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温长陵一剑斩断所有神兵,遁世归隐。多年后,玉离山脚下的清水村搬来一个花容月貌的小美人,住在了村东头铁匠铺的旁边……
(一)清水村来了个小美人
“请问,这里卖菜刀吗?”
铁匠清早打开大门,便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绣花布衫,未施脂粉,身姿娉婷。
“没有现成的,”铁匠道,“你若想要,三天后来取。”
“好。”女子笑眯眯地说道,“奴家姓纪,刚搬来这村里,以后有劳铁匠大哥照拂。”
清水村最近來了个小美人。
小美人据说是府城里的大户人家,父母双亡后,自立了女户,买下村东的大宅子,来这小村庄过活。
村子里的男人们全都沸腾了。
清水村几时有过这样花容月貌的女人?何况她那样的气质,如清水芙蓉,冰肌玉骨,很是让人心动。
男人们像狗嗅到腥味一般,纷纷上门去献殷勤。但小美人除了刚进村时露过一次脸,平常几乎足不出户,献殷勤的男人们全被管家挡在门外,连美人的面都没见着。
这样却撩得男人们更心痒了。
和铁匠有些交情的王猎户过来和铁匠闲聊,道:“大伙都在讨好那纪小娘子,老弟你怎么不去?她那宅子和你家离得近,你以后可有艳福了。”
铁匠住在村子的最东边,在玉离山脚下,和村里其他人家隔得远,方便他打铁。小美人买下了村东的宅子,倒和他成了邻居。
铁匠道:“用不着。”
因为隔天,纪小娘子就上门来取菜刀了。
这一次她换了一身浅红色襦裙,颊若桃瓣,像是初夏清晨的一抹烟霞。她给铁匠道了万福,说来取刀。
铁匠将新打的菜刀递给她。那刀长五寸,拿在手上微沉,刀身薄,刃口极利,确实是一把好刀。
小美人伸手来接刀。刀刃一闪,映出她艳若桃李的眉眼。不知怎么,铁匠忽然失了神,手没拿稳,那刀便直直往她脚下砸去。
小美人似乎吓呆了,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着刀刃就要劈到她脚面上。好在铁匠及时踢了一脚,将那刀生生转了个方向,踢到了一边。
小美人眼眶含了泪,吓得声音都有微颤抖了:“都怪奴家没接住,多谢铁匠大哥相救,否则……”
铁匠道:“是我没拿稳,吓到了姑娘。作为赔偿,这刀便不收钱,送给姑娘吧。”
(二)美人的宅子被水淹了
为了感谢救命之恩与赠刀之情谊,几天后小美人亲手做了饭菜,送来给铁匠品尝。
饭菜装了满满一大食盒,有鱼有肉,虽都是家常菜色,味道却很鲜美。
“这是拿铁匠大哥打的菜刀做的,那刀果然极好,切起菜来又快又利。”
小美人亲自布菜,铁匠夹了一筷子鱼肉,道:“这条鲢鱼做得好。”
小美人喜笑颜开:“这是奴家花了一个时辰,细细炖了好久才……”
铁匠道:“我说错了,这是鲫鱼。”
小美人神色一僵。
铁匠盯着小美人:“姑娘原来分不清鲢鱼和鲫鱼?”
小美人顿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奴家做饭时只想着让铁匠大哥快点儿尝尝,倒没注意这些,奴家自然知道这是鲫鱼。”
铁匠道:“这真的是鲫鱼吗?”
小美人脸上的笑有些勉强了。
铁匠倒是不再开口,慢悠悠吃完了一顿饭。小美人早就坐立不住,连忙收了碗筷道:“那奴家先走了,不打扰铁匠大哥了。”
铁匠看着小美人匆忙离去的背影,道:“姑娘家的管家饭菜做得不错,只是下次别再送过来了。”
小美人的身影顿了一下,慢慢远去了。
初夏一场暴雨,让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湿漉漉的水汽和土腥气中,除了雨声外,什么都远去了。
铁匠听到有人敲门。
小美人如雨打过的芙蓉一般,头发、衣衫全湿了,娇小的身子瑟瑟发着抖。
“奴家宅子淹了水,管家带着人排水,奴家无处可去。”
清水村多雨,尤其是夏天,那宅子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建的,本是看中这里山明水秀,打算颐养天年,谁知宅子地势太低,一到夏天就水漫金山。京官不得已走了,后来宅子就被小美人买了去。
铁匠让她进来。小美人全身湿透,可怜兮兮地打着喷嚏,雪白的衫子贴在身体上,勾勒出动人的曲线。
铁匠道:“你买那宅子时,难道没听说过那里夏天会淹水?”
“奴家只贪图那宅子便宜,便买了。”小美人无辜地眨眼睛,身子有意无意地往铁匠这边靠,“奴家连鲫鱼和鲢鱼都分不清,哪里想得到这些。”
她倒是能屈能伸,直接拿自己开玩笑了。铁匠避开了她的靠近,冷淡地说道:“云国最顶级的杀手,也会缺钱吗?”
小美人顿了顿,笑了:“温先生这么早就说破奴家的身份,是不打算陪奴家演下去了吗?”
“你本来也没打算演。”铁匠道,“缠丝花,纪绾。”
(三)温先生可知,奴家来此的目的?
一道布帘隔开了两片天地。
铁匠在外面擦拭着刚打好的农具,屋里水声哗啦作响,纪绾在里间沐浴。
缥缈的水汽在屋里升腾,空气里似乎缭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铁匠无动于衷。
一双雪白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那清淡的香气一下子近在咫尺,暧昧的吐息清晰可闻。
铁匠道:“纪姑娘大概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这样做,我会以为你想从后面偷袭我。”
纪绾嘴角一抽,放开了手,转眼又巧笑嫣然地嗔道:“温先生真是煞风景。”
她穿着铁匠的衣裳,衣摆长得几乎拖在地上,胸口处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片白,湿发披在肩上,脸蛋白里透粉,眼睛里含着水汽,恰如一朵鲜嫩娇美的花。
铁匠瞧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拭农具:“雨已经停了,纪姑娘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吧。”
纪绾不答话,却拖了把椅子坐到了铁匠对面,饶有兴致地看着铁匠手里的农具:“温先生原来还打这些农具啊。”
铁匠一声不吭。
纪绾又道:“我听说温先生在这一片非常有名,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儿买铁器,只因温先生手艺极好,打出来的铁器结实耐用,用上五十年也不会坏。”
“这样好的手艺,用来打农具却可惜了。”
铁匠抬头望了她一眼:“不可惜。”
纪绾没再开口。她从这一眼里看出了刀兵之气。
不知为何,纪绾反而饶有趣味地笑了,转移了话题:“温先生隐居数年,没想到竟还知晓奴家的名号,奴家实在受宠若惊。”
铁匠道:“听风楼排行第三的杀手,名号自然响亮,纪姑娘用不着如此妄自菲薄。”
听风楼是云国最大的杀手组织,背后势力深不可测。
纪绾笑道:“温先生如此洞若观火,一定也知道奴家来此的目的。”
铁匠道:“不管纪姑娘来此有何目的,大概都是实现不了的。”
纪绾笑眯眯地望着他:“温先生这么说,是否过于武断了?万一奴家来此,只是为了和温先生春风一度呢?”
铁匠冷淡地说道:“那就更不可能实现。”
(四)你觉得我能忍你多久?
清水村热闹了一阵后,小美人的到来惹起的喧乱渐渐平息了。
天气开始热起来,三伏天的烈日像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土路上裂开一道道口子。这样的天气在屋里待着都热得直流汗,没人愿意出门,整个清水村昏昏欲睡。
鐵匠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屋子里冰火两重天。
铁匠在打铁。他拿着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手中烧得通红的铁块,发出富有节奏的叮叮声,清脆而有力。炉子里的炭块冒着灼热的火花,将周围空间烤得越发炎热逼仄。屋子的一角却凉气袭人,纪绾在那里安置了一张铺着凉席的竹榻,正悠闲地躺在上面看铁匠打铁,一旁的矮桌上,铜盆里盛着的冰块散出丝丝凉气。
铁匠没能赶走纪绾。纪绾手中有云国国君的印信。
不仅如此,纪绾还得寸进尺,登堂入室,大大咧咧地占据了铁匠的屋子。
纪绾躺在竹榻上冲铁匠招手,姿态颇像个揽客的欢场女子:“铁匠大哥,过来呀。”
“天气这么热,不如先过来凉快一下?”
铁匠不理她,手上兀自敲击着。铁块在他的击打下一点点地变形、拉伸。
“不要这么冷漠嘛。”纪绾跳下竹榻,拿了块帕子要给铁匠擦汗,“像我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从来不这么讨好人的,铁匠大哥给个面子?”
铁匠转身避开,纪绾不依不饶地追上去,铁匠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使了一点儿力,纪绾就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地上横七竖八扔着不少打铁的工具,纪绾后退的时候不小心踩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进烈焰熊熊的火炉里。铁匠一手提住了她。
纪绾眼里有一点儿惊惶,可怜巴巴地望着铁匠:“吓死我了。”
“不要在我做事的时候打扰我。”铁匠冷冷地说道,“另外,也用不着使苦肉计。”
铁匠继续打铁。
通红的铁块在他的击打下渐渐有了形状,一点点儿弯曲、延伸、舒展,没有看过打铁的人很难想象,坚硬的铁块是如何被塑造成各种各样好用的器具的。
纪绾目不转睛地看着。
温度够高就能融化的铁块,其实还算不上坚硬。只有经过烈火炙烤后,再浸入冰冷的水中淬炼,如此,才能锻造出锋锐无比的神兵利器。
铁匠将手中的铁片浸入水中,“刺”的一声,水碰到铁片沸腾了,猛然滋起一大片白雾。
“即使是一把镰刀,淬火的过程也是迷人的。”安静了半晌的纪绾轻声感叹一句。
铁匠看了她一眼。
纪绾笑道:“我听过一个传说,据说善制刀兵的大师,本身也都是舞刀弄剑的高手。铁匠大哥怎么看?”
“怎么,你想试试我的镰刀?”铁匠道。
纪绾噎了一下,眨眨眼睛:“铁匠大哥忍心拿镰刀杀我吗?”
铁匠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纪绾眼眸一转,自说自话:“我就知道,铁匠大哥必定是不忍心的。”
傍晚时分,铁匠收了工,纪绾在屋子里待得无聊,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铁匠吃了晚饭,又草草冲了个澡,正打算关门睡觉,却见纪绾抱着个大西瓜远远地走来。
“铁匠大哥,快帮忙接一接。”纪绾就冲他喊,走得摇摇晃晃,楚楚可怜,“这西瓜可沉啦,奴家快抱不住了。”
铁匠接了瓜进了院子。瓜被一刀切开,鲜红的汁水溢出来,光是看着就令人唇舌生津。纪绾搬了两个小马扎,和铁匠坐在院子里吃瓜。晚风清爽宜人,村落四处响起虫鸣声和蛙声。纪绾道:“幽居乡野,确实不赖。”
铁匠不答话。
门外响起女子柔柔的嗓音:“铁匠大哥可在家?今日天热,奴家给你送西瓜来了。”
纪绾抬头望铁匠,铁匠皱了皱眉,准备起身,却被纪绾抢在了前头。
“我来。”纪绾笑眯眯道,捧着一块西瓜就往门口跑。
门外的女子长得有几分清秀,一副温柔腼腆的模样,见到纪绾顿时呆住了:“你、你……你是谁?怎么在铁匠大哥家?”
纪绾道:“我是你家大哥的心上人。”
女子大惊失色:“胡说!从未听说过铁匠大哥娶了妻。”
“我们情投意合,他马上就要去我家下聘了。”纪绾振振有词,“若不然,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家呢?”
“你、你……”女子涨红了脸,“不知羞耻!”
铁匠在院里听到纪绾越说越不像样,皱着眉走到门口,对那女子道:“这是住在隔壁的纪姑娘。”
女子是清水村里正的女儿,对铁匠芳心暗许已久,此刻听了铁匠的话,立马松了一口气:“铁匠大哥是在为纪姑娘打制铁具吗?”
“不是,我们在约会。”纪绾道,“你难道没看到我手里的瓜吗?这位姑娘,请带着你的瓜回去吧。”
女子又羞又气,眼泪汪汪地掩面跑了。
铁匠的脸色很不好看。
纪绾看着女子离去的身影,感叹道:“没想到温先生在这里也如此受姑娘们欢迎。”
她瞅了铁匠一眼,补充道:“不过,当年的长陵公子……”
“纪绾。”铁匠打断了她的话。
“便是他本人来了,我也不会放在眼里。”他的嗓音像淬了冰的利刃,渐渐带上锋锐的冷意,“一道印信,你觉得能让我忍你多久?”
(五)长陵哥哥!
温长陵是云国最负盛名的铸剑师。
不过那是在数年前。
数年前,温长陵一剑斩断了自己炼制的所有兵器,随后遁出江湖,不知所踪。
那把剑,是他炼就的最后一把神兵。温长陵带着它归隐,从此世上再无长陵公子。
温长陵走时,纪绾在听风楼的杀手榜上还排在三十名开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短短几年,她就登上了杀手榜第三名,得了个“缠丝花”的厉害名号。
但即使纪绾仍然排在三十名开外,温长陵也不会小瞧她。
他已经小瞧过听风楼的杀手一次,那一次付出的代价,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纪绾道:“铁匠大哥别生气,纪绾说错了话,以后再不敢了。”
她怯怯地行了个礼,捧着一块西瓜来到温长陵面前,仰头冲他讨好一笑:“铁匠大哥吃块西瓜吧,消消火。”
温长陵没动,眼底的森冷仍未消散:“紀绾,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现在就开口,说出你的目的,否则等到你想说的时候,我就未必想听了。”
纪绾保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过了片刻,叹息一声:“温先生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听风楼是你一手创立的杀手组织。”纪绾轻轻一笑,“可如今听风楼已效命于陛下——”
话刚出口,她的软剑已如蛇一般向温长陵的咽喉刺去,剑势密不透风,迅疾诡谲,剑尖分明淬了毒,泛着诡异的青光。温长陵目光一冷,纵身避开,随手取来一把镰刀对上她的攻势。软剑瞬间缠绞上来,这是纪绾的拿手绝活,然而镰刀竟然没被绞断。瞬息之间,温长陵已左手持斧砍过来,纪绾当机立断收回软剑,退开到几步之外。
“果然善制刀兵之人,本身也都是舞刀弄剑的高手。”纪绾轻飘飘站定,软剑如飘带卷回她的腰间,“只是没想到,温先生的农具竟结实到这等地步。”
温长陵淡淡地看着她:“他派你一人来杀我?”
纪绾嘴角一抽:“我知道自己武功不济,温先生的语气可以不用这么讽刺。”
“好嘛,我是开玩笑的。”纪绾慢吞吞地单膝跪地,正正经经地行了个大礼,“听风楼纪绾,奉陛下之命,恳请温先生出山一叙。”
月亮被云层覆住,小院里漆黑幽暗。
温长陵哂笑一声。
“我杀了他的皇后,他却请我回去叙旧?”
“陛下说,当年的事,他与你皆是不得已。”纪绾一板一眼地复述,“如今天下已定,温先生过去劳苦功高,陛下时时感念在心,现下温氏旧族已恢复爵位,只等温先生回去。”
“温氏旧族早与我无关。”温长陵道,“你若是为此而来,不必再费心了,我不会跟你离开。他要真想见我,便亲自来这里。”
隔天一早,温长陵上了玉离山。
玉离山风景秀美,草木蔚然,虽是盛夏,山中却很是幽凉。温长陵提着两壶清酒走在山道上,越走越深入,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还不停步,竟纵身一跃,跳下陡崖。
崖下流水潺潺,草木葱茏,人迹罕至。温长陵拨开杂草和灌木前行,远处林中有一处小山包,他慢慢转到山包后面,那里立着一块墓碑。温长陵正要放下手中清酒,却猛然看见墓碑前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被人挖了一个大洞,一道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影正从洞里爬出来!
刹那间,温长陵怒极而动,凌厉的掌风猛地扫向洞中人。那人正往外爬,万万没想到有人攻击,被这全力一掌击中了后心,登时惨叫一声,向前飞了十数米才摔在地上。
温长陵双目赤红,一掌击中还不罢手,又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飞掷过去,那人勉强滚了半圈才没被一刀毙命,吓得大叫道:“温先生饶命!”
温长陵这才发现,这人竟是纪绾。
纪绾知道温长陵动了真怒,再也不敢插科打诨,颤抖着嗓音,忍着痛飞快地说道:“温先生息怒!这洞不是我挖的,我来这里只是想拜祭贵妃娘娘,见了这洞心中惊讶,这才下来一探,绝非有意冒犯。”
长陵冷冷地盯着她,厉声道:“你如何知道我姐姐的衣冠冢立在这里?既不是有意冒犯,你又为何穿着夜行衣?还说不是你挖的?纪绾,我说过我不会忍你太久,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每说一句,就朝纪绾走一步,怒气就更涨一分,掌心已再次蓄力。纪绾被他重伤,捂着心口难以动弹,眼看他杀机毕现,忽然开口唤了一声:“长陵哥哥!”
纪绾的胸口剧烈起伏,定定地望着他,哀声道:“长陵哥哥,我是贵妃娘娘救下的。当年是你亲手带我到听风楼的,你忘了吗?”
(六)量身打造一件兵器
屋外蝉鸣阵阵。
铁匠的打铁房停工了数日,这一日重又响起了铁锤的敲击声。
纪绾的身影慢吞吞地出现在打铁房门口,她伤得颇重,休养了这几天,总算可以下床行走了。
纪绾小声道:“多谢温先生救命之恩。”
温长陵没有回应。
那一日,温长陵最终放了纪绾一马,甚至还将她带了回来,给她疗伤。
他知道人心难测,为了利益,再亲近的人都可能会倒戈相向。纪绾不过是他与姐姐当年在青州游历时随手救下的小丫头,她的性子绝对称不上纯良,她的话也并不可信。
温长陵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农具,心中却有些自嘲。
或许是因为,他想起了记忆中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想起了那个瘦骨嶙峋,浑身脏污,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小孤女,想起了她当年的那一声“长陵哥哥”。
那时前朝暴政,天灾人祸不断,黎民流离失所,山河破碎飘摇。他身负绝学,心怀壮志,一手创办听风楼,聚天下能人志士,培养一流高手,效命于当时的叛军首领,如今的云国国君,只为还天下一个太平公道。
后来,听风楼慢慢偏离了他当初创立它的本意,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而他当年的雄心壮志,最终也成了一场权力倾轧的笑话。
是他将无家可归的纪绾带到听风楼的。他还将很多走投无路的人带到了听风楼,那时他以为,这是个好归宿。
温长陵道:“你的伤已无大碍,前事我一概不再追究,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纪绾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软声道:“温先生不肯跟我出山,我怎么敢回去复命?陛下必然要罚我的,我只好多住几天,好歹拖一拖。”
温长陵没有回头,冷淡地说道:“随你。”
纪绾经历这一遭死里逃生,倒也不怕,依然赖在温长陵身边。
温长陵的生活确实很单调,有人上门求购铁具,他便打铁;无人求购,他便一个人歇着,擦擦农具,上山砍点儿柴,一天就过去了。
他仿佛铁了心,要在这避世的村子里做一辈子的铁匠,守着姐姐的衣冠冢,不再过问世事。
纪绾却闲不住,她是个得寸进尺的性子,温长陵因她受伤,对她稍微客气了那么两分,她就缠着温长陵要和他比武,似乎完全忘了是谁将她伤成这样。
纪绾扬着手中软剑,俏生生地笑:“温先生,我在听风楼十二年,一身武艺都是在那里练就的,还请温先生指教一下?”
温长陵不置可否,半晌才淡淡地说道:“你的剑不行。”
纪绾软磨硬泡:“试一试嘛。”
温长陵取来一把短刀,对上纪绾的缠丝软剑,两人转瞬间便交了数十回合的手。兵刃交缠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温长陵及时收了手,道:“再打下去,你的剑就要断了。”
纪绾也知自己的软剑难以扛住温长陵手中的短刀,怏怏不乐地收了兵器,道:“可惜了……”
她的眼神一转,试探道:“不如,请温先生替我量身打造一件兵器?”
温长陵没开口,神色漠然地望着她。
纪绾立马做出一副可怜样:“我真的不容易,温先生,一个杀手若没有趁手兵器,就只能给人欺负了。”
温长陵瞧了她片刻,道:“我善制刀兵,却短于长索、软剑等奇巧之物,你的要求我无法满足。”
缠丝花纪绾,拿手绝活是一手软剑,如影随行,密不透风。
纪绾撇了撇嘴,可怜巴巴道:“温先生不愿帮我,也应当找个更合适的理由。明明那眉间雪宋泠所使的梨花箭也是温先生炼制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始终压我一头,排在杀手榜第二位。”
温长陵瞥了她一眼:“你知道得倒是挺多。”
宋泠做杀手前,是云国国君的贴身女侍。宋泠的梨花箭,是他当日练手所制,后来送与宋泠也是偶然,在兵器谱上连排名都没有,少有人知那是他炼的。
纪绾眨了眨眼:“跟长陵哥哥有关的事,我都知道。”
温长陵看着她:“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也该清楚,我与听风楼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可能为你炼制兵器。”
纪绾揉着鼻子,低声道:“我知道听风楼当年背叛了长陵哥哥,可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温长陵嘲讽地笑了笑:“是吗?”
纪绾还想再说些什么,温长陵却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你既然不肯回京,那就回你自己的宅子吧。”
纪绾回家消停了一晚上,隔天便又来了温长陵的屋子,还自告奋勇地去做饭,结果差点儿把锅底烧穿。
温长陵打铁时听到厨房里的动静,出来一看,纪绾满脸是灰,手里端着两盘看不出原样的菜。
温长陵道:“我不给你炼兵器,你就打算把我家烧了,报复我?”
纪绾被烟熏得直咳嗽,讪讪道:“我没想到做饭这么难……”
温长陵道:“你家雇了厨子,没必要亲自动手。”
纪绾道:“可我想为长陵哥哥做饭。”
温长陵道:“我宁愿吃你家厨子做的。”
纪绾眼前一亮:“真的吗?我去把他叫来!”
纪绾家的厨子来温长陵家做饭,自然也给自己的主子做了一份。纪绾从此就在温长陵家吃饭了。
纪绾得了这甜头,夜里又想去给温长陵铺床,被他揪着后衣领扔了出去。
(七)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纪绾已经在清水村住了近三个月。
这段时日阴雨不断,木柴潮湿难烧。纪绾毛遂自荐,帮温长陵给铁炉生火,结果弄了满头满脸的灰,她郁闷地抱怨道:“这柴火怎么湿成这样?”
温长陵道:“你若嫌烦,可以回去。”
纪绾听出他言外之意,只笑道:“我烧就是了,何必赶我?”
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温长陵道:“你没必要做这种事的。”
纪绾一边往铁炉里加柴,一边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自然有必要,我还要求温先生给我炼兵器呢。”
温长陵手中的铁锤连续不断地敲打着,他没有抬头,淡淡地说道:“我早已斩断所有神兵。从我归隐那一日起,我便发过誓,从此再不让任何一柄武器从我手中流出,祸乱世间。”
屋子里烟气雾绕,纪绾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得神兵者得天下。温先生,当年你確实一剑斩断所有神兵,遁世归隐。可那把斩断了所有神兵的栖雪剑,如今在哪里呢?”
她的话音才落,温长陵打铁的手忽然顿住,半晌,他转过了头,紧紧盯着纪绾,一字一句道:“你下了毒?”
“不是毒。”纪绾从铁炉边慢慢站起了身,伸出手掸了掸衣上沾染的柴灰,笑道,“我怎么舍得毒害长陵哥哥呢?只是一点儿让人放松的小玩意而已。”
药洒在了生火的木柴上,打铁的火炉熊熊燃烧,药性便慢慢弥散到每一寸空间,渐渐地让人四肢无力,武功全失。
纪绾有几分惋惜地叹了口气:“长陵哥哥,我实在等不了了。我虽然很想和你在这里长久住着,可我要是再不回去,陛下就真的要狠狠罚我了。”
温长陵手中的铁锤滑了下来,纪绾眼疾手快地接住,没让它砸到他的脚面。她将温长陵扶到一旁的软榻上,还颇为体贴地替他脱了鞋。
“长陵哥哥先歇一下吧,过片刻就好了。”
温长陵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道:“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栖雪剑?”
纪绾慢吞吞地将地上杂乱的农具收拾整齐,过了半晌才道:“得神兵者得天下,这是满江湖都在传的话。陛下是多疑之人,这世上只要还有一把神兵不为他所用,他便日夜寝食难安,必得毁掉才好。温先生,只怪你和你炼的兵器都太好使了,太好的东西,总是遭人觊觎。”
温长陵道:“所以你故意行迹诡异地出现在我姐姐墓前,引我击伤你,就是为了趁机说出自己的身份,以博取同情?好一个苦肉计,不愧是缠丝花,连我也给你骗了。”
“我也不算骗了你。”纪绾淡淡地说道,“陛下给我的命令是,请你出山,为上策。带回栖雪剑,是中策。若两者都不成……”
“那便杀了我,是吗?”
纪绾轻轻一笑:“可我杀不了你。你又不肯跟我回京,所以我只好带走栖雪剑了。”
温长陵紧紧盯着她:“我姐姐墓前的那个洞,也是你挖的?”
“我也是不得已,最初我以为,栖雪剑藏在贵妃娘娘的衣冠冢里,却没找着。”纪绾状似歉疚地叹了一口气,将农具全部收到了屋子的角落,那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所有已经打好的刀、镰、锄等各色铁器。她在铁器堆里埋头翻找片刻,蓦地松了一口气:“找到了。”
一柄通身漆黑的剑静静地靠在不起眼的墙角,纪绾迷恋地瞧着它,爱惜地将剑刃拔出几分。雪亮的剑光如闪电划过天空,一瞬间连她幽深的眼眸都被照亮。
谁能想到名震天下的神兵栖雪剑,就这样放在廉价的农具堆里呢?
难怪她苦苦找了三个月,都没能找着。
“从前我以为宋泠的梨花箭已是绝世奇兵,看来还是我见识浅薄了。”纪绾将栖雪剑握在手里,笑叹道,“这样的绝世好剑,不能入世,未免太可惜了。”
温长陵眼见她神兵在手,神色却仍然淡漠:“你怎么知道栖雪剑藏在这里?”
纪绾笑吟吟地瞧了瞧他:“温先生,若说听风楼里还有谁对你算得上了解,那便只有我了,连宋泠都不及。你心性淡薄,超尘脱俗,世人看重的皆不入你眼。我找了三个月无果,只有这间打铁房,因为太过显眼,反而没认真找过。我便想,以你的脾性,倒是很有可能将它藏在这里。”
她莞尔一笑:“果然,我没猜错。”
温长陵冷冷地看着她:“你知道栖雪剑是怎么来的吗?”
纪绾顿了一顿:“我知道。是你当年为贵妃娘娘肚子里没来得及出世的小皇子打造的。”
“可我没有办法。”她无声叹了口气,瞧着温长陵,软语道,“温先生,长陵哥哥,杀手也很不好做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如今听风楼里所有的杀手,大概只有宋泠没被下过毒。当年听风楼的败类被皇后买通,杀了贵妃娘娘,你便放弃了整个听风楼。其实我们很多人都愿意听你的话,可如今我们都身不由己了。”
温长陵望着站在门口的纪绾半晌没说话,最后,他道:“你带着剑走吧。纪绾,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纪绾将剑提在手里,笑了笑:“好。”
(八)纪绾死了
温长陵仍旧在打铁。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只有一点淡黄的余晖,照不暖三九寒冬的大地。
打铁房的门口出现一条长长的漆黑的影子。
温长陵头也不抬道:“今天已收工,不卖东西了。”
人影仍然一动不动。
温长陵淡淡地说道:“若是寻仇,也请快点儿出手。”
那人影猛地颤抖了一下,身体晃了晃,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慢慢滑到了地上。
温长陵顿了顿,抬起头。殷红的血浸湿了大片泥土地面,难以想象一个人会流这么多血。血是从那个人腰腹间涌出来的,她的腰间缠着一把熟悉的软剑。
温长陵神色不变,他盯着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看了半晌才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纪绾浑身是血,左手捂着腹部破开的大洞,慢慢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温先生,我并非有意……”
话音未落,数支冷箭像流光一般朝温长陵直刺过来。温长陵面色一冷,飞身躲过这,右手的铁锤已朝门口飞掷而去。那人迅捷地躲开铁锤,又是七八支冷箭射出,转瞬间两人已交手数十回合。
温长陵冷漠地开口道:“眉间雪,宋泠。”
“眉间雪”宋泠,以一手神出鬼没的梨花箭位居听风楼杀手榜第二。
宋泠人如其名,被戳破身份依然神色冷清,手中冷箭不停射出:“温先生,别来无恙。”
温长陵手无寸铁,只以身法躲过箭雨:“你杀不了我。”
宋泠眼见攻击尽数落空,仍是不动声色,却忽然道:“温先生不想知道我为何假扮成纪绾吗?”
温长陵并不应答。
宋泠道:“纪绾死了。”
趁着那微不可查的一瞬停滞,宋泠射出了平生最厉害的一箭,淬着剧毒的箭尖直逼温长陵的咽喉。温长陵在最后关头,用一把菜刀挡住了箭锋。也许是真的動了怒,这只箭被他以劲力弹射回去,宋泠这辈子都料不到,一把菜刀能轻而易举格开她的梨花箭,毫无防备之下,竟被刺中左肩。
她的梨花箭是温长陵练手时打造的,堪称神兵,但毕竟离神兵还有些距离。
宋泠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次是真的血。
她面色惨淡,自嘲道:“自从天下神兵皆被斩断,我便以为除了栖雪剑,再无兵刃能挡住我的梨花箭。没想到,温先生连打一把菜刀都能如此锋锐。我这几年所向披靡惯了,竟忘了这次面对的是云国第一铸剑师。”
她说着话,嘴角涌出更多的血,那血渐渐变黑、变粘稠,散发着腥臭味。
温长陵冷冷地说道:“你自己箭上的毒,自己没有解药?”
“我自己的毒自然对我是无效的。”宋泠苦笑一声,“可我似乎还中了其他的毒,被这箭毒诱发了。”
温长陵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冷然道:“他连你都下毒?”
当初纪绾还以为,整个听风楼只有曾是国君女侍的宋泠没被下过毒。谁知,原来宋泠也不例外。
宋泠咽下一口血,惨然道:“……我也是刚知道。”
温长陵冷冷地看着她道:“他连你都不信任,你们却还效忠于他。”
“谁让我爱他,他却不爱我呢?” 宋泠惨笑一声,“可温先生,你对纪绾不也是如此吗?”
温长陵神色漠然,却握紧了手中的刀:“什么意思。”
宋泠竟然笑了:“温先生不是听到了吗?我以为你方才如此生气,是因为得知纪绾身死的消息。我确实是想乱你心神,却没有撒谎。你知道纪绾做了什么吗?”
“温先生,你隐居这几年,天下不知为何传出流言,说这世上还有一把神兵,得它便可得天下,那便是你携了遁世的栖雪剑。”宋泠轻声道,“陛下因为这流言勃然大怒,欲得此剑。他知道自贵妃死后,你与他之间已难以转圜,索性派出听风楼三十位杀手来杀你。纪绾先找到了你,却联合了其中几位杀手,故意设下埋伏击杀我们,引着我们绕圈子。她藏得太深,我们始终没发现是她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温长陵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纪绾拿着栖雪剑去面见陛下。她这几年总是一副要与我争锋的架势,讨陛下欢心,因此陛下就见了她。她竟当场拔出剑来刺杀陛下。没人想到她敢孤身冒这样的险,陛下不防,竟真的为她所伤。”
“只可惜,那把剑竟是假的,轻易被斩断了。”宋泠回忆起当时情形,叹息一声,抬头看向他,“温先生,你给她的是一把假剑。纪绾当时的神情,连我都有些不忍了。”
温长陵听见自己问:“……你杀了她?”
宋泠苦笑着,嘴角涌出更多的鲜血:“温先生,她为你刺杀陛下,陛下雷霆大怒,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如今我为了陛下来杀你,才知道自己也被下了毒。我和她,终究是两个傻子。”
宋泠的脸色已慢慢显出枯败的灰色,心绪却反而平静下来,她轻声道:“……陛下知道我来是送死,却还是让我来了。可你看起来并不知道纪绾的计划,对她或许还有几分情谊。那小妮子的运气总算比我好些。我们这群杀手,朝不保夕,也不知究竟哪一日会死在哪一处。温先生,纪绾死在断剑崖,你若有心,可以去为她收尸。也求你看在相识多年的分上,等我死后,将我的尸体烧成灰,撒在风里,让我从此得以自由。”
“希望来世我们俩都能不当杀手,也不用再为情所苦了。”
(九)长陵哥哥,依然是长陵哥哥
越州城,三月。
正是江南好时节,城中的客栈人声喧闹。天高皇帝远,不少人聚在雅间里,悄声议论着三个月前朝堂上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
登基不久的陛下竟然被人暗杀,据说是手下的杀手反水,趁其不备捅死了他。陛下子嗣尚幼,异母弟弟趁乱登了基,新帝暂时还看不出好坏来。这位早死的先帝爷起于草莽,半生戎马,联合温长陵推翻前朝暴政,一手创立云国,是個不折不扣的枭雄人物。只是他登基以来,造成了不少杀戮,杀了不少功臣。是非功过,大伙也不太在乎,只是啧啧感叹,据说那位暗杀成功后便销声匿迹的杀手,手中拿着的是世人从未见过的神兵利器。
“难道温长陵重新出山了?”
“不知道。不过听风楼解散了,以前温长陵创立听风楼时,还替越州修过好几座桥。后来听风楼却被先帝当成了杀人工具,解散了总算是件好事。”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温长陵杀了先帝?”
“也有可能。毕竟先帝一心防着他,又害死他姐姐。”
“你们想多了吧?温长陵不过是个铸剑师,哪有这等本事?当年听风楼都被先帝收买了,可见温长陵铸剑技艺虽高,却不善经营人心。”
“得神兵者得天下,先帝为神兵汲汲营营,谁知反倒死在了神兵上。”
“这也算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
客栈外,湖面水平如镜,一艘画舫悠然停靠在岸边。
“人家早有自己的计划,听风楼旧部早就被他重新策反了。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作自己人,就你巴巴地赶上去,结果倒好,差点儿没把自己折腾死,也没见着有谁感激你。”
“……”
“还好,你那把破菜刀救了你一命。杀手去杀人,身上还带把菜刀,我也是第一次见。”
“……”
“眼下陛下死了,听风楼也解散了,大家身上的毒也都解了,我以后就跟着我表舅一家开画舫赚钱,准备好好过日子。你有什么打算?”
“……”
“纪绾!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纪绾回过神来,“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苏晴气得想打人:“你走什么神呢?”
纪绾慢吞吞道:“我在想……我的软剑没了,以后要不要练菜刀神功?”
苏晴不可置信道:“你还想着练功呢?我劝你别折腾了,以后像我一样,就做个普通人吧。功夫再好,不也是说没命就没命?这种日子我是过够了。”
纪绾像没听见一般,再次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那把拿白布缠着的菜刀,迷恋地赏玩着,陶醉地说道:“这么好的刀,不拿来练功,太可惜了。”
苏晴瞧见她那神情,嘴角抽了抽:“行了,别显摆你那刀了。我问你,以后你打算去哪里?”
纪绾眨了眨眼,回过头,可怜兮兮道:“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你想得倒美!”苏晴笑骂,“我家画舫不养闲人,你也用不着装可怜。”
“好吧。”纪绾遗憾地说道,“那我只好浪迹天涯了。”
虽是这么说,纪绾的眼神却很明亮,像是璀璨的星海。苏晴顿了顿,还是问道:“你还打算去找温先生吗?”
“找,怎么不找?”纪绾一边起身,一边大放厥词,“长陵哥哥对我这么好,你们谁见过这么好使的菜刀呢?这可是长陵哥哥送给我的。”
纪绾不怪温长陵。
她知道温长陵不信任她,她这几年一直在和宋泠争强好胜、争风吃醋,以骗取陛下信任,确实显得很可疑。
她做这一切,本来也没打算让温长陵知道。
她想起当年的青州,千里饥荒,父母皆死在了逃难的路途中。就在她饿得奄奄一息,神智不清时,眼前伸过来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也将她从阎罗殿带回人间。
她想起她在听风楼练剑时,少年公子笑意柔和指点她的样子。
温长陵不记得她。这很正常,他曾经是个很温暖的人,对很多人都很好。
纪绾把他的那些好一直记在心中。
那一日她刺杀陛下,本就抱了必死之心。她确实没想到栖雪剑是假的。最后那个关头,栖雪剑已断,缠丝软剑被夺,她身中数刀,勉强逃至崖边,坠崖前胸口受了致命一箭。那是宋泠的梨花箭,纪绾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她带在身上的菜刀竟然救了她一命。那把刀先是为她挡下了这凌厉箭锋,待坠崖后,纪绾将菜刀插入崖壁中,缓冲了下落之势,才得以九死一生。
纪绾挂在崖壁上时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赚了。
毕竟谁能想到,温长陵竟然真的送了她一把神兵呢?
虽然只是一把菜刀。
于是她便释然了。
长陵哥哥,依然是她心中的长陵哥哥。
(尾声)
断剑崖下,常年风雪。
这里是曾经的听风楼旧址,搬去京城之前,听风楼众人就在崖下练剑习武,心有憧憬,胸怀天下。
那确实是一段最好的时光。
虽然嘴里说得硬气,但纪绾其实不太敢去找温长陵。正如多年前,她只敢在角落里偷偷望着意气风发的长陵公子一样,她和温长陵从来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只有听风楼,她想最后再来看看。
纪绾将楼前丛生的杂草拔了些,又酹了一壶酒在地上,然后拍了拍手,站起身。
“再见啦。”
“想去哪里?”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纪绾像是僵住了,一时竟有些不敢回头。
“这世上早就没有栖雪剑了。”温长陵道,“我在归隐前便熔了它。得神兵者得天下的流言是我放出去的,你带走的那把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器,我本打算拿它混淆视听。”
温长陵慢慢地走过来,转到她身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绾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眼神:“我不知道你早有計划,我就是想报答你当年救我的恩情。”
温长陵是世人敬仰的天之骄子,纪绾是天赋才能都毫不起眼的小孤女。后来温长陵遁世,她拼命习武,终于登上杀手榜前三,只希望能帮他一点儿忙。
她哈哈笑了两声:“最后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就是在瞎折腾。”
“只是这样?”温长陵淡淡地望着她,目光中有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
“哈哈哈哈。”纪绾的脸有点儿红了,却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做这些,主要还是想向长陵哥哥讨一把威风一点儿的神兵,当然我不是说菜刀不好……”
“那走吧。”温长陵说。
“啊?”纪绾差点儿被口水呛道了,“去、去哪?”
“去给你打一把威风的神兵。”
纪绾惊呆了:“可、可是——”
“走不走?”温长陵回头望着她,神色很温柔。
纪绾的眼神一点点儿亮了起来。
“走!”
风雪埋幽径,远行人终至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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