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从一开始,就来势汹汹。而到了现在,那热,越发地让人感到难以抵抗。一连许多天,不刮风不下雨,天空没有一朵云,只有一轮那么大那么大的太阳悬挂着。哪里还是太阳嘛,分明是一只扣在头顶上的巨大火盆。那火盆里的火,张牙舞爪,仿佛有无数条贪婪的火舌在卷动,让仰头观望它的人,会担心那火舌忽地卷到他的头上,禁不住用手去摸一下头发,看是否被点着了、烧焦了。
这火盆越来越大,越来越低。才一大早,它就挂到天空——应该说是滚动着来到天空的,然后一路向西,呼啸而去。在它的后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火辙。
赤着脊梁的老人们,一边不住地摇动着扇子,一边说:“这天热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到了中午,凡是花,都蔫了,凡是叶子,都卷了。天空没有一只鸟,都藏到树叶下,不敢飞到有阳光的地方。芦苇丛中,有一种人们永远也不能看到它身影的鸟,不住地叫唤着。这种鸟,越是天热,叫唤得越欢。它的叫声让那些感到天热难熬的人,又平添了几分烦躁。
“死鸟!别叫唤啦!”
可那鸟,依然在深深的芦苇丛中,聒噪不休。
不过,对于油麻地的孩子们来说,这样的夏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油麻地一带有的是大大小小的河流,他们尽可以整天浸泡在河水中。如果天不这么热,他们还没有理由下河呢。但整天待在水中也是很无聊的,人又不是鱼,人是在岸上活动的动物,人還是待在岸上惬意。
可天空中的大火盆怎么躲闪呢?
嘻嘻!去乌童家呀!
乌童家的屋又高又宽。距离东山墙五米,是她家的谷仓和牛房,也是又高又宽。两座房屋中间,高高地搭了个草棚,怪得很,天空明明没有一丝风,可这草棚下却一天到晚风“呼呼”地吹个不停。大人们说,这风叫“穿堂风”。油麻地中学的一位物理老师那年夏天路过这里,在草棚下坐了一会儿,临走时问乌童:“你知道这里为什么总有风吗?”乌童说不上来。物理老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草棚,又看了看左右的两个出口,说:“这叫‘风洞效应’。”
女孩乌童有点儿懂,但也就是有点儿懂,因为乌童才十一岁,还是一个小学生。不懂就不懂吧,乌童知道她家有一块凉快的地方,就足够啦。
这草棚下——不,“风洞”,不仅总有风,还一天到晚晒不着太阳。这一方天地,仿佛将全世界的凉爽都集中在这儿了。特别是当你在白花花的毒太阳之下走了半天,忽然走到这里时,就会加倍地感受到这里的凉快。
每年夏天,炎炎烈日当空照耀时,孩子们总像逃避瘟疫一般躲到这里。
乌童家的“风洞”是孩子们夏日的天堂。
他们将炎热丢在了外头,在这里嬉闹,认认真真地做游戏,或埋头完成他们的家庭作业。
作为小主人,乌童总是很高兴、很热情。家中的长凳、短凳,还有一个长桌、一个方桌,都搬到了草棚下。虽然也有孩子更愿意慵懒地瘫坐在墙根下,但绝大部分孩子还是喜欢坐在凳子上,围着桌子看书,或下军棋什么的。桌子上,总有一盆乌童的妈妈煮的竹叶茶。那茶是翠绿色的,非常好看。乌童会问小伙伴们:“你们渴吗?”她手里端着一只盛了竹叶茶的碗。
大多时候,孩子们在草棚下总是玩耍,但每天总会有一个时刻,乌童会像老师那样,对孩子们说:“我们该做一会儿作业了。”就像听到上课铃一样,孩子们连忙找个地方坐下,从各自的书包里掏出作业来。做作业的时候,草棚下一片安静。
孩子们离去时,一定会把草棚下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一块宝贵的地方,他们应当爱惜。
乌童会向离去的他们摆手。
“明天见!”
“明天见!”
等孩子们全都走了,乌童转身回到草棚下时,会觉得草棚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忽然空得很,大得很。这时,她会立即转身跑出草棚,对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大声叫道:“明天见!”
有的孩子听见了,会回过头来,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她:“明天见!”
草棚下,有叫声,有欢笑声,也有迷人的安静。
油麻地的大人们知道孩子们喜欢这块地方,再热,也不会来与孩子们争抢地盘。这里只属于油麻地的孩子们。当油麻地的孩子们在穿堂风中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时,乌童知道,远处的大树背后,或是那座废弃的房屋拐角处,藏着一双眼睛。她有时会玩着玩着,心思悄悄走开了,便暂时忘了草棚下有那么多孩子,用眼睛看向远处,并慢慢移动目光,寻找着那双眼睛。
也许,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女孩看到了乌童的目光,也会像她一样,往远处看去。
乌童,还有那个女孩,目光里含着犹疑,还有少许不安。
但大部分孩子,是不会去关注远处那双眼睛的。
这天下午,乌童的妈妈抱来了一只大西瓜。当孩子们正吃着甜丝丝的西瓜时,一个男孩用沾着西瓜汁的手指指着远处的田野:“你们看呀!”
草棚下的目光纷纷转向同一个方向:
一个光着脊梁的男孩,头戴一顶草帽,正在没有任何遮挡的田野上穿行。仿佛要躲避阳光,他一直在跑动。那时的太阳光十分强烈,他跑动时,样子很虚幻,像是在田野上游荡的魂灵。有时,他会蹲下去,让地里的稻子遮挡住自己。孩子们的目光聚拢过去,一直看着他消失的地方。
一个脑袋慢慢地露了出来。
孩子们看不清他的面孔,却又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眼睛,正透过稻叶向他们这边看着。
有时,他消失了,稻田里许久没有升起他的脑袋,等孩子们终于又看到他时,已是在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了。
于是,孩子们就在心里猜测:难道,他是从田埂上爬着前行的吗?
孩子们手里都拿着咬了一半的西瓜,一直无声地向那里看着。
他走远了,最后消失在河堤的那一边。
孩子们又接着吃手中的西瓜——草棚下,只有吃西瓜的声音……
选自《穿堂风》,天天出版社2017年4月第1版
曹文轩,1954年生于江苏盐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子》《根鸟》《细米》《青铜葵花》《火印》,以及“大王书”系列、“我的儿子皮卡”系列和“丁丁当当”系列等。主要文学作品集有《忧郁的田园》《红葫芦》《追随永恒》《甜橙树》等。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二世界——对文学艺术的哲学解释》《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小说门》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获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权威奖项四十余种。2016年获国际安徒生奖,是中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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