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介绍:
董贤,字圣卿,汉哀帝刘欣宠臣。初任太子舍人。绥和二年,汉哀帝即位,董贤升任为郎官。容光妍丽,性情柔和,与帝恩好,常宿宫中,二十二岁时便已位列三公。元寿二年(前1年),汉哀帝去世。翌日,董贤自尽。
故事简介:
初遇你时,你是我的猎物,遇上你后,我成了你的俘虏。都说你是脂粉堆里的绣花枕头,可莽莽雪夜你将我扔出门外时的彪悍,成了我心上烙印,眉间暗伤。夺储位,争天下,你身前身后孑然一人,但你护我爱我又离我瞒我,甚至不惜江山拱手,到底是因为我们之间“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的羁绊,还是为了那个压了你孤清半生的秘密?
1.行刺
元延四年冬月初十,风雪摧城,满目素缟萧寒。
伫立雪地许久的我不记得第几次拢紧身上的鹤氅,看向今天下午第六辆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马车。
驾车的是个身形干瘦的老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马车上盖着青昵布,车帘则用了黑色的厚棉毡子,整个车子乍眼看去毫无特色,但细看之下,从车辕到车架用料都极其考究。
我轻咳了一声,冲犹自蹲在地上检查车子的马夫使了个眼色,马夫会意,连忙起身冲马车来的方向喊话:“我家公子会友归来途经此地,马车不慎陷进雪坑,眼见天黑雪大,不知贵主能否行个方便,捎他一并进城?”
驾车的老头木雕石塑般拢着双臂,靠着车壁继续前行,半点儿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车夫见状,小跑着准备拦下老头:“这位爷,天寒地冻的,还请您发发善心……”
他话未说完,车上的老头却扬鞭一抽,马车毫不减速地往前冲来,我蹙眉疾声高呼:“快闪开!”
车夫反应尚算敏捷,急忙退开,马车堪堪擦着他后背驶过,车帘因为疾驶而微微扬起一角,清冽的寒风中,我额头泛起一层冷汗,心中却隐隐觉得,这车上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我的目标。
岂料马车在离我们数丈开外竟缓缓停了下来,不一会儿,那驾车的老头从车上下来走到我们面前:“我们主子有请!”
说完,不由分说拉过我的袖子便往马车前面拖去,他力气奇大,我挣扎了两下,竟是纹丝不动,心下不由一惊。
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掀起,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侍童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身后,茶桌上的红泥小炉“咕咕”地烹着茶,烟气缭绕里,端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张极精致的男性脸庞,眉锋如剑,一双清澈眸子闪烁着微暗的琥珀光,眉心一颗赫然醒目的朱砂痣让他那张清冷疏狂的脸平添了几抹阴柔的妖异,也让我原本期待又紧张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这个人,我此番冒着风雨在官道上守了许久的目标终于出现。
“柴叔耳朵不太灵敏,险些冲撞,公子见怪!”侍童说着,伸手将我搀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时候,我注意到正对着的车壁最上方正悬挂着一枚盘成云龙图样的车徽,正中书的刘字,漆金点朱,遒然有力。
我心头一阵狂跳,脸上却只露出微微的讶然,双膝一屈跪了下来:“草民无意冲撞了定陶王的入京车驾,恳请王爷海涵!”
“仅凭这车徽便能猜出本王的身份,怪不得人家说天子脚下龙盘虎踞了。”他见身份被人点破倒也不算意外,上下打量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着避重就轻:“小人不过是前些天在茶楼听人说起圣上召定陶王和中山王入京一事,又见王爷这车内的皇族徽旗,根据王爷的年纪才斗胆猜测的。”说完,我袍袖一拂,伏身便要将方才的大礼行完。
“萍水相逢,不必拘礼了,谁知道半个时辰后咱们是什么光景?”他将身前的矮几推至一旁,极亲切地伸出大掌,轻轻扣住了我那只在外冻了许久而冰冷无温的右手。
我讶然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不知小哥年岁几何,可有婚配?本王见小哥殊光艳姿,实在是平生少见的如玉君子啊!”
他说话间,搀扶我的右手不仅没松开,连闲着的左手都不甘寂寞地缓缓捏向我的下颌:“本王自幼最是腻烦女人莺莺燕燕,娇娇嗲嗲那一套了,倒是像你这样的清秀小子,颇合本王胃口!”
我顿时满心错愕惶然,他的身体却忽然如同觉醒的虎豹一般直立起来,刚才还温柔捏着我右掌的手快如疾风地扣住了我的手臂,指尖径自从腕间探入,顺着宽袍大袖蜿蜒而上,直到触及那支冰冷袖箭,眼底顿时浮现一片讥诮之色。
“你……”我又怒又急,实在想不通这家伙何时瞧出我的破绽和意图的。
我用力抽回右手,仍想扣动袖箭扳机,然而门帘外一道疾风贯穿厚厚的呢帘破空而来,冰冷的剑尖分毫不差地直抵我的后颈。我全身顿时僵住,实在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头,竟有如此凌厉敏锐的剑势。
趁我分神之际,刘欣劈手夺下我的袖箭:“我那位三叔这趟倒是变聪明了,派刺客明刀明枪地伤不着我,居然懂变通之道了,打量着我在脂粉堆里长大,对你这样的人不会有防备是吧?”
“有防备又如何?”我双腿猛然发力扫过矮几,一壶滚烫的茶液顿时打翻,在侍童的惊呼声里泼向了刘欣的后背。
“慢!”刘欣一声暴喝制止提剑前刺的车夫,但我后颈一热,明显有温热的血流出,与此同时,刘欣身后高高抛起的茶壶却是沸液倾泻,大半都倒在了他闪避不及的背上。
一时间车厢里的时间宛若静止,只听得见他压抑的低嘶,身体分明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大概痛得狠了,刘欣抬手便以双指掐住了我的脸颊:“小小年纪竟这般决绝歹毒,我三叔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不死不休?”
他紧盯我看我许久,我也半丝不肯退让地与他对视,末了,他一把将我推给那精瘦的老头:“柴叔,把这小子绑严实了!”
“有本事你杀了我!”我脑子一片混乱,忽然意识到如果讓他查清了我的真实身份,只怕事情就不是杀了我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了。
刘欣高深莫测地瞥了我一眼:“杀了你不过一具尸体,有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留下你!”
2.
我被软禁在皇上为定陶王安排的行宫中足有五天,刘欣似乎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个没处置的刺客,派了他那个干瘦老头柴叔前来盯着我沐浴更衣,还命人给我特意梳妆整理了一番,我虽然满心狐疑,奈何早先见识过这老头的本事,自知技不如人,也唯有暂时摆出顺从的样子,再伺机而动。
被叫柴叔的老头领着我径自来到了刘欣所下榻的行馆正殿,刘欣正神色悠闲地跪在正殿主座。
他穿着一件紫色长衫,乌发被青玉环束得一丝不苟,容颜清俊之极。大约是背上烫伤未愈的缘故,脊背虽然挺得笔直,身板却略显僵硬,他身旁的侍童云深,还特意在他斜后方放了个大软垫。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很是满意地对我评头论足起来:“本王就知道,银红色极适合你,衬得你整个人冷凝庄重,甚美!”
我气得翻了个白眼,刚想骂街,一名小黄门忽然在门口报:“王爷,中山王车驾已到门外,常公公问您是否出门去迎?”
“不必了!”刘欣挥手,“就说我身子未曾大好,不便出门,请常公公代为相迎!”
小黄门连声应着退下,我却隐约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狐疑地着看向刘欣,却见他百无聊赖地起身,往前厅的正殿走去。
十几位身穿宫装的华服舞姬鱼贯而入,一上来,便簇拥着将我推到了刘欣身旁的小几后。与此同时,一阵丝竹之声伴着酒香缓缓响起,不多时,便见那小黄门和几名随从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进来。
他身体微胖,一身褚黄色衣袍,使得整个人巍巍如山缓缓移来。
“欣儿无状,未曾出门远迎,还请三叔见谅!”刘欣一改方才的慵懒神态,换了副温和恭谦的模样,毕恭毕敬地起身上前给中年男子行了个礼。
原来,这人便是和刘欣一同奉召入京的中山王?我一边偷偷打量这人,一边暗自揣测刘欣安排我与他相见的用意。
“唉!”中山王迅速上前将他搀起,“你一路舟车劳顿,我原想让你好好歇上两天再来瞧你,今日竟听闻你是抱病在家了。现下如何?身子可好些了?”他这话句句透着关切之意,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频频看向站在角落里的我。
“不碍事!”刘欣笑着直起身,“三叔是知道我的,父王去得早,我自幼被祖母和母亲养大,胆子自然是小一些。这次从定陶入京,一路上连着遇到三五伙游侠劫车伤人,若非身旁有柴叔,只怕早要了我的命。也怪我入京之后便松懈了,结果一不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受了些皮肉之苦,早几日怕皇上担心,只说病了,皇上也是担心我出事,前日便让宫里的大夫来瞧了!”
中山王听他提起游侠之事,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异样,但很快嗔怪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如今世道不好,你这孩子又从未出过远门,我们叔侄若一路结伴来京,也能有个照应。三叔那儿还有些上好的伤药,一会儿回府我便叫人给你送来……”
“这倒不必了,那日宫里的太医瞧过后已经开过药了,只是我遇刺这事,如今却是瞒不住了,估摸着,明儿个少不得还是要进宫去跟皇上把事情原委好好说清楚的!”刘欣说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过我的胳膊笑眯眯道:“光顾着与三叔聊天,忘了跟您介绍。”
他说话时,眼睛却片刻也不曾离开中山王:“这位便是我先头跟你提过的三叔,还不快见过中山王?”
我身子猛地一震,中山王这人自年轻时起便有娈童之癖,此刻盯着我看的眼神更是黏腻得教人作呕!这家伙之前明明在怀疑我是中山王派来的刺客,现在却这样堂而皇之将我交给他,难不成……
“这孩子与我,还颇有些不打不相识的缘分呢!”刘欣伸手,不顾我的抗议眼神,轻揉了揉我的头顶,“侄儿这些年,幽居定陶,也一直没机会向三叔尽孝,这趟托皇上的洪福,能进京面圣,还能与三叔共叙天伦,欣儿想着,怎么也得给三叔备份可心的大礼才好!”
他说到这儿,刻意回头看了我一眼才说:“听闻三叔早年便喜欢面容清俊的少年小倌,虽然比我入京只早了半个来月,王府别馆却已经设下了少君楼,集美纳清,不知道以您的眼光,这孩子如何?”
我几乎是立时看见中山王眼中燃起的亢奋,在他的灼热注视下,我油然生出一种自己片缕未着的羞耻感,当下右手不由自主便揪住了刘欣的衣角,往他身后缩去。
“咕咚”,是中山王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的声音。
“贤侄,莫不是这孩子……便是你送给本王的大礼?”
“不!”不等刘欣开口,我一把抱过了刘欣的手臂,死死挡在胸前,“我……我是王爷的人!”我一边避开中山王那狎昵的目光,一边颤声道,“王爷还是赶紧让人把给中山王备下的那份礼物呈上来吧!”
刘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俯身以极尽亲昵的姿态凑至我耳边:“怎么样?像你这种有功夫又有傲气的如玉君子,我就让人把你剥光了裹进鸳鸯被里绑成粽子,让柴叔亲自把你送去与我三叔洞房花烛,是不是比起一剑杀了你,来得有趣得多?”
“卑鄙!”我咬牙打断他的话,却见他眸底幽光一闪,忙小声改口,“只要你不将我交给这种恶心家伙,我……我晚些时候,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乖孩子!”刘欣满意地摸了摸我的头,眼底却尽是奸计得逞的得意,“来呀,把礼物呈上来!”
说话间,果然有两三个下人抬了个三尺高的大件上来,瞧着像是大件的山石玉雕之物,。
我如释重负,却蓦然意识到,这家伙大概一开始就只是拿中山王来恐吓我的,不然也不会早早备妥这珊瑚树了。想到自己刚才被吓得缩在他身后的窝囊样儿,我不由得一阵懊恼。
“说起来,这棵珊瑚树三叔一定还有印象吧?”他挥手,下人立即将那东西放在了中山王的案几前,他上前亲手揭开了上面的红布,一时间,满室光华流转,“它可是当年先帝在时,赐给父王的物件里最為贵重的一件了,如今父王不在了,我将他转送给三叔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亮如白昼的烛火摇曳下,一尊三尺高的珊瑚树安静伫立,却明晃晃照得中山王额头隐有涔涔汗渍滴滴落下。
我心头一惊,据说先帝生前,当年还是山阳王的刘欣父亲最为受宠,但先帝临终之前,众臣皆以长幼嫡庶之别为由,不愿先帝更换东宫。先帝无奈之下赌气将这棵珊瑚树从未央宫赐给山阳王,并明言珊瑚树的主人与太子在他心中地位均等。
如今,在这皇上要择蕃立储的时候,刘欣将那珊瑚树送给中山王,是想暗示中山王老实收下珊瑚树,打消对东宫之位的觊觎,还是……放弃这与东宫储位均等的宝物,甘愿将储君之位拱手奉上?
我侧了侧头,绮霞般的明艳光亮里,我身侧这男人,眸光皎洁似月,满面含笑,眼底却只见一片清辉细影,是疏密的寒凉。
3.惊吻
“两个月前,中山王以千金之利许以‘信门,要取阁下项上人头,我外祖便是信門门主!”
刘欣懒洋洋地微垂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本王久居定陶,从未招惹过什么人,除了此次入京与三叔有利益冲突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我对下死手。” 他说到这,忽然侧头看向我,“不过,我三叔若知道他一眼相中的这玉面少年便是他派人刺杀本王的重要人证,不知道还会不会用那种恨不能一口吞了你的眼神看你呢?”
“卑鄙!”我愤怒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枉生了一副春光月明的玉山之姿。
刘欣嗤笑出声:“觉得我卑鄙的话,我随时可以派人抬着一顶软轿将你送去我三叔的别馆!”
我深吸几口气才冷静下来:“我话都说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说完?”他眯了眯眼,“堂堂御史董恭董大人家的董贤董公子,竟成了江湖中游侠组织的头目,你就不准备跟本王好好解释解释吗?”
我一时五雷轰顶,瞪着他:“你……你几时知道的?”
他身旁的侍童一脸得意道:“你一口京都口音,衣饰华丽,又生得如此出格的模样,我家公子精通书画,回来之后亲自画了你的画像,命人拿着画像在京中稍一打听便知道了你的来历!”
“那日雪地中柴叔挥鞭加速带起车帘时,本王遥遥一瞥,见圣卿你身披鹤氅,迎风拂雪,宛若泼墨山水,确是美不胜收!”他虽是夸赞的话,眼底却是一片嘲讽。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竟是找不出一个词来回击,只能恨恨道:“信门原是我外祖一手创建,与董家无任何关系。我娘怕我爹嫌弃她的江湖身份,至死也不曾坦言此事。但中秋节后,我外祖病重,将信门门众三百多人托付给我,谁知接下中山王的行刺生意后,我门中连折十二名死士,皆是一剑封喉死在荒郊野外,我们明明查实你们这一路轻车简行,但派出这么多人竟连你们的边也没摸着,我这才冒险亲自行动的。此番事败只怪我学艺不精,行事鲁莽,与我爹也好,董家也罢,没有半点儿关系,你……你不可以因此连坐我董家族人……”
“你一个阶下囚,我们王爷心善,留了你的命让你活到现在便是泼天的仁慈,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王爷讲条件,真当我们王爷是纸糊的老虎不成?”云深有些气不过道。
“他如今身份特殊,被一个中山王盯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敌暗我明,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太多。对王爷来说,杀了我易如反掌,但既然知道我是信门中人,而对我下杀手的话,就算你们那位柴叔神功绝世,也架不住我信门死士隔三岔五前来挑衅滋事吧!我看他今后在京城里如何安枕?”我说到这儿愈发觉得底气足了,“今晚这鸿门宴,他不仅成功威胁了我,还对中山王敲山震虎,那句与我不打不相识,分明是在暗示我是刺杀他的游侠,中山王现下只怕正在家中猜疑不定,短时间内必定不敢再对他下手。这样精于算计的人,你也敢说他仁善?依我看,他一肚子黑心肠,早坏到骨子里去了!”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刘欣脸色绯红,直到我说完才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我,:“依你之见,本王这种坏到骨子里的人,即便此刻答应了你不追究你刺杀本王的事,还放过你的家人,将来真能作数吗?”
我一向自诩牙尖嘴利,可是对上眼前这人,竟是回回都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刘欣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却燃起两簇幽亮:“你方才说本王坏到骨子里去了,我倒想和你比上一比。”
我蹙眉,不懂他怎么突然话锋一转,眼角余光里,却见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起腰时,大约是背上的烫伤处被扯痛,脸上明显抽搐了一下。
“当日雪地初见,你假意被困荒野,向我求援,我让你上了我的车驾。请问董公子,一个是居心叵测,借故接近欲行杀戮,一个是雪中送炭,为你大开方便之门,你我二人孰善孰恶?”
“我……我们最初求救,你不是没搭理我吗?你那柴叔还险些撞死我的车夫!”
“我一路频频遇险,柴叔防范心重些有什么错?”刘欣将脚塞进床前的棉履之中,这样的寒冬,他却裸着上身亦步亦趋向我逼近,“你一心置我于死地,被我识破还不依不饶,沸滚的一壶茶浇在我身上时,是谁从柴叔剑尖保你一命?这样的我都能算是黑心肠的话,敢问圣卿,你算是什么?”
我只觉得一片阴影罩下,他的狷介俊颜已近在咫尺,黝黝眸色宛若一潭冰冷的古井水泼向我。
“我几次三番救你于水火,你半分也不领情;只不过拿你吓一吓我三叔罢了,便被你数次说成卑鄙,我如何卑鄙了?本王是真将你送去中山王府了吗?”他冷不丁伸手抚上我的心脏,“我手上若有把刀定会现下就剖了你,看看你这小子的心,是何颜色,比我能红到哪去!”
他说这话时,眼神犀利,但被酒精浇灌过的身体温暖间散发出一股幽幽酒香,让我下意识觉得危险排斥,刚想退后却被他揪住了衣领,我正想挣开,却已双脚离地,不过数步,刘欣已经走到门前,一步拉开房门,呼啸的北风顿时穿堂而来,下一秒,我已经被重重扔在了门外的台阶前。
“柴叔,将他关进柴房,没我的命令不许给水,不许送饭,他若敢大喊大叫的话,便直接将他剥光了送去中山王行馆!”说完,他回身脚尖一勾,将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跌坐在地,捂着摔痛的屁股,刚才因为他一番质问而生出的一丝心虚彻消被疼痛和寒冷浇灭。
这家伙!我刺杀他,他不生气;我不招供,他不生气;可是方才,我只是说了一句他坏心肠,他居然就这么对我!
我一骨碌爬起来,脑子一热,愤而踢门:“不过说了你两句坏话罢了,至于气成这个样子吗?怨不得你自己都说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果然性子也跟个娘儿们似的,有本事让你那柴叔一剑杀了我便是……”
我话未说完,大门忽地又被拉开,我只觉一股温暖的热风刮过,下一秒,下颌被人重重捏住,一双温热濡湿,还带着药香的双唇重重覆在了我的唇上,几乎是轻易就撬开了我因为惊愕而微张的牙关,恣意噬咬过我的唇瓣和舌尖。
一阵寒风袭来,我石化般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挣扎和愤怒都忘记了。
刘欣却在咬破我双唇后,得意地挑起眉看向我,指尖轻拭过嘴角沾染的血色,邪邪一笑:“咱俩第一回见面我就警告过你,本王不爱红装爱儿郎。下次再敢说本王像娘儿们,本王就讓你好好尝尝做娘们儿的滋味!”说完,也不管我是什么反应,他大摇大摆地第二次踢上了房门。
直至屋内烛火熄灭,天地苍茫无光时,我脑中才终于找回一丝清明,尖叫出声:“刘欣!你这个死变态!”
4.友敌
董家大门前,我最后一个走下马车,刘欣正伸手接过云深递来的我当日在雪地行刺他时穿的那件鹤氅:“关了你这些天,也看腻你这张臭脸了,你走吧!”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上却仍在虚张声势:“你别以为这样放了我,我便会感谢你,还有,我告诉你,你若是还在背地里打什么鬼主意,我劝你最好放弃。我一回去便会传话回信门,一旦我董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必定举全门之力杀了你!”
“董贤!”他难得正经地唤我,神色间颇有些看透世情的苍凉,“我始终记得那日你见柴叔驾车撞向你那车夫时,你惊愕又忧心的眼神,像头受惊的小野鹿。所以,我才一时心软,觉得你不会是坏人,让柴叔将你接上车来。可事实证明我错了。那你呢?你我相识不过数日,你便断言本王是坏人,又妄自猜测本王应该对你如何,你以为你对我了解多少?”
我茫然与他对视,蓦然惊觉,似乎从未见过眼前这人眼中有笑意抵达眼底。他孤身进京,连随从都只带了一个,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见我这样,忽然一笑,伸手替我将鹤氅披上:“本王说了放你便是真的放你,你若执意觉得我是坏人,便只当我是为自己条留后路,不敢得罪你们信门!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既然决定要接你外祖的班,执掌信门,你那三脚猫功夫,是时候勤学苦练了,不然就安安份份当个书呆子算了!”说完,他接过云深递来的披风穿戴整齐,转身便朝门外走去,再没看我一眼。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放了我?”我心头莫名泛起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是迷茫还是慌乱。
“不然呢?”他回头,玄色披风连着风帽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却依稀可见他一边嘴角高高扬起:“你该不会真以为我看中了你,还打算像我三叔一样,将你留在府中养作禁脔吧?”
我脸一红:“你这种变态,谁乐意猜你怎么想的,我巴不得以后再见不到你呢!”
刘欣隐在黑暗中的眉梢跳了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大步流星上了马车,云深亦步亦趋跟了上去,马车掉头便出了铜锣巷,只留我一人独自在屋内,隆冬的清晨,霜雾袅袅里,我却前所未有地觉得孤清起来。
回府之后,下人见我回来都松了口气,管家忙不迭地在我身后念叨:“少爷出门访友,一走便是数日,老爷这几天没少问起您的行踪呢!”
“我没事,爹回来了我自己去跟他说!”我心里有些纷乱如麻,回到自己房间后,坐到椅子上,满脑子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只觉得半点儿也猜不透那家伙的想法。
“咕咕!咕咕!”一只灰色信鸽忽然落在窗台上,我猛地想起,这几日被关在刘欣的别馆,一直没机会与信门联系,也不知门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我起身取下信鸽脚上的细竹筒,打开一看,竟是中山王通知门中,暂缓了刺杀刘欣的计划。
我松了口气,想来中山王知道刘欣对他有了防备,不想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再惹出什么事来。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管家在门口通传:“少爷,这位小哥说你有东西落在了他的马车上,一定要亲自还给您呢!”
我讶然抬头,却见云深正笑眯眯地扬着手中的玉佩:“董公子,你的玉佩忘在车上了!我们王爷说了,像你这么迷糊又马虎的刺客也是天下少有呢。”
“谢谢!”我窘迫极了,上前接过玉佩,却发现这是当日我行刺刘欣时穿戴的配饰,被他们捉住后,便由他们收去了,玉佩也不算值钱,怎么这小子还特意给我送了回来?
我正狐疑间,却见云深大大咧咧地走进我房中坐了下来。
“呃,刘叔,你先下去吧!”我挥手打发了管家,回屋给云深倒了杯茶,却发现这一贯伶俐模样的侍童,此刻正以一种倨傲又冷漠的表情看着我,与方才判若两人。
“公子可知,王爷自出生以来,定陶王府上上下下都将他视若珍宝,您还是头一个伤着他的人?”
我有些怔忡,虽然察觉出他语气不善,却也猜出他送回玉佩只是借口,前来兴师问罪才是真正目的。
“王爷这次赴京,坚持轻车简行,连随行侍从都不肯带,只让我和柴叔同行,所以临行之前,我家太后特意吩咐过我,王爷入京之后若有什么事情想得不够周全,我们做奴才的不能由着他胡闹。”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首摔在我面前,“王爷心善,不追究你的罪行,还对你如此亲善,若是我家太后知道了,势必要将你们信门连根拔起!”
“这么说,你现在的言行,都是你自己的意思,与刘欣无关喽?”我伸手拿起那把匕首,这是一柄极华丽的匕首,因为扔的力道太重,刀尖在桌上画出一道长长的新痕,刀尖闪着幽幽的蓝,一看便极是锋利,我不禁哑然失笑,“你们王爷身边有个柴叔在,我不是他的对手,才不敢轻举妄动,但你凭什么认为我要乖乖听从你一个奴才的安排?”
“董公子是知道顾全大局的人,多余的话也不用我说了。你也说了,信门老门主不久于人世,只要没有你,那些野惯了的游侠群龙无首,自会作鸟兽散!但是三日之内,董家若没有摆起灵堂,我必会将此事告知定陶太后,届时太后亲自上书向皇上禀明此事前因后果,董家上上下下有什么后果,你自个儿掂量着办吧!”他说完,缓缓站了起来,“我还得去侍候王爷,就不看你动手了。”
我低头拔出匕首用指尖轻拭了拭,刀锋尖利,吹毛断发,我心下不由得一阵发苦,脑子里正开始盘算着这几日如何布置自己的身后事,却隐约听见渐近的脚步声,那人似乎停在了院中,接着便是云深错愕的低呼声响起:“王……王爷?”
我连忙疾走两步,行至门外,果然看见他正站在我门前的廊檐外,他身后的柴叔依旧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沉默地看向云深。
“王爷!”云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两下膝行到他面前,“奴才该死,但是,奴才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好啊!夫人临行之前交代您的那些话,您都忘了吗?夫人说过的,只要能让您……”他话未说完,刘欣已经当胸一脚,将他踹到了丈许开外。
刘欣的眼中一片寒凉,向我招了招手,我不由自主便走到他面前:“你……你别生气,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我知道!”他的声音都变得极冷,夺过我手中的匕首,径自走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的云深面前,缓缓蹲了下来,“你和柴叔一个受祖母所托,尽忠尽职保护我,一个则是自幼便被我母妃调教过的,名为照顾我饮食起居,实则是母妃放在我身旁的眼线,只要我稍有什么行为不符合母妃为我订下的规矩,你便要一五一十汇报给她。但是,云深,你从六岁起到我身边,我将你视作奴才还是兄弟,你心里真的不清楚吗?母妃自幼对我严苛之极,当年我不过一时玩心大起,与小昌在池边坐了坐你便跑去告状,我念你年幼无知,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我要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我身边的人是生是死,竟要你一个奴才来替我决定了是吗?”
“王爷,您这是在诛奴才的心啊!老祖宗和夫人对您厚望如山,为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不就是盼着您有朝一日能登大宝……”
“你不必抬出老祖宗和母妃来压我,一会儿,我便让人给你收拾东西送你回定陶,不过,就这样让你回去,老祖宗和母妃必定会以为是你没照顾好我,冤枉了你一片赤忠。你就把这个拿给他们吧!”他说着,忽然一扬手,将方才从我手中夺去的那把匕首狠狠朝自己胸前插去。
“刘欣!”
“王爷!”
在场除刘欣以外的三人齐声惊呼,我因为离得较近,所以一把扶住了他微倾的身子,柴叔则飞身扑来,一掌拍开他手上的匕首,哑声道:“王爷这又是何苦?”
我跪坐在他身畔,看着他掌间汩汩涌出的鲜血,不由得一阵手颤:“你疯了?”
刘欣看也不看我,拔出带血的刀装回刀鞘,黑眸如同粹了三伏新雪,扔向云深:“回去之后,告诉老祖宗和我母妃,就说我刘欣无能,虽已成年,却还是事事都有劳母妃为我忧心操劳,论为人处世,还不如你这个奴才老辣聪明,但董贤此人,我心甚喜愿视若知己,虽知恐有后患,仍愿引为知己。本王有负她们养育教导多年栽培,心痛如绞,唯有自戕已身,自罚已过,只盼着送你回去代我尽孝,侍伺她们百岁千秋!”
他说完,一把抓住我的手,借力屈膝站了起来,我只觉得掌心之下,温热的黏稠顺着他的手糊了我满掌。
“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我怒目望向他,心下却有说不出的震动。
“柴叔!”刘欣脸色阴郁,双手死捏着我的手腕,俨然还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意,柴叔手疾眼快打晕了云深,便想将他扛起来。
“让圣卿去找董大人,派人安排辆马车和两个侍卫把他送回定陶就行了。我们自己回去!”刘欣说完,松开手自己便要踉跄着往柴叔方向走去,谁知道才刚迈出第一步,挺拔又高大的身影便如玉山倾倒般直挺挺栽了下去。
“刘叔!”我不由分说,一边抱起他便直奔我的房间,一边吩咐将他们带进来后便被吓呆的管家,“爹的那位前朝御醫的老友常大夫可还在府中?”
管家这才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在在在,正在客房收拾行装,准备一会儿就走呢。车都套好了……”
“哪那么多废话,人在就行,快把他叫来!”我急得大声吼道,管家连忙飞奔着去客院叫人。
我将刘欣抱回床上,刚想放下去却想起他背上还有伤,一时为难,只好先扯过床边斜搭的一条腰带,让他侧靠在我肩上,飞快地替他先将胸前的伤口扎了起来,大约用力过猛,打结的时候,他明显闷哼了一声,长睫微颤了颤,旋即没了声息,眉心的朱砂痣似乎都因为惨白的脸而红得妖异。
“刘欣!刘欣!”我急急拍打他的脸,心里说不出的着急,脑子里却隐隐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迷茫。
几时开始,我们的关系,竟化敌为友了吗?我明明恨他入骨,那晚被他吻过之后,曾经在心中立誓,绝不放过此人的。怎么现在……竟为他的安危生死,如此焦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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