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月份,外面还很黑,不过他看得出来,晚上不曾下雪。
“风,”他对他的妻子说,“你听听这风声。”
他妻子这时也起了床,站在靠近他的窗边附近,倾听从沼泽地上刮来的寒风发出嗖嗖的声音。
“那是东北风。”他说。
“夜幕降临以前肯定会下雪,”她跟他说,“而且下得非常大。”
她在他面前穿好衣服,走到另一个房间,在她六岁女儿的小床上俯下身去,吻了吻女孩儿。她又朝第三个房间里的两个大孩子大声说了“早上好”,然后下楼去做早餐。
七点三刻,高顿·布什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和皮手套,走出后门,进入冬天清晨刺骨的寒风中。他挪步穿过晨光熹微的院子,走向木棚取他的自行车,那时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推出自行车,骑了上去,开始迎着扑面的大风,在狭窄的小路上蹬起来。
高顿·布什三十八岁。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种田的农夫,除非他愿意,不听任何人安排。他有自己的拖拉机,他用拖拉机给别人开垦土地,收割庄稼,那多是要签订合同的。他一心一意为他的妻子、儿子和两个女儿工作。他的财富是他的小小的砖房、两头奶牛、一辆拖拉机和他开垦土地的技术。
高顿的头形状非常特别,头的后面突出来,像是一个大蛋的尖头,他的耳朵很显眼,左边的一颗门牙掉了。但当你在野外面对面遇到他时,这些都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他用一对安详的蓝眼睛看着你,没有一点恶意,没有一点狡猾,也没有一点贪婪。他的嘴边也没有显得很辛苦的线条,在田里劳作的人,天天与天气作斗争的人,往往嘴角会有这种线条。
他只有一个怪癖,对于这个怪癖你要是问他的话,他也会承认。这就是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大声地自言自语。他说他这个习惯是工作的性质带给他的,他一个人工作,一星期六天,一天十小时,渐渐养成这个习惯。“这一直让我有个伴,”他说,“能时不时听到我自己的声音。”
他沿着小路骑去,用力地踩着踏脚,抵抗猛烈的大风。
“好呀,好呀,”他说,“你为什么不刮得再厉害一点?这是你最大的能耐?天哪天,今天早晨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存在!”那风在他四周肆虐,拉扯他的外套,挤进厚厚的羊毛衫的洞眼,穿过里边的夹克、衬衫和背心,用冰冷的指尖触到他光光的皮肤。“为什么?”他说,“你今天倒成了温吞水?你要使我发抖的话,要比现在使出一点更大的能耐来。”
这时黑暗已经消退成灰蒙蒙的晨光,高顿·布什能看到天空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他头上,随风飘行。那是一些灰蓝色的云,这里那里点缀着一些黑斑,从地平线到地平线,厚厚实实的一团整个儿随着风移动,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片在他头上划过,又伸展开来。他的周围尽是苍茫孤寂的萨福尔克沼泽之乡,一英里又一英里绵延下去。
他继续踩着车。他骑过密尔顿豪尔小镇的外围,朝着一个叫西街的村庄骑,有个叫福特的人住在那里。
头一天他把自己的拖拉机留在福特那里,因为他第二天的活是要为福特开垦在西斯特雷绿地上的四英亩半土地。那也不是福特的土地,记住这点很重要。但是叫他干这个活的是福特。
高顿·布什骑车进去的时候,福特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他停好了车子,给拖拉机灌满了汽油和煤油,暖了暖引擎,挂上了犁,就跳上高高的座位,朝西斯特雷绿地开去。
那块地里这时都是一些大麦茬,布满了黄色的大麦茎秆,短短的已经腐烂,都是去年秋天收割时留下来的,只是最近粗粗地砍短了一点,做好了开垦的准备。
“要深耕,”福特头天跟布什说过,“那是要种甜菜块根的。罗尔夫(土地实际的主人)要在那里种甜菜块根。”种大麦只垦四英寸,种甜菜块根要垦得很深,十到十二英寸。马拉的犁垦不了那么深,只有来了拖拉机以后农夫才能开垦到合适的程度。罗尔夫几年以前曾经深耕种甜菜,但当时干这个活儿的不是布什,深耕的活儿干得马马虎虎,没有达到要求的深度。要是他那样干的话,今天将要发生的事也许早就发生了,那就会是一个不同的故事。
高顿·布什开始耕地,他来来回回开着拖拉机,把犁头放得越来越低,终于深耕到十二英寸,在地里翻起了平整光滑的黑浪。
这时风的速度更快了,它从死海那里刮来,一直刮到萨福尔克边界,刮到密爾顿豪尔,刮到西斯特雷,刮到高顿·布什直挺挺坐在拖拉机高高的座位上的地方。他前前后后开在黄黄的大麦茬的地块上,那块地属于罗尔夫。布什能嗅到不远处使人清醒的雪的味道。他能够看到低矮的天空,不再是一片片黑颜色,而是一片片灰色和白里带灰的颜色,云朵在头上徐徐而行,像是一大片结结实实的金属在铺展开来。
“很好,”他提高声音,以便盖过拖拉机的轰隆声,“你今天打定主意要跟人家过不去,又是呼呼吹,又是嘘嘘叫,又是让人冻得要死,大惊小怪吵得人家不安。”
拖拉机在这片土地上一会儿朝这边开,一会儿朝那边开,在它后面留下了平整的泥土黑浪。刮来的风越来越冷,不过还没有下雪。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一次小小的颠簸过后,那木头挂钩断了,把犁丢在了后面。布什停了下来,跳下车,走到后面去看看犁碰到了什么。熟土里发生这种事使他很吃惊。这个地方土的下面不应该有什么橡树干。
他在犁边跪下来,开始挖掉犁铧周围的泥土。刀尖在十二英寸的深度,因此要挖出许多泥土。他戴着手套,用双手伸下去把泥土挖出来,六英寸、八英寸、十英寸、十二英寸……他的手指沿着犁铧的刀片滑去,探到刀尖处,泥土非常松碎,不断落回他挖出来的洞里。因此他看不见十二英寸处的犁刀尖尖,他只能摸到它。现在他摸到犁刀的尖尖确实卡在了什么硬东西上。他挖掉更多的泥土,把那个洞扩大。他碰到的障碍物是什么东西,这有必要弄清楚。要是它很小,他可以用手把它挖出来,继续工作。要是一根树干,他就得回到福特家去取一把铲子来了。
“来吧,”他大声地说,“我要把你这个躲躲藏藏的魔鬼揪出来,你这个坏透了的家伙。”
他那戴手套的手指,刮落最后一大把黑土。突然他看到一个平平的东西有一道弯弯的边。像是一个又大又厚的盘子的边,在泥土里戳出。他用手指擦了擦那个边。接着他又擦了擦,忽然之间那边发出一道绿光。高顿·布什的头越探越低,往下张望他用双手挖出来的小洞。他最后一次擦了擦那个边,在一道日光的照射下,他清楚无误地看到一样金属质地的东西,由于埋在地里日子久了,它结上了蓝绿的外壳。这个时候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这个有必要解释一下,萨福尔克这个地区,特别是密尔顿豪尔,有好多年土地里经常发掘出古代的东西来。很久以前曾经发掘过数量相当多的火石箭头。不过人们更感兴趣的是罗马时代的陶器和罗马时代的用具的发现。
高顿·布什看到那个大盘的边的时候,他的反应非常特别。他马上离开了。他让自己的脚背对着他所发现的东西。他停下来关掉拖拉机的引擎,然后朝公路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冲动使他停止开垦并离开那里。他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记得最初几秒钟里,有一阵危险的感觉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是一小块蓝绿颜色的东西引起的。他用手指头碰到它的一刹那,不知怎么的有一股电流通过他的身体,那是对他的一个强有力的预先警告——这一样东西可以破坏许多人的宁静和幸福。
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了福特。
他首先想到福特的缘故是因为他正在为福特工作。他其次还是想到福特,那是因为他知道福特是一个收藏古物的人。这个地区人们不时挖掘出来的古老的石头和箭头,都卖给了福特,他把它们放在客厅里的壁炉架上。据说福特出售这些东西,但是没人知道和关心他是怎么干这种事情的。
高顿·布什掉头朝福特家飞快走去,出了栅栏门,走上了狭窄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绕过左手边一个急转弯,就到了他家。他在福特家最大的一个棚子里找到了他。福特正弯着腰修一个坏掉的耙子,布什站在门边说道:“福特先生!”
福特抬起身子回头看看他。
“啊,高顿,”他说,“什么事?”
福特已到中年或者还要老一点,头已经秃顶,鼻子很长,脸上有聪明狡猾的神色,他嘴唇薄薄的很不讨人喜欢。当他看你的时候,你只见他嘴巴紧闭,嘴唇出现一条细细的乖戾的线条,你就知道这张嘴是永远不会笑的,他的神态就像是树林里出来的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什么事?”他从耙子上抬起目光说。
高顿·布什站在门边,脸颊冻得发青,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只手靠在另一只手上,互相不断地摩擦着。
“拖拉机把犁丢在了后面,”他平静地说,“下面有金属,我看到了。”
福特的头抽搐了一下。“什么样的金属?”他问得很急。
“平平的。很平很平像是一个大盘子。”
“你没有把它挖出来?”福特这时直起身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鹰一样的目光。
“不,”布什说,“我把它留在那儿不动,就直接跑到这儿来啦。”
福特很快地走到棚子的角落里,从钉子上取下他的外套,他找了一顶帽子和一副皮手套,捞起一把铲子,便朝门口走去。他注意到布什的态度有点古怪。
两人走出棚子,外面的狂风刮得更猛了。福特冷得发抖。
“这讨厌的天气实在太可恶了!”他说,“这种天气都快冻死人啦,真是该死!”他说着把他那尖尖的狐狸脸深深埋在他的外衣領子里,开始考虑布什发现宝藏的可能性。
有一件事情福特知道,布什并不知道。他回顾到了1932年,有个名叫雷斯伯列奇的人,是剑桥大学盎格鲁-撒克逊古文物学的讲师,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发掘文物。而且确实在西斯特雷绿地这个地方挖掘出一个罗马别墅的地基。福特没有忘记这一点,因此加紧了他的步子。布什走在他旁边,没有说什么,很快他们就到了那里。他们走过栅栏门,穿过一片田地,来到给拖拉机丢在十码后面的犁跟前。福特跪在犁前面,趴在高顿·布什用手挖出来的小洞口,朝下张望,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摸到了那个蓝绿色金属的边沿。他又刮落一点泥土,探身向前,他那尖尖的鼻子差不多伸进了洞口。他的手指摸遍了那个粗糙的蓝色的边沿。然后他站起来说道:“让我们把犁弄出来,往下挖一挖。”他还是尽量保持平静,跟平常一样。
他们两人合力把犁拉后了两码。
“把铲子给我。”福特说着,开始在发现金属块的地方直径三英尺的周围很小心地挖起土来。当这个洞挖到两英尺深的时候,他丢掉铲子,开始用手挖土。他跪在地上,用手扒掉泥土,渐渐地那一小块金属块越来越大,最后在他们面前完全显露出来,那是一个很大的圆盘,直径足足有二十四英寸。犁头的底部刚刚擦到这个大圆盘升起来的中心边沿,这个从上面的凹痕看得出来。
福特小心地把盘子从洞里捧出来,他站了起来,站在那儿把盘子上面的土抹干净,放在手上翻过来翻过去。那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它整个表面起了一层厚厚的蓝绿物质的硬壳。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盘子或碟子,又厚又重,估计有十八磅之多。
福特站在黄黄的布满大麦茬的土地上打量这个巨大的盘子。他的双手抖了起来,一股巨大的几乎无法忍受的激动开始在他身体里沸腾。要想做到藏而不露很不容易,但是他尽力做到了。
“像是一个碟子。”他说。
布什正跪在东边的地上。“一定是一只很古老的碟子。”他说。
“可能很古老,”福特说,“但是全都生了锈,锈蚀掉了。”
“我觉得它看上去不像是锈,”布什说,“那发绿的东西不是锈,那是别的……”
“那是绿锈。”福特口气有点高高在上地说,这就结束了讨论。
布什还跪在那儿,这时他那双戴手套的手在三英尺宽的洞里漫不经心地探来探去。
“这下面还有一样东西。”他说。
福特马上把大盘放在地上,跪到布什身边,不到几分钟,他们发掘出第二个起绿壳的大盘。这个东西比第一个东西稍微小一点,也要深一点,更像是一只碗,而不是碟子。
福特站起身来,双手举起那个新发现的东西。这一样东西重得多。这时他意识到他们正在发掘一些绝对了不起的东西。他们正在发掘罗马的宝藏,而且毫无疑问,它们都是纯银的,两样东西看起来都像纯银的——首先是它们的重量,其次是氧化引起的绿壳的特殊样子。
世界上发现罗马银器有过多少次?
几乎一次也没有。那么像这两样东西的大件有没有发掘出来过?
福特不能确定,但是如果说曾经发掘出来过,他很怀疑。
它们的价值有几百万英镑。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冰冷的天气里产生了一股股白雾。
“那里下面有更多的东西,福特先生,”布什说,“我能摸到那个地方四周有许多东西。你要再用那把铲子。”
第三件出土的又是一个大盘,比头一件要小一点。福特把它跟那两件一起放在大麦茬地里。
这时候布什感觉到头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东北方向有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横在天空,那是一道厚厚的雪墙,正乘着狂风的翅膀向前飞来。“它终于来啦!”他说。福特向四周张望,只见大雪正在朝他们移动而来,也跟着说:“那是暴风雪,讨厌透顶的暴风雪!”
两个人眼睁睁看着暴风雪飞越过沼泽地朝他们扑来。当它扑到他们身边时,四周全是雪片,斜斜刮来的风也是白白的带着雪片的风。他们的眼睛里、嘴巴里、脖子里,周身都是雪片。当布什几秒钟以后朝地上看了一眼时,地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就是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福特说,“一场糟糕透顶的暴风雪。”他浑身发抖,把他那尖尖的狐狸脸深深地埋到他外衣的领子里。“来吧,”他说,“让我们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东西。”
布什又重新跪了下来,在泥土中探摸,好像一个人在一桶锯末中摸彩一样,看上去很慢、很不经意的样子。他掏出了另一个盘子递给了福特。福特看了看和其他三个放在一起。现在福特也跪在了布什旁边,跟他一起掏土。
整整一个小时,这两个人待在这个小小的三英尺的地块,又是掘土又是扒土。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们发现躺在他们旁边的地上的东西,总共不少于三十四件!有碟子、碗、高脚杯、勺子、汤勺和其他东西。它们都起了壳,可样样都还认得出是什么东西。而这个时候暴风雪一直在他们周围呼啸打转。雪在他们的帽子上、肩膀上堆起了小山。雪片在他们的脸上融化,冰水像小河一样淌下来,滴在他们的脖子里,一大团半冻不冻的鼻涕始终挂在福特的鼻尖上,像是一朵雪莲。
他们默默地工作,实在也是冷得没法说话。就这样,一件又一件珍贵的文物出土了。福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地上排成队。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掸掉一个碟子或是一个勺子上的雪,要不然的话它们就有完全被雪覆盖的危险。
最后福特说:“我看还真不少。”
“是的。”
福特站起来,在雪地上跺跺脚。“拖拉机上拿只袋子来。”他说。当布什走去拿袋子时,他转身看了看躺在他脚边的三十四件东西。他又数了一遍。它们价值连城,这一点可以确定无疑;它们是罗马人的,这一点也毫无疑问。它们是一个震惊世界的发现。
布什在拖拉机那边叫他:“只有一个肮脏的旧袋子。”
“那也行。”
布什拿来袋子,撑开了口,让福特把一件件东西放进去。除了一件全都放了进去。那个结实的两英寸大的盘子太大了,袋子的口没法把它放进去。
两个人这个时候真的冷到了极点,他们有一个多小时一直在野外的田地里跪着扒土,又有暴风雪在他们周围打转。已经积了大约六英寸的雪。布什已经冻得半死。他的脸颊一片死白,他的腳已经像木头一样麻木。当他移动双腿的时候,都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他比福特要冷得多。他的外衣和里边的衣服都不太厚,而且从一大早他就坐在拖拉机高高的座位上,任凭狂风吹打。他那铁青苍白的脸绷得紧紧的,无法动弹。他一心就想回到家里烤烤火,他知道他家的炉子一定烧得旺旺的。
福特恰恰相反,他没想着寒冷,他的思想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如何让自己占有这难以置信的宝藏。他清楚地知道他所处的地位要强势得多。
在英国有一条关于金银宝藏的很奇怪的法律。这条法律可以回溯到好几百年以前,至今仍然严格执行。这条法律规定凡有人从土地中甚至自家的花园中挖掘出金银,都属于财宝收藏品,属于皇家的财产。在当时,这个皇家并不意味着是国王或者女王。它意味着是国家或者政府。这条法律也规定隐瞒这一发现属于犯罪行为,你绝对不允许私藏物品,占为己有。你必须马上报告,最好是报告警察局。一旦你马上报告,作为发现人,你有资格接受政府授予的一笔钱,总数相当于该物品的市场价。至于挖掘到其他金属,比如锡、青铜、黄金,甚至白金,你都可以保存下来,就是金银不行。
这条法律还有另一个奇怪的部分,那就是发现宝藏的人是得到政府报酬的第一资格人。土地的主人什么也得不到——除非发现人属于非法入侵该土地才发掘到宝藏的。但如果发现人是受雇于土地的人,在该土地上干活,那么全部报酬还是属于发现人。
这样的话,发现人是高顿·布什,而且他不是非法入侵,他是受雇来干活的。因此这个宝藏只属于布什,不属于任何其他人。他所要做的,只是拿它们去让一个专家马上鉴定,然后转交给警察局。到时候他可以收到政府给的百分之百的报酬——可能有一百万英镑。
所有这一切使福特留在了寒冷的野外,福特很清楚,按照法律他对宝藏没有任何权利。因此,这时他必须提醒自己,他自己掌握这个宝藏的唯一机会只存在于这一事实上,那就是布什必须是一个无知的人,他不知道那条法律,对这个宝藏的价值也没有丝毫概念。还有这样的可能性,那就是过了几天布什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太单纯,太没有心机,太相信人,太不自私,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多想法。
现在在这孤寂的大雪纷飞的田野里,福特弯下腰,一只手抓住那个最大的盘子,他抬起它一点点,却并不举起它,底下的边沿仍然留在雪地上。他的另一只手抓在袋子的口顶上,他也没有提起它来,只是抓住它而已。他在打旋的雪花中弯腰曲背,双手抱着这袋宝藏,但没有真正抱在怀里。这只是想办法表示一种占有还有待讨论的姿态。一个孩子会玩这种把戏,当他朝一盘巧克力中最大的一块松饼伸过手去,展开五指时,说:“我能拿这一块吗,妈妈?”说这话时,他已经到手了。
“啊,高顿,”福特说着弯下腰去,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抓住了那个口袋和那个最大的盘子,“我看你不会要这些旧东西。”
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叙述事实,而假装像是个问题。
暴风雪依然在肆虐。雪片紧密地掉下来,两个人几乎谁也看不见谁。
“你应该回家去暖暖身子,”福特又说,“你看上去冻得要死。”
“我确实觉得冻得要死。”布什说。
“那你就快快爬上拖拉机,赶回家去,”福特好心体贴地说,“把犁留在这里,把自行车留在我那儿。最最要紧的是回到家里,让你身子暖和起来,不要得肺炎。”
“我想这正是我想干的事情,”布什说,“那个袋子你一个人对付得过来吗?它重得够呛。”
“我可能今天不用操这个心,”福特心不在焉地说,“我可以先把它们留在这儿,明天或者什么时候再回来取一下这些生锈了的旧东西。”
“那就再见,福特先生。”
“再见高顿。”
高顿跳上拖拉机,在暴风雪中开走了。
福特把口袋扛上了肩,然后艰难地把那个厚实的碟子抓起来,塞在胳膊下面。
“我现在带着,”他跟自己说道,“我现在正带着的可能是最大的宝藏,英国整个历史上从来没有挖掘出来过的宝藏。”
那个可怕的暴风雪的下午,当他们掘出宝藏以后,福特就把它们带回了家,把样样东西都放在后边房间里的一张桌子上。
福特决定用普通家常的银器上光剂来处理。他把密尔顿豪尔铁匠铺里的大量存货都买来了。然后他挑了那个重十八磅的两英尺的大盘子,首先处理。他在晚上工作,他让盘子浸透了上光剂,然后擦了又擦。光是这样一个盘子,他耐着性子,天天晚上擦,擦了十六个星期。
最后,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他正在擦的东西下面,露出了一小块闪闪发亮的银子,而且银子上面凸显出精美的图案来,那是一个男人的部分头像。
他继续不断地擦,发光的部分越来越扩展开来,那像是蓝像是绿的外壳越来越向盘子的边缘爬,最后那个大盘子的盘面光辉灿烂地呈现在他面前。盘子上面布满了动物和人,还有许多传说中怪物的神奇图案。
福特对大盘子的美丽大为惊讶。它是那样充满了生命力和动感,这上面有一张凶恶的脸,头发乱蓬蓬的,那是一只跳舞的山羊,长着一个人头。还有许多男人女人和各种各样的动物,都在盘子四周的边上欢跃。他们无疑个个讲着一个精彩的故事。
接下来他开始清除盘子的反面,花了一个又一个星期。当整个工作完成以后,整个盘子正反两个面都像星星一样光芒四射。他为了保险,把它放在橡木的大餐具柜底层,锁上了柜子的门。
一件又一件,他处理了其他的三十三件。
又一年过去了。
后来到了1946年,复活节刚过,有一个人敲响福特家的门。福特前去开门。
“哈啰,福特先生,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哈啰,福赛特博士,”福特说,“你一向可好?”
“我很好,谢谢,”福赛特博士说,“很久很久没有见了,是不是?”
“是的,”福特说,“这场糟糕的战争让我们全都脱不开身。”
福特一心希望福赛特博士不曾来过。他甚至希望他马上走掉。
在这个节骨眼上福特注意到一件事情,那让他冒出汗来。他突然看到收藏品中两只最最美丽的罗马勺子给他遗忘在壁炉架上了。这两只勺子特别让他着迷,因为这两只勺子上分别刻有罗马女孩的名字,多半是皈依基督教的父母在孩子们受洗礼时送给这两个女孩的礼物。一个叫巴斯森蒂亚,一个叫巴比太陀,都是很可爱的名字。
福特吓得出汗,想挡在福赛特博士跟壁炉架之间,甚至想有机会的话,把这两只勺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可是他没有那个机会。
也许福特把它们上光上得太好,银器上有一道小小的反射的闪光,射入了福赛特博士的眼睛。谁知道呢?事实上就是福赛特看见了它们。就在他看见它们的那一刻,他像饿虎扑羊一样扑了上去。
“我的老天爷!”他大声叫道,“这是什么?”
“两件锡器,”福特说,他的汗出得更厉害了,“只是一堆旧的锡勺子。”
“锡的?”福赛特叫道,他抓了一把勺子在手指里翻来覆去,“锡的?你把它叫做是锡的?”
“当然了,”福特说,“这是锡的。”
“这两只勺子是真正的纯银打成的,我的朋友!是十足的罗马纯银!”福赛特叫出声来,他欣喜若狂,“它们绝对完美,叫人无法相信!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找到的?晓得找到的地方这一点最最重要!那里还有别的东西吗?”福赛特在整个房间里跳来跳去。
“嗯……”福特舔了舔嘴唇说。
“你必须马上报告它们!”福赛特大声说,“它们是财富收藏!大英博物馆要它们,这是毫无疑问的!你找到它们有多长时间了?”
“刚不久。”福特这样跟他说。
“是谁找到它们的?”福赛特直视着他问。
福特摸了摸靠近他的墙壁,他不清楚究竟干什么才好。
“说呀,伙计!你肯定知道从哪儿得到它们的。当你把它们交上去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得说得清清楚楚。你答应我,你马上带着它们到警察局去!”
“那好吧……”福特说。
“你要是不去,那恐怕我就不得不亲自去报告了。”
这个故事的有趣部分到此就结束了,余下来就平平淡淡了。福特到密尔顿豪尔警察局做了报告。几个博学的考古学家都证实这些是稀世珍宝。他们说那是公元四世纪的东西,是一个富有的罗马家庭的银餐具,被一个郡司法长官的主人埋在地下。那个大盘子当然是其中最最精致的一件。盘子中央是尼普顿海神的头像,海豚在他的头发里,海藻在他的胡子里,海仙女和海怪都围着他嬉戏。盘子的宽边上有巴克斯酒神跟他的侍从,他们在狂欢和狂饮。赫拉克勒斯在上面已经醉醺醺的,有两个萨梯扶着他,他的狮子皮已经从他的肩上掉下来了。潘神也在上面,他的山羊腿正在跳舞,他的风笛在他的手中。到处都是酒神的女祭司、女侍从,多半是吉卜赛女人。
作为一种姿态,博物馆奖励共同找到宝藏的人,每人奖一千英镑。布什——那个真正找到宝藏的人很高兴,对得到这么多钱感到很惊奇。他不知道,当初如果允许他把宝藏拿回去,他早就披露出宝藏的存在,因此成为得到宝藏百分之百价值的合法人。他会得到五十万英镑到一百万英镑之间的奖励。
没人知道福特对整件事是怎么看的。他一定松了一口气,而且听到法庭相信他关于锡器的故事,不免有点惊讶。不过至关重要的是,损失这么巨大一笔财富,让他一蹶不振。他在余生中都自責自己会在壁炉架上留下两把勺子让福赛特博士看见。
选自《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明天出版社2014年1月版。
罗尔德·达尔,英国杰出的儿童文学作家、剧作家和短篇小说作家。曾获爱伦·坡文学奖,白面包儿童图书奖,英国儿童图书奖,世界奇幻文学大会奖得主。作品流传于大人或小孩中,极为知名。他的代表作主要有《查理和巧克力工厂》《玛蒂尔达》《女巫》《好心眼巨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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