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月前,皇帝下旨抄了任芝芝的家。
此等历史性的一刻,任芝芝并未有幸亲眼见证。因为她打小对江湖心怀向往,数年前已逃家南下拜师丹霞门,直到一个多月前才从兄长的来信中得知此事。自此,她决意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掌门知晓她的来历,为明哲保身而把她赶下山去。
兄长寄来的第二封家书洋洋洒洒数千字,任芝芝私心里觉得他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出去赚钱,任府上上下下几十张嘴还等着吃饭呢。这一刻,她又想起家里那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爹,脑壳一阵抽疼。
“任师妹,你在吗?是我。”
许师兄抱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山茶花站在院子里,眉目间满是春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干着求偶的勾当,况且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看着英俊的许师兄,任芝芝暗自可惜了一下,只道这桃花来得不是时候。
任芝芝眼底流露出遗憾的痛楚,拒绝道:“师兄,我一心修行习武,确是无心儿女私情。”
在许师兄悲痛的呼声中,任芝芝拎起晒在墙头的一双靴子,无情地离去。
天光正好,新晋弟子的院落有些冷清。刚入门的弟子大多勤奋刻苦,除了眼前这位成天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夏姓男子。
服务行业,顾客至上。任芝芝熟练地扬起求财的微笑:“夏师弟,您的鞋洗好了。”
夏临瞥一眼光洁如新的鞋子,吐掉几片瓜子壳,懒懒地说:“那个姓许的又给你送花呀,他不知道你忙着赚钱吗?”
任芝芝气得额角冒青筋,笑容依旧灿烂:“我不说,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夏临抖着脚丫子,整个人陷在藤椅里,坏笑道:“昨天你帮俞师兄刷了头冠,对不?啧,我听说再过两天他的厢房要修整,准备搬去跟许师兄同宿。”
任芝芝还未想出应对的话,夏临又道:“再这么下去,掌门也该知道了。”
他们没你这么大嘴巴!任芝芝把脏话咽回肚子里,笑道:“跑腿赚钱本就不合门规,大家守口风、各取所需,何必砸了自己的方便,是吧?”
“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夏临直起身子,恶劣地勾起嘴角,“方才掌门派人四处找你,我见你和许师兄在忙,就没打扰你。”
“夭寿!”任芝芝把鞋往他怀里一扔,朝着大殿狂奔而去。
2.
要问任芝芝为何对夏临如此隐忍,这件事还得从五天前说起。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任芝芝偷偷下山托熟人给家里送钱,恰巧遇见夏临正在给一个山下小女孩讲惊悚故事,还企图骗取女孩手中的糖葫芦。她顿时觉得这货不是个东西,打算撸袖子给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土豪气息的男人一点教训,谁知他竟先朝她走了过来。
昏黄的灯火为夏临的俊颜染上一层浅金色,只见他薄唇轻启:“请问,出了村子以后,还需要多久才能抵达丹霞门?”
虽然夏临笑得人畜无害,举手投足间还透着几分憨厚,但任芝芝岂会被他的假面具所欺骗。她做作地仰望月色,发出凉嗖嗖的声音:“顺利的话,天亮;不顺利的话,也许一辈子都到不了呢。”说完,她简直想为自己鼓掌。
“那可否请姑娘带路?”夏临不以为意地道,“我刚看见姑娘从山道下来呢。”
“公子看错了吧。”方才他不是在抢糖葫芦吗?哪只眼睛瞧山上了!
夏临笃定地摇头:“你应该是丹霞门的师姐吧?好巧,我是即将拜入门中的新弟子。”
巧个大鸡腿啊!任芝芝感觉不妙,拔腿就走。哪知走了几步再回头,夏临居然阴魂不散地跟着她,然后笑眯眯地提起一个灰布袋子:“师姐,你的钱袋掉了。”
不起眼的布袋在夏临的指尖摇晃,里面全是任芝芝背地里跑腿打杂赚的小钱!
此后的发展可谓一发不可收拾,任芝芝索要无果,夏临厚颜无耻地与之拉拉扯扯,最后更咋咋呼呼地引来巡山的师兄师姐们。
私自下山的后果是肉眼可见的惨烈,在一顿大殿批斗后,任芝芝被送到祖师祠堂罚跪,一跪就是两天两夜。当她跛着腿走出祠堂,第一件事便是找夏临夺回钱袋。
然而任芝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栽了。
夏临公然霸占了钱袋,还理直气壮地对她说:“这两天我不小心听师兄师姐闲聊,原来你在当杂役赚钱啊。你信不信我把这件事给捅出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掌门刚好从远处的长廊走过,她岂能不信?
于是夏临得寸进尺道:“师姐,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哦。”
接着,任芝芝就乖乖替他洗靴子去了。不承想流年不利,当她准备把晒干的鞋子送回去时,恰巧许师兄找上门来。偏偏在此同时,掌门派人抓她去抽背门规。
祠堂明天见,祠堂天天见。
短短五天成就二進祠堂,丹霞门创派百年至今,唯有任芝芝一人。
任芝芝浑身散发着沸腾的怨气,她盯着案台上供奉的画像与那柄丑不拉几的剑,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祖师爷啊祖师爷,求您能在夏临的梦里给他来两剑,以正门风。”
话音一落,蒲团边现出一道人影。任芝芝压低眼角瞥去,见衣衫制式乃是新弟子,八成又是罚跪的。唉,掌门对罚弟子跪祠堂当真有着谜一般的执念。
任芝芝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往身后一递,低声道:“祖师祠堂代跪业务,了解一下。”
“你真是什么钱都赚啊。”夏临抖着广告字条,怒其不争地瞪着任芝芝。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还钱!”任芝芝听到熟悉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转头,字字铿锵。
“里面只有二钱银子,能干什么啊!”
“二钱也是钱!还我!”
两个人即将掀起一场骂战,又发觉在祖师祠堂大呼小叫影响不好,对视片刻后又偃旗息鼓。
夏临灵光一闪,挠着下巴问:“既然你这么缺钱,不如……我包你呀。”
任芝芝的双臂在胸前交叉,警惕地道:“要包我,我是那种人吗!”
夏临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说,包你干活。”
“干活?”任芝芝狐疑地道。
“对呀,反正都是跑腿当杂役,倒不如给我一个人当,免得你成天跑上跑下的,迟早被掌门发现。”夏临看着她的防备渐渐松懈,乘胜追击道,“不过我也有条件。比如被我包养期间,你的时间全归我,不得谈情说爱,不能有丝毫耽误,这叫性价比。”
“你管得可真宽。”任芝芝掀了掀眼皮,“等会儿,你刚刚说了‘包养对吧?”
夏临摊手道:“有吗?”
用爱感化太累了,任芝芝决定怼回去:“肮脏!就算是另外的价钱也绝对不行!”
夏临的态度不骄不躁,又道:“师姐,我有一个疑问。我听说师姐你出身富贵人家,怎么会沦落到当杂役呢?”
任芝芝淡定地道:“家里因为一些缘故,钱用去了别的地方,需要我挣一些来周转。”
“二钱?周转?”夏临俯身凑到任芝芝肩畔,轻声低语,“抄家就抄家,师姐不必说得如此清丽脱俗。”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垂上,任芝芝蓦然转身,魂飞魄散地对上他狡黠的双眼。
夏临故作惊讶,漂亮的眼睛眨了又眨:“呀,我猜中了。”
3.
几经追问,任芝芝得知出卖她的乃是隔壁州府的一张皇榜。夏临只是看二者姓氏相同,随口诈她而已,谁知她竟吓得差点当场露出马脚。
最终,在夏临的威逼利诱下,任芝芝为不暴露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被迫接受了前者提出的包月业务。双方还立下字据,约定月底结算时再将珍贵的二钱银子归还原主。
可惜的是,第二天清晨,任芝芝刚从夏临房中抱出一床被单,便不幸撞上了许师兄。
这个不死心的男人满脸求而不得的心痛,他把任芝芝逼到墙角,质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们……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
任芝芝大概了解许师兄的脑洞,解释道:“不要误会,我只是给他换个床单而已。”
许师兄听罢,立时跟吃了炸药似的:“你不要瞒我,是不是那个姓夏的强迫你!他做了这样的事,居然还要你换床单!”
行吧,许师兄的脑洞里装的都是柠檬色的柠檬味废料。
任芝芝仰望天空,一想到稍后众弟子将起床去上早课,若是被他们瞧见这般情景,那可了不得。于是她决定绕过许师兄,赶紧溜回去。
不料许师兄霸道地拦住她:“任芝芝,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做人贵在诚实,任芝芝坦白地告诉他:“你是一个好人,我配不上你。”
随后,许师兄不再听任芝芝的只言片语,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伤心地。
任芝芝抱着床单叹气,忽觉有什么令后背一阵发热。她扭头一瞧,原来是她的雇主对她投射出谴责的目光。她受惊了,一把将他推开:“你这是什么眼神?搞得好像我是始乱终弃的渣男一样。”
夏临突然凑近,摇头道:“方才你说的,难道不是渣男的戏词?”
他说得对,但任芝芝岂会承认?她小声说:“你想想,我一个被皇帝抄家的,可不是配不上吗?”说完她有点迷惑,自己跟这个家伙解释个什么劲啊?
面对夏临探究的目光,任芝芝不由自主地撇开脑袋,不经意间发现许师兄赫然站在拐角处没走。虽说这个距离不足以听清他们二人的对话,但他瞳孔深处的嫉妒几乎要溢出眼眶。
不知怎么的,任芝芝感觉师兄的眼神相当危险。果不其然,他转身就把嫉妒化为实质,直接跑去掌门那边告发她与夏临有苟且。
真是六月飘雪花,话说她任芝芝跟谁有苟且也绝对不可能跟姓夏的苟在一起。
半炷香后,掌门找任芝芝与夏临前去问话。众目睽睽之下,正在喝茶压惊的掌门一见他二人进门,倏然喷出一口茶水。
掌门被呛咳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指着夏临问:“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夏临礼数周全,举止优雅:“回掌门,弟子夏临,入门六日。”
掌门的脸色复杂多彩,恍如烟花绽放。他看看任芝芝,又瞧瞧夏临,然后莫名其妙地露出羞涩的表情,悄声问:“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了?”
任芝芝像是被雷劈到一般,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道有其师必有其师兄,名门正派的脑子里装的东西竟是这般不拘泥于世俗。
掌门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斟酌又斟酌后说:“好像门规里并无界定同门不可相互爱慕,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端坐于两侧的门中长老。
打小报告的许师兄脸都气绿了,他悄然转身,企图在大殿上黑压压一片的同门师兄弟中找到同道中人搏一把,却发现一众同门师兄弟中有不少人眉来眼去,遍地暗渡陈仓。
任芝芝仿佛听见掌门磨后槽牙的声音,只见掌门直勾勾地盯着夏临,清咳了两声:“那个……你留一下。刚进门就打师姐的主意,本座倒要看看你有几分真心。”
同门师兄弟知情识趣地退出大殿,没议论几句就散去了,包括那位吃瘪的许师兄。
任芝芝心惊胆战地在大殿外等候,却被往来的同门师兄弟认为是情深义重,收到不少鼓励之言。
一個时辰之后,夏临优哉游哉地从殿内走出,一眼就瞧见在焦急踱步的任芝芝,不禁心生雀跃。他快步走过去,柔声道:“你这样担心我,我很开心。”
任芝芝一把揪住他的衣角,颤抖着声音问:“你没把我赚小钱的事给说出去吧?”
听罢,夏临的表情瞬间凝固。
任芝芝揪得更紧:“难……难道你把我的身份说出去了?”
夏临神色凝重地把她的手从衣服上扒拉开:“任芝芝,我对你很失望。”
4.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夏临一连几日没召唤任芝芝干活,更别说理会了。
对此,任芝芝倒是乐得清闲。因为掌门没找她的麻烦,就说明夏临没把事给捅出去。她暗自惊叹,真看不出来,他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
不过过于悠闲的日子总会让人生出些许危机感。没过几天,任芝芝就开始担心夏临会以本月性价比过低为由,借此赖掉包月的钱。如此一来,她又怎能有钱送给老爹?
恰在此时,有位师姐因癸水来势汹汹无法巡山。她偷偷摸摸地找到任芝芝,出钱让后者替她巡视一趟。因为是夜巡,所以师姐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任芝芝心动了。
但入夜之后,她感到非常后悔。
丹霞峰的半山腰上,阴风呼啸。巡山小分队的灯笼一下子被吹熄半数。在寒气逼人的气氛下,一同巡山的师兄师妹开始讲述阿飘的故事。
任芝芝表面波澜不惊,假装接受度很高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已怂成一条狗子。
狂风压弯山道两侧的野草,沙土拍打在众人的脸上,余下的灯笼顷刻间熄了个干净。为首的师兄好不容易吹亮了火折子,却见冷暗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立风中。
江湖知名门派丹霞门的众位弟子霎时安静如鸡。
那位师兄刚正不阿地挺直腰板:“放心,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鬼。”说罢,他拔剑出鞘,直指黑影,“来者何人,竟敢私上丹霞!有种就放马过来,我等绝不……啊啊啊——我说说而已,快跑!”
黑影朝着众人飘来,师兄师妹们一哄而散,可任芝芝不幸被地面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她惊恐地回头看,那个黑影离她越来越近!
周遭静得可怕,任芝芝的眼角沁出湿润,只能听见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声。
夜色中,一道银光倏忽而过。任芝芝的眼睛一闭一睁,就见夏临从天而降。
夏临把大灯笼往任芝芝怀里一塞,一拳撂倒那个黑衣人,紧接着进行全方位的殴打,动作极其狂暴。
黑衣人艰难地拔出一块腰牌:“我是……啊,大胆!别打了!”
夏临充耳不闻,越踹越狠。待任芝芝缓过神来,他已经把黑衣人捆烧猪似的捆好了。
风中弥漫着一股烛火气,任芝芝泪眼蒙眬地看着夏临掏出一块帕子,赌气般地替她拭泪又擦土,更是扯下那个黑衣人的斗篷给她披上。
任芝芝凝视灯火勾勒出他侧颜的高低起伏,心一暖,道:“谢……”
“你入门至少五年了吧,为何功夫一点长进也没有?”夏临气呼呼地替她捂紧了斗篷。
胆子和功夫有关系?算了,还是别谢了。
回到丹霞门中,三更已过。
掌门披衣坐在大殿中,面部充盈着浓郁的起床气,阴森森地看着夏临像拖垃圾一样把黑衣人拖到他的座前。
黑衣人抬起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挣扎道:“掌门,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掌门阴郁地掀起眼皮:“你哪位?”
黑衣人气得浑身发抖,奋力地在绳结中扭动,才让腰牌露出来。
一见腰牌,掌门登时清醒,小跑到黑衣人面前,亲自替他松绑:“对不住,对不住。”
任芝芝预感大事不妙,紧张地扯了扯夏临的衣摆:“要出大事了。”
夏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耸耸肩说:“怕什么?大不了跪祠堂。”
这厢语毕,掌门即怒斥二人:“哎呀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怎么可以打成这样!你们俩马上给本座滚去祖师祠堂,跪上五天五夜!滚!”
任芝芝从中嗅出一股欺软怕硬的味道,随即被那个黑衣人的凶恶眼神吓得不敢呼吸。
夏临反倒坦荡大方,好像刚才疯狂揍人的那货不是他一样。他的认错态度非常诚恳:“掌门,都是弟子的错,失手伤及贵客。弟子定当在祖师像前真心忏悔!”说完,他摁着任芝芝的脑袋,朝着那颗被揍得连亲娘都认不清的大头,鞠躬致歉。
5.
熟悉的烛火气,熟悉的蒲团,熟悉的祠堂。
作为祠堂常客,任芝芝下跪的姿势越发标准,叹息道:“是什么贵客偏要半夜上门?”
夏临靠着石柱假寐,口齿不清道:“不知道。”
任芝芝斜过眼角,鄙夷地看去:“喂,你为何不跪?”
夏临摆摆手说:“又没人看着,等人来了再跪也来得及。”
说得也对?任芝芝立即否定了这种极不尊师重道的想法,跪得更直。百无聊赖之下,她不由得回想起他揍人的身手,当真是势如破竹、干净利落。
任芝芝好奇地道:“夏临,你的武功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拜入丹霞门?”
夏临缓缓睁开眼:“心之所向,对丹霞一脉怀抱崇敬之意而已。”
任芝芝漠然地望着他几乎躺平的身体,默默翻白眼表示自己完全看不出崇敬在何处。
“咦,今晚為何轮到你巡山?”夏临疑惑地道。
“喀喀——师姐身体不适,找我换的。”作为身负包月契约的杂役,任芝芝在此刻异常心虚,生怕那二钱银子遭受牵连。怎想忧虑之际,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咕”响起。
夏临往她身边的蒲团一坐,不知从哪儿端来一盘饼:“吃吧,看你脸都饿白了。”
任芝芝自然无法阐述心虚的真相,只是下一刻,她连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如果在她的额头上贴一张符,估计能直接跳出门去吓人。
她两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夏临手里端着的素饼,颤抖着声音道:“给我放回去。”这可是供奉丹霞祖师的素饼!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直接从案台上端来的!
这时,夏临拈起一块饼,笑嘻嘻地咬了一口。
任芝芝简直要窒息了。
“板栗馅的,挺好吃。”夏临两三口就吃完一块,还拿了一块递给她,“饿了就吃呀。”
“对不起,我做不到。”任芝芝感觉自己死定了。
夏临跟她讲道理:“你看,这祠堂里就你和我两个人,你说没吃,掌门也是不会相信的。”
任芝芝服了。
饥饿的肠胃又发出一声鸣叫,任芝芝破罐子破摔地拈起一块饼塞进嘴里。只是才刚刚咽下去,耳畔便响起没有感情的呼噜声。
任芝芝还未侧目看去,肩上就忽地一沉。夏临抱着蒲团,侧头在她的肩上蹭了蹭,睡得香甜。
祠堂里静得可怕,任芝芝僵硬地跪在祖师画像前,端着半盘饼,满脸通红。
长夜漫漫,任芝芝梦见祖师在画像上露出姨母般的欣慰笑容,还亲手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饼,郑重地交到她手中,并拍着她的手背轻声说:“有种再吃给本座看看。”
任芝芝从噩梦中惊醒,一睁开双眼,夏临的嗓音带着惺忪的睡意在耳边徘徊:“醒了?”
夏临侧卧在她身畔,他双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弯阴影,勾人心弦。
亏得晨间山风料峭,把任芝芝吹得大脑清明,她一脚把夏临踹到地上:“登徒子!下流!”
任芝芝羞愤地抓起瓷枕,忽然发觉枕头上的花纹有些眼熟,再环顾周遭,心脏险些骤停。
如果她没有认错,这是祖师祠堂内室的床榻!
任芝芝欲哭无泪地开始思考遗书的大纲,而罪魁祸首夏临只知道坐在地上唉声叹气:“我看你睡着了,好心带你来内室休息,你竟如此待我。”
为什么他能说得如此委屈?脸皮也太厚了。
内室门口响起陌生的咳嗽声,任芝芝的心一瞬间揪紧。怎么办?有第三个人在场!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狡辩与夏临之间的关系,掌门已神色复杂地走进門。
“掌门,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任芝芝目测遗书也可以省了。
“不必了,我懂。”掌门的面部肌肉写满了沧桑。
任芝芝整个人蔫蔫的,心如死灰地同掌门回到祠堂正殿,又见掌门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空盘子和饼渣。她的膝盖蓦地发软,一只手却凌空横过,扶了她一把。
夏临宽慰道:“别怕,掌门真的懂。”
不,他不懂!任芝芝想哭。
掌门面无表情地说道:“昨晚那位出自京城内廷,他对你们非常不满,要求本座把你们交出去。”他假装没看见搀着任芝芝的那只手,又道,“但本座岂会干出卖弟子之事!”
说罢,掌门将两个包袱丢在他们面前:“你们俩出去避避风头吧。”
6.
什么情况?这下轮到任芝芝不懂了。
她本已做好被逐出师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向来严厉的掌门竟然无视祠堂内室的一切情况,到头来只火急火燎地催他们下山避风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任芝芝皱着眉头不吭声,掌门急红了眼。好在夏临三言两语劝服了她:“内廷直属皇室,殴打内廷之人本就没什么好果子吃。若是被他逮着,再将你细查一番,发现你爹是……”
行,什么也别说了,走吧。
天色未明,任芝芝二人绕后山小道离开丹霞门。待跑出山下的村镇,她猝然醒过神来,扭头问夏临:“掌门他……知道我是谁了?”
夏临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子,似乎骑术不佳:“废话。掌门一直护着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任芝芝看着他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的狼狈样道:“我只看出来你不会骑马。”
“胡说八道!”夏临搂着马脖子不放,相当没有说服力。
“难不成你是步行来丹霞门的?”任芝芝趁机嘲笑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收了师姐的钱才去巡山的!”夏临甩出撒手锏,对方立即噤声。
两个人沉默地跑出百余里,任芝芝渐渐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他们仅是下丹霞避风头,待到那个内廷大哥离开便能回去,可按照夏临的路线来看,他们倒像是在逃命一样。
任芝芝的疑问很快被一支冷箭证实了。当冰冷的银色削断她鬓边的两根头发,强烈的耳鸣刺激着她的大脑,她哽咽道:“内廷的人为什么这么记仇?大不了坐牢嘛,何必要人命呢!”
几道寒芒在道旁林中闪烁,夏临倾身飞扑过去,将任芝芝从马背上扑到地下。
扬起的尘土迷了任芝芝的眼睛,等她睁开眼,又一支羽箭从暗处飞来。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见那支箭射中夏临的身体,她的心像一下子淬进冰水里。
“夏临!”任芝芝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她奋力地把他推开,此人却如千斤巨石不动半分。
“走!”夏临屈指鸣哨,把跑远的马召回。
夏临起身之际,随手并指一挥,竟将十余支暗箭齐齐扫落。任芝芝不忍他负伤拼命,不由分说便将他拱上马背,二人共乘一骑,迅速逃离冷箭密布的林间小道。
深夜,任芝芝扶着夏临踉踉跄跄地找到一个山洞,她精疲力竭连站也站不稳。即便如此,她依旧吸着鼻子,执拗地去解夏临的衣衫。
夏临见她脸上眼泪与鼻涕糊在一块儿,镇定地掏帕子:“别哭了,我给你擦擦。”
任芝芝握着他的手号啕大哭:“箭刺得那么深,需要拔箭、止血啊,不然你就……”她疯了一般扯开夏临的衣襟,对着他线条流畅的胸肌吸了吸鼻涕,“箭呢?血呢?”
夏临愣在原处,仿佛神游天外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刺进去了?”
在山洞内来回冲击的哭声戛然而止,任芝芝慌乱地伸手将夏临的前胸后背摸了个遍,然后涨红着脸,默默地把手缩回来:“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
夏临目光飘忽着点了点头,用力地把衣衫一捂,腰带上的某件东西“哐当”一声落了地。
任芝芝循声一瞟,脸色由红转白,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你把祖师佩剑顺……顺……顺下山了?不对呀,我听掌门说过,临渊剑自祖师仙逝后就自我封剑了,你是怎么拔出来的?”虽然没有剑鞘,但光凭那丑不拉几的剑柄她也认得出,否则这经年累月都白跪了。
夏临冷静地把剑塞进包袱里:“你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反正我把剑鞘留在了山上,凭它与剑身之间的感应,肯定能帮我们把援兵引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逃得那么辛苦,想必你已经饿了,吃吧。”
板栗饼?任芝芝耷拉着眼皮看他:“你还敢打包?”
篝火将夏临的脸染上一层浅金色,如是初见那天。他拿起一块饼说:“难道今天还得我先吃了,你才肯吃?记住,东西是给人吃的,以后别傻乎乎地挨饿。”说罢,他把饼塞到任芝芝嘴里。
过了许久,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掠过熄灭的火堆,模模糊糊地映出墙上互相偎依的人影。
夏临警惕地从梦中苏醒,轻轻地在任芝芝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们找来了。你乖乖待在山洞里,等我回来。”
任芝芝既没有说什么同生共死的誓言,也没有寻死觅活地去拽他的衣角,而是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穿过他胸口的一缕光:“这是什么?”
7.
若说昨日冷箭穿体只是困境之中的错觉,那眼前真实发生的又该作何解释?
眼看第二缕光穿透夏临的身体,任芝芝心中没有恐惧,她下意识地拿手去堵那些洞,心急地抬头看他,却在他眼里发现了一丝……尴尬?
夏临窘迫地挠挠后脑勺,干笑道:“对不住,第一次凝体没有经验,我不知道与剑鞘离得久了会发生这种事。”
“凝什么东西?”虽然听不懂,但直觉告诉任芝芝,夏临并无性命之忧。
“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回来再跟你说。”夏临提起临渊剑就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又顿住。他阖目静听,眉心微蹙,“不止一拨人马?”
这话听起来就很吓人,任芝芝拉住夏临,认真地道:“别打了,我们逃吧。”
夏临勾起嘴角:“你放心,我此生从无败绩。”
山洞外的碎石小道逐渐传来兵刃相撞的声响,其激烈程度听得任芝芝二人双双发蒙。
一道极熟悉的身影闯入洞中,扶着岩壁直喘气:“自己人,是自己人。”
许师兄喘着粗气抬头,一眼看见夏临胸口的光,顿时傻了眼:“竟然是你!哦不,前辈,弟子奉掌门之命送上临渊剑鞘。”许师兄单膝跪地,将剑鞘双手奉上。
当剑鞘回到夏临手中,他身上的空洞顷刻间消失无踪。他问:“是丹霞门的人来了?”
许师兄摇头否认:“不,是皇室亲卫。”
不多时,十数名身着甲胄之人步入洞中,齐刷刷地朝着任芝芝跪下:“参见公主。”
任芝芝的脑子嗡嗡作响,吓得倒退两步,扶着夏临才勉强站稳:“他们喊我什么来着?”
亲卫统领立即禀明来意:“是陛下听说有人企图刺杀公主,特派我等前来护驾。”
夏临眯了眯眼,有意无意地说:“哟,听起来像是那位内廷大哥呀。”
一提“内廷”二字,亲卫们个个神色微妙,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夏临见状,自然而然地把任芝芝护在身后,不让这伙亲卫接触半分,哪怕回到丹霞门也没给他们机会。
夏临拉着任芝芝躲在掌门房中,任亲卫统领把门拍得震天响。掌门心疼地看着安上不到一年的红衫木大门,试探地道:“这样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夏临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喝茶、嗑瓜子,听得直点桌子,“当年我就该凝体,从剑里跳出来让皇帝小子别娶那个婆娘当皇后!”
“当年?”当事人任芝芝听得一头雾水。
夏临瞥了掌门一眼,道:“难不成要我说?我可不敢保证不添油加醋。”
掌门一揩冷汗,终是道出了因果。
原来任芝芝的确是公主,她是皇帝少时在丹霞门修行时与门中师姐所生之子。任芝芝的母亲在病逝前不愿女儿卷入波谲云诡的皇室,故而皇帝将孩子交给任御史抚养。这样一来,在京中也能时常看到。谁料因缘际会,任芝芝竟回了丹霞门。
事实证明,当年母亲所料不错。数月前边关告急,敌方部族要求和亲,皇后不愿让自己的公主出嫁,就千方百计找任芝芝回去顶包。为威胁任御史交人,不惜诬陷他通敌卖国,牵连其全族被抄,贬为庶民。当然,此乃权宜之计。待事了,皇帝自然会为任御史平反。然而皇后竟恼羞成怒,暗中派人刺杀任芝芝。掌门收到皇帝密信,便奉命将任芝芝困在山上。
身世掺杂一溜阴谋诡计,使得任芝芝无法对其感到欣喜。她反倒意识到什么,结巴着问夏临:“这些,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夏临点头道,“你爹、你娘,还有我身边这位兄台,有事没事就喜欢在我面前念叨这个、念叨那个。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临渊剑灵,我压根儿就是个树洞!”
任芝芝忍不住笑了:“原来你真的是剑灵。”
祖师仙去,以剑镇山。若剑无灵,又何来“镇”字?从夏临拿到剑鞘的那一刻开始,任芝芝就隐约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了他之前那般胆大的原因。
夏临强装镇定,低声对掌门说:“我好像说漏嘴了。”
掌门对这位前辈无话可说,坐在另一侧静静地嘬茶,被瞪得不行才应他:“难不成你还想瞒着?若不是那天本座召你来大殿,认出你的剑气,还指不定你私下怎么蛮干呢。”
夏临冷嗤一声:“说得好像我蛮干会输一样。”
掌门有种不祥的预感:“等会儿你不会真想蛮干吧?”
当晚,夏临与掌门不知因何事在祖师祠堂争论了一夜,但事实上只有掌门单方面争得声嘶力竭,最后还输了,顶着两个黑眼圈,将一封信和一个绿檀盒子交给任芝芝。
信上的字歪七扭八的,是掌门手把手教了夏临一夜的成果。而绿檀盒子里,装着的是临渊剑的剑穗。至于夏临本人,竟凭空从祠堂消失了。
掌门拖着疲惫的身躯,强撑着对任芝芝说:“就像他信里写的,他决定亲自去京城找皇帝,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否则那位皇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本座劝了他一夜,可他还是去了。”
任芝芝回想穿透他胸膛的光芒,不禁握紧了剑穗,担忧从眼底溢出。
“剑穗而已,无妨。”掌门想了想,补充道,“他喜欢你。他为了你,定会平安回来。”
“他真的……喜欢我?”任芝芝呆住了。
掌门长叹一口气道:“他栖于剑中数百年不露面,从不理会山中事。若非为你,他岂会因为担心你下山遭受危险,而仓促凝体下山拦你?岂会以堂堂剑灵之身混入新晋弟子中守着你?又岂会在内廷杀手找上门时,亲自带你逃命?其实那天本座留他问话,他亲口承认了两件事:一是他早已在祠堂得悉内廷种种,第二便是他喜欢你。”
任芝芝嗔怨道:“他就不能成熟一点,亲口跟人家说一声再走吗?”
掌门一听便笑了:“本座多问一句,若待日后事了,公主可会顺圣意回宫?”
任芝芝勾起嘴角,道:“不了,我得留下来讨债。”
尾声
一个月后,皇帝迟迟未能履行和亲的承诺,敌方部族首领大怒而令大军压境以逼婚。然而在数日之后,有人单枪匹马闯入敌方营中,将其粮草全数焚毁,敌方大军被迫不战而退。
自那天起,任芝芝日日在丹霞山门等候。直到某日黄昏,马蹄声激荡葱郁山林,他踏着烧灼半片天地的晚霞归来。
夏临一身铠甲,英姿勃发,可任芝芝怎么看怎么不自然,总觉得他是在模仿哪个戏本里的将军。不过,这不重要。
任芝芝瞧着他完全没有被晒黑的肌肤,暗叹身为剑灵的好处,嘴上却说:“你為什么要骑马?”
夏临的脸色变了又变:“骑马不是很正常吗?”
任芝芝故意皱眉:“但掌门说你独自一人‘嗖的一下就能回来了。”
夏临气呼呼地摘下头盔,咬牙切齿道:“掌门那个小兔崽子说这样帅,能讨姑娘喜欢。”
说完,他发现任芝芝笑得直不起腰,心底一阵打鼓,又试探着说:“呃,我有一个问题,你……你老实回答我。那什么……你会不会嫌我老?”
夕阳在他的瞳孔中团成一簇盛放的花,任芝芝抱着手臂,若有所思道:“老是老了点,但是……颜值能打呀,我喜欢。”
夏临刚要绽放出自信的笑容,哪知听身边人又来了一句:“何况你还欠我二钱银子呢!”
万丈霞光柔软地从层云中穿透,在剑穗丝线上泛起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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