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兴公主(1630年-1646年),闺名朱媺娖,封号坤兴公主(在清为“长平公主”)。她是《碧血剑》里袁承志都曾倾心爱慕的阿九姑娘;是《鹿鼎记》中韦小宝都觉得清丽高雅的独臂女尼九难。她是明思宗朱由检的次女,一个在明清夹缝里被左右了命运和幸福的末代公主。
一、美人如花隔云端
崇祯十五年十月初九,黄河决堤,开封的难民四处流散,父母弟妹皆在洪流中失去了踪影。我因为是家中长子,被祖父拉着跳进了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中辗转飘零到了京城地界,却被城中官兵拒于城外,祖父更是因为沿途风餐露宿的辛苦最终在京郊的七眼桥旁彻底地病倒了。
身无分文,我唯有靠着从前在乡下翻墙爬树的功夫,每日夜半时分偷偷地潜进七眼桥旁的铁佛寺,偷些香案上的贡品斋果回来与祖父果腹。然而,祖父的脸还是一天天地凹陷了下去。那天夜里,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混浊的老眼里黯然无光,干裂的双唇嗫嚅着:“阿显,我……我闻见你娘做的泉水馒头的香味了……什么时候能熟啊?我,我饿得紧……”
我鼻子一酸,双拳握得死紧:“马上就熟了,爷爷,您先睡一觉,醒来就能吃上馒头了!”
“好!”祖父眸光亮了一瞬,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双眼却缓缓闭了起来,喉中的痰液咯咯作响,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起寒来。
在老家时,曾听隔壁的那些三姑六婆说,谁家久病的老人若是起了痰,至多撑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脱下身上那件满是泥浆子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后,便飞奔着往铁佛寺去了。
在铁佛寺这种京郊的小寺庙里,香火虽然不旺,但斋菜是极出名的。听闻京中的达官贵人都时常来此觅食,所以,虽是于白天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寺,我却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循着菜香找到了后厨。
厨房里,两个和尚正背对着我切菜炒菜,张罗着吃食,灶台前的三口大锅里分别放了笼屉和饭甑,淡淡的豆香混合着米面的味道往我鼻间冲来。我顾不得多想,抱起一块碎石便砸破了他们院中储水的大缸,趁他们都跑出来察看的时候,从厨房西边的窗户跳了进去,顾不得热气烫手,掀开蒸笼便要去拿那又香又软的包子。
然而,我的手指刚落到包子上,一双手便毫无预警地从灶台后伸了出来扣住了我的手。
我讶然转眸,这才发现那土灶后,竟坐了个年轻女子,因为是坐在灶炉蒸屉后,竟是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我压根没瞧见这里还躲了个烧火的丫头。然而,此时那双细白的小手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小手的主人一身浅青交领的窄袖衫,衬得纤细的身段玲珑窈窕,通身虽无半件金玉首饰,可是她微扬的小脸和眉眼之间的咄咄逼人的审视,莫名便有一种威压之势。
我紧张得额头冒汗,却强作镇定地低声道:“放开我!”
“看你模样周正、四肢俱全,怎么年纪轻轻的,居然偷东西偷到佛门清净地来了?”她虽不肯松开手,一开腔,声音却是温柔婉转。
我顾不上许多,用力挣开她的手,顺手从笼屉里拿了两个包子便要离开,转身却见她因为我方才动作太猛,正往后连退了两步,眼看便要摔向靠墙的那堆干柴。
那干柴大约都是寺中僧侣从山中拾来,枝丫横生,若是照她这个力度撞上去少不得要皮肉受伤……我心中一软,伸手一把又拉住了她。
“你……”她惊魂未定,刚想开口,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那两名做饭的僧人,吓得连忙将包子揣进怀中,依旧从窗口跳了出去,迎着风便扒住了西边的围墙狂奔着往七眼桥赶去。
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快,分不清是高興还是害怕。我抬起手腕想拭去额上的汗,却依稀闻到袖间传来一缕幽幽暗香,想是方才那一扣一推一拉之时,沾染了她衣袖上的香味。
“爷爷,我……我给你拿了包子来了!”我气喘吁吁,一边掏出那将我胸膛烫得灼痛的包子,轻轻推了推祖父的身体,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倚在桥洞石墩的身子直挺挺地压倒。
手中的包子顿时掉了下来,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任由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我的肩膀上。
喉头发紧,眼眶发涩,好半晌,我才憋出一句尖厉的嘶吼:“爷爷!”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比不上此时我从此孑然一身的茫然和恐惧。
“逝者已矣,你……节哀!”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女声忽然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身,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我,我跟着你跑出来的!”她似乎看透了我的疑惑,从手中拿出一枚白玉平安扣,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这才发现发洪水时母亲挂在我脖子上的那枚平安扣竟不知何时遗落了。
“你这玉扣的玉质很不错,若是变卖也能值些银钱。可你宁愿偷东西吃都不肯典当,显见你将其看得极重。”她说到这里,微顿了顿,“连骄傲都不要了也要留着的东西,若是遗失了,肯定会着急坏的。”
我将披在祖父身上的外袍垫在地上,让他平躺在地上后,才缓缓起身接过她递来的玉扣,哑声道了句谢。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怎么可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声音也不自觉因为悲愤而高了许多,“我们在开封也是有家的,我原本也是富庶人家出身。再过一年半说不定我也能和我爹一样,到县里的衙门里当个差役。可是,一场洪水毁了一切,好不容易沿途乞讨来到天子脚下,可是,京城的城门却不肯放我们这些流民入内……”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拧起了眉,一双美目流转在我和祖父之间,虽不见有同情之色,却隐有几分惭愧和内疚。
我看着她一身朴素却极讲究的衣服,又是一口纯正的京腔,便上前几步,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还好奇我这种四肢俱全的人,为何只能沦落到行鸡鸣狗盗之事吗?我现在倒是可以回答你,这些都是拜你们这些京城人士的善念所赐!你可知道,单单这京效几十里,每日有多少难民如我祖父这样饿着肚子带着一身病痛和绝望而死去吗?你……”
“放肆!”一个清越的男声忽然响起,一身锦衣如玉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正匆忙地向这边赶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从我面前拉开,十分关切的检视她的周身,“你没事吧?”
她摇头,挤出一抹笑。
男子略带抱怨道:“我不过是陪方丈下了盘棋,忽然听说寺中来了小偷,你闲得无聊跑去厨房添柴烧火打发时间也就算了,竟还只身跑出来追贼……”
“世显,我没事!”她拉住他的胳膊,动作里透着亲昵和安抚意味,看得出来这两人的关系很是亲近,两人又都是锦绣华贵的模样,只是并肩站在一处,都如桥洞外的阳光般明亮和煦。
我低头想将玉扣系好,却发现那玉扣上的红绳因为磨损已经很难系起来了,我试了几次都接不上来,正有些恼怒,旁边却递来一根淡青色的发带:“给你!”
原来是她解了头上一根束发的丝带给我,原本斜扎在头顶的一个小辫子此时已经完全散在肩头。
我有些迟疑,她却已经夺过我手中的玉扣,将那柔软的发带从玉扣中穿了过去:“男儿大丈夫,自当爱憎磊落。既然是珍贵的东西,自当不顾一切地去保护!”说着,她将串好的玉扣递还给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接过玉扣,那软丝带在掌中温热的触感有些熟悉,一如她那双白皙柔荑。
“张世显!”我看了看她身后的男子,方才隐约听她唤那男人世显,不知是不是错觉。
“真巧!”她唇角一扬,竟是笑了起来,山花一般烂漫,却是回头冲向她身旁的男人,“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能遇到一个与你同名的人吧?”
男子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并不答話,只是目光愈发温柔道:“我们差不多该动身回城了,来之前说好了只是来吃顿素斋的,现下这么一闹,只怕家中长辈知道又要不高兴了。还是早些回去好了。”
她一边点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枚小铜符,然后看向我:“你先将你祖父安葬了,若是真想进京,可凭此符入城。如果有难事,皆可到城南朱雀街的都尉府找这位周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一定会搭救你一把的。”
“媺娖!”男子皱眉,不满地扫了我一眼,“你那铜符上面可还有我亲手为你刻的字!”
“江湖救急嘛!你几时变得这么小气了?”她不由分说地将那铜符塞到我手中,才转身挽了男子的胳膊离去,喁喁的私语声也渐行渐远。
我接过铜符,上面赫然刻了个朱字,顿时心中一震,
“朱……媺娖?”我不由自主地唤出她的名字,眉头却深深拧起,这天子脚下,姓朱的女子……会是个什么身份?
二、骤风摧尽满堂花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初春的清晨,风里还带了几分寒意。天空阴沉沉地笼在太和殿上,风雨欲来的晦暗笼罩着整个皇城。
就在一刻钟前,兵部尚书亲自打开正阳门,将闯王爱将刘宗敏部众迎入京师的消息以春风掠过的速度扫进城中每个人的耳中。
“闯王之师势如破竹,这一路上谁能挡得住他们?”
“听闻方才陛下便将众妃和皇子公主们都召去了,只怕这次咱们也都要跟着遭殃……”
一阵长吁短叹之声,将我从懵懂的迷茫里惊醒了过来。
皇子公主?
我眼前浮现一张美丽的脸庞,右手下意识地抚向了胸前的玉扣。那条挂着玉扣的丝带光泽如新,只是上面再没了当初的淡淡发香。
我转身便朝宫内走去,只觉紧贴着皮肤的玉扣都在隐隐发烫。
“张世显,你去哪?”我所在的虎贲卫小队长见我走开,疾声喝道,“你疯了?宫里现在乱作一锅粥,人人都在往外逃,你还往里走,找死不成?”
“我……我要去找个人!”我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初时还算稳健的脚步索性换成大步狂奔。
宫中已经乱作了一团,不少卷了细软财物的老太监和宫女们神色慌张地想趁乱出宫。我数次撞过他们的肩膀往后宫方向挤去,好不容易突破重围进了坤宁宫内殿,却看见今生都无法遗忘的一幕炼狱屠图。
内殿寝宫中,一条明黄腰带上吊着我大明后宫最显贵的周皇后。皇后脚边,点滴殷红中,赫然横躺着袁贵妃和年幼的昭仁公主,幽冷的剑光衬着那一张张失了血的惨白脸庞,将空气都洇得森冷了起来。
我呼吸一滞,有一瞬竟不敢迈步去找那张熟悉的脸。直到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虽然进了京,却不愿意去都尉府找那位与我同名的周公子。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费尽心机地入宫当一个虎贲卫的侍卫。
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都是因为铁佛寺的那一面之缘,我就对那个高远清丽却善良果决的女子暗生了倾慕!
这个我偷偷爱上了的、聪明又漂亮的天之骄女,此刻也躺在那一大片的血泊之中。她发丝散乱,眉心和脸上赫然都是点点血花,左肩处裸露出一大片干涸的黑红血痂,不远处散落着一条手臂,手臂末端,那只纤细的素手还维持着微张的姿势……
我张开嘴大力地呼吸却止不住胸腔内传来的一阵阵闷。我几乎是无力地跪坐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替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却惊觉掌下的肌理犹有余温,狂喜顿生。
“公主?”我轻唤着,手指探到她的鼻下,竟捕捉到游丝般的气息。当下,我便不顾一切地抱起她逃出了皇宫,并在离宫不远的一家医馆里放下了她。
“伤得这么重?”大夫一边皱眉,一边回头看了眼还穿着一身侍卫服的我,“失血太多,不仅得用名贵的野山参,即便救活了,还需要大量的阿胶和首乌补血,这诊金药费只怕也不便宜……”
我摸了摸身上,却发现仓促之间,什么也没带。至于朱媺娖,在我之前,坤宁宫那些逃命的太监宫女早将她头上手上值钱的首饰搜掠一空了。
“我把这玉扣当在你这,等人救活了,我就去取钱回来!”我解下胸前的玉扣,并暗中扣了扣腰间的长剑,心中已经做好了大夫倘若拒绝便要提剑相逼的打算。
那大夫目光闪了闪,看了看我按在剑上的手,又仔细瞧了瞧那玉扣,到底是叹了口气:“姑且一试吧,人我可以救,只是这救不救得回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默然,静静地看着那张惨白的美丽脸庞,忽然又有些好奇,那个曾经将她从我面前拉开的锦衣公子,那个去年才被皇上赐婚给她的周驸马,现下会在哪里呢?
三、帝女飞入寻常家
朱媺娖经过了两天的高烧和整整一天的昏睡,才幽幽醒来。
她醒来的时候,我却因为连着三天不眠不休的守候而靠在床边昏沉地睡了过去,临睡前只记得握紧她的右手,生怕有人趁我睡着强摄了她的魂去。
好在,她到底是醒了。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便抽回了被我紧握的右手,也因此惊醒了我。
“你醒了?”我又惊又喜,起身想去给她倒水,却见她定定地瞅着我,连忙问道,“你不认识我了?”
我说着,忽然想起自己这几日仪容不整,忙道:“我是……”
“世显!”她的声音虚弱,却还是准确无误地唤出了我的名字,“你一直没去都尉府,我还以为你离开京城了呢!”
我摇头,因为她能记起我,我的心里生出丝丝温柔的暖意:“我一直在京城,去年进了虎贲卫……早先,还有两回在宫中巡逻时见过公主……”
公主二字刚一出口,我便恨不得抬手抽自己两个耳光,抬眼一看,她脸色果然又白了一分。
“眼下这个光景,哪还有什么公主?”她说到这,唇角竟扯出一抹笑,“我父皇他……”
“皇上他……他在煤山……自缢了!”我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虽然守着她寸步没离,但这件事现在已经尽人皆知,我在房中已经听到大夫好几次和外面的人议论此事了。
她闭上眼,似是困倦至极。
“皇上到底還是偏疼您的,昭仁公主那么小,身上都有好几处伤……”我有些笨拙地开口试图安慰她,却听到她轻叹了一声:“你不该救我的!”
我有些生气地看着她:“怎么会是不该救?投身帝王家又不是你的错,国破家亡也不是你的错,这世上人如蝼蚁那么辛苦地忙碌奔波,为的都是能好好活下去。不就是从此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了吗?世间像你这样的人随便都能在街上拉出一大把来!”
她闻言,双唇颤得厉害,依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只是眼睑下的眸子分明转动了几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可是他们的父亲,都是拼命想护住自己的儿女和家园。我的父皇,我的父皇却想一剑杀了我啊!”
说完,她再忍不住,睁开泪光闪烁的眸子看着我:“换作是你,你能忘掉这一幕吗?”
我沉默着,任凭她从低低地抽泣到号啕大哭,直至哭累了终于安静下来,才轻声道:“为了救你,我把我的玉扣都押在这里了。就冲这一点,你就不能死!”
她讶然地看向我,哭得发红的眸子里是复杂的探究。
“既然你也说现下这个光景,再也没有什么公主了,那从这一刻起,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朱媺娖了。你这条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拉回来的,以后,你就叫阿久。活得长长久久的那个久!”我说着,将她打横从床上抱了起来走到窗边,“把帘子拉开!”
她迟疑着,半晌终于怯生生地伸出了手,将小窗前的布帘轻轻一拉。
窗外明亮的阳光顿时倾泻而入,照在我俩的身上,温暖得一塌糊涂。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阳光,我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直到她将头埋进我怀里,再一次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是真的开心的。到头来,能陪在她身边、有机会和她长长久久的那个人,是我张世显,而不是那个被皇帝指婚给她的男人。
四、藏尽离情赴锦绣
阿久醒来后的第二天,向我问及周世显的去向,我摇头:“农民军进城以后,京中官员多是死的死逃的逃,至于周世显的下落,我委实不知情。”
她沉默了许久,看向窗外的目光寥落而悠远。
那天吃过午饭,我出了趟门,傍晚回来时,手里提了从外面买回来的各式点心:“我特意在如意楼排了半天的队,以前在宫里时听说你喜欢吃枣花酥和一口香,快趁热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意楼的东西可不便宜,现下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只怕更是卖出了天价吧!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闲钱?”
我被她瞧得心虚,低头干笑了两声:“放心吧,我去了趟原来的虎贲卫队长家。我孤家寡人,先前发的银钱都是请他帮我存起来的。这一次我都拿了回来,足够我们用了。银钱的事,不用你操心的!”
她点了点头,这才伸出手拿了块酥饼轻咬了一口,粉红的唇瓣沾了一些细碎的芝麻,我手指微动,生出替她拂下的冲动,却强忍了下来:“好吃吗?”
“嗯!”她唇角上扬,笑容却未及眼底,我不甘地说道,“听说城北的吉庆轩也不错,明天我再去买……”
“世显,你让我去苏州吧!”她忽然打断我的话,“我和你不一样,我还有亲人的,我外祖父嘉定伯就在苏州,我……”
我一失神,旋即挤出一抹笑:“我……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和我不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伸长手臂,拉住我的衣角,目光中尽是恳切,“世显,你知道的,我还有亲人在,我……我还有婚约,我不能这样跟着你……”
“我没指望过你跟着我!”我扯出一抹笑,但估计好看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担心苏州距离太远,你现下身子这么虚弱……”
“我已经请掌柜帮我写了封信送去苏州,倘若……倘若我外祖父肯派人来接我的话,你就回去做你的虎贲卫,继续过你的日子。虽说这江山改了姓,可是你一身本领,总不至于就这样被埋没的!”她伸出手,顺着衣角攀住我的手,“我答应你,不管我在哪里都好好活着,长长久久,百岁绵绵,不枉费你我相识一场,不辜负你对我相救一番,好不好?”
我看着她日渐清瘦却愈发艳丽的脸庞,除了点头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上,骨节泛白,指尖几乎陷进了掌心。
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不能说,阿久,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后,我便决定这一生都要守着你;我也不能说,为了你,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只记得当年在铁佛寺外七眼桥上,是你告诉我的:既然是珍贵的东西,自当不顾一切地去保护。可我忘了,你不是一块冰冷的玉扣,你是开在帝王家温暖芬芳的一朵花,哪怕国破家亡,也不可能做我张世显的女人。
我做得再多,大概也改变不了我们之间,这样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别。
五、一笔华衣画从前
嘉定伯的人在半月后抵达京城接走阿久。
我以为我这一放手,她会从此过得平静安稳。可惜她离开京城不久,李自成便被多尔衮率领的八旗军和吴三桂的部众在山海关外打得溃不成军,退出了京城。几乎也是在同时,我偶遇到一个宫中的老太监,从他口中听闻了一个几乎让我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的传闻。
当晚我便买了一匹快马连夜直奔苏州,三天后,当我风尘仆仆地找到嘉定伯府时,却见府门紧闭,门上贴着长长的封条让我触目惊心。
“老先生!”我一把拉住路边走过的老人,“请问一下,这嘉定伯府怎么竟是如此光景?周家的人呢?”
“你是外地来的吧?”那老人看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这哪还是什么嘉定伯府啊!崇祯皇帝刚出事,周家满门就被大顺朝廷捉拿了。一众女眷相继被迫自缢,周家的男丁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后来听说是周奎散尽家产才侥幸活了下来……”
我听得遍体生寒,周家既已败落,又怎么会舍得兴师动众地派人把阿久从京城接回苏州?倘若不是周家的人接走了她,那……那她现在会在哪里?
我心乱如麻,却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要冷静下来,当前最紧要的事,便是找到阿久。
于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暗中打听嘉定伯一家的居处。我在苏州城赁下了一间小宅子,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打听到了周奎的新宅邸,又用了整整一个月观察周家位于通顺街的那间三进小院子。但是几次夜探和数月监视,我都没有在院中发现阿久的踪影。
就在几乎要绝望时,我却在酒楼无意中听两个苏州县衙的人说起清廷明发圣旨,要找回周世显与阿久成婚的事。听他们的言外之意,大概大清皇帝也是想麻痹那几位还在出逃的大明皇子,想借阿久的婚事让他们看出清廷体恤前朝遗孤之心。只可惜,阿久似乎并无此意,不仅上书谢绝了大清皇帝的好意,还想请旨落发出家,永绝红尘。
那晚,我屋里的烛火一夜未熄。天光大亮后,我出门直奔成衣店,买了几件光鲜的锦服。石青色博古花卉纹的交领袍衫配上革束腰带,将我也摇身一变,化作了金玉马堂的锦衣男子。
我穿着那件衣服走进了苏州府衙,这一进,便是整整一日,直至傍晚时分,我才被人带到了白马街的一个小院前。
拍了许久門,院中才终于有脚步声传来。脚步声在门边停住,略带警惕意味的熟悉女声从门内传来:“谁呀?”
“是我,阿久!”我开口,声音里有自己都听得出来的颤抖。
门后只静默了一会儿,便听见门闩被人用力拉开,然后斑驳的木门也被人用力拉开,门后赫然站着我魂牵梦萦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件青花短衫,比在京城时,又瘦了几分,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轻轻地飘起。眉宇间挥不散的忧色如同一层轻雾笼在眼前,只在看见我的那一刹,迸出明亮的光彩:“世显?”
我眼角的余光里,清楚地瞥到了陪同我来的苏州知府那忽然放松下来的表情和旋即浮现的欣喜笑容。
然而,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中。
我抱着她,手臂一寸一寸地收,直至她整个人都嵌进我的臂弯里,伶仃的一把瘦骨,激起我失而复得的满腔欣喜。
“世显!”她被我抱得太紧,略显窘迫地挣扎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乖乖地靠在了我的怀里。
等我松开手时,她脸上已经是一片潮红,黑眸嗔怒着看我:“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我偶然在京中遇到一位老太监,无意中听他说起你失踪的事,又得知你不是周皇后的嫡出,而是周皇后的贴身侍女所生的事。他说只是周皇后宅心仁厚,看你生母因为产后血崩去世,怕你将来被其她妃嫔欺负,所以主动将你记在她的名下,当成亲生女儿般养护……”我说到此处,看她脸上的苦笑表情,顿时知道此事非虚。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我身后的苏州知府,脸色微变了变,却还是露出客气却疏离的笑容:“林大人!”
苏州知府见状,很是识趣的躬身作揖:“林某见过长平公主!”
阿久冷笑了一声,却并未答腔。
苏州知府也不生气,只是讪讪地笑道:“今天是驸马爷和公主故人重逢的好日子,下官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正好我也要回去立即上奏,请皇上尽快下旨操办二位的婚事,下官就先行告辞了!”说完,他便要离开。
阿久满脸惊诧地看着我,我连忙冲她使了个眼色,又与苏州知府客气了两句,目送他走远,才拉着她进了院,将院门关好。
“你怎么样?就这么一直被他们秘密地软禁于此吗?”
“其实还好。”阿久听我这么一问,幽幽地叹道,“说起来,也怪我自己。嘉定伯当时还在狱中没被放出来,我那封信却落到苏州地方官员的手里。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才让他将我诱回苏州。待我到了苏州,立时便被周奎卖给了清廷的人,我愤而质问,才知道我压根就不是他的亲外孙……只是当时我已落入清廷的掌控,他们自然不会放任我在外漂泊着,不仅给了我一个长平公主的封号,还好吃好喝地把我供在了这里……我现在,只盼我那几位逃出京城的皇兄们能多长个心眼,别试图跑来苏州救我,或是见我被清廷优待,便天真地跑来自投罗网。毕竟,我一个残疾人,又是个女子。大明就算真的能复兴,也不可能由我来掌控。但他们和我不同,他们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我这才知道,原来清廷还有意用她诱出那几位出逃的皇子。只是这样一来,她成了什么?一枚棋子吗?
“对了!”她说到这,忽然扭头一脸严肃地看向我,“方才,林大人唤你周驸马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心里七上八下,却还是咬牙道:“我……我听说清廷正在民间四处寻访那位周驸马,要为你们完婚。所以,所以,我就冒充周世显来与你完婚!”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我自己都听出底气不足。
不是欢喜也不是羞涩,而是真的心虚。这样的李代桃僵,对我而言,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倘若不是为了阿久,我是绝对不愿走到这一步的。
“冒充?”她蹙眉,“你与世显不过一面之缘,如何冒充得了他?”
我脸上一阵发烫:“我在宫中当差时,因为皇上为你们赐婚的事,曾……曾暗中打听过他的一些事情,所以对他府中的情况还算了解。而且……而且方才林大人带我来时,一見面,你就唤我世显,这……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行!”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虽说你二人同名,可是……世显虽从未离京,但朝中必定有认识他的人。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就相当于苏州一众大臣和那位大清皇帝都被你这么一个平头百姓欺骗了,到时他颜面何存?这……这可是要被砍头的大罪!”她说至此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你马上走,我生在皇室,卷进这不清不楚的旋涡已是无奈,你与我本就无关……”她说这话时,声音如珠玉相击,真是好听,偏是这样好听的声音,再一次狠狠将我的心踩成齑粉。
我反手扣住她的手,将已经起身准备开门送我走的她直接拽了回来。长久的漂泊奔波和牵挂担心,让我再也忍不住,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地说道:“阿久,你莫欺人太甚!”
她抿紧了唇,不知是因为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火,还是因为我这没头没脑的话,难得有些怯意地看着我,脸上绯红未褪,美得如同一朵迎风的菡萏。
“你怎么可以这样一次一次地逼我放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我说着俯身狠狠地吻住她,这一吻凶悍又霸道,几乎是不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恨不得通过这一吻,让她看清我的心。
我这颗,为了她曾经甘愿放手成全,也为了她如今不惜千里驱驰,不顾一切想要守护她的心!
六、云泥万里配良缘
我和阿久的婚事,在苏州城里办得轰轰烈烈,就连远在京城的大清皇帝,都亲赐了翠玉双凫为礼。阿久更是被安排在苏州知府林大人的府上出嫁,大红花轿从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里穿堂而过,我身骑白马,心中苦乐掺杂。乐的是,我如愿以偿地娶到了阿久,苦的是,我和阿久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沦为了清廷的一双棋子。
此时的我,是大红衣袍满身荣光的驸马新郎,更是清廷抬出来游街的一块金字牌匾,匾额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大清皇帝写给百姓看的天威浩浩和仁心昭昭,匾额背后则是无数道冷箭和冷眼,候着那几位外逃的皇子自投罗网。
可我顾不得这么多,我掀开轿帘,拉起阿久冰冷的小手,紧紧地握在掌中,带着她拜堂,带着她翻开我们幸福的篇章。
新房的红烛里,烛火被烧得噼啪作响。阿久半垂着眼,侧脸温柔又恬静,看得我莫名地心疼。
“阿久!”我上前,箍在她腰间的手将她抱至膝头,半是哀求半是商量地说道:“你一定要这样满面愁容地度过我们的新婚之夜吗?”
她抬起头,终于挤出一抹笑,伸手抚向我的脸:“世显,你真傻!我……我有什么好的呢?值得你这样一头栽进来……”
我眯起眼看着她,欺身上前,双唇重重地覆上她的,唇瓣辗转着自她樱粉色的嘴唇移至脸颊,再至她微蹙的柳眉,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涩:“嫁给我,真的让你这么为难吗?”
似乎听出我言语中的失落,她连忙摇头,仅有的那只手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腰,将脸彻底埋进我的颈间:“不,不是的!我很欢喜,我很欢喜能够嫁给你。你送我回苏州时,我心里就在想,倘若……倘若不是我的身份特殊怕连累你,我宁愿做你的阿久,跟你在京城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妻……”
“你说什么?”我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地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泪光,“你心里,果然也有我吗?”
她低笑一声,抬指戳向我的眉间:“你以为,你找到我之前,我上书清廷请旨出家的那些话,都是说着玩的吗?即便那日,林大人带来的是真正的周世显,我也不会点头答应嫁的!”
她说到这时眸光微暗了暗,但转瞬即逝,只是将头埋在我怀中轻蹭了几下:“你说,我若只是开封城里,与你家相邻一户的农家女孩,那该多好?”
“现在也好,这样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我紧紧地抱着她,脑中有一瞬闪过了一些我永远不想再记起的画面。
虽是借了那人的身份换来这鸳鸯共枕,可此刻,终归是我守得云开见月明。
思及此,我褪下她身上最后一件红衫,倾身而下,在她微不可察的战栗里以细密的轻吻抚去她的不安,却听到她忽然幽幽地在我耳边叹道:“世显,我这样自私,死后会不会下地狱啊?”
我拥着阿久只觉热血沸腾,虽然触手的肌肤冰凉,再没了初见时那烙在我掌心的温暖明艳,却让我更生怜惜之心,恨不得自此时时将她揣在怀里呵护,让她在我指间化作暖玉,哪顾得上她话外的忧思和郁结,只重重地在她胸前吮出一块红紫,含糊道:“傻阿久,纵使是地狱,我也陪你!”
她身子一颤,一声近乎叹息的低吟从口中溢出。
床头的龙凤喜烛上,烛火一闪,似有风过……
七、初心不悔断舍念
阿久的身体自成亲以后,便越来越不对劲。
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起来,白天还稍稍好一些,到了夜里,竟是整晚整晚地做起噩梦来。为此,我特意辞去朝廷安排给我的苏州织造司的差事,专心在家照顾她。每每看到她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哭着喊出我的名字,却吓得香汗淋漓时,我都忍不住问她到底梦见什么,她却只是摇头,笑得落寞又吃力:“没什么,只是梦见你出事了,心中好生不安,总觉得现下这样的幸福都不真实!”
我唯有一遍又一遍地轻抚她的长发,白日里陪着她在院中晒着太阳昏沉睡去,夜里则拥着她在屋里秉烛夜谈,跟她说我儿时的旧事,给她解闷。
京城那位顺治皇帝对我们确实不错,不仅特意建了公主府安置我们,还派了个大夫每隔一旬便来府中替阿久诊一次平安脉。
这年初冬的时候,大夫忽然告诉我,阿久有孕了。
大夫笑着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只不过公主殿下的身子委实虚弱得紧,想来当年痛失左臂血气亏虚得也极为厉害。所以这接下来的十月怀胎,务必要好生调养,静卧安胎,把身子骨先养壮实了才有利生产!”
“那就有劳程大夫开几个方子出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击得厉害,却还是努力维持平静,将大夫送了出去,待回房时,才紧紧抱起还看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恍惚的阿久,“阿久,你可听清了?你可听清了?”
她抿起唇,浅笑着看我:“瞧你这一脸孩子气,哪有半分当爹的样子?”
“先别管这个,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湘妃榻上,又替她掖好一床薄毯。
“府里的燕窩不多了,你亲自去买些来。晚饭嘛……”她歪着头,絮絮叨叨地掰着手指点起菜来。
我忍不住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好,那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
她点头要送我出门,却被我拦了下来,我披了一件薄氅,便出了公主府。
然而,我才刚出大门,便有一个中年男子从一辆马车上走了下来,定晴一看,正是苏州知府林大人。
“驸马爷大喜啊!”他拱着手,满脸笑容地冲我走了过来。
我的脸色微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阿久有孕的事。但细细一想也能猜到,程大夫既然是他替我们请的,自然是会对他知无不言。
只是我心下不痛快,语气也未免有些讥诮:“林大人客气了,我们这种无福之人,谈不上什么喜不喜的?撑破了天,也不过就是仰仗你们的关照,做出个金马玉堂的样子活给别人看罢了!”
林大人不怒反笑道:“驸马爷这是什么话?这天下,什么都是假的,拿到手的荣华富贵才是真的!”言毕,他走到我身旁,低声道,“刚得到的消息,有人在三天前,亲眼看见定王朱慈炯在苏州城出现!”
我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你说什么?”
“驸马爷,当初我带你来找公主之时,咱们可是都说好了的。只要一有明室皇族的下落,您都会配合我们将他们揪出来的。不知驸马爷府上这几日可曾有什么异常之处?”
我摇头,刚想否认,却忽然想起就在昨日,有个送菜的年轻男子粗衣布衫,进院之后对着正在院中打盹的阿久看了许久。当时我还很是不悦地将他赶出了后院,现下仔细想来,那人的眉眼……
这个念头刚一生起,我便连忙调整表情,却见林大人的唇角已经浮现出了然的坏笑:“方才,程大夫见了我,还说驸马爷要当爹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猜,如果长平公主被定王的事牵连了,会有什么后果吧?”
我眼前一阵发黑,心头的苦涩立时便涌上喉头,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我……我也不能确定,不过,不过昨天,确实有个送菜的男子,与定王的模样相仿……”
林大人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转头便问身旁的男子:“立刻去查一下,公主府的菜是由哪家送的?”
“是!”那男子转头便走,林大人则冲我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驸马爷放心,此事下官必定如实上奏皇上为您请功,届时,小公子出生,少不得重赏的!”
我默然转身,无心寒暄,只木然地走在大街上,跟着人群往前走,耳边传来的叫卖声都变得很远很远……
这年的冬天,真是寒冷!
八、何处昙香不堪怜
“怎么这两天来府里送菜的人又换了?”阿久见我从外面回来,将手中正在看的书翻了一页,状似无意地抱怨道,“我没瞧错的话,这一个月里,都换了四次了吧?”
“没有那么多吧?”我心里一突,下意识地解释道,“前几天不是听说那送菜的刘老头病了吗?他侄儿代他送了一天,后来就是他外甥……”我的话没有说完,阿久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
她没有看我,只是将视线空洞地定在书页上:“世显,我视你为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你莫骗我,否则,我这心里便像被剜了一块似的……”她说着,手也捂上了胸口,本就不算红润的脸上,隐隐泛出些青白来,双颊略略凹陷,看得我心里一抽,却不敢上前。
知夫莫若妻,成亲半载,她也算摸透了我的性子。若换了平时,我现在早冲过去抱着她哄了,可我现在不动如山,心虚得连靠近她都不敢,她怎会不知我现下心中的虚弱?
“好,真好!“她忽然笑了起来,只是笑至一半,忽然将手中的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你们把他藏去哪里了?”
“阿久……”我再也忍不住,刚想上前抱住她,却见她狠狠地扬手,啪的一声脆响,力道极大,当时便把我打得呆立在了原地。
“那是我三哥啊,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张世显,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她扑上来,狠狠地推我,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我的胸膛上,我却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抵消不了我用定王的死换得我们一家安稳太平的龌龊和自私。可是,我能如何?为了站在她身边,我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大约是情绪太过激动,她砸在我身上的拳头忽然垂了下来,整个人都瘫软着倒下了,如同两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那个荣华坍塌的大明王朝。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像骤然凋谢的花,萎靡地倒下了。
那之后,她再也不肯跟我说一句话,每日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任凭我端着碗。碗里或是吃食或是药汁,端着碗的我则永远都在重复那句没有意义却是我全部希望的话:“阿久,当我求求你,你恼我恨我都可以,莫这样折磨自己和孩子!”
阿久的脸色苍白如纸,偶然睁开眼睛,也是不悲不喜的空洞和茫然,至多便是梦呓般喃喃道:“这都是报应,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那日程大夫来诊过脉后,脸色凝重地指了指阿九的小腹,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朱媺娖,你到底还要这样折磨自己到几时?定王重要,还是我们的孩子重要?你就不能想想我们在一起那些开心的日子吗?”
她闻言扯了扯唇角,看着我的眼中一片空茫:“哪有什么开心的日子?和你成亲以来,不过是日夜诛心!”
日夜诛心!
她这话犹如一柄利刃,瞬间刺破我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我猛灌了一大口床边小碗中的药汁,俯身强灌入她的口中。她似是猛然惊觉一般,拼命地挣扎抗拒,却被我捏住了下颌,咕咕几声响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我慌忙地替她轻拍后背,却被她再次狠狠地推开:“别碰我!你别碰我!别再用你那双杀了世显和定王的手碰我!”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将我震得整个人都不能动弹,连床边的药碗都被我慌乱缩回的手带得摔落在脚踏上,药汁溅了我一脚,那个药碗竟被摔得一分为二了。
我如坠冰窟,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她终于露出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笑脸,只是那笑里却含有彻骨的冷霜,“你用世显的玉印私章去见林知文时自然不会想到,他还会把这东西送回来!在京城时,你骗我取回的俸银就是从世显那夺来的,对不对?你杀了他,还抢了他的银两和印鉴,那印鉴的玉质极好,才被你留下的吧?没想到最后,它竟成了你冒充他最好的道具。可是张世显,你做梦也没想到,大婚那日,林知文会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我的手上,祝我们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我终于明白,为何大婚之后,她变得那样惶惶不安、噩梦缠身。原来,她梦里喊的世显并不是我,而是她那惨死在我刀下,根本无心救她,一心想逃离京城的未婚夫婿周世显!
多可笑?那个曾经被我当成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最大的阻力,其实在她心中轻薄得不值一提,却因为我的执念,成为压垮我们单薄幸福的泰山。
“别怪我,阿久,别怪我!”我摇着头,眼中涩痛难当,“他根本配不上你,你家破人亡、生死未卜时,他正卷着细软要逃离京城。我不过是叫他留下些银钱给你治好伤病保住性命,他不仅不肯给,还笑话我为了个四肢不全的女人连命都不要!”即使只是回忆那金玉其外的败类当日说起阿久时满脸鄙夷的样子,我依旧目眦尽裂,“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冲着你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才接近你,这种人……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爱……”
“是啊!这种人自然不值得我爱,可是你呢?你让我隐藏起自己的恐惧、愧疚和所有耻辱去爱了,结果呢?世显,你当年宁愿偷窃也不肯当掉家人留给你的最后那点念想在如今算是什么?你擅自牺牲掉我其他兄弟时,可曾想过,这样苟活下来的我,要如何面對这种用死亡和愧疚成全的安稳人生?”她说到这,忽然顿住片刻,紧接着口中竟猛地迸出一大口鲜血。
“阿久!”我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强撑着扑到床边抱起她,却见她伸出手将我拦在床沿边:“对不起,世显,这孩子,我……我不能生下来。我答应你的……你的事,也不作数了。躯残命薄,还……还带着一身的孽债……那无间地狱我去,人间长久,你……你替我好好看着……”说着,她收回手,从枕下掏出一枚我再熟悉不过的平安扣,用力塞给我,“这个……这个还给你……别,别救我,我,我真的累了……世显……”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素手轻轻落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两行泪水缓缓滴落,须臾消失在发间,再难寻,人间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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