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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猎人(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儿童文学选刊 热度: 23155
[美]迈克尔·庞克

  

  (一)

  1823年9月1日

  他们要抛弃他了。受伤的人见那小伙子低头瞅了他一眼,闪烁着躲避他的目光,他心里清楚,他们要撇下他离去。

  几天来,那小伙子一直在跟戴狼皮帽子的人争吵。真的已经过了好几天?这个受伤的人饱受发烧和疼痛的折磨,根本拿不准是真的听到那两人在交谈,还是昏迷中自己脑袋里在胡思乱想。

  他仰望上方的岩石峭壁,见一棵孤零零的扭曲松树盘根错节贴在岩石表面。这棵树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先前从没想过,这时才发现,树干的线条明显构成个十字架。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要死在这条山谷的小溪边。

  在这里,眼下他是让大家为难的焦点,可他有一种奇异的超然神态,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在替他们两人考虑。假如他们留下陪他,等那帮印第安人沿河岸追来,大家都活不成。“换个角度,假如他们肯定要死……我还会陪他们一道死吗?”

  “你能肯定他们沿小溪跑来了?”小伙子的声音变得沙哑。他的嗓音平时像男高音一样动听,遇到紧急情况,就失态变声了。

  火坑旁的晾肉木架旁,戴狼皮帽子的人匆匆弯下腰,把没有完全晾干的鹿肉塞进自己的牛皮囊,“你想等在这儿看个明白?”

  伤者开口想说话,喉咙却疼得像刀割。他倒是发出个声音,就是没能说成清楚的字句。

  戴狼皮帽的人没理会他的声音,继续收拾自家的东西,但小伙子转过身来,“他想说话呢。”

  小伙子单腿跪倒在伤者跟前。伤者说不出话,举起还能动的一条胳膊指点。

  “他想要自己的火枪,”小伙子说,“他想让咱们把火枪给他。”

  戴狼皮帽子的人匆匆稳步走来,拦到两人之间,狠狠在小伙子脊背上踢了一脚,“见你的鬼,快走!”

  他转向伤者。伤者身旁放着一小堆自己的随身物品:一只随身包、一柄鞘上镶嵌着珠子的刀、一把斧头、一支火枪、一个牛角火药筒。戴狼皮帽的人弯腰抓起那只随身包,伤者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人在包里翻找,掏出火石和火镰,塞进自己皮背心的口袋,抓起牛角火药筒,挂在自己肩上,把斧头插在自己宽宽的皮带上。

  “你这是干吗?”小伙子问。

  那人再次弯腰,抓起刀,丢给小伙子。

  “拿着。”小伙子接住,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刀鞘,露出恐惧的神色。身后只剩下那支火枪了。戴狼皮帽子的人抓起枪,迅速查看一下,见枪里填装了火药弹丸,“对不起啦,格拉斯老伙计。这些东西你一样也用不着了。”

  小伙子愕然了,“咱们不能不给他留下装备把他撇在这儿。”戴狼皮帽子的人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就钻进树木中不见了。

  伤者两眼直勾勾望着握刀的小伙子——那是他的刀。小伙子呆站了好一阵子,最后,抬起目光。他看上去像是要开口说话,却一个转身逃进了松林。

  伤者盯着两人消失身影的地方,心中像点燃松针一样升起熊熊怒火,一心只想双手紧扼两个家伙的脖子,不要他们的命就不解恨。

  出于本能,他开始呼喊,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喉咙根本说不出话,只能感觉到剧痛。他用左胳膊肘支撑着坐起身,右胳膊能稍稍弯曲一下,可根本不能承重。每动一下,剧烈的疼痛就像一道闪电,从脖子传向脊背。伤口草草缝合在一起,他觉得皮肤紧绷绷的。低头望去,一条腿上紧紧缠着血糊糊的衬衫碎片。一侧的胯不能弯曲,那条腿不能动。

  他使出浑身力气,勉强翻了个身,肚皮贴在地面上,感觉到伤口的缝线绷开了,脊背上又冒出温热的血液。但是,比起心中喷涌的愤怒,肉体的疼痛几乎无足轻重。

  休·格拉斯开始爬行。

  (二)

  格拉斯又朝菲茨杰拉德和布里杰逃走的林间小径看了一眼。他下巴翘起,模样好像在思索他们做过的事情,内心再次涌起一阵渴望,想要追上去狠狠打他们。不过,这次,他也感到了身体的虚弱。自从遭到熊攻击以来,他的头脑第一次变得清醒了,开始警觉地评估自己的状况。

  格拉斯检査自己的伤口,不由深感惊恐。他伸出左手顺着头皮伤口摸索。他在泉水的水洼里瞥了自己面孔一眼,发现大熊几乎整个剥开了他的头皮。虽然他并不是个爱虚荣的人,可他的模样让他觉得恍若隔世。要是活下来,他觉得这些伤疤没准反倒能得到同行一定程度的尊敬呢。

  让他实在担心的是喉咙。他只能在泉水旁看个模糊的倒影,看不到喉咙上的伤口,只好小心翼翼用手指探索。布里杰涂敷的药膏已经在前一天短短的爬行中蹭光了。格拉斯触摸着伤口,欣赏亨利上尉粗陋的外科手术技能。遭到袭击后,上尉给他治疗的几个瞬间他朦胧记得,不过具体情况和时间顺序他浑然不知。

  他向下弯曲脖子,看到了熊爪划开的伤口从肩膀延伸到喉咙,深深割裂了胸脯和上臂的肌肉。布里杰用松脂封住创口,表面上看着还算健全,不过肌肉的剧痛让他无法抬起右臂。松脂让他想起了布里杰。他记起小伙子护理他伤口的活动。然而,让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不是布里杰护理他的伤口,而是他看到布里杰从空地边缘回头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手里拿着偷走的刀。

  他望着那条蛇,心想:“天哪,要是我那把刀在身边该多好。”那响尾蛇还没有移动。他克制住自己,不再想菲茨杰拉德和布里杰。“暫时不想。”格拉斯目光扫视自己的右腿。布里杰用药膏涂抹在他大腿的几道伤口上。这些伤口看上去也显得比较健全。他动作谨慎,慢慢伸直这条腿。腿僵硬得像尸体。他试着稍稍侧一下身,把身体重量稍稍移向这条腿,接着把整个重量都压上去。几道伤口立刻传回一阵剧痛。显然,这条腿根本不能承重。

  最后,格拉斯用左臂摸索着检查脊背上深深的伤口。他用手指触摸到那五道平行的伤口,触摸到松树树脂、缝线和结痂。他看看自己的手,见手上也沾着鲜血。平行的伤口从臀部到背部,越往上伤口越深。最深的伤口在两个肩胛骨之间,可惜他的手摸不着。完成自我检查后,格拉斯得出一个冷静的结论:自己毫无防御能力。假如让印第安人或野兽发现,他完全无法奋起抵抗。他不能待在这片空地上。他拿不准自己在这个营地待了多久,但他知道,这个地区的印第安人都熟悉这泓隐蔽的泉水。格拉斯不知道为什么印第安人前一天没发现他,不过他清楚,自己的幸运不可能维持很久。

  

  尽管有遭遇印第安人的危险,格拉斯并不想远离格兰德河。这里不但有水源和食物,而且是个辨认方向的坐标。不过,有一个问题需要认真思考:向上游挪动,还是向下游挪动?尽管格拉斯心里想要立刻动身追捕背叛他的家伙,可他知道,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他手无寸铁困在危机四伏的地方,发着烧,挨着俄,身体虚弱,不能行走。

  想到需要退避躲藏,他就感到痛苦,哪怕是暂时躲藏也让他无法忍受。但是,格拉斯清楚,眼下没什么实在的选择。布雷佐堡贸易站在下游三百五十英里的白河与密苏里河交汇处。假如他能抵达那里,就能给自己补充给养,然后开始认真追捕。

  三百五十英里。一个健康的人在好天气下走完这段旅途也得两个星期。“我一天能爬多远?”他不知道,但他不打算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他的胳膊和腿看来没有红肿,他便假定会慢慢好转。他要先爬行,以后身体渐渐恢复,就拄根棍子直立行走。哪怕一天只能走三英里也行。把三英里撇在身后,总比留在前面不走要好。再说了,行动才会增加找到食物的机会。

  (三)

  1823年9月2日早晨

  白晝的光亮出现了。格拉斯不动也能看出天亮了,此外,他对时间没有任何概念。他躺在前一天倒下的地方。愤怒中,他爬到了空地边缘。他发着高烧,再也爬不动了。

  熊撕裂了他体表的肌肤,如今,高烧正从体内撕扯他。格拉斯仿佛感到他整个身体都要给掏空了。他控制不住浑身的战栗,渴望烤火取暖。他环顾营地,见几个火坑没有一个在冒烟。没有火焰,没有温暖。

  他不知道能不能起码先爬回自己那条破毯子旁,就尝试着爬动。他试图调动身体的力量,但身体的回答却像辽阔峡谷传回的微弱回声。

  他活动了一下,胸膛深处某个地方一阵刺痛,感觉要咳嗽,他连忙收紧腹部肌肉,忍着避免咳嗽。腹部肌肉早先收紧过无数次,已经感觉酸疼,尽管他努力避免,但咳嗽还是爆发出来。格拉斯疼得直皱眉头,咳嗽带来的疼痛好像在向外拽一根深深扎在嗓子里的鱼钩,仿佛内脏都要统统从喉咙里撕扯出来。

  咳嗽带来的疼痛减轻后,他再次专心想着那条毯子。

  “我非得保暖不可。”格拉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头抬起来。毯子在二十英尺开外。他翻了个身,从侧卧变成俯卧,把左臂伸到身体前面,弯曲起左腿,然后伸腿向后蹬。他用一条完好的胳膊和一条能动弹的腿推着身体前进,要横过这片空地。这二十英尺感觉就像二十英里,中途停下来休息了三次。每次呼吸,喉咙里都发出粗砺的嘶嘶声,他再次感觉到脊背的伤口在突突跳动。终于爬到能抓住毯子的距离。

  他伸手拉过毯子,盖在自己肩膀上,身体渐渐被哈德逊湾牌羊毛毯的实在温暖包裹其中。随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整个漫长的上午,格拉斯的身体一直在跟伤口感染做斗争,时而清醒,时而失去知觉,介于两者之间的是一种混沌状态,对周围环境的感觉好像随意翻开一本书,从一个故事中扫视到几个情节,却不能把情节串成完整的故事。他清醒的时候,渴望再次入睡,为的是缓和疼痛的感觉。每次睡着前,却都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唯恐再也不会醒来。“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吧?”

  格拉斯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后来一条蛇出现了。那蛇几乎是随意从树林里游动到空地上,他观望着,心中既怀着恐惧又感到着迷。蛇在空旷的地面上停顿了片刻,不停地伸缩着舌头探测空气,保持着一丝警惕。不过这蛇本质上是捕食动物,追捕猎物显得自信。蛇再次游动,蜿蜒前行并突然加速,速度快得惊人,径直朝他扑来。

  格拉斯想要翻个身闪开,但不可能躲开蛇行的方式。格拉斯记起一个告诫,要他见了蛇保持不动。他一动也没动,不过并非有意做出这种选择,而是身体无法移动。那蛇在距离他的脸几英尺外停住了。格拉斯尽量模仿蛇不眨巴的眼睛,回瞪着它。他不是蛇的对手。那蛇的黑眼睛就像瘟疫那样不可通融。他着迷地望着,只见那蛇缓缓地蜷成个完美的圆盘,整个身子都做好准备,伺机向前发动攻击。蛇的舌头一伸一缩,测试着,探索着。在圆盘中央,蛇尾巴开始前后震动,发出咔嗒声,好像个节拍器,在计算死亡前的短暂时刻。

  第一次攻击实在太快了,格拉斯根本没时间畏缩躲闪。他低头盯着看,目光中露出恐惧。那响尾蛇的脑袋弹射过来了。它嘴巴大张,露出滴着毒液的尖牙。尖牙咬进格拉斯的小臂,毒液注射进他的身体,他疼得惊叫起来。他晃动胳膊,但尖牙咬着不放,蛇的身子随着格拉斯的胳膊在空中甩动。最后,蛇落下来,长长的身体垂直冲向格拉斯。格拉斯没来得及翻身躲开,蛇已经再次蜷缩起身子发动进攻了。这一次格拉斯无法惊叫。蛇的毒牙咬进了他的喉咙。

  格拉斯睁开眼睛。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只有在这个角度,阳光才能射在这片空地的地面上。他小心翼翼翻身侧卧,避开刺眼的光线。十英尺开外,一条六英尺长的响尾蛇直挺挺趴在地上。一个小时前,它刚吞食过一只小白尾灰兔。此时,那只小兔正顺着蛇的消化道缓缓移动,蛇的身体有一段成了个鼓胀的大团块。

  格拉斯在惊恐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上面并没有蛇牙咬过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以为会摸到一条向他发起过进攻的蛇。什么也没有。宽慰感顿时涌遍全身,他这才意识到,那条蛇不过是他噩梦中想象出来的——至少遭蛇咬是想象出的情节。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条蛇。这时它正在消化自己的猎物,行动十分迟钝。

  他的手从喉咙摸到脸上,感觉到出过大汗后黏稠成湿的汗水,不过他的皮肤是凉爽的。高烧已经消退了。“水!”他的身体在呐喊,要他喝水。他拖着身子爬到泉水边。他撕裂的喉咙仍然只能容他每口呷下微量的水,尽管这么一点点呷水仍然引起疼痛,不过清洌的水感觉就像补药,补充着身体的需要,清洁着他的残躯。

  借着白昼的最后光亮,他检査蛇尾巴上的响尾。共有十节。这种蛇每年会增长一节。格拉斯还从来没见过十节响尾的大蛇。“真够漫长的,十年呢。”格拉斯想着这条蛇,它存活于世,野性的力量旺盛了十年,到头来在一个不容出错的环境中暴露了片刻,这个小错铸成了死亡的大祸,心脏还没停止跳动,就被吞掉了。他把响尾割下来,像触摸念珠样把玩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响尾丢进自己的随身包。以后看见,可以记起这次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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