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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烙(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桃之夭夭A 热度: 23802
伊安然

  上期内容回顾:我是一枚下凡的棋子小仙,冥冥之中救了中毒的李隆基,并以灵识陪伴他左右,护他周全。就在一次救下中蛊的武落蘅后,我便附身成了武氏妖女,他的宠妃……

  一阵纷沓而至的脚步声,伴着太监尖细的通传声:“豆卢贵妃驾到!太子妃驾到!”

  那是我第一次以武落蘅的身份见王有容。

  她着一身大红宫装,扶着那位抚养李隆基长大的豆卢贵妃踏进了长庆殿。我正欲上前行礼,却不经意间在她身后瞥见一个熟面孔。

  是霜灵?

  她见了我立时低垂着头,我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武姑娘在宫中寄居数十年,竟是连最基本的规矩也不懂吗?”王有容紧盯着我,满眼敌意尽显。

  我忙屈膝执手,毕恭毕地将她们迎入殿中。

  “武氏,”豆卢贵妃将我打量了好几遍才道,“本宫听闻,太子近日常往你这长庆宫走动,可有此事?”

  “是!”

  “太子也算本宫一手带大的,他既愿意亲近你,必是喜欢你。只是不知他打算如何安置你?”豆卢贵妃的声音不疾不徐,却也不露半点喜怒。

  我看了看王有容,虽无心激她,却还是据实答道:“太子打算明日便回禀圣上求娶……”

  “求娶?”王有容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你这武氏妖女,也配太子殿下的一个‘娶字吗?”

  “我爹娘死得早,自幼入宫又无人管教,确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只不过这求娶一说,乃是太子所言。经太子妃这么一指点,我倒是知道了,原来他说的明媒正娶想来是诓哄我的。”我对她并无敌意,只是见她对我敌意过甚,索性顺着她的话锋刺她一刺,见她脸色阵红阵白心下颇有快意。

  “你……你也配?!”王有容气极,抬手便要朝我掴来。结果院中忽然传来李隆基拔高的嗓音:“方才不是说母妃召我吗?竟劳您亲自跑出来寻儿臣了?”

  他边说边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似宣誓主權般站定在我身侧,正好将我与王有容隔开了。

  豆卢贵妃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气得脸色发青的王有容,轻叹一声:“本宫急着找你,是因为这事与武氏有关,又听闻你在武氏这里,便索性亲自跑一趟了。”

  她说着,指了指王有容身后的霜灵:“武氏,这个宫女说是你的贴身侍女,自恒安王府时便照顾你,可有此事?”

  “是!”我看了一眼下跪的霜灵,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你既肯认,这事便简单多了!”豆卢贵妃说着,将身子靠向椅背,对霜灵说:“把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当着太子的面再说一遍吧!”

  霜灵应了一声,低头便道:“奴婢打小侍候小郡主。郡主五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病愈后模样虽没什么变化,却多出好些异态。奴婢发现郡主的饮食、打扮和一应喜好皆与从前判若两人。这些年在长庆殿虽然不太出门,但于先皇宗亲子侄中,湖阳郡王及安乐公主的驸马都对小郡主颇多照拂……”

  听到此处,我倒也不急着争辩,倒是李隆基沉声打断了霜灵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臣妾想做什么,殿下不是心知肚明吗?”王有容伸手指向我,疾声厉色道,“你我成亲多年,可惜我一无所出,个中辛酸只我一人知晓。初嫁到王府时殿下冷落我,只一得闲便关在书房不知与谁喁喁私语。后来自去武家一趟后,回来大病一场,昏迷不醒时只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唤‘阿短……”

  “够了!”李隆基显然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王有容却不依不饶,厉声道:“不够,我偏要说!太子真当我不知道你房中藏着的那幅画?你还偷偷命人四处寻访方外名士查问神妖之事,对此我早就满心疑云。直到我在宫中遇到曾近身侍候你的小太监才知,当年你病中便被一妖女迷了心智,那赤昧便是你在病中所得。我原想着赤昧已不在,只要我百忍成金,也能拉回你的心。可是……”

  王有容说到此处,忽然将怒火转向我:“此番你遇上这妖女后便如同变了一个人,对她极其宠溺。这妖女身上更是透着一股邪性。为何这么巧,当年你去过一趟恒安王府她便能病愈?为何病愈之后,连她的贴身侍女都瞧得出她判若两人?为何她一个养在恒安王府的郡主,竟也爱临摹太子所习的《十七帖》……”

  她似是说到激愤处,忽地抬手在空中一挥。她身后一个瘦高的宫女身如流絮飘然而起,袖中不知何时摸出一柄木剑,朝着我的心房直刺而来。

  事情发生在眨眼间,李隆基已经伸出一只手,堪堪握住那柄木剑的剑身,暴喝一声:“尔等岂敢!”

  我惊魂未定,却因着殿中一片死寂,只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摆。结果此举似是越发刺激到他,他挺身将我护在身后,怒声唤道:“王有容!”

  一直沉默的豆卢贵妃却抢先道:“太子,鬼神之事,依本宫之见,不如让她……”

  她声音不疾不徐,却在说到一半时,脸色大变站起来:“太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李隆基竟将手掌死死地紧扣在那柄木剑的边缘,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气力,掌心有鲜血淋漓滴答落下。

  手持木剑的宫女吓得手一松,木剑便落了地。

  王有容到底是将门出身,虽面白如纸,却咬牙捡起那柄带血的木剑,重重地在自己手上割了一刀。掌心印上妖红,却是皮肉完好。

  “一柄未开封的木剑罢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心,良久忽然扔了木剑,掩面而泣,“你为了护她竟这样对我?我嫁给你十四年了,难道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狠绝地在我心上扎这一剑吗? ”

  她说到最后,手指着我,目眦欲裂:“你还敢说她不是妖邪!她若不是妖邪,又如何将你这十四年都焐不热的铁石心肠迷成这般模样!”

  见她哭成这样,李隆基脸上的霜冷倒是稍稍散去。他垂眸看了我一眼,又转身看向豆卢贵妃:“孤幼年失怙,全赖母妃怜我、护我才有今日。也因着这胜似亲生的母子情分,莫再轻信他人,以怪力乱神之事纵妒为恶才好!”

  6.暗许龙凤离巢

  李隆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狠的那几年,外间人人皆以为他会输。可他在长庆宫时,我观他的神色,从未有过退缩忍让之态。每每听他议及朝事,眼中神采奕奕,分明胸有成竹。

  景云三年,李旦心中的天秤终于彻底偏向李隆基,不顾太平公主的反对,毅然把帝位让给了李隆基,改元先天。

  登基伊始,因为朝政大权仍在皇上手里,李隆基既没有循例册立王有容为皇后,反倒因为我被朝臣谏言数次。宫中从来不少流言蜚语,甚至有人因此开始对我冷嘲热讽起来。

  那年除夕,有几个小太监抬了个箱子到长庆宫,说是皇上赏的。那箱子上还挂着一把极精巧的镂空龙凤锁。

  “看来这是皇上亲自为您挑的礼物!”小太监满面喜色道。

  “得了吧,堂堂皇帝陛下,送箱子礼物还上锁,连钥匙都不给我,也好意思说是送我的!”我恼他连着数日不露面,对这赏赐自然也不甚在意。可眼看着天黑了,小太监跑来通报,说皇上在太极宫款待众臣,不会过来后,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草草用了饭,屏退众人,忍不住偷偷研究起那金锁来。

  这时,殿门轻响,李隆基着一身银红大氅,见我猫腰蹲在箱前,不由得笑着摇头,边解披风边朝着我走来。

  我一见他来扭头便要走,谁知他披风一解,露出里面的外袍竟鲜红如火,看得我愣在了当场。

  这……是喜袍啊!

  “几日不见,一照面便要走,这是真恼着朕了?”他轻笑一声,亮出手中的钥匙交给我,“喏,瞧瞧朕这几日为你搜罗的年礼可还满意!”

  我的心一阵狂跳,隐隐猜到什么,以至于开锁的手都不自觉有些颤抖。结果箱盖一抬,入目是满满一箱明珠璎珞,最上方赫然躺着一套凤冠霞帔。

  “这是……”我双唇微抖,突然意识到今晚长庆宫里的红烛尤其明亮。

  “聘礼和婚服!”他深深地凝望我,替我戴上凤冠,“金银俗物皆是依礼所备,只这霞帔,是朕微服出宫,亲自挑了京中绣楼里一位七十多岁且儿女双全的绣娘亲手绣成的!”

  他说完这句,殿外烟火炸裂的声响伴着从窗口透进来的霓彩闪烁。

  他格外虔诚地捧起霞帔:“阿短,今夜借这满殿红烛作喜烛,满天烟火为喜锣,我李家三郎想娶你为妻。虽则这婚礼只有你我二人,但我心中亦只有你。不知阿短可愿委身下嫁?”

  我鼻子酸得厉害,从未想过这天下帝王会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许我这一场寂静的婚礼。

  当下我唯有抓紧他的手拜了天地,与他同饮合卺酒。

  那一夜,长庆宫外的烟火放了足有半个时辰,细雪纷纷里风啸如咽。殿内却是碧落银河,金风玉露。

  他像跳跃的火舌,扣着我席卷沉浮,直至吞没,一遍遍地逼我喊他三郎。

  天光将亮时,迷迷糊糊里,只听得他在我的耳边声声呢喃:“阿短,给朕生个孩子吧,朕要将他立为太子,早早地传位于他,再寻处小院与你过些寻常人家的烟火年月……”

  我知他心中一直对我怀有愧疚,没想到他已经想到那么远以后的事,心里却因着他的这些纷杂念头暗自感动。可惜这感动不过几日便生了变故。

  元宵后又下了一場大雪,宫女木樱提着一筐新鲜的山楂进来:“皇上对主子真是事事上心,知道您爱吃冰糖葫芦,特意让人把最好的山楂都送到咱们这儿来了呢!”

  我随手挑了一个塞到嘴里:“嗯,确实是顶好的山楂,酸甜正好,软糯得很。”

  “前日,谨公公的对食给他送了点自己做的酥饼,皇上恰好瞧见,还说谨公公是个有福气的人。奴婢想着,娘娘不如也做个蜜霜山楂,送去给皇上尝尝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来了兴致。木樱手脚麻利地帮忙,我头回动手甚是新鲜,蹲在殿外看着糖浆冻成雪白的糖霜很是兴奋,当下亲自装进食盒,屁颠颠地送去御书房。

  这还是我头一次到御书房,李隆基听人通传后竟亲自迎了出来。

  见我捧了个食盒冒雪前来,他脸上不仅没有半点喜色,反而皱眉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跑出来凑热闹?”

  他嘴上虽是责怪,温暖的大掌却是立马抓住我的手就往殿中走。

  “看,我亲手做的蜜霜山楂,你快尝尝!”我兴冲冲地打开食盒,挑了一颗最大的往他嘴里送。

  他张嘴咬了一口,却并未马上评价,反而含糊道:“旁人做这些劳神的事不过是想讨好朕,但你亲手做这个,饶是再难吃,朕……”

  我本来还想嘲笑他,谁知他说到一半脸色蓦地一变,连身体也明显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很酸吗?”我下意识地伸手夺过他手中剩下的半颗便要往嘴里塞,却被他一把打落在地。

  他嘴唇的血色尽失:“这些……山楂,是谁给你的?”

  “不是皇上送去长庆宫的吗?”我一把扶住他,答完才意识到有问题,“你是说,这山楂有问题?不可能啊,我先前也吃了……你……你到底哪儿不舒服?高公公,快……快传太医!”

  “慢!”李隆基急忙叫住往外冲的高力士,“不……不许声张……悄悄把太医带来便成。不管……谁问起,都不……不准提武……”他的话未说完,整个人便从我怀中滑下去。只见他双眸紧闭,竟已是人事不知。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尖叫声和脚步声。我好容易缓过神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发现呼吸慢而微弱,脸色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青白。

  “三郎,你别吓我!我……我……”我正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之时,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等我抬头,已有人一把推开我,悲呼一声的同时扑上来将李隆基抱在怀里。

  与此同时,王有容的厉声逼问已经响彻御书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上这是怎么了?”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又看了看我,顾忌着方才李隆基的叮嘱,全低下头不敢言语。

  命人将李隆基抬到一旁的罗汉床上后,王有容忽然直指一旁的木樱:“你说!”

  我蓦地睁大双眸,想着这蜜霜山楂的由来和王有容冲进来的速度,自知这一切怕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

  王有容的脸色异常难看:“皇上本来好端端的,你一来便突然出了事,不是你这妖女毒害皇上还能有谁?来人啊,把这妖妇架出去,狠狠地打,一直打到她招认为止!”

  一旁的木樱闻言,竟是忽然扑上来抱住王有容的腿:“启禀皇后娘娘,是……是奴婢该死,奴婢因当差不利曾被武婕妤罚过,所以怀恨在心,这才偷偷在山楂中下毒欲加害之。可是,谁知娘娘竟将这山楂送来与皇上同食,这才酿成大祸!”

  我被木樱这突如其来的认罪弄得措手不及,却也因此骤然清醒过来。

  明明是她怂恿我做的蜜霜山楂啊!

  我脑中一团乱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王有容却已狠狠一脚踹在了木樱的胸口上:“贱婢!死到临头还想袒护你的主子……”

  她是将门之后,这一脚更是用了十足的力道。木樱被她这么一踹,竟摔出去半丈远,捂着胸口半晌开不了口。

  与此同时,几位老太医匆匆赶到,王有容的神色也显得极为紧张,催着太医赶紧把脉开方时,几个太医却是先翻看了一下李隆基的眼睑,当场面色惨白。再一探脉博,他们个个额头上冒冷汗,立时跪下来:“回禀娘娘,皇上所中乃是江湖上极罕见的一种毒,此毒名为‘雪上一枝蒿,毒性极烈……”

  “本宫不管这些,你们是太医,眼下皇上龙体危殆,你们赶紧开方抓药!”王有容抱着李隆基,双目发红,厉声喝道,“皇上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殿中一干人等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娘娘,此毒甚烈,且因罕见,臣等……也……恐……恐怕……”老太医说到此时已是牙齿颤抖,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是我亲手将这毒山楂喂给他,再害死他的?”我脑中嗡嗡作响,疾步上前想再去看看他。

  王有容却因我说的那个“死”字忽然癫狂起来,抬手直指向我:“武氏妖女亲口承认毒害皇上,其心可诛,把她拉出去,立时问斩!”

  众侍卫闻言,皆拔剑相向,将我围在其中。

  我扫了一眼殿中众人,又看了一眼榻上的李隆基,当下便做了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疾退两步,旋即猛然向前冲去。直至冰冷的刀尖捅入胸腹之间,我才自心腔溢出一股悲凉。

  我收敛神识,依着先前谷遗死时的经验,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气息渐弱。直至心火将灭时,我的灵识也顺利挣脱出来。

  然而就在我的灵识一轻重获自由之时,殿外竟飘来一朵彩云,正是天兜宫中我座下云骑阿阮轻飘而来。

  清灵台,聚神识,飞身跃至李隆基面前便要以灵力替他解毒。

  “你疯了?”阿阮大惊,掠至我的身旁劝道,“此番你入世的任务便是要将这大唐气数散尽。你化身谷遗救他一命是种因,再寄身武氏之女,获其信重取其性命是为果。如此你二人是不拖不欠啊。这种时候你救他作甚?”

  “若我这样走了,才是欠他一世!”说完,我毫不犹豫地将灵丝成溪汇入他的天灵之中,只将阿阮于虚空处的尖呼置之耳后。

  “三郎!”我伸臂轻轻环住他,指尖自他的额前滑至脸颊,“此番救你,怕是最后一次了。往后的路,你务必长命安好!”

  7.半生蹉嘆成恨

  我自混沌沉黑中坠入九幽长河沉浮许久,偶尔清醒时,仿佛回到当年在华阳殿栖身赤昧,数次被一双温暖的大掌妥帖安放并反复摩挲。但更多时候,我都似被浸在一团冷沼之中,不得解脱。

  直至那日,毫无征兆的一阵剧痛将我从黑暗中抽离出来,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长庆宫内。

  我面前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人,她手指着我,尖声嘶叫:“有鬼,她是来找我索命的!”

  那张脸曾是我日日照镜所见的面容,只不过此人脸上青涩褪尽,不复我记忆中那般明净。

  “玉环!” 一个年轻男子急忙朝我走来,上来便扶着我的手察看伤势,“快,带王妃先去偏殿上药……”

  王妃?

  我愕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芙蓉红的牡丹齐胸襦裙露出半片雪光春色,身段丰腴凹凸有致。而我脚边的绣鞋旁,许久不见的赤昧正染着一片鲜妍安静地躺在地上。

  看来当日我耗尽灵识昏睡期间,元神还是回到了赤昧之中。只是因为方才被它砸伤,灵识释放,竟阴差阳错又占了这位王妃的身体。

  “皇上驾到!”

  我听出这是高力士的声音,于是强撑着身子从窗边探头望去。

  先前唤我玉环的年轻男子正从殿中出来迎驾,口称“父皇”并恭身下拜。而他跪拜的人着一袭明黄龙袍,玉面美髯,正是李隆基。

  原来,我现下这具身子的主人是那位与李隆基有些相似的寿王的妻子,而寿王正是他与那位武惠妃的儿子。

  原来,他已经和旁的女人恩爱多年,生儿育女,连儿子都已娶亲!

  我的手还停在刚包扎好的纱布上,但想明白这一切后,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却是不由得悲痛难言。

  也不知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还是那个人敏感,竟也突然朝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我莫名心慌,急忙收回身子缩到榻上,闭紧双眸想理清混乱的思绪。谁知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来,一个熟悉的低沉男声在不远处响起,颤抖着唤了一句:“是你吗?”

  我鼻子一酸,心知此时回避反会让他生疑,唯有手扶额佯装无力地轻瞟他一眼便垂了眸,娇声唤了句“父皇”。

  他果然被这声父皇叫得愣住,呆呆地看我半晌,似还有些不信。旋即,他整个人竟如玉山倾倒般毫无预警地在我的面前直挺挺地倒下。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结果高估了自己的气力,被他带着直接从榻上栽下来,前额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痛得我眼冒金星犹顾不上呼痛。

  殿中立时乱成一团,好在寿王处事沉稳,一边命人将皇上抬去正殿,一边将我从地上抱起,疼惜不已地去给我找太医。

  我歪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等我再醒来时,却发现烛火下有人正坐在我旁边守着我。

  “王爷?”我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却扯痛头上的伤。

  “不是向来唤我十八郎吗?怎么今日这般见外,竟唤我王爷?”寿王有些讶异。

  “有些……有些睡迷糊了……”我心虚地低头,忙问道,“皇……父皇,没事吧?”

  “太医说只是情志郁结,无甚大碍。”他叹了口气,“母妃的事,怕也是最让父皇烦心的了。当年父皇中毒时,她被王皇后逼至绝境,为自证清白,血溅当场。虽确实受屈,但当时她前事尽忘,父皇日日守在她的床前,将旧事一一与她说尽,也算是情深义重了。可母妃不仅不体恤,还变本加厉,如今这性情也是越发狠辣……”

  我听他说了许多李隆基与武惠妃的事,因此得知当年晕倒以后发生的一些事。只是听得越多,我的心下越是苦涩,索性歪在榻上装起睡来。

  那一夜,我辗转苦思。

  谁能想到呢?我曾以为蹉跎十年是我与他最大的遗憾。却原来我这一生,怕是都要与他在光阴里错过吧!

  8.何堪生死无惧

  聽闻武惠妃重病不治的消息时,我已经着一身道袍在玉清观中清修半年。

  半年前,因被“邪祟附体”,我这个寿王妃开始疯言疯语,在屡次打伤寿王后,这位温柔儒雅的寿王终于相信我是在长庆宫中了邪。虽请了数位高僧,却都无甚成效,方终于听从玉清观观主的意见,将我送至玉清观清修驱恶,带发修行。

  玉清观原就是皇家道观,我自入观便不用再苦恼如何与李隆基的儿子相处,自然心神大定,再无异状。

  只是武惠妃仙去,我这个儿媳于情于理都要随观主入宫,一同参与超度法会。

  结果进宫当晚,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沿着幽深的宫道走了几圈,竟听得一阵长笛幽咽,不由自主地循声踱到华阳殿外。

  殿内因为久无人烟,只廊下放着一个白色灯笼,李隆基就坐在灯笼旁。

  他嘴边一支玉笛横吹,长发垂散,脸上是说不出的落寞倦色。我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的华阳殿中他还是个风流少年,满身星光月色……

  我心如刀绞,转身便想逃离,结果裙摆被枯枝钩住发出一声轻嘶。我心知不妙,谁知他听力极好,立时停止了吹奏。

  “谁?”

  我哪敢回话,谁知身后一只手重重地抓住我的右臂,居然唤了我一声“阿短”。

  我全身僵硬,背对着他险些低泣出声。

  他一把扳过我的肩,目光闪动得厉害:“你是阿短,是朕的阿短,对不对?”

  我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只哽声道:“贫尼太真,现下是玉清观的居士……”

  “朕当然认得你,朕说的不是你这张脸。朕是说,你这里……”他伸出微颤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触我的眉心,“你这里,朕曾见你这里有一瞬闪影,分明有一抹妖红印记……”

  我心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当年我以灵体现身时他曾见过我眉心的印记,还特意绘于纸上,想必是印象深刻。不过可惜,那“雪上一枝蒿”的毒是我耗尽灵力为他洗髓净脉移除的。大概是上次见他时刚刚占了杨玉环的身子不久,仅有的灵力逸散才会被他窥见。

  “皇上看错了吧!”我迎向他的视线,强撑出一脸镇定。

  他紧盯了我许久,才颓然地放手:“是朕魔障了!”

  我鼻子一阵发酸,脱口问道:“皇上可是因为武惠妃的死伤神?”

  他竟是轻笑了一声:“朕自少年时便有一爱慕之人。相伴数年,又离散十载,终成眷属后,朕以为能护她周全。可几经波折,她明明就在朕身边,朕却觉得莫名孤独。也不知是这深宫无情,还是朕其实根本就是个薄情之人。”

  我默然无语。想来当年我的灵识离开,那武氏却是命大被救了回来,醒转过来被这当朝天子真情以待,自是得意张扬。而他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只将其当成我,依旧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兴许,朕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不然,朕何以看见楚才人穿着她旧时爱穿的锦云裙时鼻酸难抑?何以听见有人恣声欢笑时,会疑心是她换了笑貌?何以对着你也能生出这悸动的心情?”他的眉眼间全是茫茫惶色,然后再没看我一眼。

  我心痛难当,仓皇离去,回到屋中对着灯盏坐了许久。等到窗外天光渐亮时,却是头晕身乏,发起寒来。

  就在我忽冷忽热烧得迷糊之时,一只冰冷的手落在我的额头上。我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却吓得倏然清醒。

  “皇……皇上?”

  “赤昧,在你这里?”他盯着我,眼底也有青黑的倦色,明黄色龙袍衬得他格外雍容,与昨夜华阳殿中的失魂之人判若两人。

  我迟疑着要否认,他却轻笑了一声:“朕问过十八郎,你自那日被惠妃以赤昧掷额受伤后,便自称邪魅附身,自请休书与其和离后才来这玉清观中静修至今,是吧?

  我见事已至此,只好从枕下摸出赤昧递给他:“先前在宫中确曾受邪祟侵扰,幸而在观中已得清静。此物如今正好物归原主。”

  他伸手接过赤昧,反将大掌牢牢扣住我的手掌:“你到底是谁?”

  “观主为我请了法号,名为太真……”

  “太真?”他复述了一遍,忽然捏住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何年生人?家住何处?朕头次见你是在何时何地?你嫁与十八郎又是何年何日?你且一一答来!”

  我哑然无语,自知道这新皮囊是他的儿媳妇后,我只一心逃离那个年轻男子,哪有机会细问这些?

  他见我答不上来,眼中明亮,食指在我的额头上来回摩挲:“这赤昧是我与阿短的定情之物。当年我借赤昧与恒安王救其幼女,她突然寄身于武氏,与我分别十年才得团圆。后来她重伤不醒,朕企盼赤昧灵力助其安然,便将赤昧转赠给了她。直至那日,惠妃用它砸伤你。而你,自此与从前判若他人……杨太真,可否告诉朕,这其中,有甚关联?”

  “有又如何?”我垂下眼睑,强忍泪意,“阿短在与不在,皇上安枕美人臂,不也过来了吗?”

  闻听此言,他全身剧烈颤抖,用力握住我的肩:“你果然是阿短对不对?你被赤昧砸伤后便回来了对不对?”

  我用力拍开他的手,见他满眼狂喜被我问得只余悲怆,只觉怨恨难平:“是,我回来了。从前你是李唐之主,我是武氏孽孤,你避人耳目给我一场婚礼。此番魂兮归来,我还唤过您一声父皇呢!皇上莫不是忘了吧?”

  他脸色一瞬铁青,旋即转为苍白。

  “皇上早知我实非凡胎,但我入世却不是来与您儿女情长的。你幼时我救你一命,是为取信于你,于是才有我借武氏之身与您重逢得你信宠,才可将那有毒的山楂亲自喂下……”

  “你胡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疾声打断我,“当日你重伤不醒,王有容被废后曾亲口承认,当年是她诱骗木樱,给她毒药声称只是让你不能生养。可惜木樱唯恐受骗,竟哄得你将那毒山楂与我共食。她以为若王皇后骗了她,你与朕同时出了事,王皇后必定会拿出解药救朕,届时朕也能保你。谁知她低估了王有容的毒辣,那‘雪上一枝蒿并没有解药。如今看来,此毒能解必又是你救了我。否则何以自那日之后,我便时常觉得武氏有些不同……”

  “你怎么还是不懂?你会中毒全是因我而起!我再留在你身边只会给你带来祸端,连大唐国运……”我嘶声低吼着要赶他离开,却被他用力搂入怀中,耳听得他说话斩钉截铁:“死有何惧?阿短,朕便这样抱着你立时死去又有何惧?”

  9.应许梨园布衣

  自从李隆基知道我的身份后,便隔三岔五来玉清观寻我,皆被我闭门拒之。

  那日,我梦见自己在九幽沉浮,结果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发现自己居然在八人抬的竹辇中,正倚在李隆基怀里,行走在玉清观的山道中。

  我一个机灵坐直了身子,横眉冷对:“我先前明明还在观中午睡的!”

  “这么久了你始终不肯见我,我也不想逼你。可是阿短,今日七夕,便是牛郎织女也可一见,何况你我?”他今日是寻常百姓的装扮,配上那哀乞的语气,告饶般低声道,“我费尽心机,连那让你昏睡的药都是亲试后确定对人无害才给你用,且方才我亲自抱你上竹辇时还摔了一跤。你便看在我吃痛的份上,今日陪我到城中转一转,可好?”

  我这才发现他右侧膝头的衣摆上确实有一处污损,掀起外袍一看,裤子膝盖上竟有红血丝渗出,显然磕得不轻。

  我瞪他一眼:“愣着干什么?我瞧瞧伤成什么样了!”

  “怎么瞧?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脱裤子吧!”他一窘,“阿短若真要看,夜间无人,我必定全依你的……”

  “呸!”我气得险些发笑,“一会儿先找处医馆瞧瞧,万一伤筋动骨可不是开玩笑的。 ”

  “只要你不避着我,都依你!”他又来拉我的手,执拗得像个孩子,“阿短可知,有生之年还能找回你,我竟已满足得想要落泪了。”

  我鼻子一阵发酸。

  “有个地方我准备许久了,想带你去看看!”他牵紧我的手挤进人群,穿街过市,最后站在一处庭院前。

  “梨园?”我看着门上两个遒然大字,却见他轻笑着拉起门环推门而入。院中种满梨树,树上挂着颗颗鹅黄的果子,明艳又圆硕。

  他随手摘了个梨,在衣服上擦干净才憨憨一笑后递给我。

  我吃着汁液丰沛的甜梨,忽听得一阵咿呀声起,胡琴笳板轻打慢拍。我这才发现对面亭榭中竟有一高台,台上数名绯衣男女正在奏乐,缠绵曲调如游丝软絮般在院中飘荡开来。

  “人都言金屋可藏娇,可我知你定不愿随我回宫,所以才建出这间梨园作为你我的安身之所。梨花开时,你可采花酿酒;中秋月圆,我们可以喝着梨花白,且歌且舞,再没有外间朝堂风雨。我李三郎每日清晨出门,要去那皇城中演这天下的君主,归来便只是这梨园主人的夫郎。你说可好?”他俯首半是企盼,半是蛊惑。

  从此,长安城多了一处名为梨园的院子,院里住了个李三郎与他的阿短。羯鼓声里,我踏歌起舞。风徐徐吹来,我知,若这一刻能得永恒,我百死不悔。

  10. 禅悟万象天机

  翌年开春,台州明州海贼猖獗,李隆基本为此数度躁郁。朝中国事烦扰,他留在梨园的时间反而比以前更长。有好几次,高力士在园外苦站半日求见都被拦下后,只得偷偷求门房找我求救。

  我思忖再三,趁他埋头谱曲时悄悄收拾了衣箱。等他兴冲冲地拿着一沓厚厚的花笺来找我,看清我脚边的箱笼时不由得愕然:“你这是……”

  “姑娘这是心疼皇上为国事操劳,还要宫内宫外地辛苦奔波,这不就收拾了衣箱,要随您进宫嘛!”高力士喜滋滋地插了一句,却被李隆基一记眼风瞪得连忙捂着嘴退出去。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我抬高下巴,挑衅地看着他,“丑话说在前头,长庆宫我是不会再住的。”

  他异常激动,却并非只有喜色:“阿短,你不必为我委屈自己……”

  “我没什么好委屈的!”我摇头,替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三郎在梨园是我的三郎,去了皇城也是我的三郎。况且你是一国之君,單为我一人弃万民福祉于不顾,我岂不是成了第二个祸国殃民的苏妲己?”

  他见我主意已定,只张开双臂拥住我:“阿短,我欠你良多,若有来生,都不知如何报还了!”

  数日后,我以贵妃之尊被迎入宫中,入主昔年他住过的华阳殿。只不过如今殿前的额匾已换成他亲手所书的“华清宫”。

  那些年,宫中三不五时便会有人议论我无嗣之事。我听了只觉啼笑皆非,一边吃着岭南府贡上的妃子笑,一边问他:“江南来的那几位娘娘倒真有些才情,编故事的本事比我刚进宫时可是精进不少!”

  他埋头替我剥荔枝,挑眉道:“听出来了,你这是嫌整日无聊,向我诉苦了!”

  高力士意会,便提着个鸟笼进来。笼中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瞧着甚是讨喜。

  因爱它毛色纯粹又口齿伶俐,我便收下养在了跟前。谁知这小家伙颇通人性,被三郎教了几首酸诗也学得似模似样,引得我都怀疑这家伙怕是成精了。

  岂料这成了精的鹦鹉甚是命短,某日吃饱飞出去消食时竟被进京述职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养的老鹰生生咬死。我心中甚是不舍,但总不好因为一只鹦鹉去找那老鹰的主人算账吧。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这只白鹦鹉抖去一身白羽,急声唤出我在天尊府时的名字:“素玄。”

  我这才发现,眼前的鹦鹉竟成了我的云骑:“阿阮?怎么是你?”

  它白我一眼:“当日你救这李隆基时我阻你不及,天尊罚我下界受此一劫,你说你自个儿闯祸还害我被啄了一通,可疼死我了!”

  我愧疚不已,上前想摸摸它,它却避开:“你现下灵力全无,不过一凡胎。我好不容易潜入你的元神中,听我细说。”

  阿阮不知我的心事,喋喋不休:“天尊日前观天象星盘,发现因为你的妄为,大唐气运已有变化,于是遣了贪禄下界拨乱反正。那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正乃贪禄投生。你且记着日后与他照面,务必同气连枝,诸事配合。否则再生乱象,天尊怕是要降下天灾重难。届时生灵涂炭,可就不是你一人生死的事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醒来时耳边犹有阿阮的叮嘱。

  “你醒了?”李隆基忽然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昨日在园子里吹了风,夜里竟发起烧来。你这身子骨,倒是越发弱不禁风了!”

  他端起药碗,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浓黑的药汁,轻啜了一口后才送到我嘴边。

  我无声饮下,想着未知的未来,心下第一次深觉无力。若一切都早已注定,那我在这盘棋中究竟是卒是帅?

  终曲 ?此心难寄归期

  天宝十四载,曾请求做我养子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叛乱。战事从一开始便被他掌握了先机,不出数月,三郎便带着我逃往蜀中。

  大军途经马嵬驿时,一阵随驾的禁军军士开始哗变,将我与三郎困在了驿馆之中。

  “皇上,安禄山此次起事剑指右相杨国忠,并无悖乱李唐之意,皇上何必一退再退?依臣等之见,杀了右相与贵妃才是平民愤、安天下的正理!”

  “臣等附议!”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争执声越来越大。

  “娘娘!”一个宫女忽然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不好了,杨……杨相,被人乱刀斩杀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桌上铜镜里映出我无波无澜的脸,才凄然一笑:“你去请皇上来,就说我有话与他说!”

  宫女这才点头离去。

  我自妆台上取出他赠我的八宝钗在手心把玩,以至于他推门进来时,吓得疾呼了一声后将那发钗一把夺下:“你做什么?”

  “想什么呢?”我嗔他一眼,将头凑过去,“替我戴上!”

  他这才稍稍安心些,小心翼翼地替我戴上,眼中却难掩戚色:“杨钊他……他……”

  “我听说了,”我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当初是我说占了这杨玉环的身子,我自觉亏欠了杨家,请皇上对他们多加提携,没曾想竟走到这一步!”

  他的眼圈微微发红,强自挤出一抹笑:“无论如何,你我夫妻一体,同生死共!”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都听见了,只要杨玉环死了,眼下这困局便能得解。三郎忘了?我本非凡胎,死了杨玉环,阿短还在啊!”

  他愣了一下,一脸防备地看着我:“你想做什么?”

  我取下系在脖颈间的赤昧,郑重其事地塞到他手里:“我断气之后,莫再将它当宝贝一样藏在枕下,速速选一个你瞧着顺眼的美人,取其鲜血滴于赤昧之上。不出三日,我必会归来!”

  “怎可用你的生死为赌呢?倘若有个万一……我输不起,阿短!我输不起!”

  “傻三郎!”我伸手摸着他已有霜色的鬓角,“没有万一,我是你的阿短,我来人间便是要护你周全,你不死我焉会离世?”

  大概是我说得太过笃定和轻松,他半信半疑,终是被我拉着手下了楼。

  众将见我,无不怒目相视,杀气腾腾地环伺左右。

  “杀人不过头点地,便是要送我上路,也容我与皇上吃完这顿散伙饭,我自会了断。还请诸位将军行个方便!”

  我此言一出,众人大惊,视线齐齐转向李隆基。

  他僵着身子站在那儿,直到我捏着他的掌心,轻唤了一声“皇上”,他才白着一张脸,几不可见地将头微微点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握着我的手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手指骨。

  众人欢呼雀跃,山呼一片,那一声声“吾皇英明”几欲划破昏沉阴晦的天。

  那顿饭我吃得极慢,他眼底的不安之色越发重,到后来索性停了筷子,牢牢抓着我的手:“不行,我改变主意了,我也说过要保护你的……”

  我放下筷子,不等他说完,便招手唤来守在门外的陈玄礼:“陈将军!”

  陈玄礼不无戒备地看我一眼,然后缓缓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你也辛苦半日了,替本宫好好陪皇上多用点饭!”

  此言一出,陈玄礼立时神色复杂地冲我躬身行了一礼。李隆基却是脸色发白,在我起身准备离席时一把将我拉回来,怒声道:“朕反悔了!朕不同意!朕不准!”

  我的眼中如有三昧在灼烧,又烫又痛却还是冲陈玄礼使了个眼色。

  陈玄礼上前扶住他,恭敬地劝道:“皇上,娘娘命末将陪您用饭……”

  我趁着他双手被拉开之际,起身离席,大步朝着房中走去。

  饶是如此,他仍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吼:“阿短,回来!我们说过同生死共进退的,你休想……”

  我用力关上门,掩面号啕了几声,才踉跄着准备赴死。

  谁知我刚走到床前,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然后便传来他恶狠狠的威胁:“退下!否则朕立时用这双筷子戳瞎自己!”

  “皇上!”陈玄礼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他手里死死地捏着双筷子,双眼通红地看着我,只一径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朝他张开双臂:“来,抱抱!”

  他果然如旋风般朝我奔来,牢牢地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嘶声唤我:“阿短,纵使你没诓我,我也是不会答应的。头回我找了你十年,后来是二十年,我没有第三次等你的时间了。我怕……我怕等不到你……”

  我听得心如刀绞,趁他不备摘下发簪,一端朝着他的百会穴处用力扎下。

  他闷哼一声后果然失了气力,歪头倒下。

  我想起从前还是在华阳殿时,他翻到一本医书,好奇地一边认穴一边小声地念著注解。我趴在他的肩上偷瞧,他抬手去摸自己的百会穴,却在不经意间碰到我的手。那时天光晴好,我们不谙世事,却有最好的岁月。

  一脚踢翻妆台前的圆凳时,我甚至都不敢看他,只拼力挣扎着转过身去。窗外黄沙漫天,我不要我的三郎见我面白如纸、唇红舌长的怖人模样。

  我要他年年安康,长命无恙,守着我归来的美梦……

  虽然,我再不能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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