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听到了卖西瓜的声音,那个卖西瓜的商贩又来了,像一泓清泉淌过我和堂哥干涸的心田。
“卖西瓜啦!大米换西瓜!两毛一斤!”
“个儿顶个儿的甜,个儿顶个儿的沙!”叫卖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像就在街巷口。
睡在旁边的爷爷翻了一个身,我和堂哥两人耳语起来,我们都想买一个西瓜尝尝。我还想起那年我生病,妈妈买了一个西瓜,吃的时候咽下了几颗西瓜子儿,我直担心它们会在肚子里发芽,从肚脐眼儿里长出西瓜藤蔓来,那次担心了好几天,后来成了家里人的笑话,可后来家里人总是舍不得买一个西瓜。
“你有多少?拿出来看看。”当需要花钱时,堂哥总是先问我,昨天我们卖掉了爷爷的空酒瓶。
“三毛。”我没有说实话,早晨时爸妈还给了我两毛钱。
我迟疑地拿出来,因为我的三毛和两毛是放在一块儿的。
“你说假话,这不是还有两毛。”堂哥说道,我脸红红的,“但这也不够的,只能买半个瓜,卖瓜人只卖整瓜。”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能听着卖西瓜的叫卖声渐渐远去,我和堂哥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外屋,外屋的砧板上放着大斛,斛里是满满的大米。
我和堂哥会心一笑,堂哥说:“能换西瓜的?”
“嗯。要是爷爷奶奶知道了怎么办?”
“就说怕玩耍时碰倒,我们把米又倒回到了米缸里。”堂哥的理由总是很有道理。
我和堂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提着鞋子溜到了外屋,一声不响地把斛里的米倒进一个袋子,背起袋子溜到了街巷里。
“卖瓜的声音呢?”堂哥和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在村东边。”
到村东边要穿过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肯定会被人看到的,我和堂哥又有些犹豫。
“你背着吧。”有危险时堂哥总是把重任交给我,“村里人看到了,你就说爷爷让拿米换西瓜。”
“你怎么不说?”
“买到西瓜了,让你多吃一块。”
我听完没有再反对,等买到西瓜了,堂哥肯定比我吃得快,要是能多给我留点儿是最好不过了。
我们背着米追赶卖西瓜的声音,转过几条街巷,远远地看到了拉西瓜的马车,翠绿而圆润的西瓜堆成了小山。唯一让我和堂哥却步的是有村里好多大人在选瓜,还有亲戚舅姥姥和一个远房的姑姑。我和堂哥只好在街巷旁的大树下等着,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半车西瓜也只剩下了十来个。
我和堂哥匆匆跑过去,伤心地看着十来个西瓜,故意敲得瓜咚咚直响,过足了瘾,把每个西瓜都摸了有十来遍,终于选下一个称心如意的。那人先称瓜重,再称我们带来的大米,结果还能剩下一些大米。
我和堂哥面面相觑,剩下的大米总不能带回去吧。那人猜出了我們这大米的来源,知道了我们的难处,那人又从车上的褡裢里翻出了两个小香瓜。我和堂哥满意地点着头,兴高采烈地走了。这次堂哥非要亲自背着口袋,怕我把西瓜暴露了或者摔坏了。
“但你说的要多给我西瓜的。”
“来时你背,回去时我背。”堂哥没有提多给我西瓜的事,反正又多了两个拳头大的小香瓜,我也就不在意了。
我和堂哥没有回家。奶奶家西边是一块块毗连的菜地,我们把瓜悄悄地背到了菜地里的一棵大树下,等倒出西瓜时,突然又觉得这个西瓜小了很多,一定是我们把米袋里的西瓜幻想得太大了。我们磕开小香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香瓜里橘黄色的籽粒也舍不得扔了,一并咽了下去。
我们看着大西瓜谁都想吃,又舍不得吃。我抱一会儿,堂哥抱一会儿,像抱着一个婴儿。我们一起数西瓜上深绿色和浅绿色的条纹,数来数去总是数不清。
“磕开吃吧,再玩就熟烂了。”我劝说堂哥。堂哥使劲一磕,西瓜却没有开。
这个西瓜留着一个弯曲的小瓜蒂,堂哥说这瓜还挺硬的,看来得动真格的,他一手攥着结实的瓜蒂佯装要把瓜摔到地上磕开,瞬间又使劲一抛,西瓜飞了起来。
“抓住啊!抓住啊!”堂哥故意喊叫着。我以为堂哥真的失手了,着急得要哭起来。堂哥嘿嘿一笑把瓜接住了,他一次比一次玩得惊险,但这次是真的过了头,瓜飞得太高,碰到了树枝上,又弹到了我们背后,没等我们的双手接过去,我们身后玉米叶哗啦一声响,一双粗糙而巨大的手把西瓜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是爷爷来了。
“我还说家里晌午有了耗子精了,把一斛米都给吃了。”爷爷抱着西瓜,咚咚地敲了敲瓜,“原来米都在这里。”
我和堂哥把头垂得低低的。
“走吧,大晌午的,不要中暑了。”爷爷抱着西瓜,我和堂哥跟在后面,走到菜地地埂上时,看到地埂上有烟头和湿漉漉的脚印,爷爷刚才一定是蹲在这里看了我们半天了。我们跟着爷爷走到街巷口时,碰到了乘凉的人。
“换西瓜了?”村里人问。
爷爷笑着:“嗯,天太热了,给孩子们解解暑。”
奶奶看着爷爷、西瓜和跟在后面垂头丧气的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还说呢,斛里的米怎么说没就没了。”
奶奶嗔怒地看了我们一眼,可并没有责骂我们,反而接过爷爷手里的西瓜,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桌子上:“还不过来吃?”
我和堂哥相视一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红色的瓜瓤在牙齿下发出噌噌声,甘甜的汁液滋润着干燥的嗓子,一会儿就啃完了八块。我们这时才想起爷爷和奶奶,我和堂哥每人选了一块最大最甜的端给奶奶和爷爷。奶奶说她不喜欢吃,只有爷爷拿起一个最小的,吃了一小口:“好瓜,你们俩还挺会选瓜的。”
我和堂哥听完笑了,不知道爷爷这是夸奖还是讽刺。我吃西瓜时喜欢先把黑子儿抠出来再吃,堂哥是边吃边吐,结果他比我吃得快,多吃了几块西瓜。我们比赛看谁收集到的黑色子儿多,最后是我赢了。堂哥把属于他的西瓜子儿晾晒干,一个接一个地用牙齿嗑开吃了,我则把属于我的西瓜子儿都收起来,用纸包成一个小包,与奶奶平时收集的菜子儿放在一起。这么多包菜子儿,奶奶都有区分,因为奶奶不识字,奶奶就用一支铅笔在包菜子儿的纸上画了简笔画。西红柿子儿奶奶就画了一个小圈,茄子是一个大圈,萝卜子儿那包画了一个长长的大萝卜,菜豆子儿画的是弯豆荚。当我把西瓜子儿包好交给奶奶时,奶奶认真地在纸包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圆圈里再加上弯曲的波浪条纹,一看就是西瓜的模样,我和堂哥都笑了。
后来爷爷和奶奶居然没有告诉爸爸和妈妈我们偷米换西瓜的事,这个瓜让我们那个暑假浸在了甘甜里。
第二年的三月多,节气过了惊蛰,天气暖和起来,爷爷要开始养菜秧了。西红柿、茄子和黄瓜都需要先在家里养出菜秧,再移栽到菜地里。奶奶把去年收集的菜籽一股脑儿找了出来,我和堂哥也凑过去看。我看到一纸包上画了一个西瓜模样的圈,半天才想起来,这就是去年我自己留下的西瓜子儿。
“要不咱们也种点儿西瓜吧。我看那些西瓜子儿保存得很好。”
堂哥也很同意:“就种点儿西瓜,等夏天了可以吃西瓜。”
可爷爷不置可否,只管把西红柿子儿、茄子子儿和黄瓜子儿分开泡到温水里,这是让它们生芽。爷爷看了我们手里的西瓜子儿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等有空了吧。”
我和堂哥知道爷爷并不想种西瓜,不就是种点儿西瓜吗,爷爷真是的。我和堂哥只好把西瓜子儿收起来,一连几天都没有理爷爷,奶奶只好跟我们说,其实西瓜很“吃土”的,种过西瓜的地好几年都不能种东西,有一年爷爷在菜地里全部种了西瓜,当下是卖了好价钱,可第二年种的菜基本都死光了,所以爷爷最不喜欢种西瓜,我和堂哥这才有些理解爷爷。
“少种几棵总可以的。”奶奶悄悄地告诉我们,等着移栽菜秧和点豆的时候吧,她会给我们想办法的。
那些西红柿、茄子和黄瓜子儿出了芽,爷爷把它们种到一个大纸箱里,过了几天就长出了嫩苗,转眼枝和叶都舒展开了。四月末,节气已过了清明,再过几天就是谷雨了。下了几天的细雨,土壤潮湿,爷爷和奶奶又忙着到西边的菜地点瓜种豆,移栽菜秧。
我和堂哥也跟着去,堂哥扛锄头,我提着水桶,裤兜里悄悄藏着那包西瓜子儿。
奶奶只让我们等着,怎么办她什么也没有说。等着爷爷把菜豆、油菜都种完了,菜秧也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了垄埂上,爷爷便去远处的渠里引水,奶奶这才让我和堂哥把西瓜子儿拿出来,原来是偷偷种西瓜。我和堂哥从西瓜子儿里选择了十个饱满的,悄悄地种下了,又在点西瓜子儿的地方插了一个小棍作为标识。
“奶奶,它们什么时候才能上来?”
“等着吧。”
直到过了十来天,我们都快忘记了,去菜地时,突然看到插木棍的地方各长出了一棵嫩苗,与旁边的油菜苗不同。等着几天后,嫩苗舒展了叶子,一下子认出了这就是西瓜苗,我和堂哥高兴得又跳又叫。这几棵西瓜苗长在油菜苗里,爷爷肯定会把西瓜苗拔光了,所以我和堂哥总是积极地去菜地里灌水,回到家告诉爷爷菜地已经浇过了,这样爷爷就不用去菜地了,只有奶奶会心地笑了。可爷爷总要去菜地的,密的地方还要间苗。半个月后爷爷终于知道了,因为西瓜苗已经伸出了嫩嫩的藤蔓,缠绕到了西红柿上,爷爷肯定会把所有西瓜苗拔光的,所以我们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去菜地,更沒有跟爷爷说话,直到奶奶悄悄告诉我们:“爷爷给你们留了五棵,要是都留下的话,咱们过几个月就吃不上菜了,爷爷也就卖不了菜,哪有钱买肉吃。”
我和堂哥喜出望外,跑到菜地里一看,果然剩下了五棵长势最好的。
“好好管理这几棵西瓜苗,管理好了就有瓜吃。”爷爷看着我们笑。
我和堂哥的心思都放在了西瓜秧上,每天放学都会去菜地里看看西瓜秧。五月末的时候,西瓜的叶子硕大翠绿,它的藤蔓爬得到处都是,横来竖去,粗壮的茎上生满了白色茸毛。
“小心看着点你们的西瓜秧。”爷爷有时也过来帮着我们剪掉一些侧藤,只留下一两条主藤。我们总问爷爷:“什么时候能结上西瓜?”
“还没有开花呢。”爷爷笑起来。
“什么时候开花?”
“六月多。”
现在就是让西瓜藤蔓一心一意生长,我和堂哥抬着水桶浇水,隔几天就浇一次。堂哥说还得给西瓜上点肥料,我们就去马路上找驴粪,把找到的几片驴粪扔到一棵西瓜秧旁边,再去找。等过几天再看时,那棵西瓜秧已经浑身枯黄,奄奄一息的样子了。后来爷爷告诉我们是驴粪把西瓜秧的根给烧坏了,我们难过了好几天,现在只剩下四棵了。
六月的一天,我和堂哥远远地看到一抹翠绿色里有一两个黄点,跑过去一看,“老粗”的茎节处生出了几朵黄色的花。“老粗”是我和堂哥给西瓜秧起的名字,还有“老细”“长腿”和“砰砰跳”。
等我们第二天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的时候,已经晚了,爷爷告诉我们西瓜要对花的。一棵上有雄花还有雌花,当天花开就得对花,第二天露水会把花粉打湿的。我们去了仔细一看,果然花与花颜色不同,有浅黄色的,有黄绿色的,黄绿色的花下竟然结着一个膨大的小瓜。爷爷教我们对花,我们一学就会了,只要一有花开我们就能分辨岀雌雄花,对过的花过几天就脱落了,花下的瓜却一个劲儿地往大里长,可爷爷只让每个瓜藤上留下一两个瓜,留得多了,长不大,也不会甜。
下了一场雨,有一个瓜染了霜霉病,还有一个瓜被狐狸和野兔给咬坏了,最后只剩下了五个西瓜。月份进入了七月,暑夏到来了。进了头伏,虽然天气燥热,西瓜却不停地生长,一天一个样子。我和堂哥晚上就去看瓜,因为有一天我们看到了一个大人的脚印。看瓜开始时是两个人一起去,后来堂哥居然说一人一天,我开始同意了,但怕堂哥悄悄地偷吃西瓜,就说自己胆小怕黑不敢去,只好两个人一起去。
八月到来的时候,西瓜长得快抱不起来了,滚圆的西瓜藏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下面,风吹过来时,一下就不见了,我们很担心,以为被贼偷走了。爷爷弯下腰,咚咚咚地敲了敲,告诉我们已经熟了。
“啊,这么快啊。”我和堂哥,也学着爷爷的模样敲了敲,把耳朵凑到瓜上仔细听,可什么也听不出来。我们还是听爷爷的,兴高采烈地把地里的西瓜都摘下来。回村的路上,我和堂哥故意一路炫耀,让路过的人夸奖西瓜种得真好,奶奶看到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和堂哥送给爷爷奶奶一个,大伯一个,爸爸妈妈我一个,堂哥一个。我和堂哥打算先吃我的,把送人的西瓜放到屋里,用新鲜的草盖起来。窗外的蝉鸣叫着,夏天最好能吃凉西瓜,家里没有冰箱,但村里有十来个大泉子,泉水沁人心脾,清凉甘甜。我和堂哥抱着我的西瓜跑到了泉边,把西瓜咕咚一声扔进了泉水里。泉水的出口连着一条宽小溪,泉水顺着小溪流进大池塘里,直接倾斜到坡坎下面的深水潭里。泉边有几棵杨树,我和堂哥边等西瓜边爬到杨树上捉蝉,半天才想起泉水里的西瓜,跑过去一看,西瓜不见了,西瓜一定是顺着溪水漂流下去了。我急得满头大汗,沿着小溪追赶着,跑到池塘那里时,果然看到了西瓜漂在水上,可是池塘里的水很深,还有淤泥,谁也不敢下去。我和堂哥只好站在池塘边,捡起大土块,朝西瓜周围扔去,溅起的巨大水花让西瓜一点点地往池塘边漂荡。
骄阳炎炎,汗水顺着我的脸直往下流淌,我们就这样在太阳下不停地扔土块,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一点儿进展。我突然感觉头昏脑涨,幸好堂哥想到了办法,把小溪上游给堵住了,水塘里的水才往下走,西瓜一步步地掉进了深潭里。我和堂哥又跑到深潭里,坡坎太高,西瓜碰到石头被摔成了两半,红色的瓜瓤露了出来,我和堂哥分别抱着半个西瓜狼狈地往回走。堂哥朝我吐吐舌头,我满肚子委屈,都怪自己没有看好西瓜。回到家我一声不吭,默默地把西瓜切开了,跟堂哥、奶奶和爷爷一起吃起来,倒是自己种的西瓜,甘甜如饴。我摸着西瓜皮上深绿色与浅绿色的条纹,突然感觉脑袋发晕,胃里直往上翻涌。爷爷一看,说是中暑了,堂哥便把刚才的事情讲了,我们被爷爷和奶奶一阵数落。
“没事,让奶奶给熬点汤药。”爷爷安慰我,摸了摸我的脑门儿还有点儿发热。
奶奶把地上的西瓜皮收集起来,用刀小心翼翼把西瓜的青皮切下来,让堂哥去院里白扁豆架下摘了些鲜扁豆花,爷爷又从抽屉里找出一些金银花和香薷,把这些都泡到砂锅里,奶奶就在火炉上为我炖着药汤。没有想到西瓜皮上的这点绿色,还是草药。爷爷告诉我们,它叫西瓜翠衣,清暑热的,再加上扁豆花、金银花、香薷,就是“清络饮”的一个偏方。等汤熬好了,我试着喝了口,满嘴的苦涩但也有点点豆香,还有一丝丝西瓜的甘甜。等我咕咚咕咚全喝完时,只剩下满嘴的苦涩,苦得我流出了眼泪,更因为刚才自己心里的委屈哇哇大哭起来,不过胃里总算舒服了些,脑袋也清楚了。
我泪眼婆娑地把地上的黑色瓜子儿一枚枚地捡起来,把它们包到纸里,在纸上写上“西瓜子儿”,但又怕奶奶不認识字,我在字下面又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在圆圈里画满了波浪形的条纹,像青绿色的西瓜翠衣,丝丝缕缕,仿佛透着沁人心脾的清凉。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18年第11期
任富亮,儿童文学作家,曾获“小十月文学奖”、2015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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