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没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随着太阳的出现,东边天上露出一道彩虹,从北向南跨过整个天空。各家的大人孩子都聚在大院里朝东边瞭望,看那道很稀罕的美丽光影。北京人管彩虹叫“杠”,说“天上出杠了”,这回很难得看到这么完整的杠,还是双道的。
我也在人群中往东边看,漂亮的虹把我镇住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天上出现这般绚丽的景象,它比颐和园门口的大牌楼有气势多了!
臭儿拿着他哥哥的望远镜对着虹使劲瞅,我要借他的望远镜看看,他不给,怕我给弄坏了。
臭儿说他很想到彩虹底下看看,就像从东直门城洞往上看一样,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东直门。
苏惠说:“看样子虹的一端就落在十条豁口外边,离咱们不远。”
我说:“虹落‘脚的地方,一定像牌楼的基座一样,有大石头垫着,要不它怎么能够在天上立得起来?”
臭儿说:“苏惠说得对,虹的脚就在豁口外的护城河边上,再远远不过三里屯。”
我们知道,臭儿和他爸爸前不久去过三里屯,去看他爸爸的五兄弟,臭儿说他五爹种的红水萝卜很好吃。
小四儿半天没说话,他准是有自己的主意。果然,他把臭儿和我拉到一边,说趁着虹还没下去,赶紧上豁口,找找虹的落脚点,那里一定很有意思。
我们听了都很高兴,抬脚就朝东边跑,苏惠也加入进来,坚决要跟着一块儿去。小四儿不想带她,嫌她娇气、事儿多,苏惠反复保证,说她这次出豁口一定皮实勇敢,不拖大伙儿后腿。
出发的时候,臭儿搁下望远镜,寻了根木头棍,说是乡下有狗,带棍子很有必要。苏惠回了趟家,脑袋上多了顶遮阳帽,把整个人衬得很洋气,加上她的短裙子,像个洋娃娃。
很快我们几个就到了豁口。
豁口是北京老城墙不久前才扒开的一个口子,是东四十条的延伸。豁口不宽,大口子两侧露出城墙的“内胆”——破砖、烂瓦、石头,还有疙里疙瘩的沙土,城砖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皮儿。
小四儿指着豁口说:“看,城墙的肠子肚子都露出来了。”
苏惠说:“哪儿有肠子肚子呀?”
臭儿说:“城墙的肠子肚子就是石头和渣土。”
豁口内是十条,南边一大片地方是高大厚实的仓房,有高墙围着,叫南门仓,有皇上的时候是盛放粮食用的。南门仓附近没有住家户,没住家户便没有铺子,没有人气,虽然近,我们平时也很少到这边来。豁口北边是北门仓,挨着城墙有个小火神庙,有棵古里古怪的老柏树,庙的后墙快塌了,拿木头顶着。庙里荒草很深,我们有时候到这儿来捉湿湿虫。湿湿虫大多在墙根儿烂砖下头,翻开砖头一堆一堆的湿湿虫会惊慌逃窜。我们最爱看它们慌不择路的劲头,捏一个在手里,它立刻蜷成一个球,掰也掰不开。
现在我们顾不得城墙的“内胆”,也顾不得火神庙的虫子们,我们要快快赶到虹的脚下。眼见着,虹的脚就在不远的前边,我们得加劲跑。
出了豁口就是野地,护城河边堆起了高高的沙土丘,树极少,雨后的太阳好像晒得更猛烈,让人的皮肤发烫。护城河上架着一座桥,没有栏杆,十几步就跨过去了。
刚跑上桥,也就是一眨眼间,大家一抬头,彩虹不见了,变得无影无踪,好像压根儿就没出现过一样。
我们一时都愣住了。
只过一座桥,彩虹便不见了,周围没了北京城的感觉,胡同好像变得很远很远,家好像也离开很久很久了,一道城墙把城里的热闹隔开了。其实细想,我们不过穿过一条小街,往东没走几步路,离开家门才十几分钟……
小四儿建议再细找找,没准儿能找到虹落脚的痕迹,眼瞅着就到跟前了,应该是不远,大车走过还留一道车辙呢,通天而过的彩虹不可能什么都不留下。
大家认为有道理,反正已经出来了,就再找找,找不到虹的落脚地,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有意思的东西呢!
朝前看,前头是一条正在施工的土路,路两边是草和水坑,一场大雨,路上满是泥泞。回头望,我们身后灰色的城墙高大沉闷,左边的朝阳門和右边的东直门都可以隐隐看到。有辆马车从桥上走过,震得桥身呼呼颤动,仿佛要塌。赶车的斜跨在车帮上,看见我们在桥边站立,啪地甩了一下鞭子,声音很响,像过年放的炮仗一样。大马嘚嘚嘚跑起来,溅起的湿泥像下雨一样,把我们变成了泥猴。苏惠心疼她的花裙子,把嘴噘得老高,说赶车的诚心欺负小孩,故意作践我们。
我也是一身泥,可是我觉得很好玩,呵呵地傻笑着。
我们决定往东走。走了一会儿,树多了,有了小水沟,有了杂草和野花。臭儿像小狗一样用鼻子使劲嗅,说他闻到了虹的味道。虹是什么味儿我们都不知道,但是臭儿说他知道。小四儿便让我们分头在地面上寻找,寻找虹留下的痕迹,一定要仔细认真,说不定一部分虹还没有走干净,留在了原地。
一条木板横在水沟上,木板很滑,上边有青苔。一条吃得胖胖的青虫在树枝上抬起半截身子,好像在跟我们打招呼。
我拨开沟边的蒲草,黏糊糊沾了一手黑泥,一只蛤蟆咚地从草上蹦到水里,吓了我一大跳。我没站稳,一只脚滑进水里,好在小四儿从后头拽住了我,我才没掉下去。苏惠摘了一大把野花,插在她的帽子上,又开始找狗尾巴草编小兔子,忙得顾不上理睬我们。臭儿朝四周看了看,没看见什么特殊的,便开始挂念起红水萝卜,坐在树底下念叨三里屯的萝卜地和那些一咬就冒水儿的红水萝卜。
我们在野地里又走了一段,在太阳的照耀下,草丛里又闷又湿,苏惠的脸涨得通红,我脊背的汗直往下流,脖子痒痒的,伸手抓了一把,是一只黑黑的大蚂蚁。
小四儿说女孩子怕晒,从路边水坑里揪了张荷叶,给我顶在脑袋上,凉快了许多。
按臭儿的说法,我们已经到了三里屯,可既没见到虹的落脚处,也没见到红水萝卜地,大家都累了,躺在草里不想动弹。有蜻蜓从头上飞过来,有蚂蚱从腿上蹦过去,一股好闻的青草味儿让我迷迷糊糊有点儿困倦。
苏惠说该回去了。
我不想回,小四儿和臭儿也不想回。
小四儿和臭儿跳进旁边的水坑,让我们也下去,他们说坑里的水不深,刚淹过肚脐眼儿,臭儿还在水里走了几步,给我们看。我动心了,因为身上太痒了,想下去试试。苏惠说不行,这水坑八成就是大人们说的窑坑,烧砖取土留下的坑,淹死过很多小孩子,千万不能下去。
我不信自己会被淹死,小四儿和臭儿不是玩得好好儿的嘛!
臭儿站在水里朝我喊:“下来!下来呀!水里凉快极啦!”
没听苏惠劝阻,我还是下去了。我把衬衫和裙子挂在树杈上,刺溜一下溜进了水里。水很凉爽,捧起来抹了一把脸,真舒坦哪!又试着朝前走了走,脚底下很平整,凉凉的泥从脚丫缝滋出来,又软又滑,很好玩。
小四儿和臭儿在坑中间游泳,扑腾起一片水花,嘻嘻哈哈地闹着。我滑过去,他们一人拽着我一只手让我在水里漂,从坑这头漂到坑那头,漂了好几个来回……
漂啊漂,我简直就是一条鱼。
岸上的苏惠终于按捺不住了,站在岸边,要求我们拉她下水。
苏惠胆小,在水里不敢迈步,使劲揪着我的胳膊。我说:“一步一步在水里慢慢朝前挪,别害怕,水不深!”
水的确不深,没到我的胸口,波浪一涌一涌的,身子随着水轻轻摇晃,这么多的水,跟在洗澡盆里完全是两种感觉!
苏惠说:“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肚子上滑过去了。”
我说:“可能是鱼,颐和园昆明湖里就有鱼,好些人去那儿钓鱼。”
苏惠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变成野孩子了,妈知道我今天下了水会生气的。”
我觉得苏惠才是真正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这样快乐的时候偏偏提“妈”,让人的心里冒出一丝沉重。那边,小四儿和臭儿摸到一条鱼,一条很大的鱼,两个人大声喊叫着,往岸上移动。那条鱼扑棱棱在他们手里挣扎,让他们几乎站立不稳。小四儿和臭儿把鱼搁在岸上,又折回水里继续摸鱼,我和苏惠手拉着手把鱼往他们那边赶,说是“赶”,就是瞎轰,因为我们压根儿看不见水里的鱼,只是在水坑里抡着胳膊蹚来蹚去。按照小四儿和臭儿的想法,今天至少要抓到四条鱼,一人一条,让大家都高兴。
鱼在水里可不是好抓的,它们又滑又灵巧,有时候故意往我们身上撞,可等你真下手抓,又影子一样不见了。花了不少工夫,才逮了五六条小鱼。还是刚开始小四儿他们摸的那条鱼大,那条鱼有我们半人高,光影里的鱼鳞闪着五彩的光,嘴上有两条须。臭儿说是把水里的鱼王逮上来了。
鱼王在岸上嘴一张一张的,半天不死,很可怜的模样。
我们抓鱼抓得正来劲,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上来!上来!都给我上来!”
一个铁塔一样高大的男人青着脸,站在岸上恶狠狠地训斥着:“上来!哪儿来的小兔秧子?”
我头一回被外人呼为“兔秧子”,心里很不受用。尽管妈和老七骂我骂得比这个难听,但他们是家里人,我不往心里去。这个不相干的人说我是“兔秧子”,感觉就特别不一样。我是“兔秧子”,我妈是什么,这不是连我带我妈都骂了吗!我妈在家洗衣做饭带小荃,辛辛苦苦地操持,没招谁没惹谁,却因为我莫名其妙地被人划入兔子范畴,这简直太气人啦!出门在外不能太软弱了,老三教导过我,对不认识的人不能轻易认①,小姑娘家家更不能随便让人欺负!
我挺直了身子说:“你说谁是小兔秧子?”
男人这回专对着我了,他手指点着站在水坑里的我说:“就说你呢!怎么啦?”
我朝水里啐了一口:“啊——呸!”
男人说:“小丫头片子还挺横……”
苏惠站在我身后哭了,能感觉出她很害怕,小四儿平时对什么都有看法,这会儿却低着脑袋不言声了,臭儿使劲抠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他的手指头出了什么大问题。
那男人顺手折了一根长树枝子,啪啪地朝我们抡过来,轰我们上岸。我看到树枝子有几下抽到小四儿和臭儿的身上,他们竟然不敢有任何反抗,只乖乖地向岸边走。那根抡起落下的长树枝让我醒悟过来,这个人就是在豁口溅了我们一身泥的那个赶大車的。
男人看我和苏惠在水里没动,把树枝子又点过来,我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那根破树枝敢碰我一下,我就上去咬他!
爸说的,我有“犬齿”,我的小尖牙很厉害,不比三丫的差。
男人说:“上来!”
我说:“凭什么听你的?”
男人说:“什么也不凭,让你上来就得上来!”
我说:“就不!”
男人说:“嘿——遇着个拧种②哎!”
我说:“你欺负小孩!”
男人说:“欺负你怎么啦?你以为你是谁!屁孩子!有本事你在水里待着别出来,我不信你能待到天黑。”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挂在树上的衣服敛到一块,夹在腋下,把那些鱼敛巴敛巴,用小四儿的衣裳包了,拿树枝轰着上了岸的小四儿和臭儿,赶羊一样地赶着走了。
男人这招真坏,没了衣裳我怎么回家?洗野澡丢了衣裳,我不成了仙女下凡③啦!
我扯着苏惠赶紧上岸,苏惠只会嘤嘤地哭。我搡了她一把说:“哭什么哭?咱不能让人觉得好欺负。”
苏惠不哭了。
苏惠说:“咱们的衣裳没啦!”
我说:“追去呀!”
穿着湿漉漉的背心短裤,我们跟在小四儿他们身后来到一个小院。
小院没有院墙,围着一圈木栅栏,栅栏上爬满了喇叭花,还晾着渔网。院门口有柳树,院里养着许多鸡,矮矮的三间房子,窗户前边有几棵向日葵。一个胖女人坐在瓦盆旁边洗衣裳,见我们进院,女人问:“怎么档子事儿?”
男人把鱼倒在地上说:“兔崽子们,把鱼塘搅得翻江倒海!”
女人头也没抬说:“轰走就行了,带家来怎么整?”
男人说:“我得找他们的家长!这些鱼全糟践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