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着年糕香,寻到家门。不常回家的姑姑这次也回来了。红烧肉香腻腻的味道把冬风都温暖了;蒸糕甜滋滋的味道把冬风都浸蜜了。靠近家的小巷来来往往的是走亲访友的人。孩子们捏到沉甸甸的红包时开心地放声大笑,大人们喝酒时粗犷的划拳声、老人们吃饭时温柔的叮嘱声,承载着年味,像雨后新燕一样地“飞入寻常百姓家”。
可他们的家还是冷冷清清。
那是一幢两层小瓦房,屋主姓林。父母没有回来过年,家里的对联是哥哥踩着高脚凳贴的,弟弟缠着奶奶往蒸糕里多放两勺糖。兄弟俩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他们不玩手机,不追星,不奢望温暖任何一个人,只求父母多回来几趟。
林爷爷还是像从前一样,春季,和老伴一起下田,锄头和铲子拿捏得比谁都稳。整整齐齐的小土坑,埋下乡味的种子。夏天,一年比一年热,所以冰淇淋化得一年比一年快,他们下地也一年比一年晚。在太阳落到半空时,他们戴着草帽出门,浇水、锄草、施肥,一步也不马虎。入秋,是天最蓝的季节,云也就只有几朵微微荡在空中。他们起得早了,阳光温温热热地透过枝叶散开,然后悄悄趴在爷爷身上,细细嗅着淡淡的泥香,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掌上舞蹈,在卷起的裤腿上小憩。这些爷爷都不知道,他只望着河中随着流水轻轻漂荡的小鱼笼。我猜他今天又抓不到鱼,这条深绿色的河纳不下身行缓慢的河螺,也容不了身沉如墨的草鱼。很快又到了一年的终点,他们熬番薯粥,煮暖锅,吃自己种的绵绵的土豆和甜甜的大白菜。
过年前几天,我喜欢揣着一袋新收的糯米跑去他们家。把米淘干净,乳白色的水,映着的是洁净又混沌的世界。把米倒进他家的大蒸锅里,把风箱拉得“呼呼”响,蒸熟后,一把掀开笼盖,米香就“倏”地一下逃出来,轻轻挠我们痒痒。我们看着白胖的糯米,咯咯地傻笑。
我最爱在打年糕的时候,蹲在边上盯着看。林爷爷老了打不动了,我听到爷爷沉重的脚步声后,马上就去找哥哥了。他窝在房间里看动漫,我敲他的门,一溜烟地钻进房门,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转身告诉他:“我妈妈让你下楼去打年糕。”他不情愿地独自下楼,留我一个偷偷在后面笑。在看过林爷爷的几次示范后,他做得居然有模有样,木棰一上一下翻飞,其间是奶奶在缝隙间娴熟地翻折米团,一下一下。糯米没有原先各个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太疼,又可能因为太冷互相紧紧拥抱着。
打到胳膊酸才停下,一个圆乎乎的米团子缩在石臼边上,奶奶用蒸布裹住它,不拿出来,看得我心痒痒。哥哥盯住我们,不让我们戳它,奶奶进屋拿出刚磨的艾草汁,倒进臼子里,用木棰把汁液一点点揉进团子里,直到团子变得草绿。抓出来,放在石案上,撒上一层金灿灿的松花粉,像极了仲夏的夜晚,璀璨的天空和孩子金灿灿的笑容。奶奶给我切了一块,我塞进嘴里,暖乎乎的,真香。哥哥吃得嘴角金黄,我哈哈笑他,又想要他记住这个味道。以后,以后的以后,要一直做给我吃,这个幸福的味道未来也会一直尝到。
我们用胖乎乎的小手把年糕装进袋子,遥寄到那个熟悉的地址。在漫漫远路上,寄着我们的思念,寄着家乡的味道,寄着甜丝丝的童年。在几百里的外省,他们的父母在生产车间,轰隆的机器声,冰冷的铁板组成的流水线,一件件商品被运来,加工后又被送走。像生命,被产出后又被一次次加工,一次次修饰,到最后被送进焚化炉;像金钱,从印钞机被印出,被一次次裁剪,一次次修边,在多次辗转之后被送进碎钞机,因為这一版太旧了。这一条流水线产出的是他们家的未来,父母平均每天工作十二小时,重复一个动作将近三千次。
下班后,穿过马路和一群穿着同样工作服的中年人挤过窄小的楼道,走进出租房,没有孩子跑来的拥抱,没有父母的缓声细念。刷白的墙壁被时间涂抹成灰色,小锅里热着老母亲寄来的蒸糕,冰箱里藏着家乡味道的咸鸭蛋。晚饭的碗碟像是缓缓时间长河里的一只许愿瓶,装进母亲最用心的手艺,装进孩子最甜的笑容,装进家门口金黄的云彩。
每一代走的路都不同,但每一条路都通向未来,漫漫长路的尽头不知是何颜色,是何模样。不如步履蹒跚或蹦蹦跳跳,去品尝未来留下的小幸福,找寻未来偷偷放的小路标。
选自《美文》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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