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科快九岁了。他已上了两个冬天的学了。山区里夏天是不上学的,因为连教师在内大家都得忙农活。里科可不在乎这个,他自有一套消磨时光的办法。早晨,他走出去,待在门前的石阶上盯着对面的房子,一直等到一个笑盈盈的女孩招呼他过去为止。对每次分手后所发生的事,他倆总说个没完没了。这个女孩叫斯坦丽,差不多跟里科同龄。他俩一起上学,还在同一个班,一开始就成了挺要好的朋友。
斯坦丽俊俏的脸上长着一对淡褐色的眸子,蓬松的金发扎成两根粗粗的辫子,洒脱地搭在肩上。虽然她还不到九岁,可弟妹却有七个,所以不得不干很多活,也就没有空闲时间去玩。四下里都在呼唤斯坦丽,她总是有求必应。妈妈说,斯坦丽能在一眨眼工夫给三个弟妹穿上袜子。
还有一位能给斯坦丽的生活带来愉快的人,那就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奶奶。奶奶注意到大家伙儿什么事也离不开她,便常给她一些铜板,让她劳累一天之后高兴高兴。奶奶也挺喜欢里科这孩子,有时候便自己把家务活儿揽过来,叫斯坦丽跟他去玩儿。
夏天晚上,奶奶常在门前院坝里乘凉,斯坦丽和里科喜欢跟她坐在一起,听她讲故事。五月份,学校虽然还没放假,可上课的时间却不能再延长了,因为树木开始透出新绿,田野里的积雪也融化完了。这天,对屋的房门比往常打开得早,斯坦丽朝着站在门前等她的里科跑过去。
“你等久了吧?准是又在梦想什么啦?今儿个咱俩走慢点儿吧,不会迟到的。你又在想那美丽的湖了?”他俩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斯坦丽问道。
“我确实又想那个湖了。”里科回答说,“我常常梦见它,我看见了一朵朵大红花,就在我告诉过你的那些紫色小山附近。”
“梦到底是梦,”斯坦丽连忙接嘴说,“我梦见彼特爬上一棵最高的树,可等他爬到树巅上时,我还当是那只鸟哩。正在这当儿,他却唤我去给他穿衣服。这证明梦是靠不住的。”
“我这梦可能是真的,”里科说,“它让我想起我真正见到过的一些东西,我亲眼见过那些小山和花儿。那美丽的景色可逼真了,不可能只是一场梦。”他俩走进学校的时候,一群孩子向他们迎上来,于是大家便一起涌进教室。
不一会儿,老师来了。他是个老头儿,在这间教室里教了多年的书了,由于上了岁数,头发变得稀疏而花白了。今儿个上午,他对上次学过的功课提了问,接着教唱了一支歌,名儿叫《小羔羊》。
里科直愣愣地盯着老师演奏小提琴的手指,竟忘了唱歌。孩子们习惯了跟着里科唱,所以这会儿就唱走调了,跟琴声越来越不合拍,完全陷入一片混乱。老师气得一下子把琴扔在讲台上,大声说:“你们这群笨娃娃,唱些什么呀?我要是知道谁乱七八糟地胡唱一气,哼!”
紧挨着里科坐的一个小男孩壮起胆子说:“我知道为什么唱得这么糟,只要里科不唱,我们就唱不好。”
“听见他在说你什么吗,里科?”老师严厉地说,“你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不过,心不在焉可是个大毛病,刚才你已经看到它的后果了。咱们再来试一次。嗯,里科,这次你得好好唱啊!”
孩子们纵情唱起来,这回里科一直唱到完。老师在小提琴上拉了最后几弓,把琴放回桌上。“这琴真好哇!”他说完,满意地搓了搓双手。
放学后,斯坦丽和里科从孩子堆里挤出来,一起往家里走。
“今天上午你忘了唱歌,是不是又想你那个湖啦?”斯坦丽问。
“不!我想的是另一回事,”里科回答,“我在看老师拉琴。我相信,我只要有一把琴,也能拉《小羔羊》。”
这一定是里科最殷切的愿望。他说这话时长叹了一口气,这立即唤起了斯坦丽的同情。她说:“咱俩合买一把琴吧,我有好多个铜板,全是奶奶给的——恐怕一共有十二个了,你有多少?”
“我一个也没有,”里科难过地说,“我爸爸出门以前,给过我一些,可被我姑姑拿走了。她说要不我会胡乱花掉的。我知道咱俩搞不到那么些铜板。”
“没准儿咱们也会凑够的,”斯坦丽说,“不久奶奶还会再给我一些,里科。一把小提琴花不了几个钱。你知道,它不过是一块旧木头上面绷四根弦,不可能很贵。明天你去问一下老师,一把小提琴到底值多少个铜板,然后咱俩想办法去买一把。”
于是,这件事就不再提了。但是,斯坦丽暗自下决心早点儿起床生炉子,这样奶奶看见了就会再给她几个铜板的。
第二天放学,斯坦丽走出教室,站在大楼的角落里等里科。原本说好了让他向老师打听小提琴价钱的事。可等了老半天,他才露面,她怀疑有什么事把他给拖住了。
“老师说什么来着?小提琴到底值多少钱?”斯坦丽急切地问。
“我没敢问他。”里科忧伤地说。
“唉,真差劲!”她喊起来,可是一瞧见里科苦恼的样子,便补上一句,“里科,不要紧,你可以明天再问他。”她说完便欢欢喜喜地拉起他的手往家里走去。一路上,再也没有提这件事。
第二天,第三天,里科毫无进展。他在老师家门口总是徘徊差不多半个小时,就是鼓不起勇气去按门铃。第四天晚上,斯坦丽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今天他还不问,我就自己去问。”
这次,里科刚站在门边,老师冷不防走了出来,并注意到孩子古怪的样子。
“里科,你这是干什么?”他惊奇地问,“为什么到人家门口又不敲门?要是你在这儿没事,干吗不回答?如果你想跟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讲嘛。”
“一把小提琴值多少个铜板?”里科胆怯地问。老师一听更加奇怪,并且有所猜疑。
“里科,”他严厉地说,“我该怎么说你呢?你要不是故意问些没有用的话,就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吧!告诉我,刚才你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不过想打听一下,一把小提琴值多少钱。”里科说。他由于自己的大胆,开始哆嗦起来。
“里科,你不懂,好,听我说,一个人问一件事总得有个缘故,不然就是废话。你现在老实回答,里科,你问这件事,是真的自己想知道呢,还是有谁要买小提琴叫你来打听?”
“我想买一把。”里科胆子大了一点儿。
“你在说什么?”老师大声嚷道,“像你这样一个没有头脑的孩子——而且还是个意大利人——想买一把小提琴?你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东西吧!你想知道我多大岁数才买了这一把琴吗?我都到了二十二岁,打算当教师了。真是个孩子,想得出要买把小提琴!也好,为了讓你知道自己有多糊涂,我把价钱告诉你吧。我这把琴花了足足六块银圆呢。你对这个数心里有底吗?咱们来把它变成铜板吧。喂,里科,你的算术不错,六乘一百是——”
“六百个铜板!”里科轻声回答,他拿斯坦丽的十二个铜板和这个庞大的数字一比,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有呢,里科,”老师接着说,“你以为一个人想拉琴,只要买一把琴就会拉了吗?必须做的事还多着呢。你到屋里来,让我讲给你听。”
老师说着便把门打开,进屋里把琴从墙上取下来。
“嗯,你把它搁在左胳膊上,右手抓住弓子。照我说的做,孩子。你如果能拉出Re、So、La、Mi,我马上给你半块银圆。”
里科真的把小提琴放在胳膊上了!他红光满面,眼睛闪闪发光,稳稳当当地拉出了Re、So、La、Mi,而且一点儿不错。
“哈!你这个小坏蛋!”老师喊起来,“你从哪儿学会的?谁教给你的这些音符?”
“要是让我拉下去的话,我还能拉一些调子。”里科胆怯地说。
“拉吧!”老师吩咐说。
里科十分有把握地演奏起《小羔羊》这首歌曲,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光辉。
老师已经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并戴上了眼镜。他瞅着里科那优美自如的手指,再瞧瞧孩子喜气洋洋的小脸蛋儿,然后目光又回到他的手指上,看着孩子拉得准确无误。
“过来,里科,”老师说着把椅子挪到窗前,叫他站在自己面前,“我要跟你谈谈。里科,你爸爸是个意大利人。听说意大利人什么事都很能干,可我们山里的人却什么都不懂。看着我的眼睛,说老实话,你能把这首曲子一点儿不错地拉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里科瞅着老师,坦率地说:“我是在学校里跟您学会的,我们老是唱这支歌。”
老师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踱着步。这样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原来这个了不起的演奏,是孩子平时努力学习的结果!他心中的疑云消散了,温厚地拿出自己的小钱包。
“里科!这是半块银圆,给你。现在你可以走了。但是,你要继续把拉琴的事放在心上。也许你可以拿这点儿钱凑个数,再过十二年或十四年,你就能替自己买把琴了。再见吧,孩子!”
里科知道该走了,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手里的小提琴,轻轻地把它放在桌上。斯坦丽跑过来迎接他时,他脑子里还回荡着老师最后的几句话。
“你待这么久!”她大声说,“这回你问过了吧?”
“问过了,不过一点儿用也没有。”里科忧愁地说,“一把琴得花六百个铜板。他认为再过十四年,我或许能买一把琴,可那时也许大家都死了。谁愿意从现在起再活十四年呢?嗯!你愿意,我可不愿意。”说着,他把那亮光光的半块银圆放进斯坦丽的手里。
“六百个铜板!”斯坦丽吃惊地重复了一遍,“这半块银圆从哪儿来的?”
里科把在老师家的情形告诉了她,接着说:“这管什么用!”
斯坦丽劝里科把钱收起来,他却不肯再要了。
“那我留下,和那些铜板放在一起,算咱俩共同的钱。”她说。
九月初,在最后几个暖和的傍晚,人们都竭力待在室外纳凉,可那位老教师只能留在屋子里,因为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咳嗽也更加厉害。一天早晨,他试图跟平时一样起床,可刚撑起来又一下子倒在枕头上,动弹不得。这使他不得不认真思索起来:万一死了,还有哪些事要办?他和山民们生活了一辈子,而且热爱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他自己没有子女,妻子也去世多年了,同他住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他对自己的财产没有做任何安排。他尤其心爱自己的小提琴,而使他伤心的是,他明白自己必须离开它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回忆起那天里科是那样喜爱地捧着小提琴,他想把琴留给这个孩子,这样它就能得到应有的爱护。
老教师发烧持续不退。在漫长的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一件件往事从脑海里掠过。回顾自己几十年走过的路,他觉得为世人做的事太少了,渴望在剩下的短暂的时刻,再做件真正的好事。他摸到了手杖,敲敲墙,唤来了仆人,吩咐他去把老奶奶请来。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他的床前。他一开口就说:“请你把我的小提琴从墙上取下来,拿去送给小孤儿里科。告诉他,我希望他珍惜这把琴。”
老奶奶马上明白了老教师的愿望,连忙从墙上取下这把贵重的琴,说:“您的心真好。他会多么惊讶!我过会儿再来看您。”
正站在门前台阶上的里科,看见奶奶回来了,便忙着迎上去。
“给你带来好消息了,里科,”她说,“老师让我把这把提琴送给你。拿去吧,里科,现在它是你的啦。”
小里科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老奶奶碰了碰他的肩头,说:“提琴归你了,高高兴兴地拿着吧,孩子,是老师送给你的。”
老奶奶把这件礼物放在里科的怀里,他颤抖起来。“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就收下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一句。
“好啦,里科,”奶奶说,“我要回家了。但愿你牢记老师的好意,现在他恐怕不行了。”
里科回到自己房里,在那里他能和自己的宝贝单独待在一块儿。他仔细端详着它,尽情地拉了起来。他深深沉浸在欢悦之中。一直到天黑,他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的姑姑在楼下碰见他时说:“你明天再吃饭吧。今天你太激动了,什么也不需要吃了。”
里科本来没有把晚饭放在心上,所以没对姑姑说什么,就去找老奶奶了。他走进屋里时,斯坦丽正在点火做饭。她从早上听到这个喜讯,就一直盼着能抽空跑去告诉里科自己是多么高兴。现在他忽然站在面前了,她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心情,连蹦带跳地大喊起来:“里科,提琴是你的啦!我是多么高兴呀!提琴是你的啦!提琴是你的啦!”
这场欢庆尚未结束,里科便走到老奶奶跟前说:“奶奶!老师正在生病,我去感谢他合适吗?”
她想了想,那位老人早上看起来病得厉害,边说:“行!我跟你一起去。”
老奶奶领着里科来到病人的房间,他紧跟在后面,怀里抱着那把一直没放下过的珍贵的小提琴。
老教师从早晨就变得非常虚弱了。里科向床边迈了一步,脸上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之情,用不着再说什么。病人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孩子,然后叫奶奶过来。里科退到旁边给她让出了地方。
“奶奶,”老教师有气无力地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要是你肯为我做祈祷,我将非常高兴。”
正在这时,晚祷钟响了。奶奶在床前祷告,里科也低下了头。沉寂了片刻,她拿手静静地把老朋友的双眼合上,因为当她祈祷时,他已经安详地去世了。老奶奶牵着里科的手,轻轻地走出房间。
选自《世界大作家儿童文学集萃》,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约翰娜·施皮丽,十九世纪末瑞士女作家,她写了大量的故事,这些作品冠以总书名《献给孩子以及那些热爱孩子的人们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海蒂的学习和漫游岁月》和《海蒂学以致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