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黑洞洞的,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截蜡烛头,“嚓”一声点亮,烛光一圈圈漾开,照亮小屋的一角。他赶紧回过头去,一只手紧紧捂住眼睛,这些微弱的亮光对他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的。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适应了,他才敢睁开眼。
一片寂静,只有影子在墙上跳跃。叶尔肯有点儿恍惚,难道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摊开软牛皮本子,盯着自己昨天的笔记:独自在山上的第111天……那么,今天就是112天呀。想想真有点儿不可思议,自己已经112天没见过任何人。但这又有什么呀?作为一个老护林员,最久的一次,他在库尔德宁冬季的深山,一个人生活了整整187天!那一年,暴风雪刮了小半年,幸好补给充足,叶尔肯才没有饿死。下山时,他依然神采奕奕,大家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可今年,叶尔肯为什么觉得日子如此难熬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清晨六点,库尔德宁草原还在沉睡,天黑得像锅底,他生好炉子,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因为大多数时间一个人生活,叶尔肯手艺锻炼得不错,早饭是他自制的牛肉酱配小面条。牛肉是秋天哈萨克牧民转场时,他从一个老牧民那里买来的,有七八十斤。他把肉切成肉糜,用辣椒和盐腌好做成肉酱,装在一口大缸里,冬天的肉食就全靠它。他拿了铁锅出门盛满雪,放在火炉上加热,白雪就成了水,这水虽有点儿苦,也算得上干净。光吃饭可不够劲儿,还得配点儿喝的。在新疆冰天雪地中冻大的汉子都爱喝点儿白酒,叶尔肯也不例外,但巡逻哪能喝酒呢?他想了个替代的法子,在水里加上马林果酱当饮料。每年春末,当红彤彤的马林果遍布库尔德宁树林深处的时候,护林队的四十几个同事就会聚到一起,采野果,谈天,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群星游走的天河,那是叶尔肯最快乐的巡山时光。
吃完早饭,叶尔肯找到屋外冻硬的牛奶桶,用冰锥凿了一小块奶糕,放进铝盆里。因为经常熏烤,铝盆底部黑漆漆的,已经有些变形。他用一柄铁钳夹着铝盆的边缘在火上烤,慢慢地,牛奶淡淡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叶尔肯用纱布蘸着牛奶敷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好受多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叶尔肯戴好墨镜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马棚里,先给马套好鞍子,又在鞍上铺了一张毛毯,这样人坐上去既柔软舒适,又能抵御严寒。接下来,他装上干粮,带上信号枪和手机,牵着老马出门了。
这匹马是他工作那年从家里的牧场带来的,陪着他巡了十几年山林,相依为命,格外亲近。
“老伙计,准备好了吗?虽然111天没出事,咱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得打起精神来仔细瞧,不能放过一个坏蛋!”叶尔肯既是对老马说,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在这寒潭一样的深山,最需要的就是勇气。
老马似乎能听懂叶尔肯的话,低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它驮着叶尔肯在山脚下的雪原前行,积雪有七八十厘米厚,几乎没到老马的大腿根。远远看去,老马就像拖着肚子在雪地上滑。他们身后的雪原上,则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深沟。
太阳爬上山脊,大片的金色洒在雪地上,金光耀眼。整个库尔德宁从沉睡中醒来,散发着温柔的气息。这片草原其实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山间阔谷,阔谷两边,高山逶迤,山坡之上,云杉耸立。
这些云杉攀坡而生,密密匝匝,绵延数十公里,库尔德宁也因此成为中国最大的云杉自然保护区。夏日,云杉笔直而立,随山峦起伏,像横卧在坡上的绿色巨人。冬季,杉树叶上雪花凝白,花哨繁复,远远望去,像白色蕾丝织就的巨幅裙摆。
这些云杉树有的树龄已达几百年,弥足珍贵,是偷伐者们最喜欢的树种。此外,林子中的雪鸡、盘羊等野生动物是偷猎的人猎杀的目标。叶尔肯透过深褐色的墨镜环顾四周,雪地和林子变成淡淡的茶色,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库尔德宁的平静丝毫未受惊扰。
一整个上午,太阳铆足了劲儿照耀大地,叶尔肯心情很好,没发现一点儿可疑的迹象。他掏出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哈萨克民歌,可信号不稳定,净是杂音,他干脆关上收音机,从马背上跳下来。
面对着起起伏伏的坡地,他突然玩心大起,从一个陡坡的顶上滑下来,像小孩儿一样乐开了花。等他一溜烟摔进雪堆里,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连两个鼻孔里也塞了一些,他被自己的狼狈样子逗乐了,哈哈大笑。叶尔肯一笑起来,鼻头散发出红彤彤的光,他索性就让自己舒服地躺在雪里,悠悠地唱起他心仪的歌来。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地玛利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當你在山下歌唱
婉转如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
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
突然,他止住歌声,手使劲儿往屁股底下的雪里掏,没一会儿,摸出两截树枝来。树枝上半截已经烧成了木炭,叶尔肯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他就着阳光,仔细查看木炭表面燃烧的痕迹,黑色的炭粉还没完全凝结,把两根树枝对在一起剐了几下,黑色的粉末簌簌而落,看来,这些树枝燃烧起来的火并没有熄灭多久,烧木炭的人也才刚刚离开。
叶尔肯赶紧掏出手机,拨通管护站胡站长的电话。
“老胡,有情况,你们快来!就在提克喀拉尕依山脚那块三角形的高地边上!”
“什么?我——我听——听不到——”老胡的话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电话那头。
叶尔肯又说了好几遍,他猜老胡应该是明白了,提高嗓门大叫起来:“这群坏蛋——”
不用说,脾气爆的老胡一听有人偷猎,又开始骂骂咧咧了。如果电话线能当传送带,他非得一头钻进电话线游过来不可!
“我会尽快派人支援!你先盯住他们,别让这些坏蛋跑了!”老胡叫道。
“好的!”
叶尔肯正准备挂上电话,老胡突然压低嗓子说:“叶尔肯兄弟,你的身体行不行?你别——别硬撑——要是不行——我就让别人——”
“我能行。”叶尔肯下意识地回答,但他又感到心虚得很。
“那好,多保重。”老胡说。
叶尔肯挂上电话,望着那几根烧过的树枝,心想:这些人懂得把烧过的木头埋起来,还会隐藏踪迹,当真是些很专业的偷猎者,不好对付哪!他心里升起一层淡淡的伤感,自己真的能行吗?要是在原来,他能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可是现在……唉,算了,不想这些,先追上他们再说。叶尔肯这么想着,信心又回到了胸腔:他能完成任务的,即使不能亲自抓住偷猎的人,他也能坚持到同伴来。
即使再狡猾的敌人,也免不了在这雪地之上留下线索。这些线索就像密码,只有经验最丰富的护林人才能掌握解開密码的钥匙,找到他们,抓住他们。线索就是生命!叶尔肯从小在库尔德宁长大,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知道靠近南边的坡地上有一条大路,但那里很难隐蔽,又是他们巡山的必经之路,偷猎者多半不会选择,他们宁愿挑路途艰难、但不易被人发现的小路走。叶尔肯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往北边那条崎岖的小路追。
果然如他所料,在北面浓密如织的密林下,叶尔肯在雪地上发现了马蹄的印记,来人一共有三匹马。叶尔肯跟着雪地上的蹄印,钻进云杉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既要追捕坏蛋,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正午时分,阳光耀眼,叶尔肯穿梭在密林中,眼睛又干又涩,他只好不停眨眼,但那样眼睑又变得红肿。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一会儿,让眼睛歇口气,可眼看敌人就在不远处,他怎么能放弃呢?叶尔肯攥紧缰绳,马鞭轻挥,老马在雪地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像条小溪一样淅淅沥沥淌下来。
太阳已经西斜,叶尔肯和老马的影子在雪地上拖得好长好长。正走着,突然,前方一棵高耸的云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叶尔肯一拉缰绳,躲在最近的树干后,浑身上下紧张起来。
他轻轻摩挲着手掌,时刻准备扑上去。
咯吱——
一个淡棕色的影子轻轻窜了出来,竟是一只高大的盘羊。这只盘羊的两只角又尖又小,朝天空里斜刺着,是一只母羊。叶尔肯吁了一口气,正要打马前进,却发现这只母羊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羊。
叶尔肯赶紧拉住马的缰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轻轻抚摸着老马的脖子,无声地告诉它:安静一点儿,我们不要惊扰这一对母子。老马眨眨眼,连呼吸也轻了。
带着崽儿的母羊比往常警惕,它走走停停,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异样的时候才会再前进。小羊屁颠屁颠跟着母羊,一会儿跑得快,一会儿跑得慢。有时小羊跑在母羊前面了,母羊担心,会猛地发力奔到小羊前面,让小羊停下来,然后用一边脸轻轻蹭小羊的脸。
叶尔肯就这样盯着母羊和小羊走走停停,几乎忘了自己在追踪偷猎者。等母羊走远,叶尔肯还愣在那儿,要不是老马低下头开始大口嚼积雪,他还不会醒来。
叶尔肯心中一热,摸着老马的鬃毛,慢慢地说:“老伙计,如果我退缩了……你会看不起我吗?”这句话如此艰难,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就像喉咙里卡着一根大鱼刺。
其实,叶尔肯不止一次想过“退休”。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难过,但是……
他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张小姑娘红红的脸。叶尔肯从衣服最里面的口袋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正是她,扎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小辫子,眯着眼睛笑。叶尔肯跳下马,把照片给老马看:“老伙计,你瞧,我的小古丽又长高了,长得俊了,明天她站在合唱团的队伍里,一定是最耀眼的那个!”
老马甩甩脖子,似乎在表示同意。
“她让我去看她的合唱比赛,可你知道的,这儿需要我,我一步也走不开。她挂断电话,我猜她一定偷偷地哭呢。你说,会有人安慰她吗?”叶尔肯抽抽鼻子,一双眼睛隐藏在墨镜后面,老马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又让她失望了,我总是让她失望。你说我是不是个不称职的阿爸?可我也没办法呀——”
叶尔肯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如果告诉老胡他们我眼睛坏了,他们肯定会让我下山,我就能去见我的小古丽了。可是——我是最好的护林员啊。这里又如此可爱,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它们都会眨眼,都能听懂你的心,我不能丢下它们不管啊,我一走,它们就危险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这一回,老马安静地站在那儿,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叶尔肯。叶尔肯被它瞧得心虚,转过脸去。
“我这么尸从,你也瞧不起我吧,唉,也难怪,就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呢——说这些干什么呢,还是继续走吧。”叶尔肯甩甩头,尽量不去想所有的难题。雪地上的痕迹越发清晰,他加快了速度。
太阳快要落山时,他奔到坡顶一块茂密的林子里。就在几棵粗壮的云杉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就是他,头上戴着一顶狐狸皮的帽子,穿着一件淡灰色的棉袄,身上还背着一个麻袋!
叶尔肯心里冒火,急匆匆环绕四周,只有他一个。
那人听见声音,正要扭头,叶尔肯已经骑马奔到了他身后。他想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干吗的?别动!”叶尔肯从马背上跳下来,正好跳在男人背上。他哼了一声,被叶尔肯扑倒在雪地里,麻袋也滚落在雪地上。
叶尔肯正想把他抓起来,突然发现倒在地上的麻袋里,露出一堆东西。他定睛一看,是一对羊角,弯弯曲曲,上面有螺旋一样的纹路,顶头很尖,亮幽幽的,像一把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那是盘羊的一对角!只有野生的公盘羊才能长出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角!
叶尔肯突然想起刚才的母羊和小羊。不知道这只已经被割下角,头上、身上淌着血的公羊,这会儿正躺在哪片冰冷的雪地里呢。它死而不能瞑目,它的伴侣、它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叶尔肯越想越悲伤,他感到头脑发晕,眼睛里都冒出了火星。
“畜生!”他骂道。
那男人被叶尔肯高声的呵斥吓了一跳,五官猛地皱缩起来,他的脸和身体像老鼠那样越缩越小,突然,他猛地发力,撒腿就跑。
“站住,不许动!”叶尔肯呼哧呼哧在后面追,喊声四溅,云杉上松软的雪一团团坠落。
也许是太过惊慌,男人在雪地里打了个趔趄,叶尔肯正好追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叶尔肯从前练过摔跤,可那男人也并不好对付,他似乎也练过些功夫,躲过几次叶尔肯的进攻。
这样可不行,叶尔肯想,我要拿出绝招来。他干脆压低上半身,绕着那坏蛋走了两圈,摆开架势。他脚下的步伐很快,忽左忽右,游刃有余,就像库尔德宁的苍鹰一样,正盯紧了猎物,猎物再怎么耍花招也逃不脱。
那男人果然急了眼,猛地嚎叫一声,摸出一把匕首,向叶尔肯冲来。叶尔肯眼见那刀锋就要刺到他脸颊的一刹那,猛地一转身,躲过了男人的攻击,然后顺势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坏蛋站立不稳,从小坡上滚落。
叶尔肯以为大功告成,万万没料到那男人狡诈多端,滚落时竟然甩出一截绳索,套住了他的脚脖子。叶尔肯重心不稳,跟着他一起从坡上滚下。
山上树林茂密,树枝横斜,叶尔肯滚落时眼镜给树枝捅了一下,被树枝挑到半空中,又重重落入积雪里。
失去眼镜,强烈的阳光像尖刀一样刺进叶尔肯眼中。叶尔肯顿时眼前花白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别动……我……我饶不了你……”叶尔肯强忍泪水叫道。
那男人惊魂未定,一骨碌爬起来,看也没敢看叶尔肯一眼,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我……眼镜!眼镜!”叶尔肯捂着眼睛,泪水滚滚而下。他跪在雪地里四处乱摸,可在厚厚的积雪里摸索一副眼镜,比在大海里捞针容易不了多少。
黄昏的余晖映得雪地发红,叶尔肯的眼睛一接触到日光,眼皮立刻肿得老高,疼得撕心裂肺。他忍着剧痛,朝红鼻头男人离开的方向看。他的眼睛终于能感受到一点点儿东西,可只是模糊的影子。
“你给我站住!我不会放过你的——”叶尔肯捶打着地面,眼泪喷涌而出。要不是这双眼睛坏事,他一定能抓住那家伙!可恶的雪盲症!
从前的自己,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可是连藏在雪地里的雪兔都能瞧见啊。叶尔肯捂着头脑想:命运啊,怎么对我这般不公!
去年,他巡林时抓到一个偷伐者,本想把他驱赶出走,可押着他走到云杉林边缘时,遭到他同伙的突然袭击。那人用棒子打中叶尔肯的脑袋,他顿时失去知觉昏了过去。要不是老胡联系不上他,及时来寻找,叶尔肯非冻死在林子里。自那次受伤以后,叶尔肯患上严重的雪盲症,一看到雪,就流眼泪、视线模糊。他谁也没敢告诉,要是给老胡他们知道了,非得让他下山不可。
他只好偷偷研究治疗的方法,吃鱼肝油,用牛奶敷眼睛,戴专业的墨镜。可墨镜不能摘啊,一摘掉,雪盲症就严重了。
“一切都完了。”叶尔肯闭着眼睛躺在雪地上,大声地嚎叫着,不知是在哭还是笑,“我是个无能的人哪。”
小古丽会怎么想?她一直以爸爸为傲的。老胡他们会怎么想?在他们眼里,叶尔肯是最棒的护林员,从来没失过手。
呜呜——
叶尔肯忍不住放声大哭,林子里静悄悄的,雪还是那样洁白,包裹着一切悲伤。
空荡荡的山林里,只有老马陪着他。许久,他坐起来,眼睛针扎一样疼。他给老胡去了电话,让他们快来支援,可老胡在那头却惊慌失措地说:“叶尔肯兄弟,这回的偷猎者可是个大团伙,十几个区域都遭到了入侵,咱们全队的人都已经冲上去了。我呼叫了森林警察,他们正在派人来,最早明天中午到,你能坚持住吗?”
叶尔肯沉默了一会儿,老胡那头传来“喂——喂——”的声音。
“叶尔肯兄弟,你在吗?”
“我能行。”他说。
“好好,那你千萬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赶紧联系我!”
叶尔肯挂上电话,重重喘了口气,他得振作起来,他不是个失败者,不是!
“我是这山上最好的护林员啊。”他说。这么说着,勇气回到了胸膛。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叶尔肯想。
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暗,叶尔肯知道今天不能再追了,他得先找到眼镜,明天才能继续。
夜晚的库尔德宁露出了狰狞的面孔,风夹着雪肆虐地刮,手掌般的雪片砸下来,一片天昏地暗。
叶尔肯像只打洞的鼹鼠,钻到积雪里慢慢摸索。他的帽子、衣服和裤子被积雪浸湿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叶尔肯冷得牙齿打颤。
“这样可不行。”叶尔肯说。他顶着风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地,把积雪清理干净,又找到一些干枯的树枝点燃。橘黄色的火焰烘烤着全身,这才暖和了点儿。
还算幸运,馕饼和白酒在老马身上的背囊里没有丢。他吃了点儿饼,又大口吞下半瓶白酒,身上恢复了一些温度。没有牛奶,他把雪团成一团装在塑料袋里,敷在眼睛上,虽然冷得牙齿打颤,但总算稍稍好受了一些。
酒精的力量很快上了头,叶尔肯身子软软得像在云里,他连举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两眼一闭,很快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空已泛出淡淡的银灰色,树林里的一切都在发光,宛若新生。
叶尔肯睁开眼,感受着渐渐映出的亮光一寸寸蔓延上皮肤,那熟悉的、令人欣喜的温暖又回来了。这是库尔德宁独有的温柔,与每一个诞生于此的生灵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就像他熟悉的任何时候一样,大山、树林、积雪都显得如此安详。草木发出的冰冷香气、鸟儿的清唱在风中飘扬。昨天发生的一切恍如一场大梦,今天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没有眼镜,叶尔肯眼中的世界还是一片模糊,可这一刻,他却觉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晰。库尔德宁美得圣洁,任何进犯都是一种亵渎。
感受着无边的美妙,叶尔肯流下两行细如游丝的眼泪。
他坐起身,无意中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却是找了许久的眼镜。他赶紧戴上,准备起身,可双腿却不听使唤了。原来裤子已经冻成冰坨子。一定是昨天在积雪里跪着找眼镜时冻住的。
弯不了腿,叶尔肯就没办法站起来。他想了半天,终于找了方法。先爬到一棵树边上,借着树干的支撑慢慢站起身。
棉服冻成了直筒子,他只能慢慢地走,让腿尽量保持平直。那个坏蛋和他的同伙哪去了?他不知道。但只要他一直往前走,就一定能找到。
银光闪闪的树林里,动物们还没有冒头,只有一瘸一拐的叶尔肯和老马的身影。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叶尔肯掰开冻僵的手指,颤颤巍巍摁下接听键。
“阿爸,我们得……得……奖……”
信号只持续了三秒钟,手机发出两声嘟嘟的振动,自动关机了。
叶尔肯的泪水噼里啪啦,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他的眼睛红肿得可怕,看起来像一只刚从饥荒里挨过来的黑熊。
“我的小古丽……”他颤颤巍巍地说,“你真给阿爸长脸!阿爸……阿爸也不会给你丢人的!我会亲手抓住他们,亲手……”
叶尔肯抬起头,暖融融的阳光隔着树枝的形状,镂刻在他的脸颊上。他再一次抬起脚,稳稳地踏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
选自《少年文艺》(上海),2019年第3期
霍聃,曾发表过《魔药高手》《废弃的实验楼》等作品。曾获“读友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银奖、“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短篇小说《喉咙里的奔马》入选中国作协2018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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