临近傍晚时分,我准备好背篓、镰刀,跟着母亲上山采蘑菇。我们沿着屋边的小路蜿蜒而上,不到半个小时,便进入了丛林深处。那里到处长满了粗壮的树木,一棵挨着另一棵,枝条相互纠缠,滴汁的绿叶遮蔽了百合色的天空,阳光穿过树冠落到地上,变成了星星点点的光斑,像那些阴凉的夜晚,星星躲在薄薄的云朵后闪闪烁烁。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潮湿的落叶,上面偶尔安静地躺着几截细小的枯枝,或者有一条虫子在懒洋洋地爬,脚踩上去,随着窸窣的响声,一股霉腐的味道在身边飘散。这样的地方,最适宜蘑菇生长。
还没放下背篓,蘑菇的气息便随着凉爽的风隐隐地钻进我的鼻子里来。一眼望过去,四处都是蘑菇,有些地方竟是密密匝匝的一片,它们羞涩地从落叶里探出头来,无声地张望着这个世界,有些还来不及抖落粘在头上的碎屑,像春风荡漾中的花骨朵,等待着盛开的时机。大多数已经完全打开,如一把把精致的小纸伞高高地举起。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浅灰夹着淡白的最多,其次是白色,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让人想到冬天山沟里尚未消融的残雪。
也有红色和绿色的,但为数不多,杂在众多的蘑菇中,像是谁精心挑选出来的装饰品。山冈安静,风薄薄的,细细的,被树枝切割成一绺一绺,擦着地面过来,呢喃中捎带着一两声清脆的鸟啼。我在想,假如蘑菇会说话,这片山冈肯定早已被吵翻了。
看到這么多蘑菇,我的手开始痒痒,恨不得眨眼之间,把这些蘑菇全采到背篓里,母亲却不像我这样心急,在动手之前,照例会采来几种蘑菇摆到我面前,将她的经验重申一遍。她像老师教学生一样,拿出十足的耐心,慢条斯理地一种一种地讲解。呶,她指了指地上,这是油桐树的蘑菇,白色,伞盖很大,伞柄很长;那是松树的蘑菇,淡黄色,伞盖厚,肉多,伞柄粗短;油茶树的蘑菇和油桐树的很像,但伞柄短些,颜色偏黄。讲清楚这几种,她接着往下说,这种红色的,你看好了,细细的一朵,一簇一簇,是茶叶树的蘑菇,比较少见,但味道很好。最后,母亲指着其中的一种特别强调,这是荷树的蘑菇,是有毒的,千万不能采,这种树毒性大,蜜蜂采了它的花蜜都会被毒死。我细细一看,白色的伞盖上,点缀着许多绿色的斑点,静静地立在那里,精致而妩媚。我几乎有些不相信,这么漂亮的蘑菇怎么会有毒?但是母亲严肃的表情告诉我,这绝对不是假的。
颇为漫长的前奏过后,我们开始采蘑菇,我专采松树蘑菇,因为母亲说过,松树蘑菇的味道最好。我把腰弯下去,抓住软绵绵的伞柄轻轻一拔,一朵蘑菇就到了我的手上。我把粘在上面的枝叶和枯草弄掉,轻手轻脚地把它放进身边的背篓里,紧接着把手伸向了下一朵。蘑菇实在是太多了,一转眼的工夫,我们便各自采了满满一背篓。
夕阳渐渐坠落,晚霞把天边染成了红色,像一座失火的山在熊熊燃烧。蝉躲在那些不易被发现的枝条上歌唱,一声刚刚停下,另一声又不知疲惫地奋起。我和母亲背着满满一篓蘑菇,欢欢喜喜地向山下走去。背回家后,将蘑菇摊在地上,再一次将上面的枯叶和泥土细细剔除干净,然后倒进一个大木盆里,用清水洗几遍,入锅放茶油爆炒,再加水煮沸,撒上姜、葱和大红的辣椒。晚饭,蘑菇就成了主菜,满满一盆,味道鲜嫩,柔韧而光滑,吃过后满嘴余香。
只要蘑菇未谢,我们几乎每天傍晚都会上山去采,没吃完的,便摊在晒簟里晒成干,装进一个袋子,挂到柴灶上面,让烟火日复一日地熏,到冬天取出来食用时,便多了一种味道,那是炊烟的气息,淡淡的,幽幽的,透着叶子的清香、柴火的温暖。让人想起一些美好的东西,暮归的老牛,一缕缕蓝色的炊烟飘浮在黝黑的瓦楞上,耳边仿佛传来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
村庄里家家户户都这样做,但从来没有谁因为吃蘑菇而中毒。生活简单,太阳出来得早,天黑得晚,日子漫长,贫穷而温暖。那时候,我以为所有的日子都会这样,如同一架水车,用同一种节奏咿咿呀呀地转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好像突然翻过了一道分水岭,很多人陆续搬离村庄,空房子的周围长出了高高的杂草,再没有人念叨蘑菇的美味,也没有人上山采蘑菇,任由蘑菇开遍山冈,在风里雨里自生自灭。任由那段日子丢在山的另一边,成为一种遥远,一种温暖和疼痛。
选自《少年文艺》2020年第3期
晓寒,本名张晓,散文作家。作品见于《散文》《雨花》《人民日报》等报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