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祝贺萧萍,再度获得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去年你获得图书奖的是小说《男生女生那些事儿》(儿童新话本《沐阳上学记》系列之一)。而本届的《今夜,你们是十四岁的王》是单篇作品奖,也是本届唯一获奖的诗歌作品,再次祝贺了!
我注意到你的所有获奖作品中(包括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文学样式是多种多样的。而且你本人的创作也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童话、剧本等多个门类,这是并不多见的。记得我就曾主编过一套儿童诗集,收录你的一本《蚂蚁恰恰》,它是一部儿童诗剧,这种文体在国内儿童文学界还是比较罕见的。你后来还把它改编成了音乐剧并成功搬上了舞台……所以我很想了解,你在运用各种文学样式的创作中有哪些思考?在这些思考和实践中又包含怎样的艺术追求呢?
萧萍:
谢谢金波老师!很荣幸也很感恩能有机会和自己尊敬的文学前辈做这样的谈话,在我心里,“金波爷爷”不仅是儿童文学界的一种诗意的象征符号,更是一种慈爱和温暖的人生境界。
感谢您一直关注我的创作。我的创作文体比较多样,读者的年龄对象也的确涵盖比较广泛,这些似乎不是我刻意追求的结果,写什么怎么写,也都是源自一种心性,源自对童年那种新鲜而混沌的原始生命态的热爱、好奇与思考。
我始终在想,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我们能不能完全懂得孩子们现实与幻想随时无缝链接的日常,能不能了解他们天生的故事捕手的本能?我们能不能理解他们追随有灵万物的敏感、他们的脑洞大开、他们的天马行空、他们那百无禁忌的兴之所至——我一直觉得孩子们随时随地、永不疲倦的“玩心”,才是对儿童文学写作的真正启迪。
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儿童文学写作让我获得了宁静,不如说它让我逐渐领悟了一种思维和心灵的解放。就仿佛万物都可以成为一个孩子手中的玩具,而文体又怎能成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写作的羁绊呢?最自由、最跳脱、最快活的浪漫才刚刚降临,天真之所以成其为天真,之所以蕴含巨大可塑性,恰恰是它超脱形式的同时也获得新形式本身。
金波:
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近年来你的创作很多都和你儿子沐阳有关。比如大家都很熟知的《沐阳上学记》。而你这次的获奖诗作《今夜,你们是十四岁的王》,也似乎和沐阳有关——我也算是这首诗的第一时间的读者了,记得你当时还将朗诵的配乐录音发到我手机上,也跟我提及这首诗歌是专门为孩子的十四岁集体生日写的。
而我感兴趣的,不仅是你对这首诗歌倾注了你作为作家的激情和心血,作为一个青春期孩子的母亲,你认为孩子的生活和成长会直接给你的创作带来灵感吗?我也很想了解,这首诗的创作是不是一种“命题作文”呢?如果是,怎么认识这种创作方式?你认为诗人的个性和才情如何在诗中体现?
萧萍:
每年五月,上海世界外国语中学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八年级同学要坐巴士去上海松江一个名叫江秋的地方住几天,他们会在晚上过集体的生日,称之为“十四岁成年礼”。基本上都是学生们自主策划组织这个晚上的内容,其中一个节目是留给家长们的,而这一次所有人都希望是原创诗歌朗诵——这就是《今夜,你们是十四岁的王》创作的背景。
说实话,我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甚至可以说我在心底期盼着这个任务。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孩子的十四岁,为人生中唯一的这样的夜晚。作为一个唠叨的母亲,我显然有太多太多话要说,然而,没有什么比诗歌能更恰当、更精准、更简约、更庄重地表达这样的情感,仪式感是超越日常的,但是却和日常血肉相连。我希望沐阳和他的小伙伴们,在十四岁生日的夜晚,因为文学的浪漫而闪闪发光,永生难忘。
写作相当顺利,我记得是“五一”长假,几乎是一气呵成——我很满意自己的状态,因为朗诵诗尤其需要一种贯穿始终的“气”,那种激情和灵感的碰撞,会深埋在文字中,澎湃与涌动,给朗诵者和表演者更大创造的空间。我想,这也是朗诵诗和别的诗歌样式不一样的地方。
我还记得写完一稿是五月假日的清晨,家人都还在熟睡。空气舒爽微凉,天边一抹暗红渐渐明媚灿烂,好像还有鸟鸣——“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百年孤独》的句子。
就像我诗里写的,“5月12号江秋的夜晚”,在简朴的礼堂,在闪耀的灯光下,在音乐响起的那个时刻,家长和老师们共同演绎给十四岁少年的献辞——那一刻万籁俱寂,我能感受孩子们轻轻的呼吸和心跳。然后,如海潮一般的掌声……感谢那个夜晚,感谢因文学而生的美好而庄重的仪式感,感谢诗歌将日常生活的铜灯点亮,那些真实的拥抱和泪水,那些真切的词语和标点,是温情是和解,是宽恕也是亲密,是生活与诗真正的水乳交融。
金波:
你创作过不少优秀的儿童诗歌,《狂欢节,女王一岁了》获得过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我还记得十年前那个颁奖现场,南京的艺术家朗诵你的诗作,那是写给汶川地震中逝去的孩子们的,文字朴素深情,让在座的听眾数度感动落泪。除了这首诗,那本诗集总体给我的印象是温馨雅致,有着唯美而浪漫的童话色彩。
我个人觉得,你今年的获奖作品《今夜》,在保留了以往你诗歌的意象鲜明、情趣易见的特点外,在诗境上更加阔大和丰富,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它是一首朗诵诗的缘故?你认为朗诵诗的写作和其他诗歌写作有什么不同,其最鲜明的特点是什么?还有你认为在创作中关于朗诵诗的音乐性和表演性到底如何体现呢?
萧萍:
谢谢您,您总是对我的创作鼓励有加。很有意思,您说到的音乐性和表演性,让我想起我的另一本获奖诗集《狂欢节,女王一岁了》,班马老师在《文艺报》撰长文《萧萍儿童诗:听与演的艺术》。真的特别感谢他,非常精准地阐述和分析了我的儿童诗写作特征,他从接受美学角度解析的“听”和“演”,似乎和您刚说的音乐性和表演性异曲同工。
当然回顾自己的儿童诗创作历程,我也会发现自己的显著变化,比如《狂欢节,女王一岁了》语言和画面感比较唯美精致,它的温馨感似乎更靠近低年级年龄段;到了《沐阳上学记》中的童诗现场,我更多尝试吸收小学生日常生活口语进行诗歌实验,表现童年对语言的颠覆感;而及至《青春正沐阳》中的民谣历以及男生女生十四行,更多是少年轻愁与青春期情绪,有流行民谣的语言质感……唯一不变的,或许还是我对于“听”与“演”的追求。
《今夜,你们是十四岁的王》是一首特别创作的献诗,富有仪式的庄严感,不同于呢喃自语式的小清新民谣类写作。它饱含亲人与师长的深沉之爱,它是当下生活的描摹,也是未来岁月的憧憬,它的视野不是小我的方寸,而是成长中的中国少年们朝向历史和宇宙的叩问与思考,所以就有了您说的“在诗境上更加阔大和丰富”的感受。除此以外,我还需要那些词语明白晓畅、琅琅上口,句子在变化中长于抒情,更具有“听觉性”,包括韵脚的选择,字词的抑扬顿挫、平仄相间等等,因为朗诵说到底是声音的艺术,是朝向耳朵的,朝向现场的共鸣。
古人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诗的境界,也是诗歌非常珍贵的“行动力”——说到这里我不能不稍微提一句,我们力图在低年级阶段建立的非吼叫妈妈动的阅读坊,就是提倡“动的读,读得动,读读诵诵,虫虫动动”。如果音乐性和表演性能成为我们诗歌教学的日常,或许会很有意思吧。
金波:
听了你写《今夜,你们是十四岁的王》的创作过程,觉得很有趣也很感慨。那样的特殊的夜晚和场合,家长们在舞台上为孩子们朗诵表演的情景令人动容。
我也说说读这首诗歌的最初感觉吧,我认为它既有现实的关注又有幻想元素,用词讲究,意境恢弘磅礴,充满了优美而生趣的想象,有着激情青春的满满正能量。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这首诗歌又在语言的运用上,和你过去的诗作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你用了一些当下流行的词语,比如“网红冰淇淋”、“阿尔法狗”等等,对于这些词句的大胆尝试,你是如何考虑的?你怎样看待日常口语和诗歌的关系,以及流行语在诗中的运用?
萧萍:
我最初写诗的时候,总是避开那些看起来“粗糙”的词汇,口语更是被我坚决剔除,认为是“不入流”的,不是诗歌“该有的”样子。我热爱看起来华美陌生的词汇,热爱清冽奇异的意象,热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句子,在我看来诗就是远方,是天上的云朵和云朵上的仙乐飘飘。
而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我的目光却由远及近了,温和地落在那些小而美的生活角落。这情形让我想起卡佛在小说里借契诃夫说出的那段话:“由于缺乏政治、宗教和哲学上的观点……我只好把自己限制在描述我的英雄如何恋爱、结婚、生孩子、死亡以及他们之间怎样对话。”
在我看来,用这个时代孩子们最流行的语词入诗,与从最琐屑的生活细节中发现温润和美,具有同等的力量。换句话说,“流行语”在诗歌中的运用,不仅仅是对孩子们现实的关注和理解,也是一种幽默而包容的创作心态:去尝试如何在谐趣与优美之间,在典雅和古灵精怪之间获得平衡与超越……这正是写作中不断自我发现与成长的神奇所在。
很多年前尼尔·波兹曼写下名著《童年的消逝》,阐述电视时代下童年世界的模糊可疑。而我们今天的生活早已经来到网络和人工智能时代,孩子们的学习、思维、社交等等,都无一例外地打上这个时代的烙印。当无人驾驶车来到我们身边,当机器人小冰的诗集和人类作家们的书并排放在书店柜台,当计算机作曲的优美旋律直达我们的心灵深处,科学的与时俱进和人文关怀与理想有没有产生间隙甚至撕裂?我们孩子的童年或许正面临被改写被消逝,那么我们的作品是否能为之留下痕迹,提供更多的对照、反思与思考力……我们今天的写作其实面临更大的困境,但是谁能说那不是机遇?
金波:
前面你谈到诗歌和生活的关系,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并且很有意思的话题。从这个角度也可以理解你对诗歌这一文体的情有独钟。我还注意到虽然诗歌在你的创作中,在数量上并不是最多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你依然是一位诗人作家,读你的作品,听你对文学的理解,可以说诗意是你所有文学样式创作中的灵魂。
这样的灵性也贯穿和渗透在你原创的“儿童新话本”中,这种开放的文体也确实将你的写作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尤其对你在那其中运用的“开篇诗”这种形式印象深刻,也是你称之为“童诗现场”的部分,觉得很是新颖感人,而且对于整个故事更有一种阅读境界的引领作用,请谈谈你在这方面写作的尝试和感受。
萧萍:
感谢您的敏锐和洞悉。您说到的“诗意”,这也如同我读您的作品,我感到无论是您的小说还是童话,都有一颗诗意的灵魂在飞翔。我最喜欢的《乌丢丢的奇遇》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坛的重大收获。我读了好多遍,尤其是其中的花环诗,有一种生命流动的、无尽轮回的感动。我希望我的写作也能像您那样有充沛的诗意,从容不迫地讲述世间的遇见和慈悲。
要说起历史上的“话本”,应该说多指宋元话本,指的是说话人也就是说故事的人讲故事用的“底本”。那里面有说有诵,穿插诗词,且开头有“入话”之说。这开头就是一种独立于故事外的开篇,同时也能对故事形成引导,更是另一种视角的叙事补充或评价。话本是后来小说的雏形。
感恩您和班马老师赐予《沐阳上学记》以“儿童新话本”的命名——它们在形态上似乎秉承了“元话本”的文化因子,同時更有意思的,这样的杂糅文体相应于儿童生命状态的“混沌”,似乎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暗合的妙处。就如同“童诗现场”这样的“开篇诗”,像您说的那样“对于整个故事有一种阅读境界的引领作用”,它在内容上也刻意和“沐阳讲述”的内容保持若即若离,相互不同又相互关照,同时更烘托“沐阳讲述”的故事性,更点睛于最后一部分的“老妈日记”。如此一来,三部分叙述用了不同的主体视角来完成,一个故事就有了更加立体多面的理解方式,这样的“新话本”,就构成了一种新的不同的阅读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外契合了新媒体时代的“链接式阅读习惯”。
让我最高兴的是,很多孩子告诉我说他们特别喜欢那些“开篇诗”,因为“和别的儿童诗不一样”。而我也想用这样的“不一样”告诉孩子们,诗歌从来都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文学,它是好玩儿和游戏,是人人都能享受创造的愉悦和自由,是我们身在其中的生活本身。
最后特别特别感谢您,每次和您交谈总让我更深切感受什么是真正的“仁心智者”。而每每想到和您都同在儿童文学创作的园子里,我都会深深感恩。我只能说很多年前我已经说过的话——“这是为神明保佑的写作”,世界上没有一种快乐能和创作儿童文学的快乐相比,那种超低空飞行的酣畅,那种“向低处攀登”的快意,那种回到童年的美好恣意,时时让我感受着儿童文学的无限微小和无边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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