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变
天刚黑下来时,三架直升机载着54个孩子向市内飞去,这些孩子大部分是郑晨班级的。
直升机依次降落在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前,這个建筑物风格朴素,一看就是20世纪50年代的建筑。山谷游戏指挥组的负责人和张林带领着这54个孩子进了大门,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安着亮闪闪黄铜把手的大门,门上包着皮革。门前的两名哨兵轻轻地把门打开,孩子们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大厅。这是一个发生过很多大事的地方,在那些高大的立柱间,仿佛闪动着历史的幻影。
大厅中有三个人,他们是主席、总理和总参谋长。他们低声交谈,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了。大厅的门开了,他们都转过身来,看着孩子们。
带孩子们来的两位负责人走到主席和总理面前,低声进行了简短的汇报。
“孩子们好!”主席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把你们当孩子了,历史要求你们在这10分钟的时间里,从13岁长到30岁。首先请总理为大家介绍情况吧。”
总理说:“你们对六天前发生的超新星爆发事件,都有了详细的了解,下面我要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包括我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健康的影响。他们共同的结论是,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完全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也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13岁的孩子可以修复97%,12岁和12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完全修复;其余的人受到的损伤则是不可修复的,我们这些成人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还有两三天。虽然,超新星在可见光波段范围内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持续传播了两天,也就是在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里地球自转了两圈,所以全世界的情况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语调沉稳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突然,几乎在同时,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后,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对此,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做了尽量客观的记录,文学家们也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当时,在这个大厅里,这54个孩子所感受到的不是震惊,而是陌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去,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时,玫瑰星云刚刚升起,它蓝色的光芒透过窗户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是一只怪异的巨眼从宇宙凝视着他们。
那两天里,地球笼罩在密密的射线暴雨里,高能粒子以巨大的能量穿过人类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DNA双螺旋被撕开,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虽然仍在工作,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被击断,变异的基因已无法复制生命,而只能播撒死亡。地球在旋转,全人类经历了一场死亡淋浴,在几十亿人的体内,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滴答滴答地走着……
世界上13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郑晨首先醒悟:“总理,这些孩子们,如果我没有猜错,将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年轻的郑晨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还是孩子,怎么可能……”
“那么,年轻人,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应该在全国范围内选拔。”
“你认为这可能吗?我们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了……与成人不一样,孩子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由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从四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所以,我们与世界各国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年轻的教师几乎要晕倒了。
主席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只了解平时的他们,并不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时刻,人,包括孩子,都有可能成为超人!”
主席转向这群仍然处于茫然中的孩子,说:“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
这又一个“晴空霹雳”,把这群孩子眼中这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炸得四分五裂。他们仿佛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认识国家
一支小小的车队向近郊驶去,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周围有小山环绕。车停了,主席和总理,还有三个孩子:华华、“眼镜”和晓梦,下了车。
“孩子们,看。”主席指指前方。他们看到了一条铁路,只有单轨,上面停着长长的载货列车。那些列车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从远方的小山脚下拐向前方,看不到尽头。
“哇,这么多列货车!”华华喊道。
总理说:“这里共有11列货车,每列车有20节车厢,共220节车厢。”
主席接着说:“这是一条环形试验铁路,刚出厂的机车在这条铁路上进行性能试验。”他指指最近的那一列火车,“去看看那上面装着什么。”
三个孩子向列车跑去。华华顺着梯子爬上了一节车皮,然后“眼镜”和晓梦也爬了上去。他们站在装得满满一车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这一列满载着这种白色袋子的列车,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他们蹲下来,“眼镜”用手指在一个袋子上捅了个小洞,看到里面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针状颗粒,华华拈起一粒来用舌头舔了一下。
“当心有毒!”“眼镜”说。
“我觉得好像是味精。”晓梦说着,也拿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尝出味精的味道?”华华疑惑地看着晓梦。
“确实是味精,你们看!”“眼镜”指着前面正面朝上的一排袋子说。袋子上的商标他们在电视广告上常常见到,广告里一个戴着高高白帽子的大师傅往锅里放进一点白色的粉末。孩子們很难将那点白色的粉末同眼前这白色的巨龙联系起来。他们小心地跨过连接处,来到另一节车厢上,那边白色袋子里装的也是味精。他们又连着走过了三节车厢,发现上面都满载着大袋的味精,无疑,剩下的车厢装的也都是味精。他们数了数,如总理所说,整列货车共有20节车厢,都满满地装着大袋味精。
“哇,这么多啊,全国的味精肯定都在这儿了!”
顺着梯子,孩子们下到地面,看到主席和总理一行人正沿着铁道边的小路向他们走来,他们刚想跑过去,却见到总理冲他们挥挥手,喊道:“再看看前面那些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于是,三个孩子在小路上跑过了十多节车厢,跑过机车,来到与这列火车间隔十几米的另一列火车的车尾,爬上车厢。他们又看到了装满车厢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刚才看到的塑料袋,而是编织袋,袋子上有“食盐”二字。这袋子很难弄破,但有少量粉末漏了出来,他们用手指沾了些尝尝,确实是食盐。前面又是一条白色的长龙,这列火车的20节车厢上装的都是食盐。
孩子们又爬到第三列上去看。同第二列相同,第三列火车上装的也全是食盐。他们接着跑去看第四列火车,还是满载着食盐。去看第五列火车时,晓梦说跑不动了,于是他们走着去,走过这20节车厢花了不少时间,第五列火车上也全是食盐。
站在第五列火车的顶上向前望,他们有些泄气了:列车的长龙还是望不到头,它弯成一个大弧形,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小山后。孩子们又走过了两列载满食盐的火车,第七列火车的头已绕过了小山,站在车厢顶上终于可以看到列车长龙的尽头了。他们数了数,前面还有四列火车!
三个孩子坐在车皮顶的盐袋上喘着气,“眼镜”说:“累死了,往回走吧,前面那几列车装的肯定也都是盐!”
华华站起来看了看:“‘环球旅行,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个环形铁路大圆圈的一半,从哪边回去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于是孩子们继续向前走,走过了一节又一节车厢,路途遥远。他们不用爬上去,就能知道车厢里面装的是食盐,他们已经辨别出盐的味道了,“眼镜”说那是海的味道。三个孩子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列火车,眼前豁然开朗。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段铁轨,铁轨的尽头就是那列停在环形铁路起点的满载味精的火车了,孩子们沿着空铁轨向前走去。
在环形铁路的起点上,主席和总理正在交谈。主要是总理在说,主席缓缓地点头,两个人的脸色凝重而严峻,显然已谈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身影映衬着黑色的高大车体,仿佛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当他们看到远远走来的孩子们时,神情立刻轻松起来,主席冲着孩子们挥手。
华华低声说:“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和我们在一起时,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但他们单独在一起时,那个严肃啊,让我觉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晓梦说:“大人们都是这样,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华华,你就不行。”
“我怎么了?我让大家看到真实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控制自己并不是虚假!你的情绪会影响周围的人,特别是小孩子,他们最易受影响,所以你以后要学着控制自己。这点你应该向‘眼镜学习。”
“他?哼,他脸上就比别人少一半神经,什么时候都那个表情。行了,晓梦,你比他们那几个大人教我的都多。”
“这倒是真的。你没有发现那几个大人教我们的很少吗?只有这一天时间,他们为什么不抓紧呢?”
走在前面的“眼镜”转过身来,他那“少一半神经”的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难上的课,他们怕教错了。”
“孩子们辛苦了!今天下午你们可真走了不少路,对看到的东西一定印象深刻吧?”主席对走到面前的孩子们说。
“眼镜”点点头说:“再普通的东西,一旦数量多了,就成了奇迹。”
华华附和道:“是的,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味精和盐!”
主席和总理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总理说:“我们的问题是,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够我们国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长时间?”
“起码一年吧。”“眼镜”不假思索地说。
总理摇摇头。
华华也摇头:“一年也吃不完,五年!”
总理又摇头。
“那是10年?”
总理说:“孩子们,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只够全国公民吃一天。”
“一天?”三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华华对总理不自然地笑笑:“这……开玩笑吧?”
主席说:“按每人一天吃一克味精和10克盐,这每节车厢的载重量是60吨,这个国家有12亿公民。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你们自己算吧。”
三个孩子吃力地数着那一长串的“0”,终于知道总理说的是真的。
“天哪!”三人齐说。
总理说:“这是想让你们对我们国家的规模有一个感知——要领导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这种感知是不行的。”
“实在对不起,孩子们,时间有限,只能给你们上这唯一的一堂课了。”主席沉重地对三个孩子——几个小时之后国家的最高领导人说。
交接世界
这是公元世纪的最后一夜。
国家领导集体和他们的继任者们再次聚在那个大厅中。在过去的一天里,孩子们上了一堂人类历史上最难的课:试图在这一天内掌握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掌握的东西。
在古老的围墙外面,灯海消失了,首都静静地躺在玫瑰星云的光辉下,与远方同样没有灯光的广阔大地融为一体。此时,全世界的发电厂都小心翼翼地停止了运转,谁也不知道它们多少年以后才能被重新使用。但由小型发电机维持的基础通信设施仍在运转,电台里已换成童声主播,世界突然变得广袤无边,但并没有崩溃。
在大厅里,两代领导人在作最后的告别。大人们的病情已很严重,他们都发着高烧,步履艰难。每个大人都把他们的继任者拉到身边,有些大人急促地不停地说着,仿佛想把自己的全部记忆在这最后的几十分钟里移植到继任者的大脑里;还有一些大人则长时间地沉默,他们觉得要说的话分量太重、太多,不知该怎样说。
总理对华华、“眼镜”和晓梦说:“你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和全国各省取得联系,他们同我们一样已有所准备。记住,一定要和省级领导机关联系,再往下更细的事情由他们去做,否则,你们是绝对顾不过来的。其次,要确保全国孩子的基本生活,这个国家将只有四亿左右的人口了,只要组织得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是不难做到的。但要记住,再多的存粮也会被吃光的,要立刻着手恢复农业生产,尽你们的所能,夏粮能收多少就收多少,秋粮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工业生产的恢复要难得多,但也要立刻着手干。首先是交通,然后是能源,要知道,没有这两样,现有的大中城市将无法运行下去。对你们来说这些都很难,但一定要试着干,不能等,也等不到什么。六岁以上的孩子都要参加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停止学习,相反,你们不但要把现在的课程继续学下去,还要学更多的东西,白天工作,晚上学习。这种学习应该是跳跃式的,你们得提前学会很多只有大学才学的东西,才能使社会各领域运转起来。孩子们要准备吃苦啊。你们必须尽快使国家稳定下来,使国民经济正常运转起来,越快越好。因为据我们预测,你们的注意力很快不得不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在三至五年内,很可能有外敌入侵。”
总参谋长接着说:“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世界格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由孩子们控制的世界将失去理智,现有的国际政治体系将全面崩溃,世界将进入野蛮争霸时代,战争会再次成为解决国际争端的主要手段。战争一旦爆发,将是全面、大规模的,战争的样式和技术水平大约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当,虽然进程缓慢,但战场广阔,战况激烈、残酷。北约一时不具备向亚洲投放大规模兵力的能力,近邻强国可能首批入侵。所以,军队的恢复也要立即进行,且不能小于现有规模。”
总参谋长伸出一只手,他身后的一位大校把一只箱子递给他。
“孩子们,我们很高兴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但这件例外。这是国家战略核武器的启动密码和技术资料。我们只给了你们一小部分,即使这样,我们也是很不情愿的。这如同把一支拉开栓的手枪放到了婴儿手里。可没有办法,如果人家的孩子手里有了这东西而你们没有,那你们会有危险的。千万记住,绝不能先用它来打击别人!剩下的一切,只能由你们来把握了。”
孩子们的几双手同时伸来,接住了那只沉甸甸的箱子。
只有主席还没说话,大家都安静下来,把目光汇聚到他身上。
主席沉思良久才开口:“孩子们,人们常说‘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不全面。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努力去做,才能‘成。未来,你们想干的大部分事,不管多么努力,是成不了的。你们的责任,就是在一百件事情中清除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岀那一件能成的来。这极难,但你们必须做到!”
说着,主席转过身去,他身后的人向两边散开,露出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30多部电话。主席指着这些电话说:“当世界交换完成时,各省的领导机构将通过这些电话同中央联系。这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大家要好好休息,睡会儿,以后,不会有很多睡觉的时间了。”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因此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虽然人类文明被拦腰斩断,但是我们相信,你们会在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当超新星再度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有能力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产生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主席高兴地说:“你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高一个层次,这是最令我们欣慰的地方。好了,孩子们,我们该走了。”
“我想同孩子们在一起。”郑晨说。
“我们还是一起走吧,相信你的学生们!姑娘,你应该骄傲地离开这个世界,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教师能比你强——你培养出了一个国家!”
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融入玫瑰星云银色的光芒之中。主席走在最后,他出门前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挥了挥手:“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全世界的大人们走向荒无人烟的沙漠、极地或海底,去迎接死亡。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地球上大片的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
创世纪
当只剩下他们时,孩子们真的感觉累了,50多个孩子就在大厅里的长沙发和地毯上睡着了。
他们中的第一个人醒来时,天还黑着。接着,其他孩子也陆续醒来,一个孩子无意中看到了大厅一角的大钟,他失声惊叫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都看着钟呆住了。
他们睡了10多个小时。地球,现在已是孩子的世界了。
这一刻,被后来的历史学家称为人类的“精神奇点”,它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孤独的时刻。这强烈的孤独感紧紧地压住了孩子们,攫住了他们的每一个细胞。
“妈妈——”有个女孩失声叫了一声,所有的孩子都想哭,但是电话响了。
开始只是一部电话在响,紧接着两部、三部、四部……
铃声汇成一片,外部世界在呼唤,提醒着新一代的领导集体记起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没时间哭了。
“大家立刻进入工作岗位!”华华大声說,新的领导集体向电话走去。
蓝色的玫瑰星云仍然那么明亮,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也是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光芒透过高高的落地窗,给这群小身躯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与此同时,东方曙光初现,新世界将迎来她的第一次日出。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选自《流浪的地球》,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3月版
刘慈欣,高级工程师,科幻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三体》三部曲等,中短篇小说《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不能共存的节日》《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其中《三体》三部曲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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