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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温柔江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桃之夭夭A 热度: 21449
伊安然

  简介:外间的人,都只当阿恻是我高长恭的侍卫。殊不知,在我们相识最初,就是她就用自己的伤疤替我抚平丧母之痛,也是她,以一介女儿之身,风霜血雨的为我自虎爪下谋前程。她带上面具遮起脸上那道长长疤痕,殊不知,她早已长成我心里冷香绝艳的风景。我赠她与我一般无二的银面具,我与她并肩迎敌,我娶她风冠霞衣,我想成为英武无双的兰陵王,护我爱的人一世周全。可到头来,依旧是她,用一生的成全和牺牲,让我活成一个再摘不下面具的高长恭。

  兰陵王高长恭(541年―573年),原名高孝瓘,字长恭,神武帝高欢之孙,文襄帝高澄之子。南北朝时期北齐宗室、将领,史上著名的《兰陵王入阵曲》的男主角,亦为中国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1.殇雪

  我八岁的时候,阿娘在渤海王府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

  记忆中,幼时父亲时常出入莺鹂院,府里的下人见了阿娘也都会弯下腰,恭敬地唤她一声“莺夫人”。而这两年,随着父亲偏宠得意轩的那位王氏,府中下人对原就出身卑微的阿娘的态度也轻慢了许多。而我这个渤海王府四公子,自然也成了府中可有可无的摆设。

  饶是如此,这年深冬的某个午后,由于我不小心惹恼了王妃元氏所生的高孝琬,他在盛怒之下闯到莺鹂院里大闹了一场。原是少年意气的争执,却不想闻讯赶来劝架的阿娘会在这场争执里被孝琬推倒的木柜砸伤了头,不过挣扎了半日工夫,便撒手人寰。

  父亲是在得知她重伤的消息后才姗姗来迟。他关上门与阿娘匆匆说了几句话后,便微蹙着眉出来告诉我,阿娘去了。

  我疯了般冲回屋里,却被父亲命人拉住。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蒙上了白布,便那样轻飘飘地抬出了莺鹂院。

  她就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去,我脸上的一线水渍也转眼风干消逝。

  第二天,莺鹂院便来了两个人。一个与阿娘年纪相仿的妇人和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彼时我还坐在门槛上,手上依旧残留着阿娘受伤时额头涌出的血迹,凝固的血黏在我的手上,我整夜攥着拳,五指好似粘连了再难张开。

  结果那少年忽然走近,端起桌上丫环刚送来不久的饭碗,将一块热乎乎的牛肉夹到了我的嘴边。

  我皱眉,视线中的人眉目清秀,巴掌大的小脸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块牛肉则执拗的在我唇边靠着,从热到凉。

  “糟践粮食是要遭雷劈的!”他等了许久终于开口,似是有些生气。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他却忽然捏了我的腮,迫我张开了嘴后,将那块牛肉塞进我嘴里,捂着我的嘴道:“你敢吐出来,我便连你娘埋在何处了都不告诉你!”

  我睁大了眼看着他,蓦地抓住了他的衣领,狠狠地将他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你胡说!我阿娘没死,我阿娘没死!”

  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已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颗颗如豆,砸向他的脸庞。

  虽被我扑倒在地,他手上却还死死擎着那碗饭。

  他目光清澈,如同无波古井,我被他瞧得发慌,只觉胸口像要裂开般,说不出地难受,他却坦然道:“不过便是娘死了,有甚好哭?我自小没爹,不也活得这样大了?”

  说着,他一个翻身坐起,重新将饭递到我面前:“吃饭,吃饱了,我带你去给你娘上坟磕头!你娘养你这些年,你该不会连去她坟上上香磕头都不愿意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好似终于有点什么别的事可做,止住了泪。

  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道:“我叫阿恻,那是我阿娘——翠娘。因着我爹与莺夫人是故交,也曾在王府效力,最后也是死在了王府,所以这些年来,莺夫人一直暗中接挤我们。此番我们能入王府,是因为莺夫人临终前求王爷看在旧日情分上,让我们母女代她照顾您。”

  我微愣了愣,母女?

  我见阿恻容颜清丽,初时只当是生得阴柔,原来竟是个姑娘?

  “我阿爹死时,我娘怀胎七月,一心想为郑家留下香火,可惜天不遂人愿。因着心结难解,她自幼便将我当儿子养的!”她说得满不在乎,嘴角却隐有讥笑。

  恰好这时翠娘也打来了一盆热水,将我冰冷的手泡进水里。我看着那一盆子干净的水渐渐变红,水里倒映出我的脸,与我阿娘八成相似的姣好面容,我的身体也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天大的事,吃饱睡一觉,都会过去的!”阿恻重新端着碗递给我,眼睛亮得吓人,有蛊惑人心般的力量。

  我伸出被翠娘擦干的手,接过碗机械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耳边响起的却是阿娘温柔的话:“多吃牛羊肉才长得高,阿娘还指着我的长恭将来大了有大作为,让阿娘过上好日子呢……”

  阿娘,你等着!

  等着长恭长大……

  2.舍离

  阿恻只在莺鹂院待了三天,便有人来要带走她。说是要带她去侍卫营,练好了功夫才能回来正式做我的侍卫。

  我当时便愣住了,看着一身少年衣装的阿恻,脱口而出道:“可她明明是……”

  “放心,我不怕吃苦,将来做了四郎的近身侍卫,方能护您周全!”她打断我,毕恭毕敬地冲我行了一礼又看了一眼翠娘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莺鹂院。

  当时还是隆冬时节,府中专门训练侍卫的教头严苛得吓人。我有两次路过前院,无意中见过阿恻。

  及踝的积雪里,她挥着一把据说是她爹留下的、比她还略高一些的铁剑,小脸冻得通红,没几下便不知是手冻僵还是气力不济,铁剑脱了手。

  “没用!”几乎是铁剑脱手的同时,那教头的藤条也落在了她的背上,清脆的响声后,落在身上的却是闷闷一声。只是听着,我已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可视线中的阿恻只是被抽得身体微僵了僵,旋即飞快地弯腰捡起铁剑,继续挥动起来。

  我莫名有些鼻酸,待回到莺鹂院时,忍不住将此事告诉了翠娘。原以为她会心疼,岂料她满脸平静,只替我将屋里燃得正旺的炭火稍拔了拔,道:“少主莫要有妇人之仁,难道您这么快便忘了莺夫人是如何死的?似少主这般仁善,将来如何能成大器?”

  听她提起母亲,我的双拳在袖中握紧,心里却是恨意滔滔。

  我恨高孝琬害死我阿娘,却如没事人般依旧每日在府中横行无忌,但我心里更恨的,其实是父亲的冷漠。他如此漠视阿娘的死,与我昔日所知那个从容弘雅的男人判若两人。从前,外间人赞他礼贤下士,我与有荣焉,如今想来只觉齿寒。

  “阿恻她一身好筋骨,当此年少之时严加捶挞,今后才能壮气横行,助少主富贵如云啊!”翠娘说着,脸上里泛起回忆的潮红:“她阿爹当年可是渤海城里功夫最好的游侠,虎父无犬子,她是郑琅的孩子,原就该承受这些!”

  我心中知道,翠娘说得没错,我虽生在富贵家,本质上却与阿恻并无区别,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拼闯的。

  可那日我坐在温暖如春的卧房里,却被一种奇怪的情绪深深攫住,阿恻那双冻伤的手却反复出现在眼前,令我无所适从。

  翌日上午,我特意早早到了前院,在花廊上拦住了她。

  “四郎!”她见了我依旧恭敬行礼,揖手之时那冻疮分外惹眼。

  我拉起她的手,触手处只觉疮疤满满,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她小脸尖瘦,正用那双漆黑乌亮的眸子打量我。

  我取出阿娘旧时常用的那瓶红油膏:“这是我阿娘旧日在舞坊时,那些老嬷嬷教她做的手油,听说可以防冻润肤,从前她怕我练字冻手,常给我抹,你且试试吧!”说着,我拉过她的手涂了两下,仍有些担忧,“冻成这样,也不知还管不管用。不成,你还是去找府里的郎中瞧瞧……”

  “四郎。”她忽然打断我,左手食指忽然轻轻在我还握着她右手的食指指背来回摩娑了两下,嘴角微微垂了下来,似有几分温柔,“四郎的手竟也这般好看!”

  她身上有雪花一样明净清凉的感觉,那双黑亮的眸更是让我莫名想起黑漆漆的雪夜。明明是有些痴痴昵昵暧昧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十分坦然。

  说完,便接过我手中的红油膏,头也不回便走了。

  我呆呆立于霜雪之地,看她一袭黑袍窄袖,纤瘦得仿佛随手便能挥散的一缕青烟。我却因为这个背影,忽然握紧了拳头。

  阿恻不过是一位娇柔的姑娘,都能如此刻苦努力。我堂堂男儿,若再如此耽溺于丧母之痛,怕是将来成年,就真要沦为一个靠女人保护的废物。

  自此,我每日研习府中兵书策论,在父亲面前更是努力表现自己。我以为只消努力,他朝若真要各凭本事,我定要将高孝琬那厮踩在脚下。岂料世事无常,第二年入夏,父亲便在颖州战死。

  消息传回渤海,府中一番地动山摇,祖父高欢接走了大哥二哥和孝琬他们,我却因出身寒微,被留在王府。

  因为身在侍卫营受训,阿恻也要被一并带去祖父那边。临行前,她来莺鹂院辞行,翠娘却把她拉到一边,似是不希望她离开。

  她聽完翠娘挽留的话,却转头看向佯装无事、在院中浇花的我,唤了我一声:“四郎。”

  我无端心虚,却故作轻慢之态:“何事?”

  “四郎想我留下来吗?”

  这样直白犀利的言辞害我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呆望着她没有搭腔。

  平心而论,我不愿意她跟着侍卫营的人离开,可我直觉若将这个“想”字说出了口,我们之间便会有什么不同。至于到底是有何不同,我却全然没有头绪。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却是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如春:“不舍我吗?”

  我急得声音都有些变了:“如今我父亲都不在了,何至于要你出去受苦受难?况且,翠娘只得你一个……”

  我话未说完,她却忽然张开双臂,重重地扑过来抱住了我。

  “四郎!”她低低唤我,声音近在咫尺,连带着空气里都有了雪花般的轻寒冷香,“你且将我当成那扔进了狼窝的狗崽子,莫理我生死际遇。你只记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阿恻是你的人,他朝自会回来你身边的!”

  她说这话时我才惊觉,她虽比我年长两岁如今却与我一般高矮,只是瘦骨伶仃,细竹般的两条胳膊,勒得我双肩隐隐发痛,我却不舍得推开。

  3.谋虎

  十六岁这年,在叔父高演的举荐下,我被封通直散骑侍郎,终于有机会一展拳脚。

  叔父亲自将圣旨交到我手中时语重心长道:“长恭,这通直散骑的官职比你诸位兄弟直接晋封为王的际遇来得既迟且轻,你心中可有怨意?”

  我摇头,双手高举过头接过旨意:“父亲年少拜相,才华出众,长恭既是父亲之子,纵晚成,亦力争大器!”

  叔父闻言神色一松,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长恭甚好!你这般气势颇有你父亲少年之风!”说完微微侧身招了招手。

  只见一垂首束立的薄甲少年行至我的面前,走近了我才瞧见她脸上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触目惊心,自眉心直入耳后。只那柳眉长眸,不是阿恻,还能有谁?

  “此子年初被借调至我府上,同去贺阳山打猎时,自虎爪之下挺身相护,将一头猛虎开膛诛杀,殊为英勇忠耿。我问其何来大勇,长恭猜猜,他如何答我的?”

  我双唇微颤,轻轻摇头,胸口又鼓胀起一种莫名的情绪,酸涩难挨。

  “你将昔日所言,再说一遍?”叔父语带笑意看向阿恻。

  “吾乃渤海王第四子高长恭近身之侍,命属高氏吾主,挺身相护,理所应当!”阿恻声调平平,语气中毫无骄态,肩背笔直,比我这男儿还要刚毅三分。

  我低头拱手,作惭愧谦卑之态,眼圈却隐隐发热。

  叔父轻笑了两声,又拍了拍我的肩:“我今日,便将他归还于你了!”

  说完叔父便告辞离去。府中原就冷清,他一走,那些簇拥的人群和热闹便也如潮水褪去,只我和阿恻无言相对。

  许久之后,却听得不远处传来隐隐的呜咽声,我与阿恻齐齐回头,却是翠娘躲在树后,捂着嘴,泪流满面。

  “阿娘!”阿恻扯了扯嘴角,自怀中掏出个陶泥的面具,面具上的人笑得嘴角几乎咧至耳根处。她的声音自面具后传来,一如继往地平静:“莫哭了,你儿子活着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我就站在她身侧,分明见她眼中泪光滚滚,几如正午阳光,刺痛我的眸子。

  我伸手扯下她的面具,猝不及防间,她泪水正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

  “疼吗?”我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地碰到她的伤疤处。

  她想了想,似是打算摇头,但还是微微点了头。

  一边点头,一边却用自我解嘲的语气笑道:“从前四郎只嫌我手丑,如今,连脸都见不得人了。”

  我听得心都揪作一团,终是将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那是相识以来,阿恻的泪第一次打湿我胸膛。

  因着她那两行泪水,我愈发觉得她的面具太过悲伤。

  那晚辗转难眠时,我忽然想起当年曾在母亲的遗物里见过一对银制的面具。于是便把自己关在库房里翻找起来,许久之后,我终于从母亲的箱笼里翻出了那对面具。

  这对面具表情一模一样,都是嘴角上扬的微笑模样,因为精工细做,比起她那个陶制面具少了几分讽刺,多了几分神秘,而眉心处的流云纹里还镶着一枚青金石,让整个面具显得高贵了不少。

  我兴冲冲地戴上其中一副,又将另外那副面具藏在身后去后院找她。

  虽是深夜,阿恻仍在院中练剑。

  她依旧只做轻衣长衫的男装打扮,那把铁剑在她身前舞得密不透风,空气中时时便有剑气如虹,发出轻响。她看到了静立一侧的我,但我却因着她脸上那张面具,看不见她的脸上是何表情。

  但她似是被我戴着面具的样子惊到了,一时竟没有动作,呆呆地看着我。

  我再度揭下她的面具,面具后的她,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脸颊微红,那道伤疤从旧时的狰狞转作淡白色一道,清晰地将她清艳姿容割裂,在我眼中却愈发美得惊心。

  她愕然瞧着我没说话。

  我伸手,将另一副面具替她轻轻戴上,道:“阿恻教我些刀剑功夫吧,今后血战疆场,纵有你护我不及之时,我亦可自保!”

  她似是这才回过神,却是摇头道:“不会!断不会有我护你不及之时的!”

  我有些生气,道:“我说要学,你便要教!”说着劈手夺下她手中铁剑,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向前挥去。

  这铁剑方才在她手中颇是轻巧,此际在我手中却是极沉,我一时不慎,直接脱手而出。

  弯腰时,我蓦地便想起当年她在雪地练剑的场景,嘴角不由得抿得更紧,捡起铁剑,愈发坚定道:“你若不肯教,我便去请别人教!”

  她看我笨拙如耍猴般与那铁剑对峙,终是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自身后握住我的手,手腕发力,拉着我将长剑在空中轻旋一记,却是猛然转向刺向侧后。

  这一下,对从未摸过兵器的我而言,颇为惊心,回过神时,才惊觉,我的脸,正正对着她的脸颊。

  隔了面具,我与阿恻无比亲近,近得呼吸可闻,近得我听见咚咚心跳震耳欲聋,却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她的。

  她的唇色嫣红如三春夭桃,邀我浅尝。

  我似着了魔般终于鼓足勇气吻向她,她僵立片刻,含糊间似唤了我一声,旋即便前所未有地柔婉下来。

  这样乖巧的,我的阿恻啊!

  “咚!”的一声闷响,把我和阿恻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却见翠娘一脸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们,脚边是她不慎脱手打翻的一个木盆。

  我尴尬至极,却不得不强作镇定地将阿恻藏在身后,结结巴巴道:“翠,翠娘,我,我对阿恻,是真心的,我……”

  翠娘捂着胸口,脸色却还有些苍白,惨然一笑道:“我,我没事的,没事……”

  我还想解释什么,阿恻却自身后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拖着我逃也似的离开。

  我看着她这般无措,却说不出的欢喜。

  我喜欢阿恻方寸大乱的样子,这只在我面前才像个姑娘的阿恻,这与我戴了一样面具的阿恻,是我想娶回家,冠了高姓,疼惜一辈子的人!

  4.挂帅

  宣帝驾崩那年,皇太子高殷即位,常山王高演跃身成为太傅。而我,也在他的力荐之下,受封成为兰陵王。我不仅成为父亲诸多子女中,最后一个受封的王爷,也开启了为北齐南征北战的马上生涯。

  那日,出兵前的中军大帐里,阿恻亲自为我梳发绾髻,我从镜中看去,却发现她用了根鲜红的绳子替我束发:“这红绳是为四郎讨吉利的,预祝四郎初次挂帅,旗开得胜!”

  她动作极利索地替我整好衣装后,眼神里是跃跃欲试的亢奋和期待

  我反手捞过她的细腰将她拉入怀中:“一会儿两军交战,刀枪无眼,你切莫逞勇,乖乖跟在我身后,知不知道?”

  她笑了笑,眼眉生动:“四郎待我真好,便只为这,我也定要与你寸步不离,护你安好的!”

  在谁保护谁的问题上,我们从未争出高下,不过是上了战场,凭着默契互相照应。

  营外的号角正式吹响之后,我提马停步立于三军阵前,正待开口叫阵,对面城墙之上的主将竟忽然大笑起来:“北齐莫不是氣数已尽?两军对垒之时竟派了个女的来领兵?”

  此言一出,那边城上笑声不断,更有甚者竟就此调戏起我来:“将军,此姬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不若大开城门,迎她进来,送与将军暖床叠被啊!”

  当下我握紧手中的剑,正想开口,眼角的余光里却瞥见一道黑色的光影疾掠出去。

  那头城墙上的敌军将令还在大放厥词:“看你生得漂亮,本将军实不忍杀你。不若,你……”

  话说到这却是戛然而止,因为他眉心赫然多了一支还在震动尾羽的箭。

  我回眸看去,却见阿恻举起手中的剑:“我北齐男儿一身铁骨,岂容尔等如此羞辱?!诸将之中但有血性者,快随我杀将去!”说着,她拔剑长啸一声,便率先冲向敌军的一字长蛇阵。

  一时间,马啸剑鸣好似地动山摇,我与阿恻却如鱼入江海,左突右冲,偶一回头看见对方时,都觉心安无比。

  那一战,因为敌军将令被阿恻一箭射杀,我们势如破竹,赢得轻松漂亮。

  奏凯而归的我,却在帐中对着镜中的自己郁闷不已:“从今往后,我若再上阵杀敌,定要戴上面具,再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

  阿恻为此还颇为满意:“如此甚好,儿时便曾肖想四郎之美,教人一见便欲金屋藏之,如今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听出她话里的浓浓恋慕,嘴角到底还是扬了起来。

  5.破阵

  河清三年,隆冬。

  北周大军围攻金墉城,我与并州刺史段韶、大将军斛律光前往洛阳救援,却在途中染上风寒,恶热难退。

  军中人心激奋,我却烧得昏昏沉沉,强撑着与段韶在帅帐中商议行军路线和出兵之策。

  “此番对战殊为不易,依末将之见,咱们兵分三路。我与段大人率军分别从敌军前后方,迂回交战,扰乱大军的视线,王爷则于今夜子时,率五百轻骑出其不意,奇袭北周包围圈,杀他个措手不及!”?斛律光带兵多年,经验自是丰富,与我心中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我点了点头,刚想开口,阿恻却在身旁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满眼皆是忧色:“但是,王爷现下身体抱恙……”

  我挥手,打断她的话:“我不妨事,小小风寒而已。段将军若无异议,本王觉得此计可行!”

  段韶点头表示亦表示赞同,我们这便就具体攻战情况做了一番部署。

  等我回到自己的营帐,听得帐外有马蹄声渐渐远去,忍不住问向还在为我煎药的阿恻:“段大人和斛律将军都出发了?”

  “嗯!”阿恻声音有点发闷,分明带了几分哽咽,“四郎如今好歹也是个王爷,这五百轻骑奇袭之计既险且难,你却应承得如此爽快,若换了平时也便罢了,可你如今这病况……”

  “左不过是豁出命去,哪回出征不是如此?”我苦笑着伸出手,示意她坐到床边,手指扣住她的皓腕,“况且,我还有阿恻你啊,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仍是有些赌气地抽回了手,不多时却是端来吹凉的药,一口一口喂我喝下:“希望这药有效,天黑之前把热退了才好!”

  药的味道极苦,喝下不久便有睡意袭来。

  临睡前,我看了阿恻一眼,她坐在不远处替我擦拭我的战甲,神情专注,侧颜被帐外阳光照得极美,我瞧着瞧着,却觉眼前人影一分为二,再一细看,却是一片黑暗袭来。心想着离天黑还有大半日光景,便当养精蓄锐,也就放任自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出奇的漫长,我在梦里昏昏沉沉,先是觉得整个人被架在热锅上炙烤般,后来又昏沉沉仿佛背了千钧重担负重而行。

  醒来时,四野寂寂,我立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慌乱笼罩,伸手捞起枕边面具,冲出大帐却见营地已是空无一人。而远处山谷之外却有战鼓擂擂,马蹄隆隆。

  我随手拉过一匹战马便疾奔向金墉去。及至城外,果然见一片混乱之中,着我甲衣,戴着与我相同面具的阿恻端坐马上,凛凛威仪,与我几如一人,而四下里,箭矢如雨,看得我心慌意乱。

  “金墉城官何在!”我冲入阵中挥剑戳刺,只朝那阵中人飞奔。有人似是发现异状:“咦?怎的两个兰陵王?”

  我一骑直冲,眼里只有阿恻。好容易要到她身边,却见数支黑羽长箭向她胸前疾射。

  “小心!”我疾呼一声,急中生智,手中长剑飞出,直砍向她的坐骑。那是随我征战多年的一匹白色战马,此刻竟被我一下斩断双蹄,哀鸣一声倒下的同时,阿恻的面具堪堪被那箭划过掉下,她惊魂未定地看向我,瞬间睁大了眸。

  我见她无事,长舒一口气,却不防后背似有什么冰冷冷物什嵌入身体又即时抽离,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并带出。

  其时并不觉疼,只有些慌。

  “四郎!”她唤我名字了,不顾一切挥剑砍杀那背后刺我的北周兵士。

  我冲她摇头,闷声摘下面具,用尽全力冲城中诸人喊道:“吾乃兰陵高长恭,与段将军率兵援城,城中诸将听我号令……”我说到这,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几乎栽落马去,阿恻站在马旁,死死撑住我,双手如溺水的人捞着求生的浮木:“莫倒,四郎,我求求你,你撑着,我这便带你杀进城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她翻身上馬,右手自身后绕上我的腰,紧紧抱着我,高举铁剑,振臂清啸一声:“杀!”

  说完,我后脖颈处却是一热,分明有液体滑进后背。

  那时我心中想的是,我得阿恻,已如得天下。

  至于叔父兄弟们争相欲夺的那天下宝座,于我而言,不过尘土。

  只可惜,这样的心思,没人会信。

  6.酽红

  天统四年的冬天,时为录尚知事的我上书新帝奏请成婚。皇帝朱笔一批,对我这军功赫赫的堂兄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郑氏女,很是满意。

  其时,朝野上下对我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郑氏”妻子颇有些好奇,我却府门紧闭,借着这难得的清闲工夫,在府中与她长日相对。

  “这件如何?”她怯生生自屏风后探出半个头来,一袭正宫的喜袍,耳畔明珠熠熠生辉,衬得她风华明艳。

  我看得有些失魂,喃喃道:“与阿恻相识许久,今朝却是头回见你着红妆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颇有些不以为然:“甚为丑怪,还是不着了!”

  “天下间,哪有女子嫁人穿男装的?”我拉住她,小心翼翼地替她梳拢披散的长发,见她耳珠圆润如玉,一时意动,忍不住倾身吻去。

  她吓了一跳,挣了挣:“高长恭!你,你几时变得这般,这般……”这般许久,却是词穷。

  “阿恻不是向来不拘小节的人吗?”我笑着调侃,伸手揽过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膝上,却发现她神情略有些郁色,便问道,“怎的?不敢嫁我?怕我今后欺负你吗?”

  阿恻摇头,伸臂揽住我,螓首靠在我肩头:“四郎,你要允我,嫁与你后,若再有出征之时,依旧让我着男装陪着你!”

  “傻阿恻,我娶你是要你嫁与我享福的,从今后,莫再想这些风霜刀剑的日子!”

  她的手停在我背上曾经受伤的地方,来回摩娑着:“要我守在家中,日夜胡思乱想你在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拿把刀杀了我。你若不允,这亲也不必成了!”说着,她一把推开我,转身便要回屏风后换回男装。

  我急忙拉住她:“成成成,依你依你,你说什么都依你便是!”

  “真的?”

  “真的!”我点头,细细看她烛火下的脸,“从前你视我为主,要护我周全,如今我是你的夫君,我也能像你当初为了我一般,护你周全的!”

  她目光闪闪,眼珠一转,却是忽然解开束腰的丝帛盖了我的脸。

  我伸手刚要移开,却被她压住了大掌。

  她的气息有些乱,在我耳畔游移:“好四郎,且闭了眼,莫瞧我!”

  我怔住,隐约闻得空气里似乎多了些什么,甜腻腻、暖乎乎,耳边有衣料摩擦之声响起,一双老茧横生的手盖住我的眼,往我耳中轻轻吹了口气。

  我仿若被解了定身咒般,倏地明白过来,反手将她拉入了怀抱。

  “阿恻!”我低低唤她,拉开她的手,摇曳火光里,她雪白的肌理呈现一层昏黄的暖,入眼处,伤痕累累,处处皆牵我心肠。

  “这种事,断无你主动的道理。这般草率鲁莽,该罚!”我说着,重重吻住她。多年军中共处,无数次长夜漫漫,她与我数步之隔,我听着她在我身侧呼吸均匀,只觉“俗世安好”的“安”,便都在这人呼吸声里。

  而此刻,她微微娇喘,在我掌中如水如丝,摇晃绽放。

  我吻至她的肩头一道旧时刀疤,无限爱怜:“便罚你,这一生与我枪林剑雨里同来,黄泉幽冥里齐去!”

  她瑟缩了一下却又笑了起来,拉过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休说这等晦气话!”

  三日后,我与阿恻在府中完婚,不收贺仪,不接外客。只是我与她,恭恭敬敬,给翠娘敬了杯酒。

  翠娘虽然算不得老,却已花白了头发。

  听我唤了她一声“阿娘”后,她号啕大哭起来,牢牢拉着我们的手,口中不住道:“好!真好!”

  一个月后,武成帝高湛薨,五日后,皇太子高纬大赦天下。

  北齐,又多了一位新帝。

  7.幽去

  自定阳一役后,我知我在军中声望太高,已引得皇上忌惮。再三思忖后,我借着代段韶掌军之机收受贿赂,把军中不少不甚紧要的虚职公然叫卖。

  然而这年,陈国新任国君陈蒨登基不久,革新立威,正处于动荡之时,皇上言谈间,数次表露了起兵攻陈之意。

  为避免皇上再派我出征,阿恻甚至用从前在军中学来的土法子,给我涂了些药草汁,惹得我身上长出不少疮口,看起来甚是吓人,我却因为终于可以借病在家休养颇为高兴。谁知皇上却在这种时候,毫无征兆的赐下一名侧妃张氏,直接送到了王府。

  阿恻得知消息后,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居然很痛快地接受了此事。我为此还很是郁闷:“阿恻心里便一点也不吃醋吗?”

  她吃着饭,头也没抬道:“有甚好吃醋的?这张氏明显是皇上派来监视四郎的。这种人,四郎定会防着她犹恐不及的!”

  我心有不甘:“就算是美人计,好歹是个美人,阿恻便不怕我贪图张氏美色?”

  阿恻闻言终于看了我一眼,却是嫣然一笑:“四郎面前,何来美人?”

  我一时无语,憋闷许久,却听她忽然问道:“今晚好歹是洞房花烛,四郎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吗?”

  我眼眸一亮,终于听出她话里的一丝试探,当下心情大好,却也不敢在这种事上逗她,忙抬头作盟誓状:“放心,我高长恭这一生,只一个洞房花烛夜,便是与你成亲前那晚……”

  她听我扯起这事,恼羞成怒,扑过来捂了我的嘴,却终于是笑了。

  那时,我还以为,我们真有田园归隐的一天。我还信心满满,筹谋着如何远离政务和战事。可惜不到两年,皇上便对我图穷匕首见。

  毒酒送到府中时,我看着身侧脸色惨白的阿恻,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制造机会,让阿恻逃出王府。

  我将身上最贵的一块玉佩摘下递与那传旨的内侍:“本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虽有冤却不畏死。皇上虽已下旨赐酒,却并限令时辰。可否容本王与王妃等人,用了这顿午膳?这御赐的好酒在席间用了,也算不负圣恩!”

  那内侍看了我递去的玉佩一眼,颇有些为难,又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十名大内侍卫,终是点了点头:“王爷是北齐功臣,本该全了王爷这最后的心愿。只是职责所在,我等便在此候着好了!“

  言外之意,却是要监视我们吃完这顿饭了。

  翠娘红着眼睛,深深地看了阿恻与我一眼,旋即抹着泪拉过张氏:“既如此,我今日亲自下厨,好好为大王与王妃做顿饭!”

  不多久,张氏带着丫鬟将饭菜端上了桌,屈膝向我行了一礼:“大王王妃,请用饭!”

  “既要赴死,也该穿得齐整些才是!”阿恻却是忽然放低姿态,亲自去求了那内侍与我回房换衣服。

  内侍召了人,在房中搜了一遍,确认无暗道后,才让我们进去:“还请王爷王妃莫要拖延,误了时辰,小人也不好向皇上交代!”

  阿恻也不生气,只拉着我的手走向内室,替我拿出朝服搭在屏风前,自己则走进了屏风内换起衣服来。

  隔了屏风她轻声问我:“四郎可记得,当年你送我面具,我俩在院中被阿娘撞个正着的事?”

  我“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如何打晕她,再唤张氏进来服侍我。张氏既是太后的人,应当可以避过此劫。只消让阿恻换上张氏的衣服藏在房中,待她醒来,一切已成定局,她知我一番苦心,自会与翠娘离开此地,从此安稳度日。

  “那面具,原是我爹送與你娘的!”她声音忽然温柔起来,“我阿娘说,我爹当年虽与她成亲,却对莺夫人一见倾心。可惜你娘爱的是风流倜傥的高澄。我爹明明曾是放荡不羁的游侠儿啊,为了莺夫人,竟自愿到王府当个不被待见的门客,最后还因为你娘与王昭仪争宠之事,为保护你娘而遭王昭仪暗算而死!”

  我吓了一跳:“竟有此事?”

  “所以那些年,莺夫人对我和我娘那么照顾,是因为她心怀歉疚。我和我娘在西街长到九岁终见你一面,是因为我娘受尽莺夫人恩惠,却也恨透了她,不肯见她!”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款款走出,穿的竟是我昔日一件白色战甲,看来英气十足,脸上还戴着那银色面具。

  我被这段旧事惊得一时失言,一时不察这其中深意,只在脑中掠过许多画面,却找不出翠娘对我有任何仇视的时候。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我和我娘,从未伤害过你?”她笑了笑,伸手替我整理衣服,“因为她见了你——没了阿娘,呆呆坐在院中的你,生了恻隐之心。原也不关你的事啊,她也是当娘的人,想起你娘那些年对我们的恩惠,又想起我阿爹待你娘那样痴狂,她怕死后我阿爹怨她,到了地下也不要她!”

  说到这,她停了动作,痴痴看我,捧了我的脸:“至于我,四郎,我对你的心才是日月可鉴。那时我还不知这些恩怨,我只是偷偷看着拉着我的手的你,你给我涂红油膏,眼里都是专注和关切,我那时便想,原来这世上是有人会待我好的,那般温声细语,那般俊美无双……”

  她说到这时,我察觉到门外有脚步走近,心知拖延不得,刚想出手打晕她,颈后却先挨了一记。

  意识最后的停留处,她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道:“四郎,张氏早已将皇上的决定告诉我了,她进府两年虽遭你冷遇,却与我成了知己。你乖乖睡一觉,醒来后不管发生什么,张氏自会带你离去,黄泉幽冥,我和我阿娘替你先闯。但你定要好好活着,莫负了我这番苦心……”

  尾声 ?不苦

  “那年的兰陵王府,着了一场大火。听闻火势先从厨房起来的,整个兰陵王府似如泼了油一般,见风便着,不消片刻那火便烧到了主屋。兰陵王高长恭一身白色战袍,面戴银色面具,昂首步出房间。监刑的内侍恐生变故,催其饮下毒酒后,待要将其尸身收走交差时,却见一全身是火之人遥遥奔来,哀声长呼“大王”,其音惨烈,直冲云霄,众人唯恐波及,纷纷避开。最后,主屋也烧去半间,待火势扑灭,一具女尸紧紧拥着身着铁甲、烧作焦炭般犹戴着面具的兰陵王高长恭!”

  人群中,有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一锭银子后,缓缓步出酒楼。

  说书先生的醒木还在拍,小二怯生生看着这往外走的客人,却见他一身粗布长衫,脸上戴着陶泥的面具,那笑容,从嘴角咧到了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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