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月色清明的夜晚，树木和房屋在银白色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暗影，烟火镇在静谧中沉沉睡去。

　　忽然，有一户人家的窗户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圆柱形的黑影，摇摇摆摆地从窗户里走了出来。紧接着，有几十个相似的黑影，悄悄地从不同人家的窗户里挤了出来。它们相聚在一起，彼此触碰，仿佛做好了某种约定又慢慢散去，消失在铺满月光的小路尽头。

　　当清晨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烟火镇的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准备起床上学了。忽然，“啊！”“呀！”的惊呼声从好些人家的房间里飘了出来。原来，许多孩子发现他们的成长烟火失踪了！

　　烟火镇是个很小的镇子，却也是个特别的地方。烟火镇的婴儿，在出生时，手里都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烟火筒，这就是他们的成长烟火。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烟火筒也会逐渐变大一些。成长烟火可不是普通的烟火，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能够和主人做简单的交流。开心时，烟火筒会左右晃动，像跳摇摆舞；生气时，烟火筒胀得鼓鼓的，仿佛随时要爆裂一般。

　　等到烟火镇的孩子长到十二岁，大人们会为他们举办成长礼，祝贺他们告别童年，跨入少年的行列。这时候，孩子们会亲手点燃他们的成长烟火。每个孩子的烟火图案、色彩都不一样，有的光彩夺目，有的素雅纯净，有的是威武的猛兽形态，有的则是纤柔的花草图案。

　　有了成长烟火，十二岁的成长礼才显得隆重而完整。现在这些烟火失踪了，让那些快要度过十二岁生日的孩子们怎么办啊？

　　家长们焦急万分，连镇长也被惊动了，他派出警察四处搜寻。可是，整个小镇都找遍了，却仍然不见烟火们的踪影。

　　被关在课堂里学习的孩子们，利用下课时间聚集在一起，兴奋而紧张地讨论着烟火的去向。

　　“你们说，会不会是小偷偷走了这些烟火？”一个嗓音清脆的小姑娘疑惑地问。

　　“才不会呢，成长烟火机灵着呢，会让小偷吃尽苦头的！这次啊，说不定是它们约好了一起离家出走！”一个反戴着鸭舌帽的男孩神秘地说。他叫阿锐，稚气的圆脸上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眼珠一转，就有稀奇古怪的主意冒出来。

　　“离家出走？”周围的孩子们都被阿锐的想法震惊了，教室里有了片刻的寂静。

　　“真的，上次我跟我的成长烟火开玩笑，胳肢了它的胖腰，它就气鼓鼓地跑了出去。后来，我追出去说了许多好话，它才一扭一扭地走了回来！”阿锐认真地说。

　　虽然阿锐是个有名的淘气鬼，但是他认真说话的时候，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孩子们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成长烟火失踪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曾经，他们是多么喜爱自己的成长烟火啊，每天把它放在枕头边，书包里，一遍遍地擦拭，期待着十二岁生日的到来。在寂静的夜晚，他们悄悄地央求成长烟火，以后一定要在成长礼上变出他们喜欢的图案。但是，即使成长烟火变出了别的图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烟火图案啊，光是这点就让人激动极了！

　　但是，等他们长大了一些，才知道烟火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一些奇怪的说法。据说，有一些学者研究过，成长烟火其实是根据孩子的性格和智慧来决定图案的，预示着孩子未来的命运。烟火图案色彩越丰富的人，以后事业越成功；图案简单的人，长大后恐怕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了。

　　后来，又有人从旧书店里发现了一本残缺不全的古书，根据残留的字迹猜测，大约讲的是烟火镇曾经出过一个闻名全国的伟人，他的成长烟火，曾在严寒的冬天里，化成一幅春回大地、鸟语花香的奇景，人们亲眼看到积雪消融，绿芽萌发，悦耳的音乐在天地间萦绕了好几个小时才渐渐散去。

　　各种消息互相印证，成长烟火的图案其实大有玄机。

　　于是，忽然之间，快乐的成长礼变得凝重起来。有时，当一个孩子为成长烟火变幻出的白兔图案惊喜欢呼的时候，家长的脸色却渐渐阴沉起来，怕孩子未来如小兔子一般柔弱无助。

　　去年，镇上的天才少女月月举办成长礼，所有人都期待着她的成长烟火化出绚丽的奇景。结果，一只优雅的银色白鹭缓缓升起，观看的孩子们欢呼惊叹着，月月的嘴角也弯出了好看的弧度，她是多么喜欢这只白鹭啊！然而，她忽然听到遗憾的嘘声从围观的大人们口中传出，这单一的色彩，预示着如今的天才少女以后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吧！从那时起，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月月脸上露出过美丽的笑容。

　　烟火镇的孩子们，现在对自己的成长烟火真是又爱又恨。有时候，他们温柔地对着成长烟火说话，像对自己的朋友一样；可是，只要大人们大声地对他们吼着：“你还不好好努力，到时候你的成长烟火可别给我丢脸啊！”他们就会对着烟火发脾气，让烟火的肚子鼓得有身体的两倍那么大。

　　这么说起来，肚子一直都胀鼓鼓的成长烟火们，也是很有可能相约一起离家出走的呢！

　　2

　　好几天过去了，烟火们还是不见踪影。孩子们虽然嘴上嚷嚷着：“成长烟火不见了也好，这下爸爸妈妈也不会那么紧张了！”心里却还是特别舍不得。谁能真的讨厌自己那独一无二的成长烟火呢？

　　阿锐首先站了出来，再过一个月，就是他的十二岁生日了。他一向自称是“小侦探”，这回非要解开“成长烟火失踪之谜”不可。虽然有很多孩子都要跟阿锐一起去寻找烟火，但阿锐只需要一位搭档，那就是他的好朋友阿桑。

　　阿桑和阿锐一样，很快也要迎来他的十二岁生日了。在烟火镇，人们一提起阿桑，都忍不住要惊叹一声。他甚至比天才少女月月更加优秀。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占领着全校成绩第一名的宝座，还弹得一手好钢琴。篮球场上，他是身姿矫健最吸引女孩子目光的那一个，平时待人处事，又十分有礼貌。在大人們眼中，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居然和阿锐这样调皮搞蛋、成绩普通的男孩子成了最好的朋友。

　　现在，阿桑正懒懒地托着腮，昏昏欲睡地听着阿锐一本正经地分析“案情”。只有在阿锐面前，他才会摆出这样随意的姿势，平时，他一直都是站如松坐如钟的英武少年。

　　“我觉得，成长烟火们相约离家出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阿锐用铅笔敲着桌子，把一块橡皮戳得伤痕累累。他竭力模仿着电视里侦探的口吻，“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要根据成长烟火的特点来分析他们去了哪里。那就先从我的烟火说起吧。”

　　阿锐喜欢捉弄他的成长烟火，有时给它加上一条丑丑的猪尾巴，有时给它画个大花脸，有时又胳肢它的胖腰和脚板，气得成长烟火不止一次离家出走过。但是，每次它都是走不了多远就一扭一扭地回来了，它还是忘不了阿锐的好吧。冬天，阿锐把成长烟火藏在被窝里，怕它会冷；夏天上学的时候，把烟火放在通风的窗口；每次去游乐场，阿锐也要带上它，当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阿锐哈哈大笑，它也会摇摆着身子和窗外的云朵一起舞蹈……

　　说到这里，阿锐忽然一拍脑袋：“没错，我的成长烟火如果离家出走的话，一定會去游乐场的摩天轮！”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阿桑向游乐场奔去。阿桑好笑地跟着他，和他一起在深秋的风里飞奔。大人们不明白阿桑为什么喜欢和阿锐做朋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喜欢阿锐的奇思妙想，喜欢他永远充沛的精力和热情啊！

　　游乐场的大门紧紧关着，原来最近一直在维修设备。门卫老爷爷破例让他们进了门。阿桑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检查到摩天轮的每一个座舱，阿锐已经在前面大声嚷了起来：“找到了！阿桑，它果然在这里！”

　　这么好找？阿桑觉得难以置信，他走过去，看着摩天轮最底下的一个座舱。果然，一个胖乎乎的成长烟火正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躺在里面，身上还留着阿锐给它画上去的一些独特花纹。

　　阿锐已经兴致勃勃地和烟火聊了起来。

　　“小恐龙，你们这些成长烟火，这次是相约一起离家出走的对不对？”

　　原来阿锐给自己的成长烟火取名叫小恐龙，他是有多么想拥有一只小恐龙呢！阿桑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烟火停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摆了摆身子，表示阿锐说得对。

　　“是因为我们老冲你们发脾气，怪你们让爸爸妈妈对我们有很多要求吗？”

　　阿锐继续发问。

　　烟火又摆了摆身子，圆鼓鼓的肚子稍微瘪了一点儿。

　　“你们就藏在和主人拥有最美好记忆的地方，对不对？”

　　这次，烟火的身子摆动得很快，肚子又瘪下去一大块。

　　“小恐龙，别生气啦，你跟我回家，我再也不骂你啦！”

　　烟火的肚子一点点瘪下去，终于恢复了正常。阿锐得意地把它放进了口袋。

　　“它是故意想被你找到，才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吧。”阿桑突然说话了，因为逆光，阿锐有点儿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赶紧告诉其他丢失烟火的孩子们，要到留存着自己和烟火最美好记忆的地方去寻找它们！

　　烟火镇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在小镇的各个地方奔跑，有的从河边的草丛里找到了自己脏兮兮的烟火，有的在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山坡下找到了气鼓鼓的烟火，有的在金灿灿的橘子园里找到了香喷喷的烟火……

　　半个月过去了，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成长烟火，用许多温柔的话语让烟火圆鼓鼓的肚子瘪下去，带着它们回家了。

　　只有阿桑还没有找到他的成长烟火。

　　3

　　帮助阿桑找烟火，成了烟火镇人们最重要的事情。大人们去年在月月的成长礼上失望而归，这次可把希望都寄托在阿桑身上了。可惜，大人们的搜寻还是一无所获。

　　除了阿锐和阿桑，烟火镇上还有另外二十八个孩子，在下个月要迎来他们的十二岁生日了。星期天，他们都偷偷溜了出来，帮助阿桑寻找烟火。阿桑这样的完美少年，想来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需要大家分头帮着找一找吧。

　　气势宏伟的体育馆，阿桑曾在这里以一记漂亮的扣篮获得了关键性的得分，帮助球队拿到了冠军。可惜，体育馆的里里外外，没有成长烟火的踪影。

　　漂亮的音乐大厅里，阿桑曾在这里面对着上千名观众弹奏了一曲《致爱丽丝》，他起身优雅致谢的时候，音乐厅里掌声雷动。可是，这里也找不到他的成长烟火。

　　那么，是在他屡次接过奥数比赛冠军奖状的大礼堂里？在他爱去的那家牛排店里？在他获得“未来小主播”称号的电视台演播厅里？还是……

　　孩子们找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有结果。有几个孩子，平时其实有点儿讨厌阿桑，因为爸爸妈妈批评他们的开头语总是“你看人家阿桑……”，但现在，他们都真诚地同情阿桑了。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的成长烟火丟了更糟糕呢？那是属于自己的独特烟火啊！

　　阿锐是寻找烟火最积极的那一个，他冲到这里，冲到那里，在每一个让他产生“灵感”的地方翻找。找了大半天后，他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是阿桑！在别人都急着寻找成长烟火的时候，阿桑一直都是懒懒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之前，阿锐觉得是因为阿桑一向特别沉稳的缘故。现在他忽然有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

　　阿锐冲到阿桑跟前，狠狠地一拍阿桑的肩膀：“你根本不想找到成长烟火，对不对？”

　　阿桑居然没有反驳。他沉默了半天，才慢慢开口：“阿锐，你们找的那些地方，我根本没有带着我的成长烟火去过。我讨厌它，一直把它丢在家里。”

　　“啊？为什么？”阿锐感到非常奇怪。

　　阿桑忽然站了起来，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像一个即将爆裂的烟火。阿锐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大喊大叫：“我讨厌它！爸爸妈妈从来不关心我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只想着怎样让我的烟火图案变得更完美！现在，我做到了那么多事，已经证明了自己，他们为什么还要凭一个烟火图案来判断我的未来？”

　　阿锐和其他孩子都惊呆了。这个陌生而真实的阿桑，原来也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感受。

　　阿桑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所以，我根本不想找到我的成长烟火，这样，也没人能对我失望了。可是，我发现我还是挺想它的……每次我开心的时候，它都会高兴地摇摇摆摆，我却故意不去理睬它。

　　“我们一起找到它！”阿锐又一次重重地拍了一下阿桑的肩膀，其他的孩子也纷纷点头。

　　阿桑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坚定地站起来，说了一声：“走！”

　　这是走向山谷的方向。孩子们默默地跟在阿桑后面，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四岁的时候，阿桑第一次在才艺比赛中获得大奖。他带着成长烟火，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爬山庆祝。清新的山风里满是甜蜜的味道，他带着烟火自由自在地奔跑着，那是最快乐的时光。可惜，从那以后，更多的比赛接踵而来，他发现爸爸妈妈不再在意他的感受，却总用充满希冀的眼光打量着他的烟火。于是，他再也不愿意带着成长烟火出门了。

　　傍晚时分，孩子们终于爬上了山顶。他们一起对着山谷大声喊：“阿桑的烟火——”

　　阿桑也大声喊着：“对不起——”

　　忽然，骨碌碌一声，一个沾满青草味的烟火不知从哪里滚了出来，落在阿桑的脚下。

　　阿桑惊喜地捡起它，温柔地说：“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小烟火，你在成长礼上变出什么图案都没关系！”

　　阿桑的烟火激动得颤抖起来，疯狂地摇摆着。

　　阿锐忽然说：“我有一个主意，你们听听怎么样？”

　　所有的孩子都聚拢过来。听完阿锐的讲述，阿桑第一个说：“我同意！”

　　他伸出手来，与阿锐和别的孩子们快乐地击掌约定。

　　夕阳缓缓地落下来，山坡上的一切都闪着令人喜悦的红光。孩子们互相击掌、拥抱，一张张快乐的脸庞熠熠生辉。

　　4

　　第二天，烟火镇的镇长收到了一封信。信里请求镇长为下个月要过十二岁生日的孩子们集体办一次成长典礼。这封信写得特别真挚感人，当然是阿桑的杰作。

　　镇长同意了。

　　举办成长典礼的那天傍晚，天空飘着洁白的雪花。阿锐、阿桑和其他二十八名孩子一起，带着他们的成长烟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广场上。

　　在广场的外围，烟火镇的大人们神情紧张地观望着。他们早已牢牢记住了孩子们所站的位置，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绝对不会看错。

　　典礼很快进入了高潮。镇长宣布：“点燃成长烟火！”

　　忽然，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口令：“行动开始！”只见原本整齐排列着的孩子们，忽然带着他们的烟火在广场上交错跑动起来。因为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孩子们又都穿着统一的典礼服装，观众们一下子混乱起来，辨不清哪個孩子在哪个方位了。

　　等观众们回过神来，三十个孩子早就变换了烟火的位置，并迅速点燃烟火，退到一边静静地观望。

　　暗黑色的夜空，瞬间被三十个色彩各异的烟火图案点亮了。五彩的孔雀高傲地在天空中踱步，洁白的鸽子扇动着轻盈的翅膀，威武的狮子甩动着金色的鬃毛，矫健的花鹿来回在空中跳跃；娇艳的多色玫瑰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含羞草在角落里羞涩地轻轻摇摆……

　　观众们只觉得目不暇接，急切地晃动着脑袋。有人失望地嘟哝着：“这下，哪里还分得清哪种图案属于哪个孩子，这烟火不是白放了吗？”

　　可是，放烟火的孩子们，早已认出了各自的成长图案。那只一扭一扭的绿色小恐龙，不就是阿锐的烟火图案吗？它还朝着阿锐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阿桑也认出了自己的烟火图案，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绚丽，但是他很喜欢。他没有注意到，远处的人群中，月月露出了羡慕而欣喜的笑容。

　　但家长们还在为孩子们的自作主张恼怒不已。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阵清越的啸声，那些可爱的烟火图案，开始慢慢汇拢，重叠，忽而又“哗”的一声迸裂开来。刹那间天地之间都亮了起来，空中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看到积雪消融，绿芽萌发，有细细的笑声和动听的音乐在空气中流动。虽然是严寒的天气，每个人却都感受到了春风吹拂的暖意。

　　大人们在惊愕中停止了抱怨。他们的眼神都渐渐柔和起来，想起了当年自己点燃成长烟火时的情景，想起了人生中那些快乐的时光。

　　镇长喃喃地说：“这真是一场盛典！盛典！”

　　放烟火的孩子们也愣了片刻，眼前的奇景，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外的。但他们想起了山谷中快乐的击掌和拥抱，想起了那时他们因为要共同实施一次秘密行动而兴奋发亮的眼神，不由得会心地笑了。

　　那一天，烟火镇的三十个孩子，长成了真正的少年。

　　选自《读友》（清雅版）2019年第10期

　　吴正毅，儿童文学作家，有儿童文学、儿童评论、散文等作品散见于《读友》《儿童文学》《幼儿园》《娃娃画报》《文艺报》《雨花》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