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是缩小了数倍的围城,我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正对的那面墙上,常常没有窗。或是一扇可有可无的、被遮挡住的、不透光的、看不见外面的窗。
这样的场景,会让我嗅到熟悉的气息,令我无端生出一种愤怒的情绪来。所以通常顺着这个梦境再往下的剧情,并不会延续它波澜不惊的基调。我会不自觉地紧握双拳,用尽全力地向那扇窗砸去。或是干脆助跑一段,直愣愣地冲向窗,用全身的力量去痛击那层脆弱的隔膜,任由它绽开的碎片扎入皮肤。而我的身体却在逐渐下落的过程中变得轻盈,甚至生出了双翼,带我飞向了窗外无限的可能中。
醒来,满身冷汗,好像真的有玻璃碎片遍布于身体的各个角落。我猜想,那个没有窗的房间,那扇不透光的窗户,或许真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开始记事起,我就住在八里胡同。胡同究竟有没有那么长,我不清楚,只觉得,它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愈来愈短。住在胡同里的人家,藏不住什么秘密——一条窄窄的街,两户对头的人家,间距不足两米,坦诚得很。也因为这样,胡同里的人家,都习惯于在窗上蒙层遮掩,像是牛皮纸、贴画、窗花一类。我家就是窗花,大红大绿,就连我的房间也没能免俗。我看着胸闷,总想开窗,却总被我妈拦住,嫌灰大。
更不幸的是,我不得不面对那扇窗练琴。为保持隔音,窗户永远都是紧闭着的。那时的我对练琴这档子事儿深恶痛绝,随手翻翻琴架上的谱子,一通乱弹,总免不了挨骂。年少时的羞耻心又是难以解释的,弹奏的间隙,听见胡同里小孩们的嬉笑声,便不自觉弹小声了去。偶尔听到熟悉的伙伴在楼下唤我的名,更只能压着声音回应。那细如蚊吟的回应还没来得及在空气中消散,就被我妈的大嗓门儿盖住:“她练琴呢,明儿再和你们一起玩啊。”听着伙伴们的脚步声踢踏着远去,我一时无处泄愤,只得摆着张臭脸,对着整窗的大红大绿赌气,好像都是它误了我的乐趣。
到我六年级时,八里胡同忽然掀起一阵“大扫除”的飓风。平日打扫得十分将就的我妈,居然也跟着撸起了袖子。眼看着她一手一个鸡毛掸子,在房间的各个刁钻角落挥舞,我和我爹也受到感染,打算帮衬她一下。结果就是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换窗花的活儿,于是我第一次揭下了我窗上的窗花。那层玻璃因常年被覆盖,透亮明净。我望向外边对头的那间空房,这才发现,那空房已在我不注意时住上了人。一个男孩子走进我对窗的房间,穿着汗衫,肩上搭条白毛巾,水滴下淌,显然是刚冲完凉。关好房间门的他回过身来,注意到正发愣的我,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那时的“好看”于我而言,算是个高级的形容词。我的词汇量贫瘠,概念也模糊,只知道那样疏朗的感觉,或许就是“好看”。
于是我毅然拒绝了重新在窗上覆窗花的要求,理直气壮地走进房间,弹琴。
携着西瓜和绿豆沙味儿的风,掠过了少年的窗,和着暖和的阳光,溜进了我的房间,吹动了我的心弦。练琴间隙偶尔抬头,能看见对面的少年俯身在桌前,摘下一只耳上的耳机,飞快地书写着什么。我猜,他有在听我弹琴。
但直到搬出八里胡同,去另一个区上初中、高中,我也没寻到机会问他名字。
新的那间公寓是格子间,离学校很近,方便我走读。格子间该有的都有,就是没有窗,看着非常逼仄。到了夜晚,蚊虫嗡嗡作响,也难为它们,连个出口都找不到。眼见睡眠质量直线下降,我决定及时止损,申请了校内的公寓,开始了我的住校生活。
学校的公寓是六人间,每个人的书桌各占一个位置。我选择了窗口,硬是将实木书桌拖到了生锈的铁窗台前。窗子一推,吱呀作响。舍友说这窗的年纪跟宿管大爷相仿,我将信将疑。
到了夜晚,昏黄的台灯下,卷了褶的书页随着窗外的风翻飞。我们公寓的视角很好,能看见星。那时还能看见许多的星,我放笔小憩,伸个懒腰,数着有几颗星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依旧会做幼时的梦,调性却不一样了——没有撞击,没有玻璃碎片,我只是站在窗前,仔细地擦着玻璃。每擦过一点儿,外面的世界就更清晰一些。
教室里靠窗的座位,也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下小雨时,微开一点儿窗,清凉的气息扑打在脸颊,很舒服。学校种了一排马尾松,常有小松鼠的身影闪烁其间,生趣盎然,大家都很喜欢。到了高三,年级组长提议要把教室里的下层窗户用牛皮纸蒙起来,避免同学们因凑松鼠的热闹而影响学习。从此坐在座位上,我再也看不见那些小身影,非得站着才能勉强一瞥。同学们大都怨声载道,却又因时间太过紧张,所以这类细枝末节的不愉快,往往在两三次月考的冲刷之下便随大江东去。只有我耿耿于怀,生物课上听见老师用松鼠打比方,就来了气,顺手将一本诗集盖在桌面上,闷声看了两三节课。
毕业那天,我没有像多数人一样放飞自我。没表白,没烧书,没掀桌。我默默回到教室,撕下窗户上的牛皮纸。两小时过去,窗上只留下胶痕。我出教室前回头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有只小松鼠缩在窗沿,小心翼翼地护着松果,四处张望着,眼神好奇而清澈。
后来我去了另一座城市,读大学,找工作。
那一年,我和同路的大学室友在实习单位附近租了个单间。我们忙活了一整天,晚上瘫软在沙发上,动弹不得。舍友斜在床上,不一会儿便传来均匀的呼噜声,看来是真的累了。我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着收拾得差不多的房间,这才发现没有窗户。郁闷,却说不上是打哪儿来的郁闷,恍惚间我沉沉睡去,梦里高中时的小松鼠一晃而过。
隔天手机闹铃狂响,我从沙发上蹿起,猛地摇醒还在打呼的室友。两个新时代的进步青年在泥泞的巷道里鬼哭狼嚎,一是被装着刚出锅的油条的塑料袋给烫的;二是被还有十几分钟就要迟到的求生欲给逼的。追着风奔到公司,一人一纸一盒饭,在办公桌旁一坐一天。下班时瘫倒在公交车的座位上。室友的眼皮微合,头倾在车窗上昏昏欲睡。我被工作和大城市带来的疲惫和压抑所驱使,故技重施,用力将她摇醒。她迷茫的眼神质问着我猛摇醒她的理由,我嗫嚅半天,终于蹦出那句:“咱们给那房间修个窗户吧,闷得慌。”
睡意蒙眬的她答应了。
隔天我们找到慈眉善目的房东,阐述了我们的修窗计划,保证尽量不扰民,不扬灰,资费我们出,后果自负。房东听闻横眉倒竖,我心凉了半截,正准备借口抽身,却听房东粗声粗气地说:“我早看那间屋子不顺眼,没窗户,不到万不得已也没人愿意租。你们若需要帮忙,和我说一声就好。”我和室友自然是喜上眉梢,乐颠乐颠地做了那个单间的装修工人。
我们装修了一周,有房东帮忙,窗修得比预想的快,也比预想的大。房东风格粗犷,开墙前先在墙上画了窗的轮廓,占去了整个墙面的三分之一。看着老头满意地点点头,我俩也只得跟着点头。
窗修好当晚,室友沾床即倒。我像高中时那样,费力地把实木书桌推到窗前。安置好后,我带着一种莫名的儀式感推开窗。窗外景象熟悉,正是幼时的场景。我们的窗户与对窗隔了不足两米,而在对窗所在的矮楼背后,是拔地而起、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我在桌前坐定,回想从前的那些日子——夏季,和着琴声写作的少年;雨天,托腮望着松鼠的自己……随着年龄增长,有些东西被淡化,有些东西却又凸显了出来。
那天的梦里,我终于推开了窗,向外看去,我似乎能看到无数个自己,在弹琴,在背书,在做题,在工作……
第二天清晨,我在闹钟狂响前惊醒。风钻过窗户,将桌上没有被压住的纸张通通吹飞,有些盖在了室友的脸上,不愿掉下。我回忆起高中时看的萧红写的鲁迅先生——先生坐在对窗的书桌前,二分之一的桌面都铺满了纸,风一吹,稍不留神就随风而去。先生的窗开得很大,占据了半面墙。临风对窗写作,先生的眼前总是清晰的,能看见每一轮的春夏秋冬。
于是,我重新投入忙碌的生活,满怀希望。
我还是会做梦,梦见了透光的窗户,和窗边的我——
那只久居室内的鸟儿,不找到窗沿就无法拥抱天空。
那个终日艳羡远处的我,只要找到透光的开口,就足以诠释自由。
选自《少年文艺》(上海)2019年第3期
月山眠,本名刘思懿,2000年生,自幼爱好写作,从初中时开始尝试向杂志投稿,散文类、诗歌类文稿均有登载。连载幻想小说《鲸》,获“幻小说”公众号征文活动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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