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白鼠的脑容量是有限的，除了同伴、食物和每天都会见到的人外，它是不会记住太多的人和事的。我反复琢磨过很多次，我之所以是个例外，全都归功于伤及我身体的陨石微粒，它深深地影响了我，改造了我。

　　最初，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实验用老鼠，和其他白鼠一样有着既定的命运——要么被解剖，在麻醉中死去；要么在致癌物的刺激下浑身长满肿瘤；要么被乱七八糟的新开发的药品折磨得奄奄一息。

　　得益于我的年轻、敏捷的反应和闪闪发光的毛色，命运在我的身上出现了分岔，我被选中跟随几名宇航员前往太空空间站中生活。

　　不过，我并非是到那里度假的，我仍是一只实验用鼠，我要在那里生活整整90天。

　　90天对于人类来说并不算长，毕竟他们的平均寿命有2万多天，但对于平均寿命只有400天的白鼠来说，它等同于三分之一个“鼠生”。实际上，人们叫我在那里生活那么久正是为了观察长期的太空生活究竟会对我造成何种程度的影响。低重力、高宇宙辐射的环境会影响动物的生理学进程、生物周期节律和基因表达。

　　和我一同被带往太空的还有一只年轻的黑猩猩，依据它的寿命，它要在空间站中生活更长的时间。人们希望通过我们身上的变化来确定人类宇航员究竟能在太空中生活多久，为将来的登陆火星和更为遥远的航行积攒经验，避免伤亡。

　　火箭发射惊心动魄，充满颠簸，它令我，也令那只眼睛黑亮的黑猩猩格外紧张。有那么几个瞬间，火箭发疯般地抖动，像是马上要散架；还有那么几个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我的眼前时而发红，时而发黑，我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所幸的是火箭没有解体，我的心脏也没有被压碎。充满凶险的旅程过去了，压迫和沉重被轻盈和曼妙代替，低重力取代引力统治了一切。

　　我像是到了天堂，在笼子里小心翼翼地划动四肢，优哉游哉地飘浮着，这种感觉如此神奇，难以描述，我简直变成了一只鸟儿。暂时被束缚在座椅上的黑猩猩也感受到了这种奇异的变化，高高地扬起两只胳膊，想要像我一样飛起来。

　　2

　　火箭同空间站顺利接驳，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宽敞得多的空间里。对人类和黑猩猩来说，它或许并不算开阔，但对我来说它已经宛若宫殿了。

　　空间站由许多个狭长的圆柱形空间组成，它们可以借由阀门彼此连通或者相互隔离。我和黑猩猩生活在其中的一个空间内，大多数时候它都会缓缓旋转，不知为什么，当它转动起来的时候，我和黑猩猩就没法再飘浮起来，我们落到地面上，感受到了同地球如出一辙的重力。但有的时候，柱形空间会停止转动，我们便能像鸟儿一样飘浮起来。我们比鸟儿还要自由和惬意，因为它们需要不停地拍打翅膀，而我们根本无需挥舞双臂。

　　最为奇妙的是，连那些装满食物的牙膏管也会飘在半空中，我们得努力抓住它们才行。有时候，一串水珠跑了出来，我们要张开嘴巴将这些晶莹剔透的水珠吸进嘴巴里。

　　不知道黑猩猩之前是否有过被关在实验室里做各种医药学实验的经历，反正对我而言空间站里宛若天堂。这里的宇航员从不为我注射各种致病菌和药剂，也从不在我的身上割出伤口，他们只需要喂给我食物，观察我的行为举止和身体状态就行。说实话，一生之中我从没有如此逍遥自在过，就连过去受到过的那些伤害也被渐渐忘却了。

　　有三名宇航员轮流照看着我和黑猩猩，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艾伦、哈里森和莉娜，莉娜是雌性。

　　有一次，莉娜指着飘浮在半空中的我说：“你看它多么自在啊！它似乎很喜欢太空呢。”

　　艾伦有些忧戚地说：“恐怕这样的时光不会长久，两个月后，宇宙射线对它的基因造成的损伤就会显露出来。”

　　哈里森点点头，“那个时候它一定会很痛苦的，兴许它的体毛会大面积地脱落，兴许它会罹患癌症。”

　　艾伦和哈里森担心的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在两个月到来之前，发生了可怕的陨石袭击事件。一群在太空中疾驰的微陨石击穿了空间站的舱壁，造成了空气泄漏和气压下降。哈里森和莉娜用密封胶带对数个微孔进行了临时性的补救，待舱内气压停止下降后，他们发现了更严重的情况——艾伦和我的身上都渗出了血，有两粒微陨石分别击中了我们。

　　哈里森和莉娜手忙脚乱地为我们进行了简单的处理，然后紧急呼叫了航天飞机将我们送回地面。

　　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将我固定在了袖珍的手术台上，为我进行了手术，并且取出了那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陨石，它的直径不足1毫米。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医生对航天中心的人说：“如果陨石再深入一丁点儿的话，这只太空鼠就回天乏力了。”

　　航天中心的人点点头说：“结实的舱壁以及舱外外挂的太阳能电池板阻挡了微陨石的大部分势能，所以它和艾伦才会侥幸捡条命，陨石伤害到空间站内的人真的是不多见呢。”

　　听起来艾伦也同我一样大难不死。尽管医生认认真真地清理了我的伤口，并且为我注射了抗菌消炎的药物，当天夜里我还是产生高热，陷于昏谵的状态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血管里复苏和爬行。

　　是的，仿佛有一群蚂蚁在我的血管里孵化出来，然后开始爬向四面八方，爬向身体的各个部位。我既难受又慌张，想用两只前爪去挠它们，去阻止它们，可惜的是，原本灵巧而敏捷的前肢此刻重如山峦，根本抬不起来，我只能闭起发热的眼睛，忍受它们的肆意横行，就像我从前忍受那些致病菌和病毒制剂的折磨一样。

　　从隐隐约约听到的对话中，我知道人们对我的状况既焦急又困惑。我的头脑昏沉，而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飘渺。

　　“见鬼，微陨石并没有伤及它的内脏，我们又给它注射了高效的抗菌素，它不该有如此强烈的炎症反应。”

　　“或许这正是太空生活带给它的影响，太空中的那些高能射线能损害染色体的完整性，从而削弱它的免疫能力。”

　　从他们的口中我还知晓了艾伦的状况，他似乎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艾伦也在持续发热……他也未被伤及脏器……”

　　“看起来宇宙射线也削弱了他的抵抗力……”

　　“我们得再次抽血进行分析，看看他的免疫细胞是否受到影响，影响的程度有多深……”

　　3

　　在从前的医学实验中，我也有过连续昏迷几日的经历，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梦见幼时的情形。我和另外十几只白鼠幼崽出生在铺满锯木末的木箱中，每天都会有人为我们投喂玉米、麸皮、葵花籽和颗粒状的饲料。

　　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也没有谁会伤害我们，没有谁会拿我们做实验，我们无忧无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我依稀记得一位长着金色头发的小女孩，她是负责饲养我们的中年人的女儿，她总是会来看望我们，用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我们，并且将自己的饼干偷偷喂给我们，那些闪耀着金色的圆形的饼干比任何饲料都好吃。

　　可惜的是，我不知晓金发小女孩的名字，而且当我和同伴们渐渐长大，能够被用来进行实验时，我们便被带离了那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这一次，我又在火一般的烧灼和痛苦中忆起了童年的经历，我想起了圆形饼干和不知名的金发小女孩，我还忆起了在空间站里生活的情形。我做了一个梦，空间站的圆形透明舷窗突然间碎裂了，我划动四肢飘浮了出去。不知为什么我仍能在太空中正常呼吸。太空中有些寒冷，但它令我感到很舒适，燃烧、鞭笞、折磨我的那些燥热和火焰都渐渐冷却熄灭了，我又变得精神抖擞。

　　就是在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中，我身上的高热终于退去了，我的双眼不再那么滚烫，全身都像是被沐浴在冰凉的水中，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有好几个人围在我跟前，其中的两个人是哈里森和莉娜。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病愈而高兴，他们望着我显得忧心忡忡。他们在我身上抽了好几次血，但没有再给我注射药物。

　　几天之后，我才逐渐明白他们如此忧虑的原因，我身体内的那些“蚂蚁”不再到处爬行了，它们似乎找到了各自的安身之所，安定了下来。但我的四肢始终有些异样，我的两条后腿和尾巴似乎在变强壮，而两条前肢似乎在被一种力量拉长，爪尖上有一种发痒的感觉。我并没有产生错觉，比以前更加强壮的后肢和尾巴能够让我像袋鼠一样轻而易举地站起来，与此同时，我的前爪也越发灵活，我能够用它灵巧地抓取食物，捡起地上的任何形状的东西。

　　一个星期之后，不用再管人们的指指戳戳，连我自己也看到两只前爪的变化，它们变得更加纤细修长了，就像是袖珍的人类的手。我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我猜这一切和之前爬进我血管里的东西和拉拽我前肢的力量有关。

　　莉娜和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人为我带来了一些长短不一的小木棍和一些形状不规则的小巧的塑料玩具。我在它们之中挑拣着，动作灵巧地或抓握或挥舞着它们玩耍，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像小鸟一样利用它们为自己搭建一个简易的窝。

　　莉娜和白大褂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玩耍，他们的神情越发凝重。此时，我已经不再发热，我的头脑也没有那么昏沉了。我听见莉娜说：“它的肱骨、尺骨和桡骨的长度都有所增加，它的掌骨和指骨也长长了些，腕骨的几块小骨的构成则更加紧凑，这些因素使得它的两爪的灵活性大为增强。你瞧，它们真的像人手一样灵巧呢。”

　　白大褂说：“艾伦发生了相似的变化，他的手臂虽然没有明显增长，但他的十指却比从前纤长灵巧多了，他的手指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复杂动作，简直能媲美钢琴家、魔术师和技艺娴熟的外科医生。”

　　莉娜接着说：“一切不会如此巧合。毫无疑问，他们之前同时出现的发热和后来同时出现的肢体变化都同微陨石的撞击有关系。”

　　白大褂点点头：“我们在他们的血液里发现了相同的细菌，那是一种之前从未被发现过的细菌，个头很小，繁殖速度很快。我们仔细观察了从艾伦和白鼠体内取出的微陨石，发现里面有着和活性炭一样的多孔结构。这些犹若迷宫般的孔洞有可能让蛰伏在其中的细菌躲过宇宙射线的戕害和太空低温的侵袭，保持生物活性。”

　　莉娜困惑不解地说：“微陨石中藏匿着休眠状态中的细菌，它们撞击空间站进入艾伦和白鼠的体内后恢复了活性，并且开始繁衍。鉴于它们的未知性，它们引起发热等疾病尚可理解，可是它们为什么会让艾伦和白鼠的肢体变长，并且变得更加灵活呢？”

　　白大褂回答說：“这些天外来菌很不一般，它们彼此之间能够交流。它们能够捕获人体和鼠体内的病毒，对病毒的DNA或RNA片段进行剪辑、编码和改造，并将这些经过改造的DNA或RNA片段变成游走的DNA片段和RNA片段，让它们担任信使，在不同的细菌间游走并传递信息。天外细菌们的工作效率很高，它们就像是一群抱有某种目的的工程细菌。”

　　“某种目的？”莉娜费解地问，“什么目的？”

　　“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还在密切地观察，同时对提取出的细菌进行更加细致的分析。”白大褂心事重重地答道。

　　4

　　自从不再发热后，我迎来了生命中第三段衣食无优的生活。

　　莉娜和其他人每天都投喂给我充足的食物，他们也不再用我做实验，只是隔着透明的密封箱观察我的动态和变化。

　　我的四肢再也没有什么变化，但“蚂蚁”又开始在我的身体里爬，这一次，它们顺着血管往我的大脑中爬，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我有些不安，但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和玩耍。不知为什么，我利用那些木棍和塑料玩具为自己搭建一个窝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有谁指使我这么做似的。我开始动起手来，我从来不知晓小鸟是如何筑巢的，但蹊跷的是，我竟然能有条不紊地进行搭建，就好像有谁在脑子里一步一步地指挥我。

　　是哈里森最先发现我的这一反常举动的，他像是亲眼瞧见了金字塔的修筑场面似的，瞪着圆眼，张着大嘴。他慌里慌张地将莉娜和白大褂喊来，而此时我的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了，他们两人同样像是见到了什么圣迹。

　　莉娜用一种难以置信地语气说：“天哪，它搭建的这个巢也太过于……太过于精致了。”

　　哈里森惊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它出自一只白鼠之手。”

　　而白大褂紧蹙双眉说：“艾伦今天也很反常，也表现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举止。他苦苦哀求我们给他一把直剪、一根解剖针、一个解剖镜、一瓶乙醚以及一只青蛙。他一再保证自己神志清醒，只是想在全封闭的隔离室中有些事做。我们将他想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他，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动作娴熟地对青蛙进行了解剖，精准而完整地取出了青蛙的各个内脏。他的技术堪比经验最为丰富的外科医生，不，应该说，就连经验最丰富的外科医生也望尘莫及。而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任何从事医学学习和医学训练的经历，他的解剖技法就仿佛天赐神授的一般。”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都直勾勾地盯着我搭建出的齐整又精巧的窝巢。

　　第二天，白大褂、莉娜和哈里森又来到了我所在的玻璃箱跟前。白大褂宣布了一个叫他们瞠目结舌的消息：“那些细菌是具有智能的，它们每一个其实都是一台纳米级别的生物计算机。我们曾经设想过利用DNA分子上的四种碱基，就是腺嘌呤（A）、鸟嘌呤（G）、包嘧啶（C）和胸腺嘧啶（T）来进行信息存储和信息编码的生物计算机，可惜受制于现有的技术，这一设想从未真正实现。但是艾伦和白鼠体内的这些天外细菌实现了生物计算，它们通过生物酶的作用，让四种碱基形成各种组合，从而存储信息、实施运算、编辑指令。因为有A、G、C、T四个基本单位，它们甚至能够进行并行计算，效率超过了我们的基于0和1的两个基本单位的二进制的计算机。它们输入和输出的都是经过编码的病毒DNA片段或病毒RNA片段。最了不起的是，它们能够通过这些游走DNA片段和游走RNA片段彼此紧密联系，连结为一个整体，从而拥有更为强大的指算能力和编码能力。一旦在宿主体内稳定下来后，它们就会大量繁殖，相互联系，并且开始启动程序，正式工作。它们一方面对宿主的肢体骨骼细胞、肌肉细胞等进行改造和激活，促使宿主拥有更为灵活的前肢和双手；另一方面，它们开始紧锣密鼓地入侵宿主的大脑，企图掌控宿主的意识，并输送相关的知识。由于大脑屏障的存在，它们的入侵相对缓慢，很难一蹴而就，但它们迟早会成功的。艾伦突然间会解剖青蛙，白鼠突然间会搭筑鸟巢就是细菌们努力不懈的结果，它们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成功通过了大脑屏障。”

　　莉娜惊讶地问：“如此说来，这些细菌并不是自然产生的，它们是被创造出来的。”

　　白大褂点点头说：“自然界的细菌只会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最大可能地进行繁衍。而这些细菌俨然有另外的目的，那就是让遇到的宿主拥有能够媲美外科医生的灵巧双手和天赐神授般的医学知识。它们俨然是被事先设定了程序的工程细菌，一旦宿主苏醒过来就会马不停蹄地执行程序，完成使命。”

　　哈里森也吃惊地问：“是谁创造了它们？是外星人吗？”

　　白大褂不动声色地回答：“是的，是某种智慧生物，他们将这种人为创造出的工程细菌放进多孔陨石之中，任其在太空之中游荡飘浮。一旦某颗陨石顺利地到达别的行星，陨石中的尚有活性的工程细菌就会伺机进入行星生物体内，改造他们的肢体，控制他们的大脑。陨石抵达遥远星系，抵达其他行星的概率并不低，假如外星文明投放了数以万计的藏有工程细菌的陨石，至少有一小部分会完成使命。据说地球上的生命就是源自于彗星中的核糖分子。”

　　哈里森又说：“难道说外星人给这些细菌预设的程序就是叫它们将所遇到的异星生物变成一名外科医生？否则的话为什么要让细菌改造他们的双手，并且往他们的脑子里输入医学知识？如此看来，那些外星人真像是好心的天使，他们自己无法到达遥远的异星世界，就用这种法子让异星拥有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让这些外科医生为同类解除病痛。”

　　听哈里森这么说，莉娜有些动容地望着屋顶，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

　　白大褂回答哈里森说：“看起来是这样的，就在不久之前，艾伦又问我们要了手术刀、手术剪、血管钳、持针钳、手术显微镜等工具，并且问我们要了一只用来做抗癌药物实验、体内长有肿瘤的白鼠。我们亲眼看见他手法利落地为白鼠做了肝部肿瘤的切除手术，手术非常成功，堪称完美。我们将录像给执业多年的外科医生看，他们说他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处技法都精确得如同机器，只有那种尚未诞生于世的医疗机器才能够如此不差毫厘。”

　　说到这里，白大褂想起来什么，他紧緊盯着我的明显修长的前爪说：“既然侵入艾伦体内的细菌和侵入白鼠体内的细菌都是一样的，那么工程细菌们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让白鼠筑巢玩过家家。”

　　5

　　过了两天，白大褂为我送来了一把袖珍的手术刀和一把袖珍的手术钳，它们显然是依据我的尺寸为我量身打造的。白大褂正同莉娜商量究竟该塞进一只昆虫还是一只小型哺乳动物来验证我是不是也具有了解剖能力时，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将他们吸引了过去。

　　艾伦逃走了，他佯装昏迷躺在隔离间的地板上，趁工作人员打开门查探情况时，一跃而起奔了出去，很快就不知所踪。

　　鉴于专家们对艾伦体内的天外来菌的性状和危害还不甚了解，寻找到艾伦成为了当务之急。航天中心的大部分人都被派了出去，通缉令也被正式下达。然而艾伦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逃，莉娜、哈里森和白大褂都显得忧心忡忡。

　　为了检验微陨石中的细菌是否也成功地将我改造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白大褂将一只体内长了肿瘤的白鼠同类丢了进来。

　　正如白大褂之前的猜测，那些细菌正昼夜不停地向我的大脑入侵，我能感觉到它们的行动，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在拼命地阻挡它们。白大褂预言得很准确，虽然我的大脑屏障竭力抵抗工程细菌，但它们当中的一些还是成功侵入了，它们通过编码碱基掌控了我的一部分大脑功能，并在其中写入了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等方面的知识。

　　说不清楚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就像是有人躲在脑子里指挥我一样。我动作敏捷地对白鼠同类进行了麻醉，并准确地找到了它的病灶，切除了令它痛苦不堪的肿瘤，最后又进行了认真的缝合。

　　白大褂、莉娜和哈里森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完成这一切，他们见到了现实中的“精灵鼠小弟”。

　　白大褂哆嗦着嘴唇说：“看起来工程细菌们不仅能将异星智慧生物变成出类拔萃的外科医生，还能够将一些非智慧生物也变成手脚伶俐的‘拯救者，细菌们能够暂时提升它们的智力，还能将遇到的适宜的生物都变成完成任务的工具。”

　　莉娜和哈里森都信服地点了点头。

　　细菌们入侵大脑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就在我担心它们将彻底攻陷我的大脑，担心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时，艾伦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航天局和安全局的人在另一个国家的一个大型机床集团里发现了他。集团的创始人坐拥百亿资产却无法同体内已经扩散的癌细胞抗衡，就在他深陷绝望之际，艾伦主动找上门来，声称能够将他体内的肿瘤切除干净。起初，没有人相信艾伦，但是他们亲眼目睹了艾伦用出神入化般的技法在显微镜下切除了白鼠、家鼠体内的复杂肿瘤后，他们决定放胆一试。

　　艾伦果然没有叫他们失望，他以不可思议的技法切除了创始人体内的多个病灶，让他起死回生了。艾伦没有接受任何馈赠，他希望创始人能够帮他建造一些雕像，并且提供了图纸。

　　为了答谢艾伦的救命之恩，机床集团果然建造了上百个大大小小材质不同的雕像，将它们摆放在了公园里、街道上和马路边。

　　白大褂带来了那些雕像的照片，那是一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雕像，它看上去有多条腕足，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章鱼，在它的顶部有一圈类似眼睛的东西。

　　艾伦还打算为另一位罹患绝症的富豪进行手术，以期获得更多的雕像作为回报，但他被找到并被拘捕。

　　白大褂对莉娜和哈里森说：“我们都错了，外星人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天使，他们创造工程细菌的目的并不是帮我们培育能够解除病痛的外科医生，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让我们建造雕像。”

　　莉娜和哈里森显得满腹困惑，白大褂为他们解释：“在地球上，有许多君王都希望自己能够被世人铭记，因此在各个地方修筑自己的雕像。艾伦叫人建造的那个酷似章鱼的东西，一定是外星人的帝王，它的野心更大，不仅希望自己的雕像遍布本星系，还希望它们能够遍布其他星系。为此，外星帝王创造出了专门的工程细菌，让它们借由陨石飘向宇宙深空，改造所遇异星生命的肢足，让他们拥有娴熟的外科技艺和医学知识只是实现其终极目的的一个途径，一旦彻底攻陷了异形生命的大脑，工程细菌们就会指令他们寻觅掌控着巨量资源和财富却又身患重疾的富豪，并指令他们以手术来换取外星帝王雕像的落成。换句话说，外星细菌创造出的艾伦这样的医生只会为有钱人服务，而不会去拯救穷人。外星帝王知晓，不论在哪颗星球上，只有那些掌握财富和权力的人才有能力建造数量众多、规模宏大的雕像。”

　　这一结果完全出乎莉娜和哈里森的所料，他们张着嘴巴久久无法平复心情。几天之后，白大褂又对莉娜和哈里森说：“艾伦的大脑已经彻底被攻陷了，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外星细菌的傀儡和外星帝王的工具。看起来白鼠的大脑屏障更为结实，它的抵御能力更强，工程细菌们还没有彻底入侵进去，不过这用不了多久了。相比起艾伦来，白鼠可没法完成任务，毕竟没有哪个富人愿意让一只老鼠为自己做手术，就算它为别的白鼠和别的动物做了手术，它们也没法子帮他建造章鱼雕像。因此，从这一点上说，外星人是考虑欠妥的，不过或许他们并不知晓地球上只有一种智慧生物，因而在预设指令程序时允许工程细菌们对遇到的任何生命进行肢体改造和知识输入。外星人考虑得更多的是概率，如此设定能够大大增加工程细菌们完成使命的概率。”

　　白大褂说得没错，我的头脑已经越来越难受，外星工程细菌们很快就要彻底攻陷大脑屏障防线，彻底操控我了。

　　我又从白大褂那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航天局和安全局决定将艾伦和我永久隔离，以免工程细菌传播出去。人们担心这种细菌传播开来后会造成难以预料的结果，地球上的大量资源都会被白白耗费在外星帝王的雕塑的建造上，地球将变成他的一个纪念场。与此同时，专家们不希望来自外星的工程细菌被其他国家获得，他们希望借由逆向解译技术获得制造生物计算机的方法。

　　6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小白鼠，生来就是被人类用作各种实验的。从注射藥品到局部解剖，从地球到空间站，我经受了太多太多的实验，它们大都令我心有余悸，带给我无法忘却的伤害与苦痛。也许那些工程细菌真的提升了我的智力，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再做一个任由宰割的实验品了。在工程细菌们彻底掌控我的大脑之前，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感受一下外面金灿又温暖的阳光。

　　艾伦被抓了回来，趁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抓住杂工为我投喂食物的机会用袖珍手术刀划伤了她的手指，在她慌乱之际从投喂口逃了出去，接着又钻进了曲曲折折的通风口，最终来到了外面。

　　航天中心地处郊野，我钻进草丛中拼命地奔跑，此时已近黄昏，我果然见到了金灿灿的阳光，它们令我格外温暖。

　　天黑之后，我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屋舍中。一位小女孩发现了我，她同从前喂给我圆形饼干的小女孩一样，长着金色的头发，不过，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工程细菌们赋予我的能力让我很快就知晓了她正被棘手的淋巴瘤所折磨。

　　此时屋子里只有她自己，她看到了我，原本晦涩无神的眼睛像天边的星星一样亮了起来。她竭力侧过脑袋，用虚弱的语调问我：“你是迪士尼的老鼠吗？”

　　可能是意识到我只是一只白鼠，没法开口说话，她自顾自说道：“你一定就是迪士尼的老鼠，你是来看望我并且帮助我的。华特·迪士尼先生当年在最落魄无助的时刻，一只小老鼠来看望他，并且陪伴他，带给了他灵感，他才因此创造出了可爱的米老鼠，有了后来的迪士尼王国。眼下就是我最落魄无助的时刻，你一定是来帮助我的。”

　　她让我想起了幼时的那位好心的小女孩，我一直都很想念她。那把袖珍的手术刀一直被我埋在爪中，我决心帮助她，但我没有用于麻醉的药剂。另外，已经侵入我大脑中的那些工程细菌仿佛要阻挠我这么做，它们竟然知晓女孩家生活困窘，没法建造巨大的外星帝王雕像来报答我。它们似乎正用某种法子暂时擦去我脑中的那些医学知识，我集中精力拼命同它们对抗。在它们占据上风之前，我已经从小女孩床头柜上的医师便笺中获悉了最近的诊所的所在。事不宜迟，我转身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我听见了小女孩失望伤心的轻泣。

　　我顺利地取到了麻醉针剂和注射管，当小女孩再次见到我时，她欣喜地叫了一声，比第一次见到我时还要激动。看到我怀抱的针剂，她一定越发相信我是来帮助她的神奇老鼠了。

　　我同工程细菌们苦苦对抗，终于为女孩注射了麻醉针剂，并且精准无误地实施了手术。我几乎精疲力竭，就在这时，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望着站在小女孩身上的我，他们惊呆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是趁小女孩虚弱无力前来啃食她的野鼠呢。

　　他们惊叫着朝我扑来，手里还攥着用来击打我的东西，我清楚自己在劫难逃了，就算是那些拥有智能的工程细菌此刻也毫无办法。在头部被击中彻底丧失意识之前，我忆起了幼时的美好时光，忆起了曾经喂给我圆形饼干的那位长着金色头发的小女孩。

　　选自《读友》（中长篇版）2020年第2期

　　赵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小说、散文、童话等各类体裁作品集多部。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小十月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冰心儿童文学图书奖、华语科幻星云奖、大白鲸世界杯幻想儿童文学奖、读友杯少儿类型文学大赛奖、宁夏文学艺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