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大理古城的寸一山寸老板娶了一个不会笑的媳妇儿寸心。他们是为了保护寸家的祖传制银技艺而结合,本是责任的婚姻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使寸一山对寸心生出了感情。就在寸一山慢慢攻陷他冷面娇妻的心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寸心的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1.铁面老板娘
民国八年,深秋。
寸一山刚走进自家银庄,便瞧见几个客人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自重九起义、云南独立以来,蔡锷任云南府都督,滇区往来的外族人多了,于是他银庄的生意越做越大。
寸一山压低嗓音问帮工阿鹏哥:“怎么回事儿?”
阿鹏哥瞟了柜台一眼,抱怨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儿,又把客人赶走了呗。”
寸一山眯了眯眼睛,柜台中,寸心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俏丽的红坎肩里是尊贵的白色绫绵,发辫绾成一个素雅的发髻盘在脑后,头上戴着花布帕制成的帽子,白色的绦穗儿垂在肩上。明明是秀丽的新妇,偏生端着一副遇神杀神的模样,一点儿生意人该有的喜庆热情都没有。
他这刚过门的妻子,倒还真是应了满人的那句诗,叫“人生若只如初见”。
大约是半年之前,留着及耳短发、穿着一身利落汉服的寸心就顶着这样一张脸敲开了银庄的门,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寸一山是吗?”
见寸一山茫然地点头,她嘴里蹦出第二句话:“我是你表妹寸心。”
寸一山这才认出了她,他的远房表妹,同时也是自儿时起就与他有婚约的未婚妻。
果然,寸心的下一句话就是:“我是来履行婚约的。”
寸一山知道族内的姑娘大多大方热情,却不想这个个头儿还不到他肩膀的丫头不拘小节成这样。在这向他阐明身份并“逼婚”的整个过程中,她非但没有一点儿的羞赧,甚至可以说是全程面无表情,毫无感情上的波瀾。
寸一山将行囊交给阿鹏哥,走到寸心面前,屈起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台面。寸心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眉目之间多了些只属于他的温顺。
寸一山便笑了笑,好声好气道:“刚才那些客人都是都督府的贵客,我们惹不起的。”
“他们不是真心来买首饰的。”寸心淡淡地答道。
寸一山有些惊讶:“不会吧?”
“一进门就要店里的师傅现场打一对镯子给他们看一看,显然是来偷师的。”
寸心抬起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寸一山,问道:“寸家为了不把祖传的锻造银饰的手艺传给外人,所以才一直族内通婚。你说,我把这些人赶走,做得对不对?”
寸一山被她问得竟有些张口结舌,他看着她无甚表情的脸,莫名有些心虚,只能点点头,苦笑着答了一句:“对。”
寸心又道:“你既然娶了我,那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好寸家的手艺,对不对?”
寸一山张了张嘴巴,心中纵有百转千回,停顿了半天也只能涩然回答:“对。”
寸心点点头,说道:“你认为对那就好。这一趟你也辛苦了,进去休息吧。”
完,她再不理他,转身去招呼走进店中的其他客人。
寸一山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看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寸心,脸上不由自主地又泛起一抹苦笑。他知道寸心曾凭着一己之力在外闯荡了好些年。如果不是因为和他的婚约,恐怕她现在仍是一只习惯了自由的鸟儿,正在这世间恣意翱翔闯荡。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小小的寸家银庄里,做这个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的寸一山的妻子。
寸一山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很想刚才回答寸心一个“不”字。
不,寸心,我娶你并非是为了保护寸家手艺。
可寸一山知道,这句话,他不能说。一旦说了,他和寸心之间的关系恐怕就要失衡。而只要一旦失衡,寸心就会永远地离开这里。
2.夜之密语
时值九月,滇西地区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烈日当头,气候宛若盛夏。到了夜里,又凉风习习,恍如深秋。
寸一山是被从窗棂间闯入的夜风吹醒的。他连忙为睡在枕畔的寸心往上拉了拉被子,以免她着凉。
皎洁的月色从窗间溜了进来,如世上最轻柔的薄纱,安静地洒在寸心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寸一山趁着月色看他的妻子,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他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寸心的脸颊。
让他意外的是,寸心的身体冷冰冰的,竟然一点温度也没有。
寸一山吓了一跳。寸心猛地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寸一山被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注视着,犹如被一盆迎面浇来的冷水击中。
这双眼睛,早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就见过。
大婚之夜,喝得微醺的寸一山好不容易将兄弟亲朋关在门外,转过身来便看见寸心坐在桌边,定定地看着他。
寸心眼神平静,半点初为人妇的喜悦与柔情也没有,寸一山的酒醒了大半,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不料寸心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剪刀,剪子尖对准自己的脖子。
寸一山大惊失色,连忙制止道:“你要做什么?!”
寸心淡淡地答道:“寸一山,我只是依照父母之命嫁给你,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和你有夫妻之名,不能行夫妻之实。”
她说在她外出游行的那段时间里,她见识到了这天地的广博。只不过,因为要履行婚约和责任,她不得不回到了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古城,嫁给寸一山这个她根本就不会爱也不可能爱上的人。
寸心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可是对不起。如果今晚和往后你真的执意要发生些什么,那我只能以死明志。”
她说着,锋利的剪子尖又贴近脆弱的脖颈几分,很快刺破了白玉一般的肌肤,鲜血顺着尖利的刀锋流了下来。
寸一山被满目的红色震惊了,终于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剪刀。寸心的力气没有他大,很快被他得了手。挣扎到了最后变成徒劳的喘息声,他们在粗重的呼吸声中静默地望着彼此。
最终,寸一山叹了口气,随即笑了起来。他将剪刀轻轻地放在桌上,拍了拍寸心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啊。”
寸一山把那故事说得比唱歌还好听,他说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只可惜那姑娘不姓寸,他娶不了她。所以,他一定不会喜欢上寸心。
寸心似乎相信了他的這番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垂下眸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若能两不相欠,那就好了。”
从那之后,他们就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夫妻,可实际上,即使同榻而眠,也不过止乎于礼,各分两边。
夜风又起,那风好似被抽去筋骨的妖精一般如影随形,冻得寸一山生生打了个寒战,从旧时的思绪中走了出来。
寸心还躺在他的身侧,原本冷静如水的眼神因为他的久久不语而变成了困惑。
“寸一山。”
“啊?”
“你为什么摸我?”
寸一山猛地直起身子,颇为尴尬地伸了个懒腰,解释道:“我没有摸你啊,只是刚才胃不太舒服,想起来倒杯水喝,不小心碰到了。”
寸心并没有怀疑他的话。她起身下床,去倒了杯水,捧在掌心之间焐热了,才复又回到床上,端到他的面前。
“喝吧。”
寸一山接过茶杯时,上面还有她掌心的余热。这让他忍不住弯了嘴角。
“反正睡不着,不如我们聊天吧。”
寸心没有拒绝,问道:“你想聊什么?”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还是你五六岁的时候,那时你还是个只会跟在阿爸阿妈身后要糖吃的奶娃娃,你是怎么想起来要离开家,去外面游历的?”
寸心淡淡地答道:“有人托我送个东西,就出来了。”
寸一山点点头,笑道:“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从我出生以来,我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自然也没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
寸心终于抬起眼睛看他,她的眼底满是探究。她问道:“你不觉得闷吗?”
“我没有时间觉得闷。”寸一山笑道,“寸家的规矩是男主内女主外,我从十岁开始学习家族的制银手艺,每一天不是在火堆边烤着就是在敲银子。我要学太多东西了,那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填满了我所有的时间,让我没有时间觉得闷。”
寸心静静地看着寸一山,眼神慢慢变得柔软和心疼。她问道:“你真的觉得,用所有的青春换来的东西,是值得的吗?”
寸一山被她问住了,他愣了半晌,才笑着摇摇头,答道:“阿心,我姓寸,所以我没有选择。”
他看着寸心,顿了顿,低声说道:“可是,我希望你可以。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你的确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答应你,一定会还你自由!”
“那你呢?”她垂着头,轻声问道。
寸一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你难道只会为别人考虑,而不顾及自己吗?”
寸一山愣了愣,没想到寸心会关心他。他因为寸心对他这难得的在意而高兴起来,一时有些忘形,抬起手来拍了拍寸心的头,柔声说道:“我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寸心将头别开,嘟囔了一句:“圣父白莲花。”
寸一山没听清,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向来没有情绪波动的寸心烦躁起来,她重重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下边传来,“困了,睡觉!”
寸一山咋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生动活泼的寸心。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个属于寸心的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与人分享。
3.我们离婚吧
入秋以来,天气多寒凉。
自打上次寸一山说过要还寸心自由,他终日在后院敲敲打打。他本是个闷葫芦,寸心又是个不习惯多问的人,所以一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日,寸心来到后院,看见寸一山正在庭院中加工银饰。他内里穿着白色的布衫,外面是一件蓝色的小褂子,坐在木凳之上,正认真地雕琢着未成形的银块。
寸心向来知道她这个挂名夫婿的皮相好,却没想到细看起来会好成这样。在紫外线异常强烈的云南地区,大多数居民都是以黑为美。寸一山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又生得浓眉大眼,模样不是南方男人的清俊,却是另一番生机勃勃的俊朗。因为常年和打银工具打交道,他生得也比一般男子健壮许多。
寸心看着看着就呆了,原来这世上真的还能有人好看得像一幅画。
腰间忽然传来一阵酥麻,如被电流电击的感觉迫使她回过身来。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从随身挎着的小布袋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盒子上显示出一行字,写着:速战速决。
寸心皱了皱眉头,飞快地将盒子收起。她看着寸一山犹豫了许久,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阿心,吃早饭了吗?”寸一山头也不抬,自然地问道。
寸心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我?”
寸一山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寸心笑道:“如果我连你的脚步声都认不出来,我还怎么配做你的男人?”
寸心被他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赶紧低下头,借以掩饰自己红了的脸庞。寸一山颇为赧然地挠了挠头,补充道:“我说错了,只是挂名的男人。”
寸心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她在寸一山面前蹲下,好让自己的双眼能更仔细地记录他的动作。
“寸家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她喃喃道。
寸一山笑了笑,说道:“那当然。否则寸家也不会定下不许与外族人通婚的族规,这都是为了保护寸家的手艺能代代相传。”
寸一山看了寸心一眼,忽然将她拉在自己身前坐下,从身后将她半环半拥,将小锤子塞进她的手里。他自己则握着她的手,教她敲打起来。
“你做什么?!”寸心惊讶不已。
“我看你很感兴趣,所以打算教你打银子。”
“可是……”寸心语塞了半天,才嗫嚅道,“可是寸家的手艺不是传男不传女的吗?”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你也是寸家的人啊,不是吗?”
寸心张了张嘴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寸一山认真而专注地教她敲打银子,手中的银子渐渐有了一些形状,是个弧形。
她问道:“你在打镯子?”
寸一山温声回道:“嗯,打给你的。”
“给我的?”寸心惊讶地看着寸一山。
“对。”寸一山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带着她从没见过的哀伤。
他继续说道:“寸家有个规矩,但凡相离者,丈夫必须亲手打一副首饰给妻子。”
寸心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寸一山抱了抱她,又将她放开。他笑笑,轻声道:“阿心,你想要自由,我就还你自由。我已经去乡公所办理手续,过一段时间,我就和你离婚。你放心,对外,我会说是我休你,不会给你任何压力。”
寸心怎么也想不到,寸一山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她怔怔地看着他,从他带着恬淡笑容的脸上,她分明看出了隐忍和不舍。可他却还是强撑在那里,仿佛他的肩膀能扛起所有的痛苦,一如这些年,他背负着寸家一样。
寸心握紧拳头,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她艰难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但凡白族男人休妻,他们都会被族人唾弃鄙夷,多少人因此一蹶不振。你休我,你不要你的声望了吗?”
“那些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的幸福更重要,不是吗?”寸一山走到寸心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那些事你不用操心,等我把这一切办完,你就可以离开这里,过你想要过的生活。”
等寸心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握紧拳头。她慢慢地摊开手,看着被自己攥出指甲印的掌心,愣了。
她在为寸一山的行为生气。
可是,怎么会呢?
4.多事之秋
滇区多雨,本就寒冷的气候因这秋雨而更添几分刺骨。大理古城最近有些萧条,皆因城中生意最好的寸氏银庄闭门停业。
寸心坐在家中,手脚皆有些冰凉。她想起几日之前,寸一山亲自起身前往寸家的百年矿场,说是要去采一块上好的矿石回来冶炼,打一套最好的首饰给她。
听说,乡公所那里的离婚手续也快要办好了……
只听窗外传来“啪”的一声,原来是大风吹倒了院中的盆栽。
就在这时,阿鹏哥一边大喊着“不好了”,一边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阿鹏哥说因为连日风雨,寸一山所在矿场发生山体滑坡,盖住了矿场的出口。而事故发生时,寸一山正在矿中!
寸心脸色大变,一把将阿鹏哥推开,冒着风雨疾步跑了出去。
雨打在寸心的肩头,很快打湿了她的衣服和皮肤。腰间的黑匣子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可是此刻的寸心什么都顾不上了。
从家中到矿山需半日的时间,寸心落汤鸡似的赶到时,寸家家仆正在倾盆大雨中搬运山石,好不容易才将堵着出口的山石搬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寸心快步跑了过去,一把推开缝隙旁边的仆人,顾不得地上污浊,趴在地上,从缝隙中向黑黢黢的矿场里望去。
“寸一山!寸一山!”
狂风掀乱了寸心的头发,雨水顺着她的眉梢眼角在脸上恣意流淌,让她狼狈不堪。寸心大声叫着寸一山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寸心心急如焚,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四面环山,青翠环绕,不是山石就是藏在婆娑树影中的古寨,哪里有她熟悉的城市的影子。
寸心深吸几口气,闭上眼睛,周围一切纷乱的声音开始慢慢消失。她敏锐地捕捉着四周的声音,终于让她听见从右前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她猛地睁开眼睛,指着右前方,掷地有声地说道:“朝那个方向挖,那里有人!”
在场的人们奇怪地看着寸心,却迟迟没有动作。
寸心急了,猛地跺脚:“还不快去!”
“小心!”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寸心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又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她才刚站起身来,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陷进地里。
坠落带來的久违的失重感竟让她难得地心安了起来。这种感觉实在太像她来这个时代的时候,走过的那条漫长的甬道。那时,她也是穿过黑暗,才来到这里,见到寸一山。
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寸心只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她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起头向上看了看,刚才好不容易被搬开的缝隙又被堵住了。
洞内漆黑一片,寸心的视力却极好,能看清洞内的一切。
“寸一山!”寸心试着喊了一声。
“阿……心?”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寸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燃起火折子,火光立刻照亮一片漆黑的矿道。寸心这才惊讶地发现,灰头土脸的寸一山就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看着她。
寸心脑子一热,跑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住。
寸一山一动也不敢动,愣愣地回抱住寸心,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喊我名字的声音,就试着往这个方向走。你……你怎么在这里?”
寸心怔怔地看着寸一山,发现他的裤脚的布料被染红了一片。
“这是怎么弄的?!”
寸一山苦笑一声:“塌方的时候,我身后还有几个寸家的工人,我怕他们有事,就帮他们挡了一下。是我太不自量力了。”
方才那一句话大概是耗尽了寸一山所有的力气,他身子一软,竟靠着石壁缓缓倒下。寸心连忙将他的裤脚掀起一看,原来是小腿那里受了伤,伤口还化脓发炎了。
寸一山说着说着,两眼竟慢慢闭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寸心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他正发着高烧。
寸一山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寸心一愣,听他气若游丝地说道:“往右走……的矿道里,还有好几个工人。我们……我们是寸家的当家,一定……一定要救他们出去。”
寸心实在是忍无可忍,她反扣住寸一山的手,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想要做圣父白莲花,就先留住自己的命!”
寸一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仿佛没有听见寸心的话,他轻声叮嘱道:“还有你,寸心。”
寸心一怔:“我怎么了?”
“你一定要开心快乐,一定要过上你想过上的生活。”
“别弄得好像交代遗言一样!”寸心慌了,可眼前的寸一山的确越来越没有精神。
“寸一山!寸一山!”寸心用力地拍着他的脸,“不要睡!”
寸一山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想把那些恼人的愁色抹去。
寸心抓住他的手,问道:“你之前说你有喜欢的人,是不是骗我的?”
寸一山一时语塞:“呃……”
“你是不是喜欢我?”
寸一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寸一山,你听着,既然你喜欢我,就休想休掉我。”寸心握紧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走了,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做你真正的妻子。”
因着这一句话,寸一山的眼睛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
空旷而寂静的山洞里,忽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寸一山听见那声音是从地上的黑匣子中传来的,他觉得奇怪,刚想去把黑匣子捡起来,不料寸心却快他一步,将那盒子扔得更远。
盒子撞上坚硬的石壁又掉到地上,很快摔坏了不响了。可寸心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5.又一个寸心
好在过后没多久,寸家的仆人就把他们从矿道里面救了出来,没有人员伤亡。
只是寸心感染了风寒,直到寸一山能拄着拐杖走路,她身体的状况还是不怎么见好。
寸一山坐在床边,看着靠坐在床上的寸心急得不得了,反倒是寸心安慰他说自己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寸一山皱着眉头,忍不住絮叨起来,“你每天神色恹恹、没有精神,现在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
寸一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寸心忽然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推倒在床榻之上。她笨手笨脚地爬到他的身上,自上而下地压住了他。
寸一山被她这大胆的举动惊呆了,谁知下一秒,她居然俯下身子,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寸心也不好意思,亲完他之后便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之上,闷闷地说道:“你少啰唆几句,我的病就能好了。”
寸一山好似做梦一样,独自回味了许久,才敢伸手将寸心抱住。他一点一点地将怀中人抱紧,感受着寸心的柔软和她的温度,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脸抵在她柔顺的头发上。
寸心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
寸一山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十岁那年,第一眼看见跟在你阿爸身后的你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不久以后的将来,你就会是我的妻子。”
寸心一僵,身上的温度急退。她慢慢松开了寸一山,慢慢地坐了起来。
寸一山担心地看着她,想要再次抱住她,却被她避开。
“阿心,你怎么了?”
寸心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她侧头看着窗外,窗外雨过天晴,阳光正好。她说道:“今天天气不错,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何需你亲自行走呢?”
寸一山爽朗一笑,反倒让寸心疑惑不解起来。
等他们走在古城的古道上,寸心才明白寸一山的意思是什么。此刻她正被寸一山稳稳地背在背上,而寸一山好像什么负担和重量都感受不到似的,正笑着和周围的路人打招呼。
寸心被他背在背上,被那些善意却带着暧昧笑意的目光注视着,颇有些不自在,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低声道:“放我下来。”
寸一山十分固执:“不行,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
“可是这样很丢人!”寸心红着脸,粗声粗气地喊道。
“这有什么丢人的?你是我的妻子,丈夫背妻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寸一山的理所当然让寸心无话可说,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她趴在寸一山的背上,感受着他厚实的后背和温度,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舒舒服服地侧着头,欣赏起沿途的街景来。
如今的大理古城,并没有沾染上任何被过度开发的商业气息。大理石铺陈的道路上是经过岁月洗礼才有的痕迹,道路两旁是真正的民宿,并不是琳琅满目的商铺。城里很安静,并没有熙熙攘攘、密不透风的人群……
“寸一山……”寸心喃喃道。
“嗯?”
“我想和你说个故事。”
“好啊,你说。”
寸心咬了咬嘴唇:“其实我……其实我……”
“表哥!”
突兀的女音打断了寸心的话,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几步之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的风霜狼狈,泫然欲泣的脸上满是我见犹怜的楚楚可怜。
寸心不用看寸一山此刻的表情,也知道他的脸上一定写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那女子朝寸一山跑来,扑进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大哭道:“表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许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寸心才听见寸一山的声音,是那么的艰涩。
“寸心……”
女子泪盈于睫,抬起眼时看见了还被背在背上的她,指着她惊恐地叫道:“你……”
寸心从寸一山的背上跳了下来,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被那女子抱住的寸一山。
“我不是寸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6.她来自未来
从她向寸一山坦白自己的身份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個小时了。好在寸一山没有苛待她,只是把她暂时软禁在卧房里。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缓缓地开了,面无表情的寸一山逆着阳光,站在门外。
四目相对的时候,寸一山避开了她的目光。寸心低下头,苦笑一声。
寸一山走了进来,冷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会和寸心长得一模一样?”
“我的编号是九,你可以叫我阿九。我来自2077年。”阿九冷静地说道,“和寸心长得一模一样,是因为,我是依照她的样子造出来的AI。”
寸一山的眉头迟迟未能舒展:“你在说什么?”
“现在是1919年,你听不懂我的话很正常。简单来说,我是从未来过来的机器。2077年有一项新的科技,老板将我们这些机器送入不同的时空,帮有所求的雇主们达成某些目的。而我的任务,就是拿到寸家制银技艺。”
寸一山后退一步,怔怔地问道:“你说你是……机器,是什么意思?”
阿九微微皱眉,解释道:“时空穿越具有风险性,人类不愿意以身犯险,就制造出我们这些机器人。而你,寸一山,你的后人找到了我的老板,他们说寸家的制银手艺在1919这一年因为一场大火而失传了,所以我才会穿越时空,从你这里提前记录下所有制银的技艺,把这些技艺带回现代。”
阿九平静地说道:“我们查过你们的家谱,知道你的妻子是寸心。所以我被制造成寸心的样子,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她软禁,再以她的身份接近你。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自己跑出来。”
“那你对我说的所有的话,也都是假的吗?包括你说……你说……会永远留在这里,做我真正的妻子?”
阿九看着寸一山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猛地一疼。她用力推开寸一山,劈手夺过桌上的茶具摔烂,然后用锋利的瓷器狠狠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立刻顺着手腕流淌。
阿九用力地抓住寸一山的手,逼他用手指撕开自己的伤口。寸一山想挣脱,却发现阿九的力气大得不得了。他徒劳无力地被阿九牵引着,拨开那血淋淋的伤口,不想在那伤口下面,他没有看见骨肉,只看见一团又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线。
寸一山猛地抬起头看着阿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看见了吗?这是电线。”阿九说道,“我不是寸心,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我对你说的所有的话都是谎话,我根本没有资格做你的妻子。”
“不会的,不会的,你有温度……你有呼吸……”
“我是仿人制成的。白天的时候我有温度,到了晚上,我的体温会降至零点省电。”她顿了顿,问道,“你摸过的,不是吗?”
寸一山慢慢地松开了手。是他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是心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即使她不是寸心也不要紧,他还是喜欢她。
不是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未婚妻寸心,而是敲开他家的大门,说“我要嫁给你”的那个寸心。
可是,他知道不行。
他这一生,有他应该承担起的责任,寸家是,婚姻更是。一如那时她对他说想要自由,他哪怕再不舍都会选择休妻一样,他想做的,只是给她她想要的东西而已。
寸一山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我会让阿鹏哥为你收拾行李。”他冷冷地说道,“三天之后,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话音刚落,寸一山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九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这才闭上眼睛。她想哭,却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真是可笑,她想,她不过只是个误入这个时代的机器人,到了这个时候,连哭的能力都没有。
7.寸一山,好好活下去
阿九走的这天,寸一山并没有来送,只有阿鹏哥给了她一个包袱,然后缓缓地关上寸家的大门。
阿九深深地望了那扇门一眼,才转身离去。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怀中的包袱有些不对劲,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了一本书,里面记录的正是寸家的制银秘籍。
没想到,寸一山竟然真的把这个给她了。
“傻子……”她站在古城中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骂他还是在骂自己。
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寸一山,那就是她根本已经回不去了。
她是AI,需要充电才能维持身体各项机能。而那个随身携带着的黑匣子,除了日常提醒她任务的时效性、是她的充电器以外,更是穿越时空的唯一媒介。可那个黑匣子已经被她扔在矿道里,再加上上次为了救寸一山,她淋了雨,耗电量更大,如今已是行将就木。
很快,她就會变成一堆没有用的废铁,在这个城里的某个地方生锈腐烂,随着时代的更迭,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
阿九无力地笑了笑,寸一山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句“留下来做你真正的妻子”,是她的肺腑之言,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的放肆。
因为,她喜欢他啊。
“救命!着火了!救命!”
阿九的听觉阈值设置得比常人高许多,她听见从方才离开的寸家的方向传来阿鹏哥着急的呼声。她一怔,转头望去,寸家那片地方果然已经火光冲天。
阿九一惊,如果寸家后人提到的就是这场大火的话,那寸一山……
阿九一个激灵,立刻扭头往回跑。
如今的寸家早已是一片汪洋火海,阿鹏哥在门口徒劳地指挥着仆人灭火,可依旧浇不熄那熊熊大火。
阿九抓住阿鹏哥,大声问道:“寸一山呢?”
“老板……老板还在里面……”
阿九立即只身冲进火中。
火势很大,高温让阿九的浑身都开始发烫,她心知自己的电量维持不了多久,可还是开启视力中的透视功能,很快便在卧室中发现了寸一山的身影。
寸一山目光呆滞地跪在地上,在他怀中,是已经咽了气的寸心的尸体。
阿九又惊又怕,冲到寸一山身边用力地摇晃着他,喊着他的名字:“寸一山!清醒一点!寸一山!”
寸一山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阿九说道:“刚才,屋顶上的横梁被火烧断,砸了下来。阿心为了救我,她……她……”
即使寸一山不说,阿九也知道,是寸心救了他。那个纯朴的女人,用她的一生守护着和她无缘无分的丈夫。
“起来!”阿九大声喊道,她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既然如此,你更要活下去!”
她过分专注于拉扯寸一山,动作太大导致怀中的包袱掉在地上。那本秘籍坠入火海之中,火舌立刻将纸张吞没,眨眼的工夫,那本秘籍立刻成了一团小小的火球。
阿九惊叫一声,想从地上抢起快要烧完的灰烬,却被寸一山拉住。
“别捡了。”他说道,“既然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倒不如让它彻底消失,才来得干净。”
阿九忍不住骂道:“这不是你们寸家的宝贝吗?为什么要给我?!”
“你是我的妻子啊。”
阿九咬着下唇,低声道:“我说过,我不是……”
“你是。”寸一山扶住她的脸,帮她慢慢抬起头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道,“和我拜堂的人是你,和我同榻而眠的人是你,让我甘愿还你自由的人也是你。你不是寸心,可你是我的妻子。”
“寸一山……你这个圣父白莲花!”阿九大声骂道,“你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感激你了吗?我骗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不怪我!笨蛋!笨蛋!”
寸一山被她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无奈而温柔地笑笑,说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阿九一怔,寸一山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冷却下来,变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静默和哀婉。
寸一山说道:“可是,阿九,寸心因我而死,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寸一山的尾音带着叹息。
阿九低下头,用力地握紧拳头,置身火海,她只觉得四肢百骸被烧得又烫又疼。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抬眼向四周望去,才发现大火不知何时已经越来越大。
她怔怔地看着寸一山,男人难过地看着她,那温柔而无奈的目光让她痛苦,竟也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力量。
阿九笑了起来,她伸手抱住寸一山。这是她第一次笑,也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主动抱住他。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寸一山,你一定不知道,现代的AI曾经被植入一种技能,叫作保护层。”
她轻轻推开了寸一山,看着男人不解的眼神,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一个气层从寸一山的脚底开始形成,很快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起来。防护层外,阿九结束了这个吻,她贴着他的唇,说道:“寸一山,好好活下去。”
“你要做什么?!阿九!”寸一山惊讶地拍打着那个气层,可他慢慢地悬浮起来,离阿九越来越远。
阿九还站在原地,仰起头来看着他。她说:“我的电量只够我做出最后一个保护层了,我把它给你。寸一山,你给我听着,我要你从今天开始,活得像你自己。”
寸一山绝望地嘶吼道:“阿九!阿九!”
“再见了,寸一山。”
阿九眨了眨眼睛,竟流下两行眼泪。
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尾 声
2077年10月10日,晴。
店老板阿诚刚开门就来了生意。
来人自称是寸家的后人,说是据寸家的族谱记载,民国八年,寸家曾发生一场大火,付之一炬的除了寸家的家业以外,还有百年流传下来的制银手艺。而当时的家主寸一山,侥幸从那场大火中逃生,可惜他的妻子寸心命丧那场大火之中。为了纪念妻子,寸一山终生未再娶,直至寿终正寝。
寸家的后人希望阿诚能帮他们重回过去,找回失传的技艺,并表示不论出多少钱都可以。眼见对方出手阔绰,阿诚自然是笑眯眯地将生意揽下。
储备AI仓库的大门缓缓打开,阿诚走到那些他精心打造的AI面前,按心情挑选合他眼缘的人选。
他一個一个地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阿九,这次就你去吧。”
被他选中的AI,猛地睁开了眼睛。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