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是一只土狗,五岁,体形匀称,四肢健硕,毛色黝黑发亮,无一根杂毛。
来城里半年多了,冬冬时常怀念在大运河边的日子。夏天,冬冬跟随着小主人到大运河里游泳解暑,义务担当着救生员的角色;冬天,小主人到大运河结冰的河面上滑冰、打雪仗,他也会参与其中,狂吠助威。河堤两岸是庄稼地,常年弥漫着泥土和河水混合的味道,他一边奔跑、撒欢,一边寻找着这种气味的源头。傍晚时分,庄稼地和树丛里,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打着小灯笼,四处游荡,一闪一闪亮晶晶……
但是现在,冬冬哪儿也不能去,甚至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叫出声来!因为城市里实行养狗证制度,冬冬没有证,所以只能待在餐馆的后院里,无所事事地整日看鸡。
这些鸡一天一批地买回来,捆绑着腿脚,东倒西歪地被扔在地上。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要变成一道道佳肴,所以尚未感到恐惧,彼此咯咯咯地小声唠着家长里短,对冬冬怜惜的眼神一脸不屑。冬冬给他们起了诸如“麻辣鸡丝”“宫保鸡丁”“桃源炒鸡”等名字,提醒他们抓紧享受一下当下。比如多晒晒温暖的阳光,多嗅嗅清新的空气——其实,一点都不清新,餐馆后院充溢着油烟和粉尘。但是,这些鸡们往往不领情。这一天,一只被命名为“山楂鸡翅”的大公鸡居然趁冬冬不备,狠狠地啄了冬冬的鼻子,冬冬疼得满院子打转。冬冬就此放弃了这项无趣乏味的活动,下决心去找小主人石头。
二
小主人石头的家就在大运河边。
冬冬被送到石头家的时候,才四個多月,天天跟着呀呀学语的小主人石头,寸步不离;后来,石头上了小学,冬冬每天都来回护送;再后来,在县城开餐馆的爸爸妈妈接石头来城里读中学,冬冬也跟随着远离了大运河。
那时,冬冬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这么无趣和憋闷,满以为还会和石头形影不离,最起码,还能天天护送他上学。但事实是,石头进了一所专门给外地打工子女开设的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来。
现在,冬冬决定去看望石头。他首先熟悉路线:在石头返校的时候,跳上自己的窝顶,再跃上墙头,伸着脖子仔细看清了石头远去的路线;接着通过观察,发现每天早上采购车辆回来的时候,院门敞开,是出去的最佳时机。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冬冬就伺机跑出院子,沿着石头离去的马路一路狂奔。冬冬以为马路的尽头就是石头的学校,就像以前大运河边那条道路一样,从爷爷家门口一直通到学校——他一天四趟奔走在那条路上,对哪里有荆棘丛、哪里有灿灿野菊花、哪里有棵大树可供乘凉、哪里有小刺猬出没,烂熟于心。
但是,冬冬想错了。
三
道路上没有荆棘丛、野菊花和小刺猬,有的是笔直的行道树和作为绿化带的灌木丛。灌木丛做遮挡,让冬冬跑得很顺畅,等到气喘吁吁跑到道路尽头,冬冬却发现不但没有学校,而且路还转了方向。
冬冬回头望去,早已不见来路,本想返身回去,但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没有看到石头,怎么能放弃呢?爷爷说过,做事贵在坚持。冬冬回想起在大运河边生活时,一个夏天的晚上,月朗星稀,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爷爷告诉石头,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坚持到底。奶奶摇着蒲扇,听闻此话频频点头,墙角的蛐蛐和纺织娘们也在起劲地鸣叫,附和着。
想到这些,冬冬沿着转弯的路开始继续跑。这条路上没有绿化带,有的是坚硬的路面和拥挤的人流。他穿行在各式各样的腿间,不时听到男女老少长短高低不同的尖叫,还被磕、碰、踢、踹了无数次。等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冬冬彻底傻眼了:东西南北,四处延伸,每一条道路都拥挤着人流和车辆,每一个方向都不着边际,所有道路两边都是一样的高楼大厦,把灰蒙蒙的天空分割成坚硬的条条框框,看着都晕头转向,到底该往哪儿走呢?
绿灯亮起,暂时静止的人流和车辆马上动了起来,冬冬也被裹挟着不辨东西地向前走。为了挣脱人流,他慌不择路地窜到了马路中央。随即,尖叫声此起彼伏:
“是一只疯狗啊!会咬人的!”
“哪只狗是疯狗啊?”
“就是那只黑狗啊!
“快打死他啊!”
几个交警举着警棍,朝冬冬跑了过来,嘴里的口哨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
四
以前,冬冬有个好伙伴叫大黄。有一天,大黄不知怎么发疯了:耷拉着头,嘴角流淌着口水,一直躲在阴影里,沿着墙根直线狂奔,见人就咬。后来,大黄跳进村后的水塘里淹死了。
可自己好好的,怎么会是疯狗呢?
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冬冬好不容易逃离围追堵截,狼狈不堪地藏身在街心花园的蔷薇花丛里,没有心思再想这个问题,只觉得难过:跑过那么多路,已不知道怎么回餐馆,小主人又找不到,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冬冬伤心地呜呜咽咽啜泣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冬冬再次睁开眼,夜幕已降临,远处路灯闪亮,像飞舞的小女巫;高楼大厦里透出一团团光亮,远远看去,像一群萤火虫在歌唱。
这里是不会有萤火虫的,小主人说过。城市里工厂多,汽车多;工厂有废气,汽车有尾气;空气不新鲜,萤火虫活不下去。
想到萤火虫,冬冬一下子兴奋起来:既然找不到小主人,又不知道怎么回餐馆,那就回大运河好了!
大运河里的水是清亮亮的,两岸的庄稼是绿油油的。夏日的傍晚,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宁静的村庄里有祥和的小院,小院里的柿子树上,这个时候应该挂满了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树下是不苟言笑的爷爷、面慈心善的奶奶和无穷无尽的关于冬冬和石头的童年记忆……大运河边的风是清清爽爽的,夹杂着泥土和河水的芬芳。最主要的是,在那里视野不受高楼大厦的阻隔,开阔无比;在那里还可以畅快地奔跑,自由地吠叫。
冬冬不再想了,起身钻出蔷薇花丛,在路边捡拾了半块汉堡吃下肚,喝了一口积水,沿着一条路开始向城外跑去。冬冬跑了一会儿,一扭头,发现三个戴着白口罩的人在向他靠近,口罩足够大,遮挡了他们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像老鼠一样,闪烁着阴险狡诈的光。
有一年,大运河边来过几个戴着口罩和墨镜的陌生人,他们很快就被赶跑了。村民们说,他们是专门偷狗去城里做狗肉火锅的……
冬冬心里一惊,急忙加快速度,试图摆脱他们。等他又跑过几个路口,回头再看,发现那三个人骑着摩托车仍然在尾随。
冬冬紧张得喘不上气来。
危险迫在眉睫,谁来赶走他们呢?爷爷奶奶不在,石头也不在,只有靠自己!
冬冬埋头又是一阵狂奔。一抬头,心想:完了,前面是一堵高墙。
身后,三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里都举着一个大网兜。
五
过了多久,是一夜还是一天?冬冬无从分辨。他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夹杂着污臭。冬冬努力地睁开眼睛,发觉身子在晃动,头痛欲裂,再一看四周,横七竖八躺着好几条狗的尸体。他想站起身来,但随着左后腿一阵剧痛,马上摔倒了。原来左后腿断了,钻心地疼。
冬冬想起来,他是被那三个人打伤的。在那条死胡同里,被网兜套住的时候,他跳起来奋力咬了其中一个人的手腕,咬得那个人龇牙咧嘴地嚎叫。另外两个人棍棒相加,拳脚并用,没头没脑地对他一顿毒打。头疼并不是车身晃动所致,也是被打的;右边眉骨被打掉一小块皮,一碰触就生疼。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转了一圈,弄清楚自己正在一个大货车车厢里。除了死去的五六只小狗,四周还有七八只活着的小狗和小猫。
现在去哪里?
火锅店还是屠宰场?
看来,是不能再回大运河了。
冬冬愤懑难当,仰头大叫。其他小狗也跟着汪汪汪地狂吠,车厢里乱作一团。
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车停了下来。冬冬一愣,停止了叫声,紧接着听到车厢外面一阵喧哗:
“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不放狗狗,休想通行!”
“打110——”
……
不多久,车门被猛地打开,一幅标语出现在车门口,标语上面写着大字“流浪动物救助协会”。标语下是一群叔叔阿姨,他们穿着胸前写着“保护动物人人有责”的白色衬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胜利的喜悦。他们争先恐后地挑选认领小狗和猫咪。其中一位大妈把冬冬抱出来,还没等她掏出狗绳,冬冬一瘸一拐地快速窜进了路边的树丛。
六
暴雨是夜里开始下的,狂风中夹杂着电闪雷鸣。每条道路上都有折断的梧桐树,东倒西歪地横亘在路中央,阻断了道路的交通。电线杆也有被吹倒的,大半个城市出现了停电现象,四周一片漆黑。天亮以后,多处街道出现积水,妨碍了市民出行,整个城市一片狼藉。
冬冬狼狈地蜷缩在一处废旧工地的污水排放管道里,一身脏臭。他想到以前,奶奶爱干净,只要见到冬冬身体上有污浊,马上就给他清洗。久而久之,冬冬也养成了清洁卫生的好习惯,从不靠近、碰触污秽肮脏的东西,还因此成了全村小狗们的表率。
现在冬冬的腿伤已经痊愈,但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了,好在不妨碍走路。
望着更加灰暗的天空,冬冬琢磨着该如何回到大运河。
可都不知道大运河在哪里,又该如何回去呢?
这是半个多月以来最困扰冬冬的问题。
雨停了,天空升起一道美丽的彩虹,五彩斑斓,绚丽无比。
冬冬突然想到:以前,彩虹都是從大运河里升起来的,那么,朝着彩虹升起的地方走,一定能找到大运河!
这让冬冬精神焕发,热血沸腾。他马上窜出污水管道,朝着彩虹升起的地方跑去。虽然路面坚硬,扑鼻而来的是臭烘烘的气味,没有一点泥土和河水的芬芳,但他却无比兴奋,跑得既小心翼翼——以防再被围捕,又兴高采烈,仿佛大运河就在前面一样。
冬冬跑过几个机声隆隆、人声鼎沸的建筑工地,来到一个小菜园,耐不住肚子咕咕乱叫,他捡拾了落在地上的西红柿,三下五除二地吃进肚里。补充了体力,冬冬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力量,速度再次加快。但是,没跑多久,冬冬觉得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接着四条腿都没有了力气,每一步似乎都踩在棉花上。
怎么回事?
冬冬还没想清楚,头脑已经开始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又跑出几步,一头栽倒在旁边的土沟里。
眼前,一株三菱形叶片的小草在摇摇摆摆地晃动。
七
是西红柿惹的祸。
原来,菜农伯伯在西红柿上喷洒了禁止使用的杀虫剂。在昏迷前,冬冬使劲地把眼前晃动的那株小草咬进了嘴里,勉强嚼了几口,吞咽进肚子里。
多亏了这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草!这种草叫猫薄荷,专治猫咪拉肚子。冬冬在乡下的时候,奶奶的猫咪曾经给他详细讲解过这种草的神奇。
几小时后,冬冬的苏醒充分说明了草的疗效。
冬冬从土沟里爬出来,拖着虚弱的身子,吃力地来到土坡上。他望望天边,彩虹已经没有了,方向再次迷失。好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水流潺潺。
所有的水都会汇聚到大运河里流向大海,这是爷爷讲给石头听的。冬冬吃力地来到河边,沿着河堤,往背离城市的方向,慢慢走去。
几天后,冬冬走到河流的尽头,发现小河果然汇入了更加宽广的一条大河中。
明晃晃的蓝天下,清亮亮的河水泛着涟漪,肥硕的鱼儿在水中雀跃游弋;两岸的庄稼正在成熟,玉米黄灿灿,棉花白团团,空气中弥散着香甜、清冽的味道……
没错,这就是大运河!
那么,沿着大运河走,就一定能回到乡下的家!
……
村庄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喜悦破碎了一次又一次。
气温逐渐下降,天气变冷。在一个飘雪的黄昏,冬冬又来到一个村庄。几个月来,食不果腹,劳累奔波,他已经疲惫不堪。冬冬在村口小卖部的天棚下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一位老奶奶从小卖部里走出来准备打烊时,看到了墙角瑟瑟发抖的冬冬,返身进屋端来一碗水、一盘热乎乎的菜拌米饭,放在冬冬面前。她的微笑和眼神,让冬冬一下子想到了奶奶,他呜呜咽咽地向前挪动了一步,举起两只爪子表示感谢(这是石头教给他的),这让老奶奶笑得更开心了,她热情地邀请冬冬进房间里去,说夜里会降温,在外面会被冻坏。
看看外面的飞雪,再看看老奶奶温暖如春的笑脸,冬冬默默地点点头,跟在老奶奶身后,走进了温暖的小卖部。
八
冬冬离开老奶奶家是在雪霁后的一个清晨。老奶奶很不舍,一直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向他张望。
冬冬强忍住泪水,沿着河堤埋头狂奔,他害怕自己一旦回头,就会回到老奶奶身边。他不是不想留下,老奶奶孤寂的生活需要陪伴,老奶奶对他的照顾甚至胜过小主人石头。但是,这里不是他的家。
一周多的休养,让冬冬体力回复,奔跑速度明显加快。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冬冬远远地又看见了一处村庄。村口小学校的上空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村中一棵柿子树上,还缀着几个小灯笼一样的红果。
这两抹鲜红,是冬冬最熟悉的标志。他幸福得一阵眩晕,心跳到了嗓子眼:這是爷爷的村庄!
冬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很快,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其中不仅有爷爷、奶奶,居然还有小主人石头。但他们显然不是来迎接冬冬的,因为他们站在河堤上,面对着村庄的方向。在他们面前,村庄正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为平地。
冬冬已经没有叫喊的力气,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石头的腿边。冬冬瘦削、狼狈的样子差点没有被小主人认出来。
但很快,石头就发出了惊呼,喜极而泣地抱住了冬冬:“你跑哪里去了啊……我们的村子被拆迁了,以后都要住到社区去了……”
选自《东方少年》2018年第11期
王海滨,儿童文学作家,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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