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昕平:
汤老师好!您20177年出版的《阿莲》是我个人非常喜爱的一本儿童小说,并且是从内容到形式都充满了“爱”。浓淡萦绕的绿色,素净简洁的题目,与作品主人公“阿莲”的精神气质内外相宜,令人联想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那样美好的诗句。《阿莲》也的确是掀起了一股绿色的旋风,先后入选20177“桂冠童书”,《中华读书报》20177年“十佳童书”,20177年度“中国好书”,并且荣获了“20188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这么多的专家,还有众多的小读者,都给予了《阿莲》高度的认可。您觉得,《阿莲》这部小说最打动人的力量是什么?
汤素兰:
非常感谢读者和专家们对《阿莲》这部作品的一致认可。虽然《阿莲》还有很多不足,而且从来“文无第一”,对一部文学作品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与角度,但读者和专家们能对《阿莲》认同,我认为是因为这部作品真诚的写作态度与真实的童年力量。它是一部以我自己的童年生活为素材创作的成长小说。许多生活细节,尤其是主人公的情感,都来自我自己真实的童年体验。虽然“阿莲”的童年时代与今天孩子们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区别,但一个孩子成长中遇到的困惑,成长需要的营养和助力,今天的孩子依然会有同感,依然能引起共鸣,对于今天的孩子依然会有所助益。
我自己曾经在一篇文章里面说过,“有根的故事才有生命”。我以为,不管是小说的写作还是童话的写作,真实的生命感受与体验、都是作品的“根”,而作家自己的心灵体验自己的情感投入与真实的童年记忆,是有助于这根的深植的。一棵树要根深才能叶茂,作家的作品也只有真实的生命体验与真诚的情感投入才能赢得更广泛的读者的共鸣。
崔昕平:
非常赞同您的观点,“真实的生命感受与体验”是作品的“根”。有“根”的作品才是立得住、记得住、留得下的作品。阿莲这个形象的确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的出现,丰富了中国当代儿童小说的人物画廊,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性鲜明、倔强独立的湘妹子形象。中国当代儿童小说中,以人物命名的作品数量还真不是很多,这是否隐含着您对小说创作的某种理解?
汤素兰:
是的。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塑造人物形象最为重要。其实,不只是小说,我在写童话的时候,也比较注意形象的塑造,“笨狼”“小朵朵”“小巫婆真美丽”,都是我塑造的人物形象。最近我完成了两部人物传记,虽然传主有很多素材,但我选取的,是最能体现她们主要性格,能让她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的素材。
文学创作是以生活为基础的,我们周围的人,每一个都是鲜活的,他们的鲜活表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做事的方式,他们的为人处世,他们日常的每一处细节。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物”。
我认为,儿童文学的写作,更要讲究故事与人物,先有鲜活的人物,才有精彩的故事。
崔昕平:
《阿莲》中的童年是独特的,它来自大山深处一个小小的村庄。相信有不少读者都在猜测,这个形象的身上,是否有您自己童年的影子?故乡的记忆,在作品中是否占有很大的比例?能谈谈故乡对于您、对于创作的意义吗?
汤素兰:
我的故乡在湘西北,是一个穷山村,一直到现在还需要扶贫,我现在还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当别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对方说,我最近刚从那儿回来,到我结对帮扶的农户家里去了。我小的时候,村庄的人还比较多,村里有小学、中学,现在人口流失很严重,青壮年几乎都出门打工挣钱,在外面买了房子。现在我每次回家,我父親都说,等到他们过世以后,山村就会变成荒村。
像我这种来自乡村的孩子,对于故乡的情感,有一个从逃离到回归的过程。小时候我家在当地还算比较富裕,周围的人都比我家穷。我小时候并没有感受到周围人的多少友善,因为温饱都没有解决的时候,情感就会变得粗粝。但是,长大了再回想,恰恰是在贫穷之中体现的温情与关爱,才更加珍贵。我爷爷奶奶的质朴坚忍,我母亲的慈悲舍得,还有周围人对生活的隐忍顽强,都令我感动。我前几天在国家博物馆近距离地看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我在那幅油画前伫立良久,我眼睛看着画面里的父亲,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我的乡邻、我的亲戚朋友。我记得有一年我回乡,看到夕阳很好,我有意下了车,沿着曾经上学的路往回走,我看到前面有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一条皱巴巴的裤子,从他走路的姿势里我就知道,他是村里的一个农民。妻子跑了,儿子去外地结婚了,他耳朵聋了,独自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但是,他坚定地一步一步地往他那个空空的家里走去,那种坚忍,让我落泪。
对于山村里的生命和人事,我们其实并不能完全读懂。
如今我们总是以城里人、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待乡村里的儿童,以高贵的城里人的身份到乡下去扶贫。我们的乡村秩序与价值观念,在现代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土崩瓦解了。我希望乡村依然能给我们留下一些东西,一些最质朴的观念、价值,对于活与死的尊重与顺应。那些,也许就是乡村最崇高的生命哲学。
崔昕平:
您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我!《阿莲》属于一部回忆童年性质的儿童小说,您是否有过担心,这样的作品是否能穿越时代,感动当下的孩子?换个角度,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您在写作中,是否考虑过如何克服这个问题,或者说,如何让它不成为问题?您的作品被许多小读者喜爱,对于小读者的儿童文学阅读,您最想通过作品,对当代儿童传递些什么?
汤素兰:
读者的阅读,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需要作品故事吸引人,人物个性鲜明,情感上能引起共鸣,对于写作者来说,只需要考虑这些就够了。至于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巴西(《我亲爱的甜橙树》),还是发生在阿尔卑斯山(《小海蒂》),是发生在老北京的胡同里(《城南旧事》),还是发生在密西西比河上(《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都不那么重要。当然,我在写作中也考虑到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比如,用不复杂的句式,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避免大段的议论,让事件和人物来推动故事。儿童文学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写作有限制有约束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时候更加能激发作家的创作潜能。
真善美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是我写作的一贯主题。给孩子准备什么东西是最好的?物质是靠不住的,给他真诚、善良和追求美的能力。传递真善美,通过作品告诉孩子怎样去追求,怎样去克服人生历程中的苦难,这是我想告诉孩子们的。
崔昕平:
我始终非常惊异的一件事,就是您在童话创作如此成功的阶段,会跨文体,转向小说创作,并且,就像曹文轩老师在为您撰写的《序》中所评价的,您的小说“一样也写得十分地道”,是“中国儿童文学中一流的小说”。坦率地说,这两种文体还是有着极大的创作差异的。对您来说,由童话创作向小说创作的转换,最大的难度在哪里?此次的小说创作,带给您怎样的收获,对未来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启示?
汤素兰:
我认为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童话,“讲故事”是硬道理。小说和童话都需要把故事讲好,讲得合情合理,如同真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但小说的“真实”需要符合生活的真实,因此,在写《阿莲》的时候,因为要还原当时的时代背景,我还是花了不少考据的工夫。童话的本质是想象,但要被读者接受,需要符合情感的真实。小说对真实性近乎苛刻的要求对我写童话确实有好处,让一个想象的世界显得无比真实,这会让作品更具有张力。我在《阿莲》之后写作《南村传奇》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强调了故事的“真实性”,包括细节的真实性。但童话的思维与想象以及童话作品中对童话氛围的营造对写小说也有好处。艺术都是相通的,是可以互相借鉴的。当我提笔写作的时候,我关注的就是写作本身,是我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我很少再去想文体之间的区别。
崔昕平:
我注意到您近期又出版了兩部非常优秀的童话作品,《南村传奇》和《时光收藏人》。刚刚在第二个问题的对谈中,您还提到最近完成了两部人物传记。传主也是与儿童文学界相关的吗?与您接触,总能感觉到您内在的活力、明朗的生活态度和常驻的童心。这种状态是先天具备的吗?您是怎样选择了儿童文学创作道路的呢?这条创作之路,如果从您的第一部作品算起,应该有多少年了?谈谈您当初的选择、今日的感受和未来的规划吧。
汤素兰:
那两本传记的传主并不是儿童文学界的人,而是共和国的时代楷模。我接到任务写她们的故事的时候就在思考,她们身上最宝贵的精神是什么,她们的成长能够为我们今天的孩子提供的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写这样的作品,将前人收集的资料进行加工整理,也能交差,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努力贴着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来写,用她们的生活细节来编织故事,我希望她们的成长故事本身就能具有吸引力,吸引今天的孩子们来阅读她们,了解她们,而不仅仅是她们身上闪亮的光环。这种写作的方式和对传记文学的思考,也是我近几年学习写作的结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意识到从事儿童文学写作与研究是我这一生最正确的选择。儿童文学不只是一种文学,它还是一种世界观、一种生活智慧和处世哲学。从事儿童文学研究和写作,能让我永葆童心,永远向孩子学习,永远像孩子一样热爱生活。
我的儿童文学创作有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刚开始的时候是出于兴趣爱好,写作了很长时间以后,才真正进入到写作的自觉,进入写作的自觉以后,我认为自己不再是一个儿童文学的业余爱好者,不能只满足于写出作品,而应该思考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和如何写这个作品。我已经写作三十多年,写了一些作品,但真正令自己满意的并不多。未来,我希望能更加努力地学习,更加真诚地写作,写出让读者、让自己更满意的作品。
颁奖词
童年与故乡是儿童文学永恒的母题。汤素兰的长篇小说《阿莲》,人物塑造鲜明饱满,故事情节质朴生动。在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风俗画中,展现了故乡与成长水乳交融的生命传奇。其叙事风格,让我们品味到沈从文、周立波等湘籍作家之风韵,并且彰显了小说特有的品格与美。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