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之女
民国二十六年,苏州。
军山的初春遍野翠绿,细风如绣线般在嫩叶中穿梭,于街边徘徊半晌的何言紧了紧风衣,挥手招来了那辆在路边等活儿的黄包车。
“去山上何家大宅。”何言提着小皮箱,锃亮的黑色马靴上映出晚霞的余晖,一团薄雾笼罩在她周身,似是为她与车夫间隔出一道屏障。
“小姐,何宅可是土匪窝……”身形瘦削的车夫提起前杠,低声提醒她。
何言不耐烦道:“那是我家!”
车夫身形一顿,随后轻快地小跑起来:“原来是何家小姐,久仰大名!”
何言本来懒得理会车夫的套近乎,可这人才拉了二里路就气喘吁吁,脚步也不似正常车夫那般轻快有序。她仔细一端详,忽然注意到他修长的脖頸虽淌着汗珠却细腻白皙,哪像干粗活的男人?
何言心下了然,从小皮箱里拿出手枪,坐在左摇右晃的车上镇定道:“你是二叔派来的人?”
“你二叔是谁啊?”车夫呼哧呼哧地往前跑,停也未停。
何言皱皱眉,又将手枪掩入怀中,待他踉踉跄跄地将自己拉到大宅后门,才长舒口气,掏出皮夹里的几张法币——就在这一刻,她喉间多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何小姐,得罪了!在下只想讨回被令尊劫走的家父遗物!”这车夫怕是头次打劫,不仅说话文绉绉的,连拿刀的气势都打蔫儿。
何言以为这是只弱鸡,直接一个擒拿手扼住他的腕骨,本想就此拿下他,却不料他一脚勾住她小腿,手腕柔柔一转又用力一推,竟又反客为主地再度将她擒入怀中。
男人温热的呼吸打在她最为敏感的耳边,紧贴着她的绷紧的肌肉出乎她的预料。她眼珠一转,故作惊讶道:“你不知道?我爹昨日过世,我是赶回来奔丧的!”
“什么?”男人果然大愕,手上力度稍一松,何言趁机摸出怀中枪,果断指上他的太阳穴。
男人一直隐在鸭舌帽下的头终于昂起,写满惊愕的面庞上有些汗渍,但这并不妨碍这张漂亮的脸蛋吸引住何言的目光。他那双眼睛尤其漂亮,深深的眼窝透出盈盈目光,乍一眼看去,极易给人一种深情暗藏其间的错觉。
何言脑中灵光一闪,说:“放下匕首,我也不对你开枪。你想要什么?”
男人惊色褪去后思忖片刻,将匕首扔回黄包车,转身平静道?:“是北宋薛绍彭的《晴和帖》真迹,半年前被你父亲下山扫荡的时候劫了去。”
“我当是什么宝贝!不过是一本破字帖,大张旗鼓的。”何言收了枪,爽朗道,“你帮我一个忙,我就把字帖给你,如何?”
男人刚应了一声,就被她猛地一推,两人一同闪进一间厢房。何言火速打开手提箱,捧出一套西装扔给男人:“快,换上!”
男人沉沉扫了她一眼,刚想进内屋换衣服,她却先一步进了屋,还拉上珠帘,一边脱风衣一边随意道:“我也要换衣服,敢回头看一眼,我就骟了你!”
果然悍匪之女!
他缩在墙角刚换好西装,面前忽地现出一窈窕女子,头上半覆着一层轻柔白纱,瀑布般的黑发在白纱下若隐若现,双肩处点缀的蕾丝更是衬得她凝脂般的肌肤呼之欲出。
他瞧了好半天,才涨红着俊脸,憋出一句:“是为我穿的吗?”说完似是猛地想到什么,连忙拱手,“何小姐节哀,然而穿着婚纱送令尊最后一程是否于礼不妥……”
“哈哈!”本来冷着脸的何言听他说完,忍不住弯起眼睛,轻笑出声,“眼下读书人都讲德先生和赛先生了,就你这书呆子还讲披麻戴孝!我爹生前一直想看我出嫁,我穿婚纱带着未婚夫在他面前举行婚礼,有何不可?”
“未婚夫?”男人眉头一皱,“你有喜欢的人?”
“当然!”何言哼声道,“我二叔想接手这匪窝,可我爹生前最大愿望就是洗白下海办药厂。我原本答应了爹要带着未婚夫来支援,现下他临时有事不能陪我回来,爹又走得急,我只能找你来救急!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青帮二当家的独子田中保,与我在日本名古屋医校学制药时相识!你近日患流感不便发声,所以过会儿不必开口,懂了?”
她话音刚落,男人脸色忽然一变,竟是头一低,薄唇直接衔住了她的唇瓣!
真未婚夫
何言在父亲留下的一堆遗物中找到一个长条状的蓝匣子,匣中果然躺着一本泛黄的《晴和帖》。
“就是它!”男人长松一口气,这口热气正好喷在何言脸颊处,惹得她脸一红,转头想躲开他,却一侧头正好对上他凑来的脸庞。
她仰着头唇瓣微张,而他居高俯身用影子覆住她,形成强大压迫气场的同时,又让身量娇小的她看起来像是在索吻。
何言忽然被这一幕勾得想到昨天他给自己的那一吻。
虽说当时他先她一步敏锐地察觉到屋外有人了,也恰到好处地亲了她一口以正视听,然而被他收尾时轻轻舔了一圈的唇瓣总觉得火烧火燎的,导致她现在一见他就忍不住脸红。念及此,何言一收手又将那匣子搂进了怀中:“急什么?我未婚夫还要等几日才来……”
“你要我继续留在你身边?”男人浅浅一笑,“那我留。”
他这么大度,反倒让土匪似的何言不好意思了。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吵闹,有人冲进来喊着:“大小姐,山下的村民上来炸咱们修好的水堤,怕是要发大水了!”
发大水?糟了!
何言对着手下一挥手,吼道:“快喊人去堵水啊!”
“等等!”男人撂下手风琴,来到她面前,“派几个人立即下山去找磨坊要大豆,越多越好!剩下的人去找米袋,往每袋里装一半沙子,剩下一半再装大豆!”
何言忙让手下兵分两路,照他说的去做,自己也火速回屋换了一身衣服,等她再出门时,却发现男人没了踪影。她以为他是趁乱跑了,可当她赶到发大水的水坝处时,却见那人和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泡在了断口处的水中。一群光着膀子扛沙袋的大汉中,他西装革履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
幸好被炸开的只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土坝,缺口处暴发的洪水不太猛。连着几个月大旱,二叔领着何家的土匪占了水坝,不肯开闸给村民供水,想靠着坐地起价卖水赚一笔,山下的村民大概是被逼急了,才跑来炸水坝。然而这一炸,水是流出来了,却也不走供水路了,直接成了洪灾!endprint
何言撸起袖子正打算跳进水里,一声厉喝忽然响起?:“何言!女人不要下水!危险!”
何言抬头便看到男人一改往日温润君子的形象,神色严厉地瞪着她,她也来气了:“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
“月事不调的女人先别跟我谈平等。”男人臂上一用力,竟是直接将试图跳水的她托了起来,硬是推上了沙袋墙。
何言登时脸一红,嗫嚅出声:“你、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亲过你。”他靠在她肩上,轻笑,“舌苔、牙床、下颌、气息、脉搏,统统亲自感受了。”
何言被他明明正经却充满撩拨的话语定住了全身。她后来只得趴在墙上接着垒袋子,而后随着洪水渐渐被控制住,她时不时瞄在男人身上的视线便挪不开了。
這场大水过后,假冒未婚夫的事情瞒不住了。
二叔挎着一杆王八盒子,对着躺在病床上叼着温度计的男人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微微叹口气,扯下额上冰袋,取过床头柜上的纸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方竞寻”三个字。
何言看后心里一紧,正想着怎么圆谎,却听二叔压低声音谨慎道:“你是方春医馆的传人?”
方竞寻闭眼不语,算是默认了。二叔却哈哈大笑起来?:“言言,你选的夫婿不错,方春医馆在军山一带世代相传,口碑尽人皆知,这联姻只赚不亏啊!”
何言干笑几声送走二叔,转头焦虑地看着方竞寻。抗洪之后他发起了高烧,到今天神志才清醒过来。似是感受到她的难处,他勉强坐起,拉住她的手轻问:“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何言咬着唇硬着头皮道:“眼下上海正闹流感,一盒盘尼西林炒到一条小黄鱼的价格!不过我未婚夫从青帮偷了制药方子,我打算办厂自己制药。原本我打算让爹的手下们都来药厂做工,可这些人干惯了土匪勾当,根本不听我的。所以现在最好找村民来当工人。”
“我可以帮你招工。但现在的土坝年久失修,泄洪道又离村民住的地方太近,为防此事再发,不如我将水坝改建,泄洪道改成后山那条小路。至于你未婚夫……”
“他给我寄来配方后就没了消息。”何言有些赌气道,“现在你就是我未婚夫!”
将计就计
方竞寻就这样留了下来。
他每天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修坝改路,偶尔也去她的药厂看看,提点意见,晚上他爱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何言看着那些数字和几何图,开玩笑似的问他?:“这些该不会是摩斯密码?莫非你是军统特务?”
方竞寻淡笑着也不作答,记完了就夹进那本《晴和帖》中。何言恍然大悟:“你原本就在这里藏了不少字条,所以才这么紧张一本破字帖!”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方竞寻神情严肃。何言一时兴起反问他:“有多重要呢?”
方竞寻蹙眉思忖,认真道:“目有所视者为重要,心有所感者为最重要。所以它们的重要,仅次于你。”
何言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脸红了。这样含蓄的告白和田中保单膝下跪、捧着钻戒求婚不一样,这是中国男人惯用的老古董套路,可她却觉得此时的心口如洒了一罐蜂蜜,甜入血脉。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二叔一声叫嚷:“快来瞧,老子今天打了头野猪!”
何言出门一看,还真是头大野猪。方竞寻俯身仔细一看,眉头倏然蹙起:“这野猪在中枪之前已然死了。”
何言闻言一惊,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野猪后肘部的一处红斑,斑心插着一根极细的铁针,而二叔用的猎枪创口在猪脖处。
“红斑皮下呈暗褐,是中毒症状。”看出名堂后何言心底一寒,不敢想象若是没发现这处异常,后果会如何。
“这毒会致人昏睡不起,对方是准备等我们都昏了趁机偷袭。”方竞寻沉着指挥道,“我们不如将计就计。今晚二叔带一队人假装在房中昏睡。偷袭何宅的路线只有一条,便是后山小路,我和言言会带人埋伏在那里!”
何言跟着方竞寻在后山从暮色四合等到了月明星稀,一直吹凉风到午夜,她才终于从望远镜里看到有一队人出现在刚修好的那处泄洪道上。来人约有七八个,荷枪实弹、长刀挎身,打着手电筒一路高声嬉笑。一道亮光忽然打在为首的那人脸上,何言看清面容后顿时呆住——田中保?
“那蠢女人天真地想办西药厂,老子干脆给了她那个还没实验的新药方子,制出来正好让何家这群土匪当试药人,万一药死了还能交给力主剿匪的蒋司令邀功,一举两得!”田中保向周围的小弟炫耀着,猖笑言语如一股湖心波冲击到何言耳中。
这个在日本用一篇篇慷慨激昂的杂文启蒙她男女平等、学医报国的学长,接近她竟是为抢劫何家?
何言顿觉一口浊气从肺腑冲出喉头,直逼得她檀口微张,一声重咳即将破嗓而出,可一股柔中带劲的力道突如其来地攻破她贝齿的防线,像是有湿漉漉的一杆长枪夺走了她全部的呼吸。
何言瞪大一双杏眸,看着吻着自己的方竞寻,那声可能暴露他们的咳嗽瞬间消弭。
脚步声远去,何言一回神立即推开他,正欲发火,却被他一句话噎住:“舌苔更苦,病状加重,该吃药了。”
他这个大夫要不要这么尽职!
“抱歉,我知道你很爱田中保,但我要让你伤心了。”她只听见他一声叹息,还没懂他什么意思,后颈一疼、眼前一黑,顿时失了意识。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
二叔神情兴奋地站在她床前嚷嚷道:“昨晚太解气了!方家小子发了信号老子就让人开了大坝一道闸,那群青帮瘪三全淹死在泄洪道上了!”
“都死了?”何言满脸错愕,打断了他的话,随即问道,“方竞寻呢?”
二叔支支吾吾道:“没、没见他回来,但他给你留了一个调养身体的方子!”
何言最讨厌喝中药,黑乎乎的药汤灌进口中,苦得浑身要炸开。可看着方竞寻给她的方子,她却老老实实地抓了药,亲自煎起了草药。
对着药罐下的熊熊火光,何言手下一个不小心,药方从手中滑落,顺着热气就扑入火中,吓得她忙伸手去抢,如火中取栗。endprint
手背被灼得一痛,她忙去浸冷水,却无意发现被燎了一半的纸上显现了一行小字:若想为夫复仇,好好吃药,等我回来。
是用遇火便凝的松香写的。他是怕她不喝药,一怒之下烧了方子,才用这小伎俩?
他是担心她为了田中保殉情,还是怕她经受背叛一时想不开?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还爱着田中保,想让她靠着杀他报仇的意念好好活下去?
可笑他自以为望闻问切一番便了解了她,殊不知她这个悍匪之女,从小见惯了生杀予夺,最是敢爱敢恨了!
爱她的她定不辜负,但负她的,她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
药厂办起来了还未收到他的任何消息,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晾起来了。
手下人给她送来一盏台灯,同时询问她药厂招牌该用什么名字。
她用台灯换下了方竞寻常趴的书桌上的煤油灯,同时脱口而出:“就叫‘方春制药!”
方竞寻,等我药厂的名号打出去了,你要是还不回来……
我就真去找你了!
蒋家千金
田中保给她的新药试验取得成功,何言很快就投产做大了药厂,最大的客户便是身居上海的蒋司令。
方竞寻挽着佳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何言面前时,她正吃着排队买到的掼奶油。奶油在嘴唇周围挤挤挨挨地涂了一圈,再配上她惊得张大嘴的表情,让她和他身旁一袭优雅旗袍的窈窕美人形成鲜明对比。
何言觉得自己像个从乡下扒着火车逃到大上海的乡巴佬。
“何老板好,家父常同我提起你,你的药厂帮他解了燃眉之急。”佳人朝她伸出纤纤玉手。
原来是蒋司令家保护得几乎不露面的千金?
何言忙和她握手寒暄:“蒋小姐客气!我正想拜访令尊!”
蒋小姐笑意盈盈:“方哥是家父最信任的副官,你若想拜访,可找他帮你安排!”
蒋小姐说完便趴在方竞寻肩侧,凑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男人温和一笑,對她点了点头,然后送她上了一辆轿车。
何言看着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方竞寻,强压下心底的酸楚,冷笑道:“我倒不知方副官和蒋家关系这么好。要早知道,说什么也要请方副官替我抬抬价,如今生意可不好做。”
“你的药厂便是我引荐给司令的。”方竞寻深深看她一眼,“走的时候没和你打招呼,别生我的气。”
他这道歉方式含蓄又暧昧,尤其最后这句带着软软的宠溺语调,向来强势的何言竟也被传染了。
“谁有空生你的气!”
一句嗔语说完,她便惊了——这么嗲的声音真是她说出来的?
“不生气便陪我看场电影,”方竞寻从兜里掏出两张电影票,笑意如春。
何言本能地想应下,脑海中却闪过蒋小姐刚才挽着他手臂的模样。她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戏院,声音中有掩不住的苦涩:“你原本是陪蒋小姐来看电影的吧。”
方竞寻怔了一瞬,抿着唇好半天才应道:“嗯,蒋小姐临时想去参加派对……”
“那就别浪费了。”醋意涌上心头,她赶紧狠舔一口甜腻腻的掼奶油。
何言想转移注意力,不多会便被影院门口的书画摊吸引住了。摊主也是个清秀书生,影院门口熙熙攘攘,唯独那人自顾自地在油竹扇上题字。
“上海入梅了有些热,我去给你买把扇子。”方竞寻走过去买扇,书生却扶着眼镜道:“是阁下自作还是敝人代劳?”
方竞寻从书生手里接过毛笔,正欲下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将笔还给书生:“劳阁下代笔。”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方竞寻轻吟着,书生提笔挥毫赞道:“不错,这是杜荀鹤的《送人游吴》。”
“影院闲地少,水巷情人多。遥知未眠夜,相思在风波。”书生按他念的写完,才疑惑道:“咦?这不对啊,原句应是……”
“原句与我何干。”方竞寻给他几张法币,将扇子递给何言,“送你。”
何言看着扇面上苍劲的行书,有一瞬的失神:“往日田中保最爱给我看他写的杂文,满纸国事,针砭时弊,却爱在落尾处添一首他改过的古诗,明里暗里向我表明心意……就如你这般。”
方竞寻身形一顿,身侧的双拳悄然收紧,面上却勉强维持着平静:“抱歉,我杀了他。”
“你该抱歉的是没让我亲手杀他。”
何言收好扇子,扭头进了戏院,电影正好开演。
荧幕上的黑白影像展现的紧凑惊险的剧情看得何言目不暇接,一个小高潮过去,她松口气,却发觉身旁的男人一直粘在她脸上的目光比荧幕上的光还刺眼。
“是女主角不好看还是电影不吸引人,你总看我做什么?”
“不及你好看,不及你吸引人。”方竞寻干脆利落地回道。
何言怔忪片刻,立马呛他?:“你跟我说这话,蒋小姐知道吗?”
这下方竞寻终于沉默,不再赤裸裸地看她了。何言被他这份有贼心没贼胆的撩拨气到,电影没看完便起身走人。方竞寻却在门口拉住她,笑得还是一脸温润:“司令要晚上才有时间,我请你去吃大闸蟹吧。”
经他一提醒,何言这才想起来还得靠他保生意,只得忍怒答应。跟着他七拐八拐,终是停在了一家小酒馆前。店主笑眯眯地用上海话和他打招呼,没多久就端上来一盆大闸蟹。
方竞寻给她剪好蟹腿,她止住他还想帮她剜蟹黄的手,冷冷道:“我受不起方副官的好意。”
“你吃醋吗?”方竞寻眼睛一弯,笑起来,头一次露出这种痞坏的表情。何言瞬间被他这句挑衅似的话激炸了,一拍桌子狠狠道:“我吃你的醋?你不过是个攀附权贵讨富贵还想拈花惹草的烂戆头,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
“我是问,你吃蟹不蘸醋吗?”方竞寻将醋碟推到她面前,面上笑意更大。何言瞧着那碟醋上倒映出的自己的一张尴尬脸,愤愤地想着,她刚才的话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假未婚妻
蒋司令晚上未归,何言听从蒋小姐的安排,住在蒋公馆的客房。躺在床上的她辗转难眠,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划破长空的防空警报,吓得她连忙跳下床,揣着手枪冲了出去。endprint
方竞寻正好带着一队人冲进客厅,蒋小姐也光着脚跑下来,径直奔入他怀中,惊惶大叫:“方哥!开战了?”
方竞寻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边将目光定格在何言身上,沉着道:“司令发来电报,虹口开战了,我先送你们去防空洞!”
“那你去哪?”何言看着他揽住蒋小姐的那只手,只觉胸间一口闷气险些提不上来。
“不论我在哪里,都会保护你。”方竞寻显然在逃避她的问题。
他带着何言和蒋小姐抄小路去防空洞,可堵在洞外的,却是青帮二当家田邦以及他身后的一帮穿着长褂黑裤的壮汉。
壮汉围住他们三个,方竞寻却忽地一把推开何言,指着她叫道:“蒋小姐快跑!”同时又将真正的蒋小姐揽入自己怀中。
何言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愣怔一瞬立马心头一颤,他要牺牲自己保蒋小姐!
果然,另一帮壮汉一听他喊她蒋小姐,立马将何言团团围住,方竞寻急忙对田邦喊道:“别碰她!”
田邦眯着眼睛打量他们三人,最终视线定格在方竞寻身上:“日本专家在研制新药,他说需要你。”
“我可以跟你走,但我要保证我太太的安全,听闻令郎田中保半年前便下落不明,我用令郎下落来换她离开,如何?”方竞寻指着怀中女人,开出条件。
田邦将信将疑:“这位是你太太?”
何言此时已然镇定下来,回头二话不说给了方竞寻重重一记耳光,佯怒道:“姓方的你个浑蛋!你答应我爹要保护我,现在出事了你居然只想着保你女人!你要害死我!”
方竞寻被她扇得一歪头,眼角处流露的目光透出一丝被理解的欣慰。他就知道,他看上的女人何其聪明,无须多言就懂得配合他演戏。
她这样一闹,田邦定会深信不疑她就是蒋小姐,而真正的蒋小姐会被他安上方太太的身份,趁机逃走。
果然,田邦自以为逮住了蒋小姐这条大鱼,也就不在意放走一个方太太。何言就这样被当作蒋小姐,和方竞寻一并被带进了日本人的实验室。
和外面的暗黑硝烟不同,实验室里是何言熟悉的满目白色和消毒水味道。迎接他们的山本教授两鬓斑白,见到方竞寻颇有些憾意道:“如果不开战,你这样的药理学天才会是我最棒的助手。现在实验遇到了很大的难题,我希望你能留下帮我分析数据。如果你不同意……”
“不同意就是死路一条。”方竞寻平静接话道,“当年我做您的学生,亲眼看到您用战俘做实验后决定带着所有资料偷渡回国,之后一直被追杀,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
和方竞寻的波澜不惊完全不同,何言心海翻腾不已,因为这教授是田中保的老师!所以说,方竞寻也曾在名古屋求学,还跟田中保是同一个老师?这太巧了!
她忽然怀疑起来,方竞寻会不会早就知道田中保会攻上军山,所以才提前设好局来一场瓮中捉鳖?可他又是怎么做到这样的精密策划?
山本教授把他们困在实验室,方竞寻则按兵不动,趴在实验台的硫酸纸上看似认真地画着曲线图,何言假装什么都不懂地对他问东问西,确定周围日本人听不懂她说的军山那一带方言后,才问他:“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杀田中保?”
“不是。”方竞寻一边描图一边摇头,“接近你只是为你。我绑架你,只是想要回自己记录半年多的水文数据和水坝设计图纸。”
“水文数据?设计图纸?”何言想起他那时在自己书房里写写画画的一堆东西,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直想修水坝?可你不是学药理的吗?”
“学药理的初衷是为取西药之长,更好地救人,可我眼见老师不救人反而害人,便死心了。我一直不敢露面,闲来无事便每日上山收集记录水文数据。那些数字很有用的,将来太平盛世的风调雨顺就靠它们了。”
“怪不得你说它们很重要。”听他憧憬着未来,何言忽然觉得外面的炮声不那么可怕了。
方竞寻手下一顿,轻喃道:“言言,谢谢你帮我保住蒋小姐。你放心,我会保你无恙的!”
何言心底霎时掀起一阵巨浪。她很想告诉他:“在我配合你演戏的时候,就做好和你一起死的准备了。”蒋小姐的身份举足轻重,如果在上海刚开战的当口被捉,必然使军心不稳,兴许还会生出其他变故。她一直深曉大义,那样的情境换作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别人保住蒋小姐。
不出所料,田邦隔日便知捉错了人,恼羞成怒的他带着打手冲进实验室便要毙了冒牌货,而何言此时已然手无寸铁,闭上眼准备从容赴死。
“等等!二当家的不想知道您儿子的下落吗?她是知情者!”方竞寻穿着白大褂,急匆匆地跑出来,一只耳朵上还挂着口罩,生怕自己会晚一步。
田邦怒吼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骗我!”
方竞寻镇定道:“这次我带你去找,找不到你再杀她。”
田邦这次不敢全信他,带了一队打手把他们俩都押进了皮卡车。方竞寻领路,直接将他们引到了何言的药厂,而厂址离何宅不远,就在军山脚下。半日的车程,众人很快抵达,田邦刚一下车,就让人朝天鸣枪,顿时把为数不多的厂工吓得作鸟兽散。
方竞寻镇定得岿然不动:“我们去地道。”
然而药厂根本没什么地道,何言按照方竞寻给她打出的暗号,不动声色地将众人领到了药厂的实验室。
一进门,方竞寻便打开所有的电灯,还指着一堵墙煞有介事道:“暗门就在那里。”
田邦救子心切,端着刺刀冲了过去,一刀又一刀,土坯堆砌的薄墙很快被刺穿,打手纷纷过来帮着“撞门”,没一会儿只听“砰”的一声轻响,淡绿色的薄雾从墙内散了出来。一群人愣头愣脑,顿时被呛得睁不开眼,何言却知道隔墙仓库内的氯气瓶子定是被戳漏了!
方竞寻不知何时找了一块湿帕子捂在她脸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针剂瓶,低声道:“这是我偷来的提纯破伤风痉挛毒素。一会儿你先跑!”
“我不走!”何言狠狠摇头拒绝。
“言言,你听着!我机关算尽,唯一没料到会把你带进这样危险的境地!时局所迫,你和蒋小姐我只能选她。而你和我,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天上地下,我们总能再见的!”endprint
何言喉间一哽,微侧过脸便看他正凝视着自己。重重迷雾里,那人的双眼像深渊,引人沉沦。
无法割舍的眷恋从眸中流泻而出,可他也只能忍着心悸,狠狠地将她推了出去。他在进门时便悄悄拔出了一根电线,通到了实验室水箱中,水通电产生氢气,氢气混着氯气遇强光,瞬间引发爆炸!
何言摔破针剂瓶,用断口戳进军车司机的后脖颈,解决掉最后一个打手时,恰逢药厂里响起轰隆隆的爆炸声。何言握着方向盘,在后视镜里看到轰然坍塌的厂房,一刹那只觉天地失色。
最后这一刻,他叫她快走,她回他“我等”。他记的是国仇家恨,她却只念儿女情长。
我在等你
何言回到上海后,立马寻到了蒋家,此时蒋小姐正大着肚子在公馆内养胎。何言这才得知孩子父亲正是帮方竞寻偷渡回国的人,而蒋小姐与方竞寻故意做给外人看的亲昵姿态,不过是为了掩护她与爱人在蒋司令强烈反对下的暗通款曲。
蒋小姐动了胎气,没多久便去住院安胎。一个月后,她忽然将何言叫了来,交给对方一个箱子和一封信:“这是方哥留给你的,他说他要是做了不归人,就把这些交给你。我身子弱,生完孩子也不知还有没有命,便想提前交与你。”
已经为寻找不知所终的方竞寻奔波许久的何言眼圈青黑,看到这封信后却立即眸光一闪,整个人如雨后朝阳般腾起一股生机。
“何言,这世上大约无人知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吧!我在名古屋医校刚做研究生的那年,你正好来入学。那日恰逢雨过天晴,你拎着一柄黑伞从我身边小跑而过,我手上刚配好的一小管试剂恰被卷入你敞口的书包。你和同学一路打闹着往前跑,纹领白衫的水手服飘起来像一面旗,而我是面旗而拜的子民。追着追着,一开始只想追药剂的我,就想追你了。那时我早已生了偷偷回国之心,万事不敢出风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中保冒名用我的杂文对你大献殷勤。田家早已暗中投靠日军,我亦知田中保对你不怀好意,野猪身上显现的毒斑和我导师研制的一种毒剂十分相像,我便起了全歼田家汉奸的心思。我做到了,可也把祸端惹到了你身上。我不能让你有危险,只能主动暴露自己,求得已和日军翻脸的蒋家庇护。此生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我不能给你留任何信物,我怕连累你,连送你一把扇子都不敢留自己的字迹!”
入梅时节的上海燥热难耐,一滴水珠“啪”的一声在信纸上晕开,何言分不清这是泪是汗。箱子被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信中提及的雨伞和试管,有那本破字帖,还有一堆密密麻麻的大坝设计稿。
不对!方竞寻既已说了不为她留任何信物,那为何留这些东西给她?
青帮二当家的势力一夕之间被灭,整个青帮正四处寻找仇家,此时他的东西到了自己手上,岂不是引火烧身?如果他死了,他肯定不会留下这种破绽;可如果他活着呢?
何言闻了闻字帖,果然有一股熟悉的松香味!
如果他活着,也许这些危险的物件,会告诉她该怎样找到他!
何言二话不说回屋架起了火盆,将所有带着松香味的东西都里里外外烤了一个遍。然而还不等她发现有什么字迹显现,老旧的字帖便被一串火星点燃了。
熊熊火焰瞬间蔓延,情急之下,何言只来得及抢救手边的设计稿,其余他留给她的所有,瞬间付之一炬。
何言崩溃地瘫坐在地上,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天冲天大火中的厂房,耳边也幻听般响起了方竞寻最后的叮咛——
天上地下,我们总能相见的。
如果他没有去天上,那他会藏在哪里?
地下!
九月的军山大坝已过了汛期,漫山遍野泛着初秋的丝丝凉意。何言裹紧了风衣,趁着夜色提着小皮箱,寻到了大坝的泄洪洞。
一共六个泄洪洞,呈直线排列,但最靠里的一处,和背靠的大山几乎融为一体,从远处看去正像是埋在地底的洞。
天空忽然响起一声刺耳长鸣,正是何言这段时间听惯了的防空警报!战斗机的轰鸣声低沉得几乎压在人的耳边,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拼命地朝着那个洞口奔去。
她手里死死攥着的稿纸上,只这一处有他做的注解:和则泄洪,战则避难!
洞里黑黢黢一片,何言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电,刚打出一束光,便听得身后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何小姐,这里很危险。”
何言浑身一僵,机械地转过头,却并未将光照向他。也许只有这样肃杀的黑暗,才能让她产生一如初见的幻觉。
她贸然孤身闯军山,却被一个斯文书生提醒前方危险。
“我家在这里。”何言哽咽着开口,“有个人说天上地下,总会和我相见。我不信他会去天上,便来地下寻他。”
“很幸运。”男人长舒一口气,语调微扬,“很幸运我赶在全厂爆炸前,给我找的替死鬼换好了衣服。也很幸运,我在厂后毅然跳崖没摔死,顺利躲进了这里。你饿不饿?三个月前我修新坝的时候便在这里储存了干粮和水,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他果然是早有算计的!
“你就不怕一着不慎,你真的死了吗!”何言登时歇斯底里,一束强光打在他身上,将他苍白如纸的面庞映得更无血色。
“怕。但我更怕想做的事没成功,想爱的人没护好。”他一瘸一拐地朝她踱步而来,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艰难地揽住了她,“现在青帮和日本人以为我被炸死了,而我提前将所有的遗物涂上松香,便是引你为求字而将其统统烧掉。如今我存世的痕迹全部抹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我赌赢了!”
他连她会闻出松香的味道,因此烧掉那些物件都算到了!
“你贏了敌人,恭喜。”何言还是有些生气他自作主张的冒险,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
“我不光赢了敌人,还赢了你。鬼门关走一趟便得了这么丰盛的战果,恭喜怎么够?”
“你还要什么?”
“我要你嘴巴张开。”
何言登时双手捂嘴,瞪眼怒道:“你又想偷亲我!”
男人还挂着彩的白净俊脸绽出笑意:“我哪有亲过你?前几次都是为你诊病!”
“原来是诊病。”何言松开手,檀口微微张开。
方竞寻立即强势抵入她的唇中,用行动告诉她:这次我就是要亲你!
这次她的舌苔不再苦,因为他此时赢得了她,整个世界都是甜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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