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火坑旁烤火,父亲会给我们讲故事。父亲的故事大都不好听,但有一次,父亲讲了他走夜路的亲身经历,一下子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父亲说,那是一个月夜,很大很圆的月亮挂在头顶上,天气很冷,父亲的大头皮鞋踩下去,地上冻僵的泥土和枯叶喳喳作响。就在这个漫山遍野洒满了月光的冬夜,父亲背着行囊匆忙行走,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迷路了。
不用说,估计大家都猜到了具有蛊惑本领的林中小兽的名字。没错,那是一只狐狸。我们为父亲安然回来松了一口气,但心里难免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在村子里,很多人都相信这种林中小兽具有一种神秘力量。每每走夜路的时候,我们既渴望着这只小兽出现,内心里又担心它将我们掳走。听大人们讲,被它掳走之后,就要和这只林中小兽结拜成夫妻。想想吧,和一只毛茸茸的林中小兽在山林里一起奔跑,一起生儿育女,这是多么刺激又多么令人骇怕的事情。
父亲的神情有些尴尬。母亲在一旁偷偷地笑。接下来,我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父亲其貌不扬,个子矮小,手无缚鸡之力,那只林中小兽到底看上了父亲哪一点呢?同时,我们在心里暗暗庆幸,倘若父亲身材高大,衣袂翩翩,那么,他恐怕将永远走不出这只小兽在这个月夜布下的迷魂阵,并最终被这只小兽“掳走”。
食物匮乏的冬天,偶尔,可以听到林中小兽的嚎叫。一般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星光暗淡,小兽的嚎叫声从远处传来,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在空旷的山林里无助地哭泣。我问父亲其中缘由。听后我一下子愕然了。狐狸不是绝顶聪明吗?不是可以布下让人迷路的迷魂阵吗?不是可以掳走一个大男人吗?为什么会为了区区一顿晚餐而暗自哭泣呢?父亲告诉我,只有成了精的狐狸才具有那种超凡本领,言下之意,没有成精的狐狸,遇到某些困难时,依然会像我们人类一样束手无策,依然会像我们人类一样用哭泣的方式来排解内心的憋屈与忧伤。
我们很少有机会邂逅这种林中小兽。它藏在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除非它自愿露面,不然,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它,就连我们的狗也难以发现它的踪影。有一次,我们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一只毛茸茸的小兽从藏身的灌木丛中飞蹿而出,箭镞一样,朝着另一丛灌木奔去。我们惊叫起来。它蓦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和一只狐狸对视。那躲闪的眼神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然后,惊魂甫定的它掉转头,迅速消失在这个冬天枯黄的灌木丛中。
和狐狸不同,同样作为林中小兽的野猪,我们却经常可以遇到。当然这里所说的野猪,不是那种体形庞大的野猪,只是一些小野猪而已。体形庞大的野猪,根本不把我们小孩子放在眼里,根本不会为了几个坚果偷偷溜到后山上的树林里来。体形庞大的野猪,在某个月夜,大摇大摆走进种满农作物的庄稼地,大快朵颐,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去。对付这样的大野猪,必须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手里还必须攥着猎枪,身边还必须簇拥着几条训练有素、暴跳如雷的猎狗。小野猪就不同了。小野猪就像贪吃而胆怯的孩子,躲在树林里,在冬天冻僵了的泥土里,寻找那些幸存的坚果。当我们去后山的树林里寻找这些幸存的坚果的时候,我们就和这只林中小兽不期而遇。
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听力比我们好几倍的它就捕捉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它警觉起来,暂时停止了咀嚼。那枚好不容易从冻土里被它翻弄出来的坚果还含在嘴里。四个小小的蹄子一动不动。这时候,它完全可以悄然无声地逃走,可它怀着侥幸心理。在这只林中小兽看来,我们这些人类的孩子仅仅是从树林边缘经过,我们抵达的目的地是树林后面那片更辽阔的旷野。很不幸,它判断失误了。更糟糕的是,它选择了错误的逃跑方向。它从树林里蹿出来,竟然和我们的狗撞了一个满怀。这只林中小兽和我们的狗一下子全都蒙了。毕竟是山林里锻炼出来的小兽,反应更加敏捷,它比我们的狗抢先一秒从地上爬起,迅速朝山巅那个方向跑去。狗在后面紧追不放。在狗的后面,我们双脚跳起,大喊大叫,助威加油。但是,最终,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追逐中,我们的狗败下阵来。
就是在这样的比赛中,我们的狗和这些林中小兽结下了友谊。有很多次,当我们从树林里穿过时,狗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神情仿佛在期待一个朋友的到来。有时,我们的狗明明在追逐中胜利了,呵呵,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看到林中小兽被摁倒在地的情景——这样揣测的话,就错了。事实上,我们的狗没有给林中小兽带来丝毫伤害。在冬天的黄昏,和我们的狗一起,我们站在铺满落叶的树林里,就像举行一场庄重的告别仪式,目送着林中小兽,披着暖色调的落日余晖,踏上那条隐秘的回家道路。
就在这年冬天,刚刚上了初中的土豆告诉我一件事情,他说,一个月夜,在海边,一片西瓜地里,一个男孩和一只小兽不期而遇,男孩举起手中明晃晃的钢叉朝小兽刺去,小兽掉转头,从男孩胯下钻过去逃走了。土豆说,这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这天晚上,我脑海里浮现出从未见过的大海,浮现出从未见过的一望无际的西瓜地。我揣想这只小兽,会不会就是我們在树林里经常邂逅的一只小野猪呢?我还想,男孩应该像我们这些孩子一样,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狗吧。当男孩独自走向海边的时候,属于他的那条狗去了哪里呢?如果男孩的狗在身边的话,那只偷吃西瓜的小兽肯定不会这样轻易逃之夭夭。
如果将村子四周的山林比作一副大嘴巴的话,那么,那些从山林里走出来的小兽,就是这副嘴巴里吐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秘密。冬天,似乎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季节。当我们从暖烘烘的房子里走出来,走到荒芜的山坡上去,走到白皑皑的雪地上去,就有可能收获一个个惊喜。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沿着田埂行走。弯弯曲曲的田埂尽头,一只小兽站立在那里,像一个孩子那样。它一边回头四顾,一边用前爪在松软的泥土里摁来摁去。那是两只细小的极其敏感的爪子,可以感知到藏在泥土里的泥鳅和田螺之类的东西。它大概饿极了,一点也不忌惮我们这些孩子的到来。我们和它保持着一段很短的距离。我们清楚地看见它脸上长满了白色的绒毛,眼睛周围,则围着一群黑色的毛发,就像一个熬夜的人,有着很深很深的黑眼圈。这种有着黑眼圈的小兽,我们叫它白面儿。
就像狐狸一样,白面儿极其机灵,很少有人能捕捉到它。附近村子里,只有一个人具有捕捉白面儿的独特本领。他其实是一个养蜂人,拥有十几个箱子的蜜蜂。他去过遥远的河北,去过更遥远的内蒙古。他走南闯北的经历让我们这些孩子羡慕不已。但我并不喜欢他。除了十几个箱子的蜜蜂,他还拥有村子里很少见到的猎枪,以及几条凶巴巴的猎狗。冬天的夜晚,坐在火坑旁烤火,他经常炫耀他的狩猎成果。村子里有不少人,每逢下雨天,关节便疼痛不已。他有意无意地告诉他们,白面儿的肉,味道很差,却可以治疗身体中的某种顽疾。
无疑,他的这番话让我们这些孩子产生了心理阴影。当我生病了,身体疼痛不已,母亲就会熬一碗中药给我喝,我死活不肯喝下去。我注视着手中的药碗,心里想,里面会不会有一只像白面儿那样的林中小兽呢?当我勉强喝下去之后,总觉得身体里吞进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兽,站立着,一边回头四顾,一边用两只细小的爪子摁来摁去。它每摁一下,身体中的疼痛就像冬天刚刚停歇下来的雪一样,重新飘落下来,转眼间,便铺天盖地。这个时候,小小年纪的我突然泪流满面。
选自《儿童文学》2019年第12期
毛云尔,中国作协会员,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散文》《天涯》《儿童文学》等刊,出版散文集《与草有仇》及长篇动物小说《蓝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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