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薄雪后,冬天算是正式到来了。宝珠和宝容穿上了棉袄、棉裤和棉鞋。它们都在伏天里被翻晒过,仿佛还残留着盛夏烈日的芳香,因此穿到身上很舒服。在棉袄、棉裤之外,她们还穿有罩衫和罩裤。姐妹俩的罩衫和罩裤都是紫花布做的,用染料染出鲜艳的颜色,上身显得很精神。
穿上冬装后,姐妹俩都很快活——久违了一春一夏一秋,终于穿上冬衣,多新鲜呀,哪怕是旧衣服,也能穿出新衣的滋味来,何况她们的衣服还都挺新的呢。
只有三儿的衣服是旧的,都是二姐宝容小时候穿过的。就连帽子也是。不过那帽子可真漂亮!是大红缎子的狗头帽,密密麻麻绣满了花儿,脑后垂着披帘,披帘上也绣满了花。脑门上更是镶满了精美的银花片子。整个帽子葳蕤生光,三儿一戴上,就成了郡主——卖棕绳的钱六媳妇说:“看这孩子穿戴的,要搁古时候,就是个郡主!”
但是,冬天到来,快活的是孩子,大人可未必——娘又不好过了!
甚至比不上夏天那时候。她说自己:嘴里无滋味,胸口发膨胀,两腿软成面条子,连头都是晕晕的,整天眼前金星乱窜。
娘一不好过,又躺床上了。一家的主妇,白天黑夜老躺着,也不像话。爹说:“夏天苦夏也倒罢了,冬天还倒寒了吗?”
倒寒是魏镇街的土话,指年老体弱的人一到冬天就犯病,犯了还不容易好那种。
“你以为我自己愿意的?”娘的声音里透着凄苦。
“有病就看病,别躺着!躺就能躺好了,还要人家先生干吗?”
爹催促娘去看病。娘就去了,还是宝珠陪着她。
保和堂里,郭先生也换了御寒的物件儿:呢绒瓜皮帽,滩羊皮大袄,脚底下还有一个烧炭墼的脚炉儿——保和堂屋顶高,再加上常年返潮的青砖地,比一般人家都冷。连郭孝都戴上了黄鼠皮做的耳套子。
“又不好过啦?”看到宝珠娘进来,郭先生含笑打招呼。
“嗯。”娘在诊桌旁颓然坐下,伸出細瘦的手腕子。
郭先生给娘诊过脉,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看,说:“你这是上实下虚,中焦塞着的症候。不是多严重,我开一个方子,你吃几天看看。”
郭先生开完方子,把药方交给宝珠,又笑了一下,跟她说:“宝珠,好些天没来了。”
宝珠也笑了笑,说:“我娘身体好嘛。”
“哈哈哈!你娘身体好,你就不用来,这么说,我倒巴不得你再也不上门!”
娘听见这话,也笑了。
娘儿俩离开保和堂的时候,宝珠手里又是一串药包。她们走在魏镇街的街道上,一些看见的人就问:“宝珠娘,谁身子不好过啦?”
“除了我,我们家还有谁?”娘苦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天气乍一冷,很多人都不好过哩。等几天冷习惯,就好了。”
高把弯嘴的药壶又被收拾出来,一天两次,坐在炭火炉上,咕嘟咕嘟熬药。家里又充满了那种似苦非苦似香非香的药气味。
娘喝药,宝珠倒药渣,一切和夏天时候一样。
几服药下去,娘的病既没见轻,也没见重。她还是整天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三儿跟她躺一个被窝,常常给热得一头汗。
娘这么躺了半个月,爹有点儿烦了——三儿因为凉了汗,也害了伤风。细细的鼻孔全被鼻屎塞住,因为透不过气来,一天到晚哭。
“你老盖这么厚,把三儿也弄成热伤风了!我说,你能不能别老躺着?越躺越虚,下来走走,精气神倒或许能好点儿。”
“你以为我愿意躺着?我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冷气直钻到骨头里……”娘说着,就流下泪来。
三儿一天到晚哭,全家人都被她闹得焦头烂额。因为怕吵着病人,基本都是福姑和宝珠哄她。可是,两个姑娘家,哄孩子也不在行,三儿哭了两三天,嗓子哑了,眼睛眍了,声气也越来越低微。福姑害怕了,把孩子抱到她爹面前,说:“哥!你看三儿怎么了?要不要给先生看看?我看她都瘦了。”
爹把三儿接过去,逗引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她哭闹的真正原因。
“孩子是饿了嘛!你看肚子都瘪成什么样了?这里面还有一点儿存货吗?”爹厉声说。
这时候,宝珠也才想起来,三儿好久没换尿布了,尿布也没湿,这么说,她不仅饿,还渴。
“抱去给她妈喂奶!”爹虎着脸道。
宝珠急忙把三儿抱到娘的房间,让她吃奶。
三儿吃一阵,哭一阵,哭得比先前还厉害。
“我已经没有奶水了,一点儿奶水都没有了。”娘幽幽地说。
福姑和宝珠这两个姑娘,也不懂得是怎么回事。宝珠又急忙出去告诉爹:“爹!娘说她没有奶水了,一点儿奶水都没有了!”
“唉!一样麻烦没弄好,又添一样麻烦事!没奶怎么着?没奶就给吃饭呗。”爹的神情显得有点儿无奈。
宝珠和宝容都知道,她们当初吃奶一直吃过三岁。三儿才八个月就没有奶吃了,怎么回事?是不是药里有什么东西,把奶水逼回去啦?
要三儿这就断奶光吃饭,她自然是不习惯的。宝珠又到保和堂去,让郭先生给娘开一服催奶药。
一服催奶药下去,两服催奶药下去,娘的奶水依旧不肯冒头。宝珠要郭先生再给开一服,郭先生不肯再开了,他说:“这通奶药是很灵验的,没有两服下去不见效的道理。你娘的症结不是奶路堵住了,而是泉眼干了,再也泉不出奶水来了。”
郭先生亲自来给娘看病——他是轻易不出诊的,除非太老或太小的病人,还有就是身有残疾的,或者病得太重起不了身的。因此,魏镇街人看到宝珠领着郭先生匆匆走过街道,都有点儿惊讶,大家纷纷议论:“刘继香家的病得这样重了吗?”
宝珠听见了那些议论。她很想哭!但是她竭力忍住了。
天空彤云密布,大地冻得发白。北风强劲地横扫过街道,宝珠只好侧着身子走,以躲避那横扫一切的寒风。这时候,很奇怪地,宝珠似乎有一丝意识忽然脱离了身体,在旁边观察她在风里行走的样子,就像一尾在激流里挣扎的鱼——她看见过的,鱼迎着激流拼命游动,游动。可是它们始终抗争不过流水,就像宝珠抗争不过狂恶的北风……
宝珠抬起头,看见前面的郭先生,他走得很正,很直,就像走在他自己的庭院里,身边花木葱茏,春风和煦……北风猎猎吹卷着他的蓝布罩袍,把他吹成一杆在风中呼啦啦作响的旗帜。
宝珠不知不觉,也把自个儿身体捋直了,摆正了。
到了家,听说郭先生来了,爹急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跑过来招呼:“郭先生,这大冷的天儿,难为你跑那么远的路。福姑!拿热毛巾来,给郭先生擦把脸,再倒一碗热茶……”
“不必客气,先看病人要紧。”郭先生摆着手说。
宝珠把郭先生带到娘的房间。
看到郭先生来,娘激动得又要掉眼泪:“劳烦你了,郭先生!你帮我看看,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要灯干油尽了?连一丝奶水都没有,把孩子都饿瘦了,天天哭闹……”
“别急!也别操心孩子。”郭先生温柔地说,“等你这当娘的病好了,孩子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郭先生给娘把了脉,又看她的舌苔和眼睛。都看过了,他沉默不语。
爹一直在屋里陪着,看郭先生不语,他便问:“有麻烦吗?”郭先生摇了摇头,说:“麻烦倒不大,只是得换方子。这回的药,要贵一些……”
“贵不怕!要好病,还怕花钱吗?”爹断然说道。
“那就好,等会儿谁过去,把药拿回来。”
“我去!”宝珠说。
还是宝珠陪郭先生出来,跟他到保和堂,拿了药。拿到家福姑就把药放炉子上煎了,她说:“果然不一样,我看到里头有好些奇怪的药材。”
药一服一服地熬出来,药汁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娘的病有时候能轻两天,有时候还是老样子。
不知不觉,大雪的节气到了。
大雪节气果然有雪,一天夜里,在任何人都不曾提防的情况下,雪片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一夜之间,铺白了整个魏镇街。第二天清晨,人们推开房门,看到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家家门前的雪都有半尺厚,而且那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把天地间下成了一片迷茫世界。
看到这样的大雪,宝珠也欢喜。她在棉鞋外套一双蒲鞋,跑到娘的房间里,说:“娘,下雪了!看,很大很大的雪!”
宝珠推开窗户让娘看雪,娘在枕上翘起头来,懒懒地朝窗外张了一眼,低声说:“下就下吧。”
娘的屋子里烧着炭火盆,炭火盆上罩着一个烘篮。烘篮上盖着三儿的衣服、尿布,还有爹的袜子、宝容的鞋。经过一夜的烘烤,所有衣物都已变得焦干喷香。
宝珠关上窗户,把手在炭火盆上烤了烤,烤暖了才把三儿的衣服拿下来,给她穿。正穿时福姑也进来了,手上捧着三儿的饭食——娘的奶水一直没有回来,三儿只好吃饭了。只是一些硬饭她咬不动,福姑跟街坊老太太打听了一个方子:把大米、小麦、黄米、花生、黄豆都炒熟,再舂成细粉,调配好了给三儿吃。因为都是熟的,用开水一冲就可以了,相当省事。
福姑把一勺调配好的糊糊饭送到唇边试试温度,不冷不热,刚好。
“你喂还是我喂?”福姑问宝珠。
“我喂。”
“也好,我给大伙儿做饭。”福姑把三儿的小碗递到宝珠手里。
宝珠坐在火盆边,给三儿扎好围嘴子,开始喂她吃饭。
娘躺在床上,无声地看着两个女儿。
“夏天那会儿,幸好没答应付老娘的提亲,不然我病在床上,谁来帮我管家呢?”娘低声喃喃道,语气中全是欣幸的意思。宝珠当然知道娘说的是福姑。她心里怔了一下,立时想到来喜。好几个月了,福姑虽然没再提过来喜的名字,宝珠也知道,她还是惦念着来喜的。不过,惦记又有什么用处呢?来喜是个傻瓜,他永远不会想到福姑喜欢他。
宝珠一边给三儿喂糊糊饭,一边想着福姑和来喜的事情:福姑为什么要将心事告诉她?是不是希望她能帮助她?帮助她向来喜传递消息……福姑也许并没有这个心思,但是宝珠不能不想到这一点。宝珠觉得,她应该为这两个可爱的小大人做点儿什么。
三兒吃饱了,不肯再吃了。宝珠就把碗收起来,把三儿放回被窝里。
“宝珠,你去把猫给我抱来。”娘说。
“为什么?”宝珠有点儿诧异,娘一直不怎么喜欢猫,从来不让绒线球进她房间,今天怎么要她抱猫来。
“我脚冷,冷得都快没知觉了。你把猫放我脚头,我也能暖和一点儿。”
宝珠大吃一惊。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娘盖着的被子,明明很厚嘛。
不过,宝珠也没有说什么,她飞快地跑到大雪纷飞的院子里,把绒线球从马棚里揪了出来。
绒线球在夏天生过一窝小猫,三只狸猫,一只黑猫。到秋天小猫长大后,五只猫在院子里扑上扑下地玩,倒也热闹。可惜热闹没多久,小猫都让街坊们要去了。绒线球又成了孤家寡猫。孤家寡猫还是睡在马棚里,夜里到各处巡逻一下,无声无息。
宝珠把绒线球抱来了。用一块布头擦它的脚爪,又擦身子,从头到脚都擦干净,才把它放到娘的脚头。
可惜,绒线球睡惯了马棚,竟不能习惯主人床铺的舒适。宝珠放进去,它就钻出来;再放进去,还是钻出来。娘无奈地看着宝珠一次次做无用功,自嘲说:“人病了,连畜生都嫌弃。”
“不是不是!”宝珠有点儿狼狈——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不过,忽然,她转念一想,绒线球是不是饿了?而且,娘平日不怎么待见它,它也很识趣地不往前凑,可能它还记着这茬子事呢。
宝珠灵机一动,去把猫吃饭的碟子拿来了。三儿吃饱后,碗里还剩下不少糊糊饭,她用勺子把剩下的饭都刮到绒线球的碟子里。
“绒线球,来吃饭,很好吃的!”宝珠把猫碟子放在火盆边,又把绒线球抱来,把它的嘴巴捺上去。绒线球先是挣扎了一下,马上鼻尖嗅到食物诱人的香味,它迟疑了一下,怯生生地伸出舌头,舔食起来。
绒线球一会儿就将糊糊饭舔得干干净净,宝珠用布替它擦过嘴,再把它抱到娘的脚头,这一次,绒线球安分了——毕竟猫对温度敏感,一个生着炭火盆的房间,又有厚被窝,怎么说也比它的马棚暖和多了。
大雪一直下到中午。午后雪停了,魏镇街到处都是扫雪的、铲雪的。
占大娘带着一枝蜡梅来看娘——自从娘这次病情加重,她隔三岔五就来看一趟。
那一小枝蜡梅,才进院,就得到了姑娘们的喜爱和欢迎——福姑、宝珠、宝容,争得几乎打起来,谁都想留在手里细细玩赏,把花香味吸到饱足。
“真香!香死我了!”宝容几乎把一朵花揣到鼻孔里,看她半闭着眼睛的神情,简直是销魂。
“你把鼻屎都蹭花上啦!”福姑一把将蜡梅夺过来。
“我还没闻够!我还没闻够!你就仗着比我大,欺负人……”宝容跺脚大叫。
福姑才不理会宝容。她深深地嗅着蜡梅的香味,又用手指小心地碰触那些娇脆的花瓣。
“这叫虎蹄梅。”占大娘说。
“可不是,真像老虎蹄子!”福姑端详着蜡梅的花朵称赞道。
“你见过老虎?”宝容问。她忘记跺脚了。
“我没见过老虎,还没见过老虎的师父猫吗?”福姑送给宝容一个白眼。
蜡梅到宝珠手上时,宝珠也注意到了,那些花朵的形状真像绒线球的蹄子。蜡梅颜色淡黄,花瓣都是半透明的,看起来相当单薄,相当娇脆,只有用手指碰触之后,才会发觉,它们都坚固得很——不坚固也没法在冬天生存啊,宝珠想。风雪那么大,像夏天的喇叭花那种薄嫩的花瓣,多少都破完了。
蜡梅花的香气很甜润,宝珠认为很适合病中的娘,于是她闻了一下,就把它还给占大娘,说:“你去吧。娘一整天都没出来,她肯定很喜欢看到你。”
“她一天都没起床吗?”占大娘问。
“嗯,没起,也没吃什么东西。除了药,就喝了半碗米汤。”
宝珠带着占大娘进入娘的房间——占大娘是穿木屐来的,进门时她脱下木屐,木屐里面是她素常穿着的棉鞋,她穿着干干净净的棉鞋,进入房间。
“真一天没起?”占大娘走到床前,低声地含笑问。
“没。”娘答道。
“你真该起来看看这雪,可大,可白,可干净!我往这儿来的路上,还听到几个学生孩子念打油诗,什么‘江山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我当时就忍不住笑了。”宝珠也微笑起来。她蓦然想到来宝的黑狗,黑狗变成白脊梁的狗,有意思!
“里面有没有来宝?”秋天的时候,来宝被他爹送到学堂里念书,宝珠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和他的黑狗了。
“有。”占大娘微微叹了口气,说,“但愿那孩子读了书,能多懂点儿事。”
占大娘把蜡梅送给娘。娘兴趣乏乏的样子,随便瞧了一眼,就把它丢在一边。
娘总是这样,花呀朵呀,她都不大有兴趣,可是,这蜡梅花这么香,不比一屋子炭气、人气、药气好闻?
“你不留着闻?你不喜欢蜡梅香?”占大娘的神情有点儿诧异。
“没觉得香。”娘低声说。顿了一顿,她又自语:“难道真有香味?我没闻出来。我这阵子,不仅舌头不行,连鼻子好像也不行了,宝珠爹说屋里气味不好,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嫌弃我。”
占大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宝珠,发现宝珠也正在看她。两个人的眉头都是皱起来的。
“屋里烘着尿布,哪里会有好气味?不是人家嫌弃你,你也别多心。来,咱们起来,去院子里走走,看看雪。外面都是雪气味,可提神呢。”
娘不怎么愿意起来,架不住占大娘不断地催。于是,她只好说:“我好几天没起了,腿软得简直没有知觉,你恐怕得帮我穿裤子穿鞋,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外面的街坊,谁不说我们好得穿一条裤子?”占大娘笑道。
占大娘让宝珠在烘篮上给娘烘棉裤,穿的时候就不冰肌肤了。
棉裤烘得差不多了,占大娘把被窝从娘的脚头掀开。被窝掀开后,先露出一只蜷成一團睡得正香的黑猫,接着就是两条光溜溜的腿。那两条腿,干瘦,蜡黄,一丝血色也没有。占大娘不自禁“呀”了一声。“怎么了?”娘在那头问。
“你的脚,颜色好像不大对。”
“怎么不大对?”
“看着可像生姜了。”
占大娘让宝珠拿根针来。
宝珠转过身,从娘的针插上拔出一根大针,是缝被子的大针——宝珠这才想起来,自从秋天缝过被子后,娘好像再也没做过针线活。
占大娘用大针扎娘的脚趾——宝珠扭过脸,不敢去看。
“怎么样,疼吗?”宝珠听到占大娘问。
“不疼。”是娘在回答。
片刻,占大娘说:“好了。”宝珠方敢转过脸,接过针,把它又插回针插上。
占大娘把被窝全掀开了,也不管娘是不是冷。宝珠看到,娘的两条大腿只有大腿骨了,筋肉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但是,她的肚子却不成比例地大,虽然穿着紫红色柞绸小夹袄,还是盖不住高高突起的肚脐。
占大娘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宝珠出去。宝珠乖乖地出去了。但是她留了个心眼,出了门直接拐到窗根底——跟夏天付老娘来给福姑做媒的时候一样,宝珠又当了一回听壁脚的小贼。
“你跟我说,是不是有喜啦?”占大娘的声音。
“哪有什么喜哟,我命都顾不过来,”娘似乎在哭泣,“你看我肚子大是吧?我也觉着了,肚子里有硬块子,又胀又坠的,坠得人想起都起不来……”
“那宝珠爹和郭先生知道吗?”占大娘打断了娘的话。
“知道。宝珠爹先还疑惑,是不是又怀上了——这个把月,三儿不是不吃奶了嘛。郭先生说是‘痞积’,治病也是按‘痞积’治的。可是汤药喝了多少,一直没见轻。我估摸着,郭先生别是诊错了,可能真是有喜,要不也是怀了什么妖胎……”
“是不是喜脉郭先生还诊不出来吗?你也太小看他了!再说了,就算是喜,这才个把月,肚子也不该有这样大。你这是自己骗自己呀!”
“我当然知道,我不骗骗自己,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谁不怕死?白天黑夜的,我一想到自己可能得了该死的病,就怕得睡不着……我怕黑!怕一个人去死!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也没有人能跟我说……我这三个孩子还都这么小,你说我怕不怕……”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别乱想……”占大娘也哭了。
“占银家的,你跟我说实话!你家占银死了那么多年,就没托梦给你?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走阴差’,你要是能‘走阴差’,就帮我看看,那边到底是怎样的……”
“我不会‘走阴差’!你也别老想这些,安心吃药治病要紧!”
屋里两个妇人,手拉手,头抱头,哭成一团。
宝珠站在窗户根,忽然觉得下巴痒痒的,她伸手一摸,却是眼泪——泪水凶猛地从两颊淌下来,都汇集到下巴颏了。
宝珠默默地擦去眼泪,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宝容不在房里,宝容在锅屋,叫福姑把煨在灰堆里的山芋拿出来,说她要吃。
宝珠把脸堵到被垛上,无声而凶猛地哭泣。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震惊、恐惧,都不足以形容。
娘已经病到这步田地了吗?她真有可能会死吗?不,宝珠不相信,因为她不敢去相信,她的亲娘,正在慢慢走向死亡。
不,不会的!宝珠抬起脸,一丝理智重又回到她身上。因为她想起了白大姑奶奶,白大姑奶奶九十六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娘还没有她一半年纪大,怎么可能会死?
不,不会的!宝珠坚定地跟自己说。她用手绢擦干眼泪,又吸了吸鼻涕,坐直了身体。
院子里传来各种声音,马嘶、积雪从屋檐掉下来的声音,还有宝容和福姑的说笑声:
“这山芋真甜!比蜂蜜还甜。咱们再烧两个吃吧。”
“吃什么吃!你看你,都成黑猫脸啦。”
“瞎说!我的脸才不会跟绒线球一样……”
宝珠还是坐着,直到听见福姑和占大娘说话的声音:
“不多坐一会儿?”
“不坐啦。过两天再来!宝容怎么吃的?看你的脸,花猫似的!”
“宝容你听见没有?跟你说你还不信!唔,占大嫂子慢点儿走,我送送你。”
宝珠没有勇气出去,她怕占大娘和福姑看到她哭红的眼睛。她扒窗户缝那儿朝外望,看不见福姑,也看不见占大娘,倒是尖厉的冷风不断钻进来,针尖似的直剌人眼睛。
宝珠忍不住又无声地哭了。
老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果然。屋檐的雪水冻成了冰溜子,井台上厚厚一层灰绿色的冰——总有人打水不小心,把桶里的水泼洒在青石井台上,泼一层,冻一层,层层叠叠地冻起来,最后冻成一坨灰绿色的冰壳。魏鎮街不是石板街,因为靠着河,街面上铺撒河沙。但是薄薄一层河沙,也禁不住人来人往地踩,尤其是下雪后,雪化了,行人一踩一地泥泞。到夜里,泥泞的街道冻实了,早晨人走上去,刚刚好,等白天太阳晒,又完了,比头一天还烂。魏镇街人管这种现象叫“拔”,说是上冻把地层深处的水都“拔”起来了。
因此,有些魏镇街人夸张地说,大雪下一天,烂街烂半年。
宝珠到保和堂去给娘拿药,不得不穿上木屐。其实这样烂的街,穿木屐也不好走——走不几步,两道屐齿之间就塞满了烂泥,木屐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高——这一下,宝珠终于体会到旗人穿花盆底鞋的感觉了。
走一阵子,宝珠就得停下来,把屐齿间的烂泥甩出去——大街上,像她一样甩泥的人可不少,也有随身带一把木片子的,走一阵子停下来捅鞋底,走一阵子,又停下来捅……
宝珠人小力气小,她得扶着人家的墙,才能把脚底的烂泥甩出去。
宝珠又停下来甩烂泥了,甩了没两下,她发现,她扶着的是打铁铺子的墙。
打铁铺子里只有来喜一个人。他看起来似乎无事可做,袖着手站在门口看街景。店堂里,连炉火都没有生。
“今天没生火炉啊?”宝珠跟来喜打招呼。
“没生。自从下了雪,都没人来打铁了,师父说生火炉浪费。”来喜说。
宝珠一想,也是,铁匠的火炉和人家取暖做饭的火炉都不一样,一次要加很多炭。没活儿生着火炉,的确是很大的浪费。
“你师父呢?”宝珠朝店堂里张了张。
“他去赵庄吃喜酒了。”
这样的天,吃喜酒,多不容易!宝珠完全能想象到,长生师父跋涉好几里烂泥路,又踩着一地烂泥吃喜酒的样子。
此时此刻,只有来喜一个人在店堂,宝珠忽然想起来,有些话她可以说出来了。
“来喜,有人给你做媒吗?”宝珠问。
来喜先是怔了一下,跟着脸就慢慢地红了。
“你一个小孩子,天天想什么哪?”来喜笑着,伸出手,作势要拧宝珠的嘴。
宝珠当然知道来喜不会真拧,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要把来喜伸过来的手挥开。
“你别管我小孩子不小孩子,你就告诉我,有人给你做媒没有,你订了媳妇没有……”宝珠紧紧地盯着来喜的眼睛问,表情是从没有过的严肃。
“我还小哪,你乱说什么!”来喜满脸通红地扭过头去。
来喜比福姑害羞多了,宝珠心想。
“要是有人给你做媒,你千万不要答应!”宝珠说。
“为什么?”虽然没有人给他做媒,来喜还是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要给你做媒啊。”
“越说越扯了!”来喜胡乱地摆着两只手。
“真的!”宝珠认真地盯着来喜的眼睛,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我要给你做媒,所以你不能答应别人做媒!”
“你不会是给自己做媒吧?”来喜也有点儿口无遮拦。这话刚说出口,他怕宝珠恼,连忙朝旁边跳开。
没想到,宝珠一点儿也不恼,还是顶认真、顶认真地盯着来喜的眼睛。
“我比你更小,我才八岁,怎么可能给自己做媒呢?我是给我们家福姑做媒。我们家福姑喜欢你。你要是也喜欢她,就托人去提亲,我包你准成……”
来喜愣住了。本来脸上的涨红还没有褪尽,再一愣,整个脸孔就有点儿疙疙瘩瘩,看起来很不自然。
来喜一直愣在那儿,哪怕脸上的涨红褪尽了,也还是愣着,整个人跟木雕泥塑似的。
宝珠说:“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可是,你得给我记住,要是有人给你做媒,你千万千万不能答应!就像福姑,人家给她做媒,她也从来不答应,她只等着你呢……”
宝珠走了,扔下一个木雕泥塑般的来喜,还站在那里看着天空发呆。
宝珠来到保和堂。因为下雪,天气忽然冷起来,感了风寒的人特别多,郭先生的诊室里挤满了人,大人孩子都有。宝珠就在店堂里耐心等着。郭孝抓药也忙得不可开交,他的速度比平日提升了三倍也不止。抽屉飞快地开合,药材不断地从戥盘里倾倒在桑皮纸上,郭孝飞快地给配好的药材打包,纸捻球不停转动着,骨碌碌,骨碌碌……
宝珠一声不吭地看着郭孝,看着周围等待拿药的人们。这都是些不幸的人!哪怕穿着滩羊皮袍、戴着稀罕的狐狸皮帽子,也不能改变他们的不幸。因为他们都有病。也许还是治不好的病,或者等死的病,谁知道呢?唉,如果说这世上有一种公平,那大约就是疾病和死亡了,哪怕再有钱的人,得了该死的病,也没有办法……
不知不觉,宝珠又是满脸的泪。
宝珠低下头,悄悄把眼泪擦干净。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流泪。把眼泪擦干净后,她高高地仰起头,做出谁也不怕、气定神闲的样子。
选自《蒲草家族》,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6月第1版
连城,本名陈君玲,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开始儿童文学写作,曾获儿童文学金近奖、台湾国语日报社儿童文学牧笛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少年文艺》佳作奖、大白鲸幻想兒童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出版有图书《一个跳蚤去旅行》《百里香和甜菜根》《虎鲸家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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