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午,听妈妈说要去给乡下外婆寄个口信,第一次听到“口信”两字,觉得好奇,便随妈妈一起出门。妈妈沿着河边走,两眼盯着河边停泊着小木船上的一个个农民伯伯的脸,忽然妈妈对前面河畔小木船上的一个农民说:“阿林叔,你上街吗?”阿林叔忙问:“你去乡下看你妈吗?”妈说:“我要请妈妈明天去我家,请你转告她好吗?”阿林叔说:“好的,一定把你的口信带到!”妈说:“谢谢了!”阿林叔笑着说:“不客气,一个村上人嘛!”
第二天的上午,外婆提了一篮马兰头干、菜花头干,颤颤巍巍地从我家长弄堂走出来,我和妹妹奔过去,大喊“外婆,外婆”!边接过她手中的竹篮,外婆给我们带来了马兰头和菜花头干。外婆对妈妈说:“昨天中午,阿林到我家对我说,你女儿叫你明天去一趟,我来不及给小外孙做点儿熟食,就拿点儿菜干给你们。”外婆一到,妈妈和她像有说不完的话。外婆在我家吃了中饭。妈妈和我一起上街给外婆买了不少回头货,有麻酥糖、红枣、茶叶、柿饼,都是外婆最喜欢吃的。
有一天上午,阿林叔匆匆忙忙地跨进我家门,见到妈妈便说:“大阿姐,你妈让我带个口信给你,这几天身体不好,很想你!”妈妈一听外婆身体不好,眼泪也落了下来!阿林叔说:“要不你抽空去看看她!”妈忙说:“我马上乘你的船去乡下,让我上街买点儿东西,你的船停在哪里?”阿林叔说:“船停在太平桥堍,你不要着急,我等你!”
我随妈妈去茶叶店买茶叶,去南货店买麻条、巧果,店员给包扎上时都系了一条红纸。妈说,给外婆讨个喜。我们匆匆赶到太平桥堍,阿林叔在船上叫我们了。我和妈妈上了阿林叔的便船,一路上,经过一个浩瀚的南湖,便转入弯弯的小河,没多久,外婆家的小村到了。外婆站在家门口的河桥上。我忙喊“外婆!外婆”,边向外婆挥手。
妈妈和外婆边走边说,到了外婆家,外婆立刻生风炉炖茶,在小锅上炒毛豆。妈妈对外婆说:“你别忙了,忙坏身体的!”外婆说:“你们来了,我开心哩!毛病都好了!”外婆拉着我去屋背后的小竹园,割了几只鲜嫩的竹笋回到灶屋间,妈妈和外婆一起动手,做了笋片塘鲤鱼、竹笋泥炖蛋、炖菜花头干、鳗鲤菜。中午一桌丰盛的饭菜,吃得有滋有味。我仔细打量外婆,好像没有什么病,我们一到,怎么也看不出外婆身体上哪儿不舒服。可能外婆最需要的是一种亲情的陪伴。
我读五年级那年,我的小哥初中肄业,去离家十二里的陈镇米行学生意。小哥在小学时,做早操他会站在司令台上喊操,学校文娱演出,他都是演主角,学校里的学生都认识他。有一天,一个六年级的同学在放学路上对我无理取闹时,他旁边的同学说,他是某某某的弟弟,那同学立刻收敛起来,悄悄地走开。小哥小学毕业考上了县中,读了两年便辍学了,妈妈托人让他去陈镇米行学生意。小哥和我的感情最深,小哥第一天離家去陈镇米行的早晨,我和妈妈去给小哥送行,小哥下了船舱,航船老大吆喝一声“开船了”,航船便离岸,我禁不住哭了出来,小哥忙钻出船舱,向我挥手,我站在河桥上,直望到航船渐渐地消失在水巷的尽头,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小哥去学生意后的几天,每天放晚学,我便去陈镇航船码头,等航船从陈镇归来。一见航船从远处的桥洞里钻出来,心里会扑通扑通地跳着,等到航船靠岸,上岸的客人走完了,还是不见小哥的影踪。我便问船老大:“我小哥没带口信吗?”船老大说:“没有!”我失落地离开码头。我一天不漏地去航船码头。一天放晚学,赶到航船码头时,航船靠岸,客人走了,船老大一见我便说:“你小哥有口信,这本书让我带给你,一包袜底酥给你妈。”我兴奋得谢都不谢,拔脚回家。一进家门,一边对妈嚷着“小哥寄来的东西”,一边把袜底酥交给妈。我迫不及待地拆开纸包,是一本《小学生作文选》,我贪婪地读了起来。妈妈问:“你哥有口信吗?”我摇摇头说:“没说什么!”妈咕噜了一声:“这个老四,不给个口信,多说几句啊!”
小哥好久没有给家带口信了,我特别想念他,每次想起和小哥一起在家的日子就觉得很快活。一天傍晚,他带我去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电影散了,回家路上,小哥还请我吃了一串香豆腐干。晚上和小哥一起睡,听他给我讲《水浒传》中的故事:《武松打虎》,一个故事讲了几个晚上也没讲完。
我思念小哥心切,每天放晚学必去航船码头,看看小哥有没有口信。一天放晚学,我做值日生,晚了,我赶紧从学校门口,一路小跑赶到航船码头,正好陈镇航船刚靠岸,我从船舱上岸的客人中发现了小哥,忙大声喊:“小哥!小哥!”从跳板上走下的小哥跳上岸,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妈在家吗?好吗?”我点点头。走进家门,妈妈见到小哥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后来,小哥告诉妈,这几天一直在拉肚子,实在熬不住,请了三天假。妈妈得知小哥拉肚子,立刻让我去挑马齿苋。我拿了小刀和竹篮,没多久,就挑了半篮回家。妈妈把它们洗净,放进砂锅烧煮,让小哥喝。小哥连喝三天,不再拉肚子了。第四天早晨,便又去陈镇米行上班了。小哥走了,三天的相伴,码头上难舍难离。每天放晚学,我都会走到航船码头,等候从陈镇回来的航船,等候船老大给我带来小哥的口信。陈镇的航船靠岸,眼看客人陆续走完,剩下船头上的老大见我站在码头不走,他便说:“你哥没口信,有口信我不会忘记的!”我对老大说:“让我下船舱看看!”老大说:“你这孩子不信我吗?”其实我信的,我要下船去找小哥坐过的地方,我要闻闻小哥身上的气味,我要想象小哥坐船的样子。
不久,小哥在陈镇米行渐渐习惯了,很少回家,经常给家里带点儿钱,带个口信,带点儿陈镇特产袜底酥。妈妈去上海打工了,从此,我和妈妈的联系,就是这只去上海的航船,传递妈妈从上海给家里带来的钱和妈妈的口信。上海航船从周镇出发到上海需要两天两夜,我扳着手指头算好上海航船到周镇的日期,放晚学便去上海航船停泊的码头等,它是在一家镇西首的小茶馆外码头。我常常守到天黑,上海航船到了,我等客人走光了,上船问老大:“我妈没有口信吗?”船老大对我说:“阿弟啊!你妈有口信,我不会吃掉的,你放心!”
有一天傍晚,我去上海航船码头,刚到不久,上海航船正从外面的石拱橋进桥洞,等一靠岸,船老大看见了我便大声喊:“你妈有口信了!”我等船靠岸,人走完,船老大一边给我两张五元的钞票,一边说:“你妈叫你省省用,不要瞎用,先把米买好,再把柴买好,火烛小心,出门把门锁好!”我把妈的口信,句句记在心里。
一天黄昏,小哥背了铺盖回家了,小哥对我说,他再也不去陈镇米行了!我问哥:“他们欺侮你了吗?”小哥点点头,气愤地说:“我是去米行学生意,可老板根本不让我学技术,他只让我帮他家带小孩儿,一天到晚做不完的家务,老板娘嫌我偷懒,说三道四,我实在受不了!”我对小哥说:“别受他们的气!回家就回家!”我把妈捎回来的钱交给小哥,让小哥当家。小哥是个闲不住的人。白天,我上学读书,小哥烧饭、洗衣服,还去河埠钓鱼。放学回家,小哥钓了几十条穿条鱼,吃不掉,把它腌了晒干。他还会钓虾,吃不完卖掉。小哥最拿手的是钓黄鳝,用钓钩钓黄鳝,用铁锹挖黄鳝,小哥卖掉许多黄鳝挣的钱,足够养活我们兄弟俩。
那年冬天,小哥病了,一天比一天重。我去给他请了老中医,服了六帖中药,小哥的病渐渐好了,妈妈捎回来的钱、小哥卖掉黄鳝的钱都花完了。小哥病刚好,没力气下河捕鱼钓虾。天气一天天冷了,腊月到了,别人家拖鱼拖肉,我们家饭也吃不饱。前几天,上海航船老大带来口信,妈今年过年要回家的!得到妈妈回家过年的口信,我和小哥乐了一阵。小哥做了一只皮弹弓,白天去郊野弹麻雀,晚上去郊野船舫里摸麻雀。几天工夫,小哥捉了一百多只麻雀,煮了一大锅红烧麻雀,等妈妈回家过年。
我从腊月二十四日开始,每天都会去上海航船的码头候妈妈。直到除夕前一天,妈妈仍未回家,又没有口信,我和小哥都急了!除夕的傍晚,小哥和我一起去航船码头候妈妈!小哥还和我打赌说,今天妈不回家,他就不姓张!
天黑了,仍不见航船的影子,我和小哥去远处的一座石拱桥的桥顶,忽见远处的河面上有一束光亮正朝我们码头过来,我和小哥情不自禁地欢呼、跳跃!航船靠岸了!客人走完了,仍不见妈妈的踪影,我和小哥正面面相觑时,船老大喊过来了:“阿弟,你妈带的口信,不回家过年了,一包笋干带给你们!”
我和小哥拖着沉重的脚步,心中装满了妈妈的口信,两人不说话,推开家门,冷锅冷灶,寒气逼人。小哥让我去买了一瓶葡萄酒,小哥烧了一碗五香麻雀,让我去后门河浜里拔了一把野芹,小哥煮了一碗炒芹菜。小哥说:“妈说不回家,也是无奈之举,我们要理解妈妈的难处,妈妈何尝不希望和我们一起过年!”
我和小哥在一片鞭炮声中欢快地吃完了年夜饭,走出家门,别人家都在放鞭炮、放烟火。走在大街小巷,一股鱼肉的香味缭缭绕绕,浓浓的年味中,我们想起了妈妈的口信,无法抹去心中的哀愁。
选自《读友》(清雅版)2018年第12期
张寄寒,周庄人,儿童文学作家。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等刊物上发表文章上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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