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小球出生那年,时清刚过了咿呀学语的年纪,被祖母纪蓁牵着小手进了杭铮的房间。
祖母指着摇篮里的大胖妞,将时清拥在怀中:“来,年糕,看看这个小妹妹,好不好看?”
两个小豆丁互相凝视着对方,空气仿佛凝滞冻结一个世纪。最后,摇篮里的小豆丁大概觉得要输了,眨了眨眼,旋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纪蓁忙晃了晃摇篮,哼着小曲想哄一哄这娇滴滴的小祖宗。
却听时清吸了吸鼻子,奶声奶气道:“臭!”
“臭?”纪蓁闻言愣了下,忙松开襁褓看了看月小球的尿布,“哟,还真拉了臭臭呀!啧啧,我们年糕的鼻子这是随了你娘了!”
一旁的杭铮忙打了热水过来帮忙收拾,眼见大人忙成一气,时清捂着鼻子便偷偷溜了出去。
刚到门廊下,正好撞见自家父皇母后坐在廊檐下,父皇拿了个琉璃盏在母后面前献宝:“母妃亲手酿的紫米酒,味道甚好,你且尝尝?”
谢宴伸手刚要接了那琉璃盏,初一却又縮了回去:“做人需得饮水思源啊,阿宴可知这紫米是何处来的?”
“欸?”谢宴经他这么一问,马上想起一件事,“开春的时候,你有几次跟云旗说出宫去视察百姓农田播种情况,结果弄得一身泥点子回来,难不成……?”
“南太医说了,你自生时清后身子大不如前,阴虚体弱,这紫米酒用来食补甚是不错。开春我亲手种了一垄紫米,如今请母妃酿成酒,你日日饮上几盅大有裨益的!”说着,初一将琉璃盏凑至谢宴的唇边。
初一见她饮尽,又眼眸发亮地捏着她的下颌,眼看便要一亲香泽。谢宴却一把推开他,兴冲冲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向儿子:“年糕?怎么跑出来了?祖母不是带你去看妹妹了吗?可瞧见了?可不可爱?小球妹妹生得好看吧?“
时清撇了撇小嘴,半懂不懂,又被问了一长串问题后,缓缓吐出两个字来:“甚丑!”
屋里刚换了尿布的月小球好巧不巧,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2.
月小球幼时其实一年也难得见时清几次,只是每每听自家爹爹喊自己“小仙女”时,总能听见娘亲在一旁酸溜溜地呛一句:“呸!还小仙女呢!人家年糕都说了,这孩子长得甚丑,随你!”
大概因为听得次数多了,小球对年糕本人颇为好奇。
时清记得那年恰逢小球三岁生辰,谢宴为她备了礼物,是宫中御膳房里刀工最好的大厨用各式瓜果拼雕出来的一个寿桃,用冰沙镇在了冰鉴里,让月云旗带着时清出宫前往拂光楼为她贺寿。
小寿星听说闻名已久的年糕哥哥带着宫里来的礼物,早早迎在了平时自家人进出的后门上。
她远远见爹爹驾着马车近了,便鼓着腮帮子脆声问杭铮:“真是嫌我生得丑的年糕来了吗?是不是也和我一般,又白又胖……”
话未说完,车帘一掀,露出个小男孩的模样。一身宝蓝色绣金线的长衫,头戴一顶弹珠冠,小脸似玉盘般明净,一双黑眸正打量着自己。
小寿星当下便呆住了,旋即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连礼物也不要了,转身扑进杭铮怀里:“娘亲,爹爹骗人,小球果真生得甚丑是不是?”
杭铮哭笑不得:“不丑不丑,你是我女儿,怎么会丑?”
“可是你们明明都比我好看,连这块年糕都比我好看!”月小球反手一指,含泪控诉般,却不防小手直直地戳上一个小小胸膛。
转头看去,时清正瞧着她,手中冰鉴大概是有些沉重,捧得摇摇晃晃,却还努力维持平稳地向她递去:“今日是你寿诞,母后要我代全家恭贺小球妹妹,祝你年小志高,平安喜乐!”
月小球听不太懂,却睁大了眸,心下只觉这小哥哥声音真是好听,明明只比自己高一丢丢,竟能说出这么多自己听不懂的祝词,当下也忘了哭,伸手便去接那冰鉴。
“你小心点,有……有点沉!”时清有些不好意思,移交礼物时,微红着脸叮嘱道。
月小球却是稳稳地抱住了冰鉴,屁颠屁颠地往楼上走:“我力气大,我不怕!”话音刚落,一脚踩空,连人带物摔倒在地。
冰鉴歪倒,里面的冰沙和吃食洒了一地,她愣了三秒,终是没忍住,还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可是皇上和你谢宴娘娘赏的东西,就这么给糟塌了,换成别个,都要以死谢罪了!你还敢哭?自己爬起来!”杭铮向来嫉妒女儿在月云旗处的得宠,在一旁冲女儿喝斥了一声,顺便招手让人来打扫。
月小球扁了扁嘴,撅起屁股要起来,身旁的时清却伸来一只手想扶她一把,结果低估了这小丫头的气力和体重,砰的一声后,被拉的没起来,拉人的也一屁股坐在了冰上。
见这粉雕玉琢的小哥哥脸上泛起比寿桃还要绯上三分的红,月小球一时倒忘了委屈,含着眼泪呆呆地看着时清。
时清只当她是难过坏了,想了想来前母后嘱吩过,对女孩子要温柔和善,贺寿更要挑好听的话说,只好斟酌了一下:“你莫哭,这百果寿桃虽不能吃了,可你这么一摔,身上倒是挺香,闻着很是可口!”
“真的?”月小球眼睛一亮,抬起自己藕节般的白胖胳膊,上面果然青青红红染了梅子屑和香瓜籽,闻着甜香清润。
“嗯!”时清点头,神色诚恳,眼中的小丫头立时便破涕为笑,只是动作太大,新流的鼻涕吹出个透明的泡泡挂在鼻端,说不出的憨傻。
下一秒,她已经上手圈住时清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啵!”
“你也很香,闻着也很可口!”小寿星得意扬扬,这是她最常表达喜爱的方式,且每回亲出去都会得到对方的夸奖和大大的笑脸,在拂光楼里向来百试不爽。
时清的脸色由红转了白,有些惊恐地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杭铮:“她,她,她……”
“没,没事,年糕,别急哈,小球她不懂事,但杭姑姑看见了就不能让你吃亏!杭姑姑保证,我们会负责的,真的!一定负责到底!”
时清只觉脸上黏糊糊一片,几欲气哭:“杭姑姑,她,她把鼻涕蹭到我脸上了!”
3.
杭铮在某个晨起梳妆的时候,就着窗外的阳光,难得母性大发地问女儿月小球:“小球,摸着你的良心说说看,在你的心里,谁最好看?”
“当然是年糕呀!”正吃着小笼包的月小球头也不抬,丝毫没注意到自家娘亲瞬间垮掉的脸。
结果那日,爹爹一夜未归,再回来时,却带回个消息,说是长公主没了。
月小球不懂什么叫没了,她只知道爹爹、娘亲、祖母和蓁婆婆都偷偷地哭过了,尤其是蓁婆婆,为此还病了一场。
那阵子发生了好多事,但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大人们都不太开心,拂光楼也有些死气沉沉。
直到那日爹爹带着谢宴娘娘他们回拂光楼,还告诉她年糕要在拂光楼里待一阵子,让她这个小主人好好照顾他。月小球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每日醒来,她头一件事,便是屁颠屁颠地去蓁婆婆院里找他。
那时候,时清正式开始跟着爹爹学武。爹爹不在,他就跟着楼里的武师们扎马步,长腿一跨一蹲,双手握拳,小身段挺得板正,很是有模有样。
“你热不热?”月小球身上挂了个小围裙,怀里抱了屉小笼包,边吃边把自己腰间的小帕子递出去,想给时清擦汗。
却被他嫌弃地盯住:“你那帕子擦了嘴吗?”
“没有没有,刚刚娘亲才塞给我的,你闻闻,还有皂角香呢!”她捏了帕子一角,在空中甩了甩。
时清这才嗯了一声,有些僵硬地微微再弯了些腰,凑过脸接近她的手。
她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笨拙地学着娘亲帮自己擦汗的样子,在他脑门上轻轻拭了拭,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汗珠了,才满意地点头:“好了!”
时清马上重新直起腰,一丝不苟地扎起马步来:“院里太阳大,回去吧!”
“我陪你,你练着,我吃着,不相干的!”说着,她抱着笼屉大大咧咧地在进屋的台阶上坐下,大口吃着包子,看他扎马步。
包子香就这么飘啊飘,飘到饿着肚子练拳的时清面前,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没心没肺的人,心下起了三分闷气。
待扎完马步,终于回屋吃上馋了自己一早上的包子,又洗澡换了衣服再出来时,便只作没看见那个守在外面的小小人儿,一径去了书房。
“你在干什么呀?”月小球没脸没皮地跟了进来,见他拿着毛笔写字,起笔走势很厉害的样子,脆生生问道。
时清白了她一眼:“练字啊,瞧不出来?”
“那这是什么字?”她伸出爪子,白胖胖的小手指指向墨痕未干的那兩个端正隶书大字。
“时清!”他没好气地答着,答完又觉得自己明明想好了不理她的,为何要答她的话?当下,胸中闷气又盛了三分。
“噢,你的新名字呀!”她了然点头,颇为新奇,却是拿了笔架上的另一只笔,蘸墨在宣纸侧边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球字,转头问时清,“那你可知这是什么字?”
时清抿了抿嘴,这回倒是想到便做到了,真没理她。
“这是球字!我爹说了,球是玉磬,是一种乐器,能发出我娘的名字一样,铮铮铮的声音,又脆又好听。喊我小球,就像在喊我娘一样!”她说着,抓着笔,将自己的名字,和时清写的那两个字重重圈在了一起,“我娘说了,玉磬可以发出各种声音,除了铮铮铮,想是也能有清清清的!改明儿我练练看,敲与你听!”
时清愣了愣,看着她有些失神。
“我晓得,你阿姐没了,心下难过,不过往后你想阿姐时莫再哭了!我也有你阿姐的小皮鞭,我阿爹还是御前带刀侍卫呢,往后小球也像你阿姐一般疼你保护你,谁敢欺负你,我帮你咬他,好不好?”说着,她伸出手,学着从前永安最常有的小动作,摸了摸时清的头,神态认真至极。
那一瞬,时清心里的六分恼怒,忽然就消了,鼻子略略有些发酸。
“那你说说,我的字好不好看?”等不到他的回答,月小球也不在意,马上转移注意力,喜滋滋地吹起自己的墨宝来,双眸满是期待地看向时清。
时清张了嘴,一个丑字到了唇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到底是个丫头,哄哄算了,不然惹恼了她哭起来,又该闹得自己耳朵疼了。
这样想着,他嗯了一声,将那张纸抽出来,递给她:“这么好看的字,你自个儿收藏吧!”
收了字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将字画吹干折起放在胸前,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让时清有些欣慰,自觉哄人功力见长。
彼时,他还不知,自己心软这一哄,便要哄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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