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活在渣男中的高语,逐渐不堪重负,身体接连出现怪病,而及时出现救赎她的,竟然是她一直瞧不起的废物小白脸小叔子!孔惊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小姐不知道的?!
1.失语
一觉醒来,高语患了失语症。
猝不及防,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每年霜降时节,她的身体都会突发某种怪病,前年是左耳忽然失聪,去年是右眼忽然失明,今年竟是失语了。
如今世道不稳,大战随时可能爆发。高语为了保住孔家“牛奶大王”的祖业,刚开了一家乳粉厂,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像怀表中永不停歇的齿轮机芯,零部件突发障碍被迫停滞,稍作调整便很快恢复了运转,她只要休息一段时间便好了。她摇铃引来了管家。
“第一,会议和酒会全部取消,对外就说我摔了腿,要静养一个月,有事直接来偶园找我。第二,加快寻找孔侑。”她纤细的手指握着漆黑的钢笔在白纸上飞快书写着,清秀的蝇头小楷映在晨光的尘埃中,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最后,去找孔惊鸿,让他回来给我做声替。”
从晨曦初露一直找到月上柳梢,管家才在自家奶茶铺的门口撞上孔惊鸿。彼时他刚从来送货的马车上顺手拿下一罐乳粉,正欲打开。
管家一把将他拽进汽车,恨铁不成钢地说教:“你们几个私生子里,别个都趁着大少爷在前线打仗生死不明,铆足劲儿争家产,偏你在个破电台混日子!你娘在窑子里吸大烟吸死了还不够丢人吗!我这个做舅舅的费尽心思才把你捞回孔家,可还指望你呢!这次表小姐失声才需要用你,千万抓住机会!”
孔惊鸿半眯着眼睛,打开乳粉罐,挖出一勺送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了句:“急什么?迟早是我的!”
进了家宅,见到坐在轮椅上一脸肃杀的高语,正念叨孔惊鸿的管家立马噤了声,连忙退去。
芝兰玉树的青年披着雪白的大氅倚着花园篱笆,一手抱着印有彩色图案的乳粉罐,嘴里叼着雪茄,朱红的唇畔闪烁着点点星火,在黑沉沉的夜色下宛如一幅西洋画。
半晌,青年才忽地发出一声嗤笑。
他俯下身,抬手卷住高语鬓角滑落的一绺头发,幽幽道:“高姨姨,听说你哑巴了,要我来你身边当传声筒?”
微甜的奶味混杂着烟气,钻进高语的鼻腔。
旁人都知道孔家的当家表小姐生平有两不喜:一不喜废物,二不喜小白脸。
孔惊鸿这个废物小白脸,自然最让她看不惯,动不动就被关禁闭思过不说,孔家产业半分都没让他涉足。
他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乐得每天去电台当主播,最擅长的便是模仿旁人的音色,因此高语才在第一时间想到了用他来暗度陈仓。
高语懒得和他废话,掏出了早就写好的细则,正要交给他,忽地听他在耳边吹气道:“高姨姨,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
高语瞬间瞪圆了眼睛。
她不敢置信,这个废物小白脸……竟敢轻薄她!
高语气得想骂人,无奈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从轮椅上站起来,转身要走,身子却被人从后面紧紧箍住。
“不亲就不亲嘛,那让我抱抱你。”他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雀跃和欢喜,也有执念颇深的占有欲,“我要你知道,我才不是什么废物,我是你的男人!”
他的臂弯一下圈住她,进而慢慢收紧,头也顺势埋进了她的颈窝。
高语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这是在偶园,这里是为她的未婚夫,孔家未来的家主孔侑准备的婚宅。
三更半夜,未婚夫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样放肆地搂着她,倾吐对她的爱意,甚至宣告对她的占有欲。
高语忽然觉得,自己又住深不见底的泥潭里陷了几分。
2.失人
因着高语对外宣称伤了腿,所以孔家每月的晨會也改到了偶园书房。
高语坐在一张屏风后,案牍上摆了账本,还有一沓新乳粉产品的资料。
管家在一旁为她添加红墨水,另一旁则是暂时无所事事把玩着乳粉罐,但随时准备替她开口的孔惊鸿。
“孔氏星星乳粉,干净无毒乳粉,望诸君多多支持国货!表小姐,您看我给咱们新产品写的这段广告词怎么样?”屏风前面响起了孔家老二粗犷的声音。
老三也不甘示弱,弯着身子谄媚邀功道:“广告做得再好,也要看价钱!表小姐,这次咱们的乳粉主打物美价廉,一罐只卖一块大洋,比洋货便宜一半呢!”
老五和老六是双胞胎,都戴着圆圆的眼镜,此时赶紧抢着说道:“表小姐,我们兄弟可是在厂里没日没夜盯着配方调整的!广告和价钱哪有口味重要!要论功行赏,也该我们兄弟排前面!”
好家伙,新品还没上市,这群蠹虫就开始在她面前抢功了。
高语不悦地皱起眉头,只觉得疲惫。
她给孔惊鸿使了个眼色,在纸上画了一个红色的“×”,本意是让他喊他们几个退下。
然而孔惊鸿看都没看她,径自一抬手,一罐乳粉被他直直抛出了屏风。
“咣当”一声,震得本来吵吵嚷嚷的厅堂瞬间鸦雀无声。
只见他清了清嗓,抑扬顿挫道:“孔氏星星乳粉,干净无,毒乳粉……你看看这广告在罐子上的排版,蠢货!”
明明是孔惊鸿在发声,众人听到的却是高语那独有的音色。
那高冷中略带轻蔑的声色,世间再无第二人拥有。
可这略带轻佻的语气,又不太像是素来严肃的高语的风格。
老二吓得结巴起来:“我我我马上让印刷厂改!”
高语瞪了一眼故意捣乱的孔惊鸿,蹙起细眉正欲站起,却被孔惊鸿双手搭肩,强硬按住不动。
孔惊鸿继续学她腔调说道:“老三定价比成本还低,那亏出去的本钱便从你的月钱里扣!老五和老六苦劳不少,新配方乳粉挺甜,掺了不少豆精吧?赏你们把样品全喝完!”
四两拨千斤,孔惊鸿短短一番话,就让他这几个兄弟的成果付诸东流。
一行人被迫退出,四周终于安静了,只有几声喳喳鸟叫,穿梭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
高语忽地意识到,这个她看着长大的青年,是不是并非她料想中的废物?
他在她看不见的暗处,也许藏了更多本事等着给她瞧呢!
念及此,她弯起嘴角笑了笑,浑身放松下来,对孔惊鸿勾了勾手。
刚刚还颐指气使的青年立即露出明媚的笑容,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高姨姨,我知你最烦他们几个争功抢赏,这下把他们都打发走,你要怎么赏我?”
他把脸贴在高语颈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整个人愉悦又放松。高语慢慢抬起手,掌心贴着青年的腰身,一直往上,抚过他的胸口。
青年的呼吸霎时沉重起来。
然而她最后只是抵住他的肩,稍一用力,冷冷将他推开。
“你抱我,只是为了推开我?”青年委屈的语气中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高语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在纸上写道:“你帮我,也不过是为铲除异己。”
青年顿时撒开了紧握住她的手。高语以为他这是被戳中心事,心虚了。
呵,她就知道,在这个吃人的孔宅里,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她的。
他们这几个私生子,谁不是趴在她账面上的血吸虫?他们都巴不得孔侑战死沙场,再将她这个乡下逃难来投奔孔家的童养媳驱逐出门,好霸占家产。
“高姨姨,我和大哥已经通过电台联系上了。”孔惊鸿蓦地说道。
看到高语眸中霎时腾起的喜色,他的喉间涌起一抹苦涩:“你陪我一天,我就带你见大哥。”
3. 失心
高语向来不受人威胁,当下就拒绝了孔惊鸿。
一来她不信任这个小白脸,二来新乳粉迟迟卖不出货,她的心情很焦虑,哪有心思陪他玩?
孔惊鸿也不死缠烂打,只是安静地待在她身边当传声筒,以防有人发现她失语的秘密。
半月后,高语沉不住气了,因为孔家后院先起火了。
孔惊鸿那天的一通操作将几个兄弟都得罪了,平时各怀鬼胎的几个人正好逮住时机,联合起来对抗她——他们竟暗自煽动奶茶铺的送奶工闹罢工!
听完了府上安插的眼线汇报,高语压不住心头的烦躁,一怒之下,抬手狠狠扫掉了桌上一堆杂物。
“叮当”一声,乳白色的珍珠蚌撞到地板,幸而坚硬,一点儿口子都没开。
“看来我费尽心思送来的礼物不合你心意。”孔惊鸿踏进门,俯身拾起这枚蚌壳,意有所指道,“看来也是个嘴硬心软的小东西呢!”
孔惊鸿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箱子:“你不肯陪我出去玩,我便带了稀罕玩意儿过来,要不要瞧瞧?”
高语依然无动于衷。
“能见到大哥。”孔惊鸿无奈叹气,使出了撒手锏。
果然,高语的表情有一丝松動。
她急切地看向他。
他慢慢悠悠点燃了一支雪茄:“跟我来。”
高语以为要出门,便坐上轮椅做样子,孔惊鸿叼着雪茄笑了笑,干脆弯腰将她一把抱起。
高语惊呼一声,立即挣扎起来——这个登徒子又来轻薄她!
“别动!这回真没想占你便宜!”他叼着烟说话有些含糊,“那地方不抱你,你还真上不去!”
上了屋顶,高语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偶园是典型的中式园林建筑,屋顶遍布鱼鳞般的琉璃瓦片,她穿着小羊皮高跟鞋,仅凭自己断然爬不上来。孔惊鸿却如履平地,轻松得很。
他打开箱子,很快支起了架子。
不消片刻,一个小型的电台便组装好了。他扶着天线调试了一下频道,黑色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便从沙沙声,切换到了昂扬明亮的男声。
“星星乳粉,纯正牛乳,补质均匀,消化尤易,粉一水三,交融立成,孔氏洋行经销,各大奶茶铺送货到家!望诸君爱用国货,吾辈子女,当由吾国乳粉强身健体!即日起,凡是购买我电台发行的收音机,即送一罐星星乳粉!”
高语听完才反应过来,他是利用自己的电台为新乳粉做广告!
“我自作主张,定了这买一赠一的活动,高姨姨你没什么意见吧?”孔惊鸿邀功一般,给了她一个明晃晃的笑脸。
高语嗤笑一声。
她有意见又如何?如今她不能说话,全凭他来向下传达意见,只要他跟管家说一声,这些产品不就白送出去了?
他到底是想帮她卖乳粉,还是想卖他自己电台的收音机?他还真是居心叵测。
似是看穿了她所想,孔惊鸿重重叹口气,用力吸了一口雪茄,随即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狠狠踩灭烟头。
“如果大哥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孔家如今的家业,半数都是你在经营,你就打算这么拱手让人?”孔惊鸿头也没回,语气却渐渐变冷。
这是个冷彻心扉的问题,问得高语心头一凉。
她不敢深思,只凭本能点了点头。
孔侑是她在孔家名正言顺立足的依靠。只有他回来,她才不是漂泊无依的难民,不会再经历流落乱世的恐惧。有没有家业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她其实只想有个家。
孔惊鸿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只怕你愿给,他却不配收!”
此时电台已然放起了轻快的舞曲。
孔惊鸿一把脱掉了风衣,单手一撑,便跳到了屋顶下面的小平台上。
一方小小的天台,此时竟然被他当作舞台,在上面跳起舞来。
孔惊鸿提胯扭臀,抖臂挥膀,充满活力。他的皮鞋踢踏踩着节拍,时不时对她做出邀请的姿势,她不理也不生气,照旧露出活力满满的笑容。
浅白色的月光给他周身镀上了层层叠叠的光辉,高语有一瞬的恍惚,以为自己处在明媚的阳光下。
他跳的是踢踏舞,高语在俄国人办的舞会上见过,她曾学过,可孔侑嫌她出身卑微,学这时髦如东施效颦,不伦不类。
从来都是这位孔家的大少爷嫌她高攀,不配与他并肩,即便上战场之前将家业托付给她,也是无奈之举,谁让他那几个兄弟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呢?
云开见月,高语终于心动了。
她也好想踏着欢快的节拍,踢着自由自在的舞步,偷得浮生半日闲。
二十多年来,她一直被那个目中无她的高贵大少爷死死压制,她太想有道光照进她满是灰霾的生命了。
也许这就是一次机会呢?
“砰”的一声枪响,电台的声音戛然而止,子弹打穿瓦片后爆出一股火药味,随后传来一道轻蔑的男声:“孔惊鸿!你用电台发暗号给我,就为了让我来抓奸?”
4.失爱
孔侑半夜突然杀回来,整个孔宅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孔惊鸿重返高语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家原本的主人,气势丝毫不逊于这个一身戎装单手拿枪指着他的男人。
“大少爷?”高语瑟瑟发声,转而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能发声了!
孔侑鸣完一枪,示意身后一行人都退后,冷冷地说道:“下来!马上跟我去祠堂解除婚约。”
高语惊得身形一震。
他们订婚的时候孔侑还未成年,因此只在祠堂里草草缔结婚约,并未举行婚礼。后来孔侑一成年便上了前线,婚事便搁置了。
如今孔侑父母去世,依照族规,如果要解除婚约,女人要被当众挞藤鞭三十,且终生不得再踏进孔家地盘。
这些吃人的规矩她一早便知,可她家破人亡,如林黛玉般漂泊无依,除了跳进这个泥潭,别无选择。
“别怕,我在。”一双大手及时覆住了她冰凉的手掌,将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给她。
“不用去祠堂,你将我逐出孔家,婚约自然作废。”孔惊鸿模仿着她的声音,给了孔侑一个石破天惊的答复。
高语仓皇抬头,震惊地看向孔惊鸿。
这么多年,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困”字,困在礼教里,困在孔家的家业里,也困在和孔侑有名无实的婚约里。
现在孔惊鸿乍然一句将她逐出孔家,她却丝毫没有获得自由的感觉。
她只觉自己一生的信仰就此坍塌,她找不到活下去的支撑了。
她张了张口,面色凄惶,想说什么,却又出不了声。
她知道这次不是生病,是她无话可说。
她这些年小心翼翼经营八方,无非是想向孔侑证明她不是寄人篱下,她没那么糟糕,配得上做孔家媳妇。可如今兜兜转转,她竟又回到了无家可归的境地!
她心中生出强烈的孤独感和无助感,一时间心如死灰,竟是晕了过去。
再度睁眼,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
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简单干净的临街卧室里,靠窗摆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盏咕嘟着热水的汽锅,锅上温着一枚乳白色的珍珠蚌,很是眼熟。
窗外传来一阵电台的无线电声响,高语回过神,猜想这里应该是孔惊鸿在电台的宿舍。
她下了床,將被子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头也没回,随口道了声:“你回来了。”
孔惊鸿的脚步一顿,眼眶忽地一热,泪水险些迸出。
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每年都有三百六十五个清晨想跟她看日出,每个月都有三十个夜晚想和她说晚安,每经历一次有惊无险都想听她平淡的一声“你回来了”。
这一天,他真是等了太久太久了。
不过时机未到,他还不打算让她知道他等这一天等得多辛苦。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蚌壳,若有所指道:“你看,开口了!封闭着的珍珠蚌看似坚硬,但只要慢慢给它温暖,它也会试着迎接新的世界。”
高语能听懂他话里有话,但犹豫半晌,她还是后退了一步。
她低头,像是自言自语道:“它里面太柔软了,不堪一击,害怕外人都不怀好意。你给的温暖,也许只是为了里面含着的那枚珍珠。若是打开自己,让你取走珍珠,蚌壳便会被你扔掉了!”
孔惊鸿正色道:“但既然向往自由,便要有打破禁锢的勇气。”
他的声音低沉,双臂环住她单薄的身子,像是尾生抱柱,在滔滔洪流中抱住唯一的生机。
随后他带着点儿撒娇意味,委屈低喃:“你不试着敞开心扉,怎知我不如孔侑?”
高语扭过头真诚地对他说道:“谢谢。”
她一直以为孔惊鸿对她的感情就算不是别有用心,也是一时兴起,他不过是感念自己十年前将被遗弃的他接回孔家。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想叫他转过来好好谈谈,却听他一声惊呼,身子骤然弯了下去。
至此,高语才注意到,他白色的衬衫后背染着猩红的血点子,后背隐约透出斑驳的血痕!
5.失计
高语拎着竹编暖瓶去奶茶铺打鲜牛奶,正遇上候在门口的管家,这才听管家说起了孔惊鸿后背那片伤的来历。
原来孔侑回来那天晚上,她虽然晕了过去,风波却未结束。
孔惊鸿要带她走,孔侑自然不肯轻易放人。
后来不知道两人单独谈了什么,管家只看见孔惊鸿被人押着去了孔氏祠堂。
之后便是家法处置,本该打在高语身上的藤鞭,尽数落到了孔惊鸿背上。
管家叹着气道:“表小姐,大少爷已经将孔家卖得七七八八了,还遣散了大部分仆人,连你辛苦建起的乳粉厂也没保住,我们正打算来投奔您和四少爷呢!”
高语抿紧嘴唇,不知该作何回应。
她知道孔侑自小便嫌弃她,但她没料到孔侑会这样绝情,才刚一回来,就不光要赶她走,连她尽心保留的祖业也要变卖。
她对权势并不留恋,但她毕竟为这份家业付出了心血,此刻只觉得怅然若失。
她轻轻摆手,想拒绝管家,却听得一道清朗男声道:“舅舅,我早已趁奶茶铺罢工时买下这里,你便留在这里做账房吧!”
高语回头望向逆着光走来的孔惊鸿,心头一时涌起数千思绪。
“你哪来的钱买铺子?”高语皱着眉,目光下意识扫向他的后背。
“当然是这些年攒的聘礼!”孔惊鸿半开玩笑道,“我把孔侑卖掉的奶粉厂也买给你如何?”
“别闹了!大少爷也许是嫌我经营不善,才卖掉这些……”高语下意识就要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听着,从我将你带出孔家开始,你就不欠他孔侑任何东西!”孔惊鸿按住她的肩膀,迫她抬头正视自己,“孔侑发疯只是因为他没你那么好心,苦心经营孔家还养着几个私生子!”
他今天穿了一身板正的鸦色中山装,单手拎着手提箱,看不出受过伤,但高语还是觉得心疼。
她叹了口气,撸下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有些不舍地摩娑了一下,咬着牙递给他道:“拿去当了吧,贴补一下。”
孔惊鸿接过镯子,却随手扔到了路边,冷哼道:“我不需要孔家的东西,你身上也不许再留一样和孔侑有关的物件!”
高语一下子急了:“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
孔惊鸿怔了一瞬,急忙转身去找。倏然间,“砰”的一声枪响,原本近在眼前的完整玉镯瞬间四分五裂。
孔惊鸿堪堪刹住步子,循声望去。
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敞篷汽车,驾驶座上的男人悠然吹了吹枪口的烟气,挑眉看了他一眼,便对着副驾驶上的俄国人笑道:“伊万大使,幸好我枪法不错!不然这枪子儿可就要打在窑姐儿子的身上了,那岂不是侮辱了这把勃朗宁手枪!”
高语追过来,正好看到孔侑出言羞辱孔惊鸿的这一幕。
孔侑出身高贵,如今军功在身,听说已封了少帅,自然更蔑视孔家这些私生子。
高语看着孔惊鸿那紧紧握起的拳头和微微发颤的身子,心头酸疼酸疼的。
这个自己亲手从洋教堂里接回的小男孩,就算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男人,母亲那下九流的身份仍是他心头永远的痛。
高语上前一步,包握住了他的手,附在他耳旁轻声道:“没事,有我在。”
镯子早就碎得不成样,高语虽觉遗憾,但也不打算纠缠了。
她想带孔惊鸿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听得身后孔侑冷嘲热讽道:“呵,妓女的儿子和农村来的乡巴佬,倒也般配!”
高语猛地回头,直直地看向孔侑。
“孔侑,请你道歉。”高语神色肃然,语气加重,“向惊鸿道歉!”
不再寄人篱下,也不再受制于孔家的礼教,她终于有了勇气。
孔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高语扫了一眼他身边的洋人,冷笑道:“你不知道吧?惊鸿当年被遗弃在索菲亚教堂,安娜修女收养了他,还成了他的教母,而你身边这位伊万大使的教母也是安娜修女,他们二人可谓‘一奶同胞!你侮辱惊鸿,就是在侮辱伊万大使!”
孔侑一下子变了脸。
6.失我
孔惊鸿笑了一路,从电车上笑到了电台,从日上竿头笑到了暮色四合。
高语戳了戳他咧嘴笑出来的小酒窝,无奈道:“孔侑对你道个歉而已,让你这么开心?”
“岂止开心?简直大快人心!”孔惊鸿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推到高语面前,“我原本打算等你彻底摆脱孔侑的阴影再把工厂交给你,现在看来,时机已到!”
高语有些犹豫:“可我害怕……”
孔惊鸿“啪”地一拍桌子,愤愤道:“怕什么?你只是失去孔侑而已,你还有事业!你就不想另立门户,东山再起?”
高语苦笑着摇摇头,给他沏了杯茶,淡淡地说道:“你误会了,我是怕自己做不好。我本就没什么天分。我只是从小被教育要和大少爷比肩而立,要撑起孔家才能不负他,才不得不熬到现在。大少爷从小就看不起我,我学洋画他说我东施效颦,我学跳舞他说我搔首弄姿,我做账本他说我混乱不堪……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你被他打压得越来越丧气,你不信自己,更加不敢信任旁人,你就只能给他孔侑当牛做马,这就是他的目的。”孔惊鸿一针见血道。
高语愣怔片刻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早已被孔侑用这样可怖的手段控制了精神。
孔惊鸿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墙上的暗格里取出一个保险箱。
高语觉得有些眼熟,忽而想起这正是他带她去屋顶听电台时带的皮箱。
还是那台黑色收音机,上次夜色太浓,没看清,这次高语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他自己组装的电子管收音机。
“你画的秋日芙蓉很好看,你撕掉之后我粘好了;你跳的舞也很优美,为了有朝一日做你的舞伴,我还特地去学了,可惜还是没能和你共舞一曲;你做的账也很完美,我拿来当作业抄的,我现在经营电台都是按照你的模板来弄的。你很好,比世间所有的美好加起来都好。”
孔惊鸿手指灵活地拆卸了收音机的元件,边拆边诉衷肠:“高姨姨,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走的路繁花盛开,一生都被人簇拥包围,精心呵护。”
他抓着高语细白的手腕,让她五指覆在收音机里的二极管上。
高语想不到这个小盒子里有这么多零件,也看不懂这都是什么,所以有些紧张。
孔惊鸿笑了笑,一本正经道:“这是我自己组装的收音機,加装了秘密功能。被你摸了就要靠你的触摸才能活下去,所以你要每天打开收听。”
高语失笑道:“一个小盒子而已,怎么比你还黏人?”
孔惊鸿这下认真道:“因为它就是我的化身。”
高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已经彻底破防,她很想抱一抱这个痴心于自己的青年,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应。
可没等她伸出手,电台的录音间便传来一阵枪声。
孔惊鸿神色一凛,立刻从暗格里抽出两把手枪。
他披上大衣,掩住枪和弹夹的同时指着窗户道:“从后窗跳窗逃走,一路向西便可到奶茶铺的后门。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高语望着他决绝赴险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一次她没听他的安排,没有跳窗逃走,而是等他走后,悄悄跟了上去。
录音间已经被扫射得一片狼藉,孔侑一身戎装,举枪指着抱头蹲在地上的几个编辑,厉声喝道:“说!汉奸孔惊鸿在哪儿!”
满室寂静,无人作答。
那位伊万大使用俄语说道:“孔惊鸿利用电台密码向日本人发送了俄国援助的一批物资的运输路线,我们损失惨重!只要交代孔惊鸿的下落,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高语倒吸一口凉气,脑子瞬间一团乱麻。
孔侑暴躁地又朝天开了一枪,高语咬咬牙,推开虚掩的门硬声道:“我知道孔惊鸿在哪儿!”
7.失踪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高语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关在偶园多久了。
那日她谎称自己知道孔惊鸿的去向,救了电台的人,自己却被孔侑抓了回来,直接扔进了柴房。
孔侑许是知道她在诓他,审了几次没结果之后,便由她在柴房里自生自灭了。
这间柴房她很熟悉。
以前她接孔惊鸿回来,他处处受欺负,其他几个兄弟犯了错都是推到他身上。她手头事情多,没时间替他主持公道,便将他关在这里。不过她常常派人往这里送物件和吃食,现在这里跟一间小厢房差不多。
这里满满都是孔惊鸿生活过的痕迹,她甚至发现了孔惊鸿为她粘好的洋画和账本。
她捧着孔惊鸿自制的暖手袋,随手翻开了厚厚的一个本子。
这应该是孔惊鸿学汉语时用的笔记本,里面很多俄语标注。
第一页是他自己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高语不禁笑了,因为这是她教他写的。
她记得当时被管家领着去索菲亚教堂接他,他不太懂汉语,连中国名字都没有。
是她随口给他起名叫“惊鸿”,借以表达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个留着俄式长发,眸含星光的白净少年,的确让她有种“翩若惊鸿”的惊艳感。
她说要带他回家,少年却怕生似的往安娜修女的怀里躲,边躲边喊“姨姨”。修女无奈,只好让她用平时哄他的法子和他交流——给他讲童话故事。
她略通俄语,便挑了个匹诺曹的故事讲给他听,还让他以后也喊她“姨姨”,借此拉近两人的距离。
少年听完之后,懵懵懂懂地问她:“为什么说谎鼻子会变长?为什么不是眼睛看不见,嘴巴不能说话呢?”
高语一时被问住,想了好半天才勉强回答他:“因为说谎对应的是鼻子,眼睛和嘴巴对应的是其他不好的事情。”
“比如呢?”
“比如做违背本心的事就会眼睛看不见,有话一直藏在心里就会嘴巴不能说话。总之每做错一件事,身体的一个部分就要受到惩罚。”高语刻意吓唬这小孩。
少年陷入沉思,居然意味深长地说出一句:“那高姨姨你要保重身体。”
高语每次忆及过往都忍不住嘴角含笑,孔侑一推门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怒喝道:“贱人,你又在想那个汉奸!”
高语抬头扫了孔侑一眼,合上书冷淡地说道:“谁才是真正的汉奸,你心里有数。”
孔侑神情一凛:“你什么意思?”
高语拿出孔惊鸿送她的收音机,拧开了开关,淡淡地说道:“别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你卖掉孔家祖业的钱,加上孔惊鸿买下工厂的钱,你都给了日本人开的鸦片馆!可你想招兵买马,自立山头,这些钱远远不够!是将俄国物资的情报出卖给日本人的吧!你手里那把勃朗宁手枪,就是从日本人手里买的!我经营孔家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没有眼线?”
孔侑额上青筋爆起,忍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冷笑:“是我又如何?俄国人相信是孔惊鸿干的就够了!当初孔惊鸿故意诱我回孔家,让我当着众人的面抓奸,我顾及颜面,只能将你逐出孔家,这都是他算计好的!他后来找我谈判,自愿替我背锅,来换你自由!”
高语身子一颤,她没想到孔惊鸿居然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她闭了闭眼睛,眼角溢出一丝莹润。
她很后悔,一直后悔那天临走的时候,她没有冲上去抱一抱他,对他说一声“我也爱你”。
孔侑临走之前,扔给她一个玉镯,寒声道:“我也是被那小子设计了,并非刻意抛弃你!你若愿破镜重圆……”
高语认出是她那个打碎的镯子,现已修补好了。可她此刻如破茧的蝴蝶,再不愿意被束缚,硬声拒绝道:“大可不必。我不再是你的附属,再也不会为满足你而活!”
8.失情
孔家的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一大清早,警察署的人就来查封了偶园,孔侑也被以叛国罪关了起来,孔家一时间树倒猢狲散。
高语依然没有孔惊鸿的消息,但她养成了每天开着收音机收听电台的习惯。
电台也依旧保留着创始人孔台长亲自录的广告,也依旧保留着“买一赠一”的传统,买一台收音机,送一罐星星乳粉。
高语悉心经营着奶茶铺,有时候也会亲自去配送乳粉或者牛奶,不为别的,只打听孔惊鸿的消息。
秋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霜降时节,高语静静等着自己的身体出问题,然而这次从霜降等到了小雪,仍没有出问题的迹象。
她站在茫茫雪地中,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前半生一直做着违心的事,每一次身体出问题,便如匹诺曹的长鼻子,是给她的惩罚。
她其实一直都在期待被拯救。
这个拯救她的人,早已出现,是她错过了。
她苦等了三百七十四天后,在永城的军事法庭,再度见到孔惊鸿。
高语作为孔侑叛国罪的证人,见到了坐在审判席上的孔惊鸿。
原来他因卧底孔家,揪出一条船上的汉奸,被擢升为军事法庭陪审员。
庭审时孔侑一直不认罪,直到高语将孔家向日本人输送利益的账目一一摆出,孔侑才暴怒道:“亏老子为了修你的镯子……”
高语冷眼回答他:“你的付出只是为了让我帮你掩饰罪行,你不过是替自己留条后路!”
孔侑愣了一瞬,随后仰天长笑,最终伏罪。
审判结束,孔惊鸿代表审判团对高语表示感谢,特地给她的奶茶铺送来了錦旗。
高语盯着这个满面春风的男人,恨声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却从不出现?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孔惊鸿愣了愣,苦涩地说道:“我……我只是怕你知道我曾利用过你!我怕我会刺激得你再次犯病伤身。”
高语眨下眼角的泪珠,哽咽道:“我的病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
“什么?”
高语鼓起勇气,一字一顿说道:“你我若朝朝暮暮,便与你有关;你我若各自天涯,那便与你无关!”
她的双眼含泪,莹莹闪光,孔惊鸿看得恍了神。
面对这期待已久的回应,他竟像个毛头小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对她的爱从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长久之计。
他就像店里送奶工,她原地不动,他要努力跨过千山万水走向她,一路不惧风雨,披荆斩棘,赶在她没有转身去往别处前将爱意送到。
幸好,她及时签收。
民国十年,星星乳粉为了庆祝老板娘诞子,在霜降时节推出了一款特别纪念版乳粉,罐体上印了一家三口的合影,还加了一行字——人生苦短愁长,若得君相伴,那便如此乳粉,甘暖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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