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捉一只小白兔
民国七年,上海。
噼里啪啦的一阵鞭炮声夹杂着零零碎碎的枪声冷不丁地撞入周夜昭的耳膜中,他心下一沉,不由得握紧怀中手枪,加快脚步避过逃窜的人潮,推开了自家后院的偏门。
“谁!”一道尖厉的女声骤然响在耳边,周夜昭神经一绷立刻转身掏枪……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在这儿!快,拉我一把!”
周夜昭循声仰头望去,终于发现有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子正骑在自家墙头上,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粉色的布包,隐隐有几张白纸从包口露出。女孩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像只落了套不知所措的兔子。她穿着时下最流行的白短衫黑长裤,垂下来的脚上那双绣着“贞德”字样的黑布鞋泄露了她的身份。
周夜昭大约猜到她是什么人了,收好枪后紧张的心情也被轻松代替,他忽然觉得她这副受惊兔子的小模样怎么瞧怎么好玩,便想逗逗她。拾起布包,他在女孩得救般的欣喜目光中,包口朝下,一股脑儿地把东西全抖落了出来。
“喂?你这人不帮我也罢,怎么还趁火打劫呢!”女孩气得在墙上张牙舞爪,可这墙太高,她又不敢往下跳。
“贞德女校的学生?不好好在学校上课,怎么来我家做小偷了?”周夜昭饶有兴致地将这瞧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学生打量了一番,暮春傍晚的落日余晖斜斜地映来,让她整个人像是笼了一罐打翻的蜂蜜。
她听他这样一说,眼中惊惶更甚:“对、对不起!我不是贼!我是建筑设计师!你手里拿的便是我们正在写的竞标书!我本来是上街买墨水的,谁知道街上全是学生在游行,我穿学生装也被警察误会了,他们拿鞭炮炸我,我只好躲来这里了!”
周夜昭匆匆扫了几眼手上的白纸黑字,一水的劲笔行楷,一看便知书写的人极其用心。逗够了兔子,周夜昭刚想伸手将她拉下来,门口便传来了震天响的拍门声:“开门!警察!”
女孩顿时慌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水盈盈的恳求神色,看得周夜昭不由得兴趣再起。罢了,就多管一次闲事吧!他一把拽下了女孩的鞋袜,抓着她的脚踝硬将她抻下了墙头,随后又捂住了女孩即将惊叫的嘴巴。
女孩软软的唇瓣颤抖着挠着他的手心,惹得他心头也跟着一颤。可他无暇顾及这份悸动,另一只手一用力便扯烂了她的短衫下摆,又将她的学生头胡乱揉成了一团杂毛,最后他才道:“在地上滚一圈,脸上也抹好土,我开门后别出声!”
说罢立马把她推倒在地,看她真跟兔子似的打了个滚儿,他才掩住笑意推开了门闩。门外的警察歪戴着大盖帽,刚抖了抖脸上的横肉,看清是周夜昭后立马谄笑起来:“原来是周老板的院子!有没有见什么女学生啊周老板?”
周夜昭不冷不热地道:“周昌牙行办了几十年,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没成千也上百,你说我有没有见女学生?”
“那是那是!周老板身后这位……”大盖帽连连点头,目光扫向躲在周夜昭身后的小姑娘,转而又低声道,“世道不稳,逃来上海的灾民多,这是周老板新买的丫鬟?”
周夜昭听懂他话中的讹诈之意,不甚在意地塞给他几枚“袁大头”,大盖帽本就是来讹钱的,钱一拿就乐呵呵走人,连门都顺手关好了。
一场虚惊让本就奔波了一天的周夜昭额上冒汗,他随手掏出兜里的软纸准备擦汗,却被一只灰扑扑的小手抓住了手腕,那道脆盈盈的声音又一次响在耳边:“这是陈老师熬夜写的,你不能拿来擦汗。给你手帕!”
本来纯白的手帕上被她的小脏手拈出了五个灰指印,不过周夜昭并未在意,接过来擦擦汗后,盯着手帕角上的绣字笑着问:“叶簌簌?四川路上叶宅的三小姐?”
叶簌簌听他提起自己家便不太高兴,沉下脸夺回自己的布包,愤愤地道:“不许你糟蹋老师的心血!”
周夜昭低头望着她气得鼓成包子样的小脏脸,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恼火——孤身多年的他好不容易遇上个瞧入眼的,怎么还是个惦记着别家男人的?
二、所谓卖身
一个月后,周夜昭又一次见到了这个一肚子愤青的小姑娘。
他那天是去叶家谈生意,本就有预料会见到她,可他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见到。只见她在叶家客厅里举着个大花瓶,对着一屋子的叶家老小横眉怒目地道:“大哥,你要不让我去见陈老师他们,我就把你最爱的这个宝贝砸了!”这一幕颇像是蔺相如举着和氏璧作势要砸威胁秦王。
叶家当家的葉长确实是出了名地爱古董,周夜昭在门口远远瞧了一眼叶簌簌手里的花瓶,嗯,是前清宫里的御用汝瓷……的仿品。
“砸吧。”周夜昭西装革履优悠闲地进了客厅,在叶家一众人惊讶万分的目光中再度悠悠开口,“反正是赝品,砸就砸吧。”
叶簌簌顿时急了:“你怎么知道是赝品!”
“因为真品在我家。”周夜昭随手拿起下人奉来的茶,吹吹茶末,“叶老板若不信周某的判断,也可择日来找我验明真假。”
叶长怎么可能不信他周夜昭的判断呢?周昌牙行挺立上海滩几十载,不光替人介绍差事和生意,更是鉴定古董的权威行家,自己不过是个业余的附庸风雅之人,眼光哪能比得上他?
叶长当即下令先把叶簌簌绑回屋。不过周夜昭不同意,直截了当道:“听闻叶家三小姐懂洋文?牙行最近接了几笔租界的生意,还缺个翻译。”
“周老板能赏识小妹是小妹福气,可小妹与街上那些惹是生非之人有牵扯,叶某怕连累周老板!”
“无妨,周某最擅长的便是调教不听话的。叶老板不是想要三十个女工吗?这笔生意的佣金我不要了,家中还有一套汝瓷,也可送与叶老板赏玩。”周夜昭扫了一眼满脸愤怒的叶簌簌,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纹。
叶长哪还有拒绝的道理,连忙叫了账房过来与周夜昭签下聘用叶簌簌的合同。叶簌簌恨恨地瞪了无情的大哥一眼,只好跟周夜昭上了他的轿车。可就这样被“卖”了的屈辱感让她越想越气,她转头瞪着坐在车里岿然自得的男人,咬牙道:“早知你是上海滩恶名昭著的扒皮周,我那天就算被捕也不求你帮!”
周夜昭不由轻笑出声:“可我就是帮了你,而且不止一次。信不信今天你砸了花瓶,你那个还指望卖古董还债的大哥会立马把你卖给糟老头子要聘礼?”
叶簌簌顿时有点发蒙:“还债?我大哥欠什么债了?”
周夜昭看着她傻得天真的小模样,淡笑道:“我给了他钱,他现在不欠了。倒是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
叶簌簌更气愤了:“什么叫听你的话?你叫我去卖身我也去吗?休想!”
周夜昭顿时笑得更开了:“你不是已然卖身于我了?放心,我不会对你始乱终弃的。”
这话里的暧昧让叶簌簌脸一红,小声啐道:“你不要脸。”
“我要你便够了,要脸做什么?”周夜昭这样理直气壮地耍流氓让叶簌簌更是小脸涨红,和车窗外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更显娇美。
没一会儿便到了周宅,周夜昭刚拉开车门迈出一只脚,小腿忽然被人紧紧抱住,接着就是一阵凄厉的哭号:“周老板救命啊!我们姐妹在您这里签的合同是假的,那群畜生把我们卖去了妓院,我们没活路了!”
周夜昭眉头一皱,试图收回脚,门口的周家打手已经围了上来把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女人拖走了。这可让叶簌簌看不下去了,她紧跟着下了车,上去就想把女人拉起来,周夜昭下意识地护了她一下,却被她反手扇了一耳光。
叶簌簌顿时愣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打人了!手指还残留着他脸上的余温,她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就被周夜昭寒着脸打断道:“放了那女人!”
打手一松手,那女人更疯了起来,拔下头上的发簪作势就要自残,叶簌簌忙去抢簪子,周夜昭对她这份天真鲁莽深感无奈,却又不得不加入她们的混战,防止那疯女人伤到叶簌簌。
一番撕扯之后,簪子成功地伤了他——在他手背上狠狠划了一道血口子。周夜昭立马夸张地痛叫了一声,神思一转,高大昂藏的身体便如大厦倾倒般,直直地倒向了叶簌簌,还不忘自我圆话道:“我晕血!”
叶簌簌连忙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慌张地低唤着:“周老板,你没事吧……”
“以后叫我夜昭。”周夜昭深深提气,又轻轻道,“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声音虚弱,叶簌簌连忙侧着脸凑到了他嘴边。而他頭微微一扬,唇瓣便贴到了她脸颊上,浅浅印下一吻。
叶簌簌顿时怔住了,周夜昭却趁机闭上了眼……
三、幸好你是我的
周夜昭醒来一睁眼,就见到了让他心心念念的一个……哦不,是两个人。
那个叫陈澍的白面书生站在叶簌簌身边,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读书人对市侩商人惯有的鄙视,可那种鄙视看在周夜昭眼里,只不过是自卑者强装骄傲的辛酸罢了。
“你醒了?”叶簌簌没看到他眼中的嘲讽之色,笑着端了一杯温水给他,“医生说你的手没事,管家也把那个姐姐的事情处理好了。厨房里炖着鸭血汤,一会儿我喂你喝。”
周夜昭对她这样献殷勤有些起疑,不由扫了一眼陈澍。叶簌簌立即反应过来,拉着陈澍的胳膊颇为自豪道:“这就是陈老师,是我的专业课老师,带着我们一群学生开公司做建筑设计,很厉害的!”
周夜昭顿时心下了然——怕是这穷书生有事求他!这个瘦弱的男人穿着一身旧长衫,右臂处缠着一圈黑纱,周夜昭便明知故问道:“陈先生家里有人亡故?”
陈澍阴着脸道:“是,家妹病逝了。”
周夜昭露出惋惜之色:“哦那真不巧,我二叔爷月底要过九十大寿,按习俗周家不便接待丧礼在身之人,抱歉了。”
陈澍听出来他在赶自己走,干脆招呼也不打便拂袖离去,周夜昭瞧不上这样的酸腐文人,偏偏叶簌簌的眼神还一直粘着这书生的背影!
“我去拿汤来!”叶簌簌干笑一声转了身,手却被周夜昭紧紧攥住了。
她回头不解地望着他,却听他倏地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他长得没我好。”
“啊?”叶簌簌反应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陈老师。她仔细瞧了一眼脸色因失血而泛白的周夜昭,不禁有些脸红。
的确,陈老师可比不得眼前这位生得好看。她很早就听大哥说过,上海滩若论心狠手辣却又面目如玉,哪家的老板都不如周昌牙行的周老板。那天她骑在周宅的墙上,危急之中她本该更提高警惕的,可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哪能抵得住他这样眉目如画的冷清面容?她当时就呆了一瞬,随后毫不犹豫地把他当好人朝他求救了。
见她沉默,周夜昭更为不爽,继续冷着脸道:“他还戴着眼镜!假惺惺说着讨厌洋人,还不是要用洋人产的眼镜?虚伪!”
叶簌簌咬咬唇,无法反驳他。周夜昭干脆再接再厉:“他比我矮半个头,还驼背!”
自己崇拜的人被他这样贬低,叶簌簌有些忍不住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不如我,样样都不如。”周夜昭一本正经一脸坦然地道明真相,“所以我真为你感到庆幸,幸好你卖身到我这里了。”
“……”叶簌簌一时难以理解他这番话蕴含的深意,恰好这时候管家送来了鸭血汤,她干脆一勺热汤送他嘴里让他住口。
汤还没喝几口,她就藏不住事了,干脆道:“你昏睡的时候,英租界的威廉大使送来了请帖,请你后天去江湾跑马场。”
“然后呢?”周夜昭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略带羞赧的神色。
她低头吹了口汤,小声道:“我们竞标的项目听说是威廉大使投资的,陈老师说想见他,你能不能帮帮忙?”
这事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周夜昭略一思索便答应了,然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叶簌簌眼中腾地一下燃起的略带崇拜和感激的熠熠光芒,一双大眼睛像是载满了星星的天河,真是让他越看越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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