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牧尘歌傻了之后吵着让我给他当娘子,他不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嫁给他。
(一)牧尘歌傻了
早秋时节,天气晴好。
我正在家里做女工,婢女小荷从门外一惊一乍地跑进来,说牧尘歌傻了。
据小荷说,牧尘歌在省亲回京的途中,因为闹肚子在野外出恭,结果一只吊睛白额的大鸟忽然从空中扑下来啄他的屁股,吓得他骨碌碌滚下了山坡,摔得人事不知。
醒来就傻了。
即使他是当世潘安、转世宋玉,我也依然不得不感叹一句,他这样出事的原因真是蠢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问小荷:“你说他傻了,到底是怎么个傻法?”
小荷的表情有些不忍直视:“他吵着要找娘子。”
这下我是真的惊讶了。
牧尘歌是靖安王世子。靖安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弟弟,目前最有权势的亲王。更何况比起几位皇子,牧尘歌相貌生得极好,天性聪颖,太后还在时最为疼爱他。
大概正因为如此,牧尘歌自小便养成了一副风流恣意的性子,成天不干正事,只是沉迷女色,就算被靖安王打个半死,也要在脂粉堆里鬼混。但因他长得实在好看,身份又高贵,从来都是姑娘们哭着喊着要嫁他,万万没想到,还有他嚷着要找老婆的一天。
靖安王妃出了名地宠儿子,自从牧尘歌出事后便以泪洗面。如今听到儿子要媳妇,连体面也不管了,不顾靖安王的反对,把牧尘歌素来喜爱的姑娘们全部接到家里,让他一个一个挑。很多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小户人家的姑娘,也趁机上门自荐,闹得沸沸扬扬,这事便成了近日来京中最大的笑话。
偏偏这些姑娘牧尘歌还一个都没看上。
靖安王妃为了儿子的事,终于折腾病了。我娘与王妃是旧识,便带着我上门探望她。王妃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拉着我娘的手哭诉。我正在一旁安慰,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小花厅的门被一把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猛地蹿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进一个带着淡淡草药气息的怀抱中。
傻了的牧尘歌抱着我大喊道:“娘子!”
满屋人都目瞪口呆。随后赶进来的靖安王气得胡子都在抖动,他怒不可遏道:“孽子!还不松手!你知道这是谁吗?”
(二)未婚夫妻要避嫌
王妃已经惊得厥了过去,我娘又要扶她,又想来解救我,急得不得了。靖安王让丫鬟们将牧尘歌拉开,奈何牧尘歌根本不松手,力道大得让人无法推拒。
他抱着我大声嚷嚷:“娘子,你为何现在才来看我?”语气还有点儿委屈。
说完,还低头在我脸上“啾”了一下。
靖安王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王妃从晕厥中醒了过来,泪如雨下道:“我的儿,快将傅姑娘松开罢!你要什么样的媳妇儿娘都能给你找回来,只有傅姑娘不行啊……”
牧尘歌道:“我只要她!”
眼看着情势一片混乱,再闹下去越发难以收场,我只得抬起头来,开口喊了一声:“牧尘歌。”
牧尘歌抱着我的手一顿,低下头。他看起来摔得不轻,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眸漆黑如墨,目光直直地落到我脸上。
我望着他:“放开我。”
他僵立了片刻,半晌,有点儿犹豫地将手松开些许,却还是不肯完全将我放开,低头望进我的眼眸深处,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娘子?”
我道:“我不是你的娘子。”
牧尘歌眼里流露出一种全然心碎的神色,一下子又将我搂进怀里,大声嚷道:“不要骗我,你就是我的娘子!”
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发了狂,眼睛逐渐充血变红,两只手几乎要将我勒进身体里。我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抿了抿唇,道:“我没有骗你,我们才刚刚订婚,没有正式成亲,我还不算你的娘子。”
牧尘歌一呆。
满厅的丫鬟倒抽了一口冷氣。一旁传来“扑通”一声,这次是我娘厥了过去。
我谁也没看,只望着牧尘歌,继续道:“未成婚的男女都是要避嫌的。你这样拉着我不放,坏了礼节,咱们就真的成不了亲了。”
整个花厅终于安静下来。牧尘歌苦恼地皱起眉,半晌,终于松开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儿地将我放开。
他漆黑的眼眸执拗地盯着我,问:“那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我道:“等你把身体养好,咱们就成亲。”
(三)世子请自重
我是大楚相国傅忱的女儿。
我爹是二十年前大楚最负盛名的状元才子,如今是朝堂中举足轻重的清流之首,在整个大楚都颇有声望。
即使如此,与真正的皇族相比,我们家也算不上什么。
可凡事皆有意外。
所以此刻,靖安王堵在我面前,一副不得不处理意外的憋屈神情,两道眉毛皱得死紧,嘴唇开阖了半晌,忽然俯身朝我一拜。
我赶紧躲开:“王爷折煞臣女了,若有什么臣女能做的事,请只管提。”
靖安王这才开口:“今日多亏姑娘,小王感激不尽。”
牧尘歌方才闹了半天,总算在我的劝说下平静下来,如今喝了药乖乖睡了。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王爷不必挂怀。”
靖安王又道:“犬子生病,满嘴胡言乱语,行动上有冒犯姑娘之处,等他好了,我一定让他登门谢罪。小王知道姑娘今日是为了安抚犬子才说出那些解劝之辞,当不得真,只是人多口杂……”
我道:“王爷的意思,臣女知晓。今日出了王府大门,臣女和娘亲都不记得,请王爷放心。至于王府诸人中已经听到的……”
靖安王断然道:“小王自然会让他们闭嘴。”
我轻轻地笑了笑,道:“如此甚好。”
几日后,正逢重阳节,三皇子让人给我送来请帖,邀我去宁安寺赏菊。
三皇子亲自骑了马,带着马车来接,我在小荷的陪侍下上了马车,一路出了京城。
宁安寺是京郊香火最盛的寺庙,更负盛名的是山寺后那数十亩菊花,每年秋天都开得灿烂热烈。
三皇子道:“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孤最爱菊花的气节,跟傅姑娘一样淡雅幽清。”
我轻声道:“殿下又拿臣女取笑了。”
三皇子笑了:“今日重阳,当插茱萸。”说着从枝头摘下一朵大理菊,上前一步,将花簪在了我的发间。
我低头福身,正要道谢,忽听山石后传来一阵喧哗——牧尘歌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赤红着双眼狠命挣扎,想要从拉扯他的人手中挣开,边挣边大声喊:“娘子!”
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三皇子的嘴角撇下来,面色阴沉,问:“谁在喧哗?”又仔细看了看来人,皱眉道,“堂弟?”
牧尘歌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只是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一直在喊:“娘子!娘子!你说过要成亲的!你骗我!你骗我!!”
他的神色狰狞得可怕,三皇子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蓦地落到我身上,带着针刺一般的探究神情。
“傅姑娘,他是在叫你吗?”
我惨白着脸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忽然,山石后又转出一个人影来,冲着牧尘歌冷冷开口:“臣妇早已嫁人,还请世子自重!”
我紧绷的身子猛地一松。
三皇子瞧着来人,眉头微微展开:“你是……赵夫人?”
面目姣好的少妇朝着三皇子福了福身:“臣妇赵何氏见过三皇子殿下。”
(四)不能嫁给你
牧尘歌又给京城百姓增添了新的笑料。
这几日京中都在传,说牧尘歌对京营赵统领的夫人爱而不得,痴傻之后竟偷偷尾随赵夫人至宁安寺,如此浪荡行径,简直让靖安王府的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大伙这才恍然大悟——看来牧尘歌醒来之后吵着要娘子,大约指的就是赵夫人,也难怪他看不上其他那些庸脂俗粉。
然而,正如三年前一样,赵夫人再次高傲无情地拒绝了他,牧尘歌深受打击,回家后就高烧不退,倒是让全京城都消停了许多。
我坐在院子里,听着小荷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靖安王府既然不想与咱们傅家扯上关系,就该看好他们家世子,好端端的,让他疯跑出来,差点儿就惹出了事……”
重阳节那日后,隔了好几日,我的心绪才缓过来。前厅的侍女忽然奔进院子,说是靖安王妃来拜。
我赶紧起身,王妃却已经走了进来,一见我就红了眼眶,拉着我的手泪眼模糊道:“傅姑娘,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可是歌儿只有见到你才能安静一些,他如今病得奄奄一息,却不肯吃喝,药也喂不进去,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我望着哭成泪人儿一样的王妃,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王妃默了默,道:“中毒。”
我的心底猛地一颤。
王妃又开始抹泪:“傅姑娘,求你去看看他吧。不需要姑娘做什么,只要姑娘哄哄他,让他好好吃饭、喝药就行。傅姑娘,求你了……”
我沉默片刻,道:“世子有恩于我,我自然是愿意帮忙的。只是王爷那里,恐怕并不愿意我帮忙。”
王妃赶紧道:“姑娘放心,王爷那里我去说,决不叫姑娘为难。”
我是在三更时分到的靖安王府,那时街上已悄无声息,我伪裝成打更的更夫,悄悄潜了进来。
我答应王妃,在牧尘歌生病的这段时间一直陪着他。但此事决不可被外人知晓,所以不得不隐秘行事。
牧尘歌已昏睡数日。他消瘦得厉害,牙关咬得很紧,侍女们围在一边给他喂药,药却从嘴角尽数流了出来。
他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支精美的玉簪。
王妃抹泪叹气道:“他中毒那日,送回来时已经昏迷了,手里就握着这芙蓉花簪。如今高烧不退,还要抓着不放……”
我沉默片刻,伸手从他手心将花簪取下。牧尘歌昏睡中被惊动,忽然睁开了眼睛,见到我后双眼一下子亮得惊人,猛地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没等他开口,我先道:“不是说等你养好了身体,咱们就成亲吗?为什么不肯好好喝药?”
牧尘歌大约没想到我会说这个,神情一愣。他从床上起得太急,挣扎得直喘粗气,脸色越发苍白。我将汤药送到他唇边:“先喝药。”
牧尘歌有点儿傻地张开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我,乖乖地将药咽下,直到一碗药快要喝完,这才醒过神来,忽然往我怀里一扑,两手紧紧环住了我的腰:“娘子,你不要嫁给别人!”
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脖颈,呼吸急促。我小心地护着药碗:“怎么会呢?不是说了咱俩是未婚夫妻吗?我自然是要嫁给你的。”
他似乎被我说服了,环着我的力道松了些,抬头望着我,犹犹豫豫道:“可是……那天,有个人……我看到……”
我又趁机喂了几口药:“那是你看错了。我谁都不喜欢,只喜欢你。”
“真的?”
“真的。”
我取过帕巾给他擦了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沉睡的苍白的脸,蓦地轻轻笑了笑。
对不起了,牧尘歌。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但是等你好起来,我也不能嫁给你。
(五)皇后命格
我是大楚相国傅忱的女儿,我叫傅霜。
我出生于十八年前的冬日,据说我出生的那个寒冬腊月天,天上却有鸾凤清鸣,数日不散,不知哪个算命先生说我有皇后命格。
这话本是无稽之谈,不知为何却愈传愈真,最后连皇室都默认了。
我就这样被安上了未来的皇后之名。
我九岁那年,正逢宫里设中秋宴,请群臣携家眷共享佳节。那是我第一次进宫,戴着沉重的首饰,穿着繁复的衣裙,在宴会上就如一只闪闪发亮的猴子,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往太子身边引。当时太子二十一岁,已有数位侧妃,对一个单薄的九岁小姑娘不过是表面的客套。
我在宴厅里待得身心俱疲,趁着舞姬出场,寻了个空偷偷跑出来,躲到了御池旁的一棵矮树下。
我只想偷偷喘口气,趁着无人注意时再回到宴厅,可没等坐下来,不远处蓦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嗓音:“谁在那里?”
但我并不在意。这些震动朝局的大事在我脑海中不过是些晦涩的影子。
我只觉得自由了。
我再也不会是太子妃。
紧套在脖颈多年的缰绳一朝松开,连呼吸都是轻快的。我终于可以向自己承认,我其实一直在等着牧尘歌归来,等了那么久,连心都等得要焦了。
我戴上了那支芙蓉玉簪,学着京中少女最时兴的妆面。我在三月动人的春色里想象着三年后他的微笑,他的样子,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牧尘歌是三年后的那个春天回来的。他回来时骑着马,怀里坐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招摇得满京城都为之侧目。
关于牧尘歌的堕落,坊间流传着数种说法。
有人说他自幼就是顽劣的性子,小时候招猫逗狗,长大了招蜂引蝶,一脉相承的不成器罢了。
有人说是太后去世对他打击过大。
我都不相信。为了能见他一面,我又开始参加皇家的宴饮游乐。皇后倒台后,受宠多年的蕙美人封了妃,连带着五皇子也颇得陛下青眼。宫宴上蕙妃关切地问我身子如何,还赐了我不少珍品补药。
可我没见到牧尘歌。
我扮成男子去春风楼里找他,我知道他回来后整日泡在这里,寻花问柳,探幽访春,京城中都传遍了。我想着见到他以后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牧尘歌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被一群世家少爷簇拥在花厅的中央,歪坐着把玩一支玉骨折扇,偏过头咽下歌姬送到唇边的葡萄酒,嘴角含笑,风流肆意。
我站在那里,愣愣地喊了一声:“牧尘歌。”
他抬起眼,问:“你是?”
已经有世家少爷替他盘问起来:“你是谁家的小公子?怎么直呼世子名讳?”
无数道视线落到我身上,我这才有点儿慌了。这些世家子弟中不乏有人在宴会上见过我,或许我会被人认出来。
果然,有人略带讶异犹疑地开口:“是我看错了吗?怎么有些像傅家的那位——”
话音未落,牧尘歌一把将我带到了怀里。
他的气息在我耳畔暧昧地拂动:“原来是宝贝儿啊。怎么穿成这样?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为何自己跑出来了?”
四周一下子响起心照不宣的轻浮笑声。我心如擂鼓,将脸埋在他胸口,阻挡了一切窥探的视线。牧尘歌站起身,将我抱在怀里,语气轻佻而肆意:“宝贝儿不听话,看来是想挨教训了。列位,失陪了。”
他抱着我一直往外走,直到走出春风楼的后门,将我塞进了来时的马车上。我轻轻地喊:“牧塵歌。”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我抬起头,脸上还是羞得滚烫,却鼓足勇气看着他:“牧尘歌,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我……”
“傅姑娘。”
他出声打断了我。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说:“傅姑娘,你不小了,以你的身份,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脸上的热度迅速退去。我问:“你又为何要来这样的地方?”
他说:“这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
我咬着牙关,眼眶已泛红:“你既然不愿与我扯上关系,方才为何要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他道,“我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傅姑娘,好自为之吧,不是每次都会有人来救你。”
那年我十四岁,牧尘歌十九岁,距离我们初次相遇已有五年。
我在豆蔻年华里明了自己对牧尘歌的喜欢,他却已经不耐烦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花费过多的精力。
我后来又找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避而不见,渐渐地,甚至连行踪也不让我发觉。
我还是没有放弃。那年冬天,我及了笄,正逢宫里举办元宵宴,蕙妃亲自邀我出席,我娘为我盛装打扮。我固执地戴上了那支芙蓉花簪。
自从皇后倒台后,再戴芙蓉花已不合时宜,但我已决定在陛下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那是我最后一次为牧尘歌孤注一掷。
那场宴会难得君臣尽欢,陛下喝醉了酒,心情大好,忽然半开玩笑地要为牧尘歌指婚。
陛下笑道:“今日在场的闺秀,只要有你看上的,朕都可以给你说合。”
牧尘歌去年行了冠礼,确实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我坐在蕙妃身旁,将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心脏怦怦直跳,一咬牙就打算站出来。
牧尘歌却忽然先我一步站了起来。他也喝了不少,混不吝地笑了笑,蓦地抬手指向女席这边的一众女眷,扬声道:“除非是她,否则一概不娶。”
众人惊讶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坐在那里的是何尚书的长女,京中第一美人,何烟洛。
牧尘歌一向游戏花丛,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地向某位姑娘求爱。可惜何姑娘却是个真正冷漠高傲的性子,没瞧上牧尘歌,当即起身跪在陛下面前,决然道:“臣女已有婚约,还望陛下成全。”
何姑娘如此决绝,连陛下也不好勉强。牧尘歌此生唯一一次求爱被拒,似也不甚在意,笑了笑,只说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算了。”说完摇摇晃晃地坐下来,那嘴角始终勾着,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我后来在梨香阁找到了寻欢作乐的牧尘歌,将芙蓉花簪还给了他。
其实本不该亲自来,但我还是来了。
我说:“一直没能好好感谢世子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和娘亲都铭记在心,世子大义,必有福报。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傅家一定鼎力相助。”
“我不懂事,给世子添麻烦了。往后不再相扰,世子还请多多珍重。”
(八)尘埃落定
时光荏苒。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又过了三年。我再也没和牧尘歌单独见过面。
现在,是因为他中了毒才再次与他相见。
傻了的牧尘歌会叫我娘子,叫我霜霜,和清醒时的他如此不同。我始终安静地陪着他,他说什么我都应,就像这些年我们真的是一对恩爱夫妻。
半个月后,我守着牧尘歌喝下了最后一碗药。我离开的时候,他仍在昏睡,我没有与他告别。
王妃如释重负:“余毒已清,多谢傅姑娘了。”
我问:“他会好起来吗?”
王妃说:“会的。”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马车即将开动的时候,王妃忽然叹了口气,道:“皇家无情,傅姑娘,苦了你了。”
天启三十二年冬,陛下病重,三皇子代理朝政。
隔日,陛下颁下诏书,将傅氏女指婚给三皇子。
圣旨传到我家的时候,我正在做手中的最后一点儿针线,因为匆忙,衣服上的最后一瓣牡丹绣得有些拙劣。
我将绣好的衣裳展开来看,压着金线的牡丹娇艳妩媚,那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我笑了笑,将它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换上了礼官送来的簇新婚服。
做了这么久的针线,可我知道自己其实用不上这件嫁衣。我的婚礼自然是要穿合品级的皇家礼服,哪里需要自己动手裁剪呢?
我想,我或许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其实后来的几年里,我已渐渐明白一些真相了。
比如,我的皇后命格其实并不是某位道人的无心之词,而是陛下推波助澜的结果。我爹是多年的清流之首,陛下借此让我爹保持中立,诱惑则是傅家将出一个皇后。
太子被废后,五皇子一度圣宠滔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成为下一任太子。那段时日里,蕙妃看我的眼神和先皇后如此相似。可很快五皇子便倒了臺,受宠的皇子又换了人,这次是三皇子和六皇子。三皇子稳重,六皇子聪颖,一时不相上下。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都会向我示好。
流水的皇子,铁打的傅霜,我依然是皇后命格,我活到十八岁也没人敢来提亲,我的命运与未来帝王的命运注定绑在一起,挣不脱,甩不掉。
……
喜轿从南华门抬进宫的时候,我忽然想到牧尘歌。
从我离开王府,又过去两个月,不知他是否已经清醒了呢?
他傻的时候那么执着地要我给他当娘子,是不是,在他的心底最深处,曾经真的想过要娶我呢?
这些年来,我已明白牧尘歌的选择是对的。
靖安王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幼弟,牧尘歌是靖安王最疼爱的世子。靖安王能保留王爵,是因为当年早早交出了兵权。帝王心术变化无测,用得上你的时候,是为君分忧;用不上你的时候,那就是狼子野心了。
牧尘歌天姿聪颖,也只能活成一个纨绔的模样,才能让人放心。
只因偶然救了我,他便不得不去守了三年皇陵。那样聪敏惊艳的少年,却只能藏起锋芒,从此做一个游戏花丛的浪子。
和我扯上关系,是我的幸运,是他的不幸。
我怎么还能对他纠缠不清呢?
后来的几年,时光平淡如水。何烟洛嫁给了京营统领赵夙,三皇子被封为七珠亲王,离太子之位只剩一步之遥。而我也换上凤冠霞帔,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一切终将尘埃落定。
我想,等下辈子吧。
下辈子我一定要嫁给牧尘歌。
我在泪眼迷蒙中微微地笑了。
身后忽然传来兵戈之声。
仪仗队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喜轿被摇摇晃晃地砸到了地上。我在颠簸中掀开轿帘尽力往外看,宫门外霞光万道,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天启三十二年冬,陛下病重,三皇子矫诏娶傅氏女,企图自立为帝。
九皇子联合靖安王世子、京营统领带兵进宫,清君侧,除奸佞,压制了三皇子。
三皇子逃往外族,不几日,边关告急,外族来犯。天启帝将四位阁臣叫至病榻之前,口授圣旨,立九皇子为新君。
三日后,天启帝驾崩,九皇子登上帝位,改年号为恒平。
新的时代来临。
(九)虽死不悔
恒平元年,春。
江南的一家茶馆里热闹喧腾。
“这天下大事果真是说不准的,谁能想到靖安王世子居然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当年都只说他是纨绔,谁料他却不声不响地站到了今上这边,还和京营统领暗中联合,如今得了从龙之功,靖安王府更要得势了。”
“可不是?陛下亲授了帅印,令他带兵出征外族,等这场仗打胜归来,那就更显赫了……”
“只是可惜了傅家的小姐红颜薄命,死在了那场宫变中。听说是不幸被流箭射中,看来这皇后命格也是无稽之谈……”
“我只为傅相惋惜,为朝廷辛苦一辈子,如今痛失爱女,竟就辞官归隐了。”
江南多烟雨,被大雨阻隔的行人们纷纷进了茶馆,我坐在窗边听众人闲谈,低头抿了一口新茶,茶香袅绕。
我离开京城的那天,天也下着蒙蒙细雨,靖安王妃出现在京郊的长亭里,为我们一家送行。
我爹带着我娘和我给王妃行礼,王妃伸手扶道:“傅相莫要如此,这次实在多亏了傅姑娘,我儿才能好转得这么快,没耽误大事,否则今日一切可就难料了。”
我娘福身道:“王妃言重了。当年若不是世子救了民妇与霜儿,我们娘俩早成了一堆枯骨,何谈今日?世子爷心怀仁善,命格贵重,自然能逢凶化吉。”
王妃叹笑道:“他哪里是命格贵重?不过是仗着脑子聪明,做起事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如今又带兵出了征,外人看来万分显耀,做娘的只是担心。”
我默默听着,并不言语。王妃又道:“傅相一心为国,如今正值壮年却辞了官,到底是可惜了。过几年等边关太平,朝中局势稳定,陛下自然会重新起用傅相。”
我爹道:“草民忝居相位多年,不敢居功,只求无愧于心。只是这些年来,苦了拙荆和霜儿,今后只愿隐居山野,好好弥补她们娘俩。”
王妃轻轻地笑了笑,像是释然道:“天伦之乐,也是幸事。”
……
我爹辞官后,带着我娘和我来到江南的一个小县城,果真过起了隐居山水的恬淡生活。
没人知道这里住着的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傅相。
我在这个冬天过了二十岁生日,迟迟没有嫁人。后来街坊跟我家稍微熟稔一点儿后,便常常有人来上门求亲,不过都被我婉拒了。
爹娘也不说什么,我便乐得自在,就这么一年年地过下去。
小城虽然偏远,消息却也灵通,常听到有人谈论,说靖安王世子又打了胜仗,说新帝大力整顿吏治,朝堂风气焕然一新。
听到这些传闻,有时我会出神,等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手上正把玩着那支芙蓉花簪。
那是我与牧尘歌之间最后的一个约定。
我想起在牧尘歌出征之后,我曾受到新帝的召见。
当年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有一副颇为英气的脸,眼神饶有趣味,却深不可测。
他道:“朕听说过你的传言,今日总算见到真人了。”
我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陛下乃圣明之君,自然不会当真。”
他笑道:“若是朕非要当真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既是皇后命格,难道不想嫁给朕?”
我深深地伏在地上:“只有陛下亲封的皇后,才有皇后命格,臣女微陋之躯,万不敢僭越。”
“那朕便下旨封了你,两全其美。”
“臣女已有心上人,此生非他不嫁,求陛下成全。”
他笑了起来:“哦,原来是看不上朕。”
我将头磕在地上:“臣女不敢。陛下是天子,臣女对陛下心怀敬仰,但臣女所爱之人,是臣女心之所向,此生无论贵贱穷通,臣女都会追随他。”
“好一个心之所向。”他道,“你既做了选择,必然要付出代价。你是皇后命格,朕不可能让你以这样的身份活在世上。即使如此,你也还是不肯嫁给朕吗?”
我没有开口,却忽然想到出嫁那日,大军逼进皇城,牧尘歌骑着马从宫门外驰骋而来,他穿着铠甲,提着剑,像一方神祗。
九皇子的亲兵与三皇子的人马短兵相接,我被牧尘歌从喜轿中抱下来,那时场面太混乱,牧尘歌只来得及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方绢帕,就把我推向了他的亲卫。
四周全是血色的喧嚣,我却只记得他附在我耳边说的话,他说:“霜霜,等我来娶你。”
后来我打开帕子,见到了那支芙蓉花簪。
我道:“虽死不悔。”
尾声
又是一个烟雨迷蒙的三月,我在买布回家的路上被人堵在了画桥畔,心中只觉无奈。
江南的风景如画,人也多情。
李书生红着脸站在我面前,道:“傅姑娘,我心悦你。”
这位李书生,已经向我求了七回亲了。
我叹气道:“李公子,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李书生固执地望着我:“傅姑娘,我是哪里不讨你喜欢?只要你说,我就从此改了,决不让你觉得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
李书生是最早向我提亲的,也是最早被我拒绝的,可他的执着实在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道:“我也告訴过你,我有心上人,这辈子只嫁他,你好不好都与我无关。”
李书生望着我道:“我知道傅姑娘对我无意,我可以等。我相信,终有一天,傅姑娘会被我感动,所以姑娘不用以这种托词来搪塞我。若姑娘真的有心上人,为何他从来没出现过?”
我语塞,沉默着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竹篮,正待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和的嗓音。
“不好意思啊,这位兄台,她已经有未婚夫了。”
那一刹那,仿佛所有迷蒙的烟雨尽数散去,眼前的山水全染上桃花色。
李书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瞪着我身后,反驳道:“你胡说。小生认识傅姑娘三四年,从没听说她许了人家。”
“你现在听说了。”
“你是谁?”李书生狐疑道,“你说的难道是你自己?”
那人已走到我身旁,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了篮子,冲着李书生莞尔一笑:“兄台好眼力。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相逢便是有缘,改日请兄台上门吃喜酒。”
李书生大受打击,脸色都变了,转头望着我凄切地问道:“傅姑娘,他、他说的是真的?”
我慢慢地转过头,阔别三载的牧尘歌笑盈盈地站在我身边,眉眼间多了风尘,神色深邃温柔,身后是一树桃花。
他笑着喊了一声:“霜霜。”
我轻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买了新布,正好给你做一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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