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意浓
秋天的风最是温柔,清凉中带着桂花的甜腻香气。宣平侯府的深深庭院里,有几处挂起了细纱白帘,隐隐的肃穆浸润在这种金色小花的靡软之中,倒也不显哀色。
藜芝苑内,一身湖水蓝襦裙的少女,年纪不过十岁,正跪在院中的一棵梧桐树下,眼圈微微泛红,痴痴地看着树下那青黄的草叶。
“嫣儿?”一个狐疑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少女脸色一变,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喊道:“母亲!”
“你在做什么?好端端的却跪在地上,瞧瞧你这一身,浑似个邋遢猫……眼睛怎的了?”鲁元公主一身绡金玉带的华贵装束,面色不豫地看着脚边的女儿。
“我……我闲着无事,正在拿草叶子逗这树下的蚂蚁,不提防将草叶子甩到了眼睛里……”
“胡闹!”鲁元公主低斥一声,打断了女儿的话,“你这孩子怎的这么不省心?你是我们宣平侯府嫡出的小姐,高祖嫡亲的外孙女,当今圣上唯一嫡亲的外甥女,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怎可如那些乡野女子一般?”说完,她一把拉过少女,狠狠地瞪了一眼少女身后不远处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两个丫鬟,“主子年纪小不懂事儿,你们两个也不知道规矩吗?来呀,每人打二十大板,拖远些,莫让小姐见着受惊!”
“母亲,不要!”少女一听二十大板,立时吓得小脸发白,上前拖住了鲁元公主的裙边,“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
“三十大板!”鲁元公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着牙道。
少女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眼巴巴地看着那两个丫鬟被拖走,默默地低下了头。
鲁元公主见她学了乖,这才冲自己身后的侍女道:“带小姐回去,换身衣裳随我入宫去给太后请安!”
“又要入宫吗?”少女微讶着仰起头道,“自从父侯被高祖爷贬王为侯后,母亲与太后之间的走动也少了许多。怎的最近又忽然时常八宫了?”
“天底下母女都是心连着心,哪有什么隔夜仇。”鲁元公主素手微抬,抚了抚女儿那张粉嫩的小脸,想起今日入宫的目的,目光又炽热了几分,“你父侯说得极是,我的嫣儿过了这个年,开春就十一岁,是大人了!”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跟在鲁元公主身后,亦步亦趋地向房中走去。
余光里,树下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被风一吹,悄然隐没在了树后的草丛里……
2.莲花生
“这太液池的水果真连着宫外?”张嫣不放心地又回头问给自己领路的小宫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满意足地挥手示意她暂且退下,自己则将那藏在袖中的白色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上。
“这么些年,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您。您若是去了天上,且好生享福。待我长大,但有机会一定不拘初一、十五,清明、重阳,多多给您烧些纸钱……”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那河灯往水面上放去。
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轻咳,吓得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身子猛地蹿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转身看去。
“皇……皇上?”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刚想跪下行礼,却不防一只脚踩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双臂顿时不由自主地划动起来,整个人往身后的池子里倒去。
“小心!”刘盈低呼着伸臂去拉,张嫣也不客气,一只手牢牢地捉住了他的袍袖,竟險些拖着他一起跌入水中,好在他手疾眼快,下盘尚稳,在她裙角浸入池中时,堪堪拉着她站住了。
刘盈定定地瞧着怀中惊魂未定的少女,有一瞬失神。
她生得极美,脸上肌理光滑细嫩宛若白玉,额前覆发细碎地垂在眉上,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种天真却纯粹的轻愁。身后碧波荡漾,她亭亭而立,宛若河灯里幻变出来的水妖、鱼精一般,有着出尘的殊艳。
“阿嫣该死,险些连累皇上落水!”张嫣挣开刘盈的怀抱,“扑通”跪在刘盈脚边。
“你是……阿姐的女儿?”刘盈有些惊讶地道,
印象中,阿姐那个女儿还是在襁褓中的样子,确实打小就眉清目秀。他隐约记得自己大婚后,太子妃也很喜欢那孩子,经常把她抱在膝头“亲亲”“宝宝”地叫,回来后少不得要在他面前发几句感慨,赞她乖巧安静,极招人怜疼。可惜后来,因为姐夫张敖从赵王被贬为宣平侯,阿姐与先皇生了嫌隙,便入宫少了。细细想来,他确实很久没见到过这孩子了。
心念一转间,他哑然失笑,道:“到底岁月不饶人。你出生时,我还特意出宫去赵王府看过你。谁知刚从奶妈手中抱过你,你便尿了我一袖。谁承想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张嫣窘得满脸通红,结巴着道:“阿嫣……阿嫣彼时年幼无知……不……不是故意的!”
“我自然知道!”刘盈笑了笑,只觉得这孩子天真娇柔,性情温和,全然没有承袭鲁元公主性格中的张扬好胜,“你母亲从小是个小辣椒,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不肯吃亏,难为她竞将你教得如此敦善!”
张嫣脸色微变,低下头越发谦逊道:“母亲素日在家教导阿嫣,举止仪态不可失了皇家体统。阿嫣冒失,让皇上见笑了!
“自家舅甥,不必外道了。”他看了看她裙角在一旁拖出的水痕,随手解了自己身上的外袍给她披上。只是骤然靠近时,一股幽幽兰香萦袭而来,不浓不腻,甘甜轻淡,竞惹得他心头一荡,视线有些难以转移地定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张嫣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刘盈这才回过神,自知失态地退了一步,转头看见那摇摇荡去的河灯,问道:“阿嫣这河灯做得不错,只是非时非节的,你这河灯放的是为哪般?”
张嫣似有些许慌张,睁着一双剪水秋瞳瞅着他,道:“皇上方才说自家舅甥不必外道,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刘盈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那,我能不说吗?”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刘盈。
不知为何,刘盈深信只要自己露出半分不悦,这丫头一定会“扑通”一声跪下来请罪。
“自然可以!”他点头以示诚信,并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细柔的长发,“我在你这个年纪,正是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时候呢。今日瞧上谁家姑娘了,明日和谁家小子约架了,都偷偷揣在心里,不敢告诉太后和先帝。便是在你面前,也不敢露出半点形迹。”
听他这么一说,张嫣显然轻松不少,俏皮道:“皇上必是怕太后责罚所以不敢说。不过有心事总藏在心里也是憋闷愁苦的。往后皇上若是还有心事可以告诉阿嫣,阿嫣必定替皇上保守秘密。”
刘盈忍俊不禁,伸手在她头上又抚了抚,喜欢上指尖摩娑那发丝缎般的触感,道:“好,就冲你这片孝心,朕今后必定为你好好寻摸寻摸,找个能与你相配的夫婿!”说完,他又深深地看了看眼前这粉雕玉琢般的少女,“阿嫣颜色殊好,有倾城之容,也不知将来哪家儿郎有这福气娶了你去!”
3.春风裹
翌年三月,春风十里。汉宫内外,红缎铺路,鲜花如雨,天子大婚,轰动天下。
一个是英姿勃发的九五之尊,一个是绮玉珠颜的侯府千金。按说,是羡煞旁人的天作姻缘。可京师百姓论起此事,谁不是面带狎昵、窃声不断?这吕后一脉相承,天子舅舅迎娶了自己嫡亲的外甥女,虽说舅甥不在五伦之内,可到底辈分、年纪摆在那里。
椒房殿灯火摇曳,宫门被人重重掩上,仿佛隔绝了俗世人言。刘盈看了看端坐在床边那纤弱的小新娘,嘴角逸起一抹苦笑。
他还是太子时,与太子妃少年夫妻,性情相投。可惜太子妃福薄,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自他登基以后,太后便一直在为皇后人选烦忧,没想到左挑右选,竟选到了她的亲外孙女身上。
一开始,刘盈是打从心眼儿里抗拒的。可自他登基以后,太后对他的管束上至朝政国事,下至饮食起居,他这个君主何曾有过自主的时候?
他上前挑起大红盖头,烛光映着一张绯红桃花脸,新娘子咬着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没发现他的举动,唇上一排贝齿细白莹润惹人怜爱。
“上次见面时,我还说要为你选个好夫婿,不想到头来,竟是我耽误了你这青春正茂。”说着,他伸手替她摘下头上沉甸甸的凤冠,“阿嫣,你可怨我?”
张嫣一把拉住了刘盈的手,道:“皇上,方才那酒好难喝,辣得不行,该不会我进宫以后日日都要喝酒才可用膳吧?”
刘盈哑然失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她的头,道:“那是合卺酒,只有大婚之夜才饮,求的是乾坤和合,阴阳协调……”
他说到这里时微微一哂,心想自己是怎么了,竟和个孩子说起这样的事来,她今年才十二岁而已。
张嫣却在这时蓦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未向他行礼,连忙起身准备跪拜,结果翻涌的酒意冲得身子发软,整个人娇若无骨地倒在刘盈适时伸过来的臂膀之中。
“平日在家中没喝过酒?”刘盈转身去看她先前所用的酒盏,却见里面已经涓滴不剩,当下摇头道,“你倒是个实心的,从来没喝过酒的人,一上来就敢饮尽。”说着,打横将她抱起。十来岁的小姑娘捞入怀中,盈盈一握的腰身,轻得像一朵云,被他轻松安置到了床上。
张嫣也不挣扎,乖巧地抓着他一条手臂,道:“皇上为何愁眉深锁,可是觉得阿嫣年幼懵懂,不喜阿嫣,所以心情郁郁?”
刘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待说话,却听她接着道:“皇上莫以为阿嫣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太后从前怕先帝受戚夫人蛊惑,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所以千方百计害死了赵王和戚夫人。现下她想让皇上娶阿嫣,是怕皇上娶了重臣大将之女,会壮大外戚,无形中削弱了太后手中权柄。我则不同,母亲与皇上乃一母同胞,为了我父侯的仕途,定会唯太后之命是从……”她说到这里,刘盈再也忍不住,捂住了她朱红的檀口,小声斥道:“你这丫头,莫仗着酒意胡言,这可是在椒房殿,若是换了别处,你休想活到明朝。”
被他这么一吓,她似是清醒了些,连忙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刘盈收回手,掌心却仿佛被滚烫细腻的肌肤灼伤了一般,隐隐发热,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那你呢?你嫁与我,心中可欢喜?”
“自然欢喜!”她仰起头,醉态娇憨地抱紧他的手臂,“阿嫣知道,皇上是好人,是天下最好的郎君!”
刘盈一愣,见她红着脸,就着他的袖子轻蹭了一下,醉意迷蒙道:“阿嫣幼时入宫,太子妃常抱着我去长乐宫偷偷看您。赵王死的时候,我在殿外听见您与太后争论,看见您背过身去抹眼泪。太子妃说,您是世上最善良温柔的人,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皇上等着,等阿嫣长大,陪你看盛世繁华;阿嫣也等着,等皇上长大,长成一代……一代明君……”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忽然发现这小妮子虽醉得不轻,手上却没闲着,正拉着自己的头发与他的头发往一处扯。
“结发礼不是这样的!”他又好气又好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一把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
“方才那嬷姆说一定要将头发结好,才可与皇上长长久久的!”她着急地看了他一眼,犹不死心,低头继续与那头发奋战。
刘盈看不过,抬手覆住她的柔荑,手把手,将二人长发各剪下一绺,绾在一起,心头分不清是暖是忧,叹息着说道:“难为你,竞真愿与我长长久久,恩爱情深……我只怕我这傀儡之身,空负了你的盛情信任。”
4.椒房泪
刘盈醒来的时候,背心、额头已是涔涔的一层冷汗。
他又梦见戚夫人了,那个曾被先帝捧在手心里珍宠的倾城美人,被太后砍了手脚、剜眼割鼻,血肉模糊地坐于瓮中的样子,这是他这几年来最恐惧的一段回忆,也是他夜夜笙歌的原因。只有通过饮酒作乐,然后昏沉倦极地睡过去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心中的阴影。
椒房殿里灯火通明,空氣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张嫣脸色惨白,长发披散,正恹恹地靠在迎枕上,见他醒了,强挤了抹笑,道:“皇上受累了,要你亲自来照顾我,阿嫣心中甚是不安……”
刘盈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果然触手滚烫,便道:“热度还是未退,不过太医说了,你这是惊惧过甚,气虚失调,服药之后三个时辰左右才能彻底散热。你自己可觉得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只是有些无力罢了,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张嫣因话说得太快,又轻咳了两声。刘盈无奈,坐到她身侧替她拍背顺气,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道:“你明知道太后早就将她做成人彘,形容凄惨,连我都不忍看,为何好端端的跑去永巷触这个霉头?”
“我知道!”她低垂螓首,怯生生地道,“上次皇上喝醉了来看阿嫣,拉着我的手说起你当年亲眼看见太后对戚夫人用刑之事,阿嫣才知皇上心中如此愁苦。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太后对我疼惜有加,倘知道我被戚夫人吓病了,兴许一怒之下愿意给她个痛快,即便她不肯,我也有了借口可以求她赐死戚夫人。等她死了,事情了结了,兴许皇上就能渐渐淡忘此事。”
刘盈脸上的怒容一点点褪去,锚愕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时间竞有些恍惚。
初听闻她去了永巷回来后吓得生病,他心里隐隐有些不悦。大婚以来,他虽从未留宿过椒房殿,但并不是不喜欢她,而是觉得他们之间横亘着九年时光,又隔了舅甥名分,让她在他眼中总是宛若一朵娇嫩待呵的小花。所以,每每生出点爱根欢苗,都让他暗地里觉得自己不齿。
可眼下,就是这个让他满心惭愧怜惜的小丫头,竞信誓旦旦地想为他解忧,慰他心苦,甚至不惜亲自去看那世间惨绝的景象。
见他久不出声,她又怯生生地拉他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摇,又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可是恼了阿嫣?您别生气,以后我事事先问过你的意思才办,如此可好?”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到她身边,道:“朕看起来像是会与小丫头计较的人?”他下意识地抬手去刮她的鼻子,扶她躺好后又听她喃喃道:“皇上果然是这世上待阿嫣最好的人!”
“这又是什么胡话?”他怔了怔,道,“你母亲和父侯,对你不好吗?”
“好是好,只是……”她顿了顿,缓缓闭上眼睛,竟似睡着了一般。
刘盈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素净的脸上满是恬静,乌沉沉的睫毛覆住下眼睑,像那野地里的鹿崽子,干净又清澈,透着让人不忍伤害的纯真。
“只是我真的很想念娘亲……”她再次开口,眼中竞涌出两行泪,“不是母亲,是我的娘亲!”
刘盈身子一震,分不清是因为她这含糊如同梦呓的话,还是那两行晶莹的泪。
“母亲生下的妹妹,其实落地便是个死胎。父侯怕她伤心,恰好我娘亲早两个月生下了我,便瞒着娘亲把我抱到了她的房里。”她说到这里,掩住了自己的脸,“我不是什么先帝的嫡亲外孙女,也没有你们刘家半点血脉,我只是个低贱的姨娘所生,顶着阿嫣的身份,才有这一身荣宠。但姨娘是我父侯心中最喜欢的女人,父侯说,就算相见不能相认,我都要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我一直盼着长大以后能暗中孝敬娘亲,可到头来,她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嘤嘤的哭声,在殿内响起,压抑又破碎,刘盈只觉得一颗心都被她这软糯的抽泣声揉碎了一般,只得伸出手臂将她滚烫的身子圈进怀中,安慰道:“莫哭了,我应承你,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寻着机会,带你出宫拜祭你娘亲。”
“真的?”她一听这话,立时放下小手,明眸中泪光璀璨,连哭也忘了。
刘盈心中暗叹,到底还是个孩子,哭得容易哄得也容易,遂柔声道:“君无戏言!”
“皇上果然是天下最好的郎君!”说着,她一本正经地看他,“皇上,阿嫣既不是你的外甥女,皇上……今后可否莫把阿嫣当孩子看?皇上且等等阿嫣,等阿嫣长大,等阿嫣能做皇上的妻子,给皇上诞下子嗣……”她说到这里,涨红着小脸,竟是撑起双臂,凑过去在他的唇上重重地印下一吻。
那一瞬,刘盈只觉得脑子里电闪雷鸣,轰隆而过般,心里有根弦,无声地扯紧了许久,现下蓦地崩断了。
5.潜龙困
“听闻昨日郦郡进贡了些樱桃?”刘盈一边整理着案头的奏折,一边冲从外面进来的洪定道,“记得除去太后宫中的份例,余下的都拿到椒房殿去。阿嫣最喜樱桃,早两个月便听她念叨了!”
“皇上放心,奴才明白!”洪定连连点头,脸上的神色却颇有些忐忑。
“去帮我另取一方砚台来,这方潜龙砚里的墨是阿嫣昨日亲手替我磨的,拿来批折子太浪费了,留着朕平素临帖作画用吧!”
洪定又应了一声,命人换了方砚台,然后依旧是欲言又止地站着,也不退下。
“怎么了?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刘盈看他神色有异,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奴才……奴才是要向皇上道喜的。方才太后特意命人来通知皇上,说是皇后娘娘信期延滞近月,今日请了太医诊出喜脉,说是已有龙嗣三个月有余呢!”
闻言,刘盈手中的奏折直接失手落在了地上,他几乎要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洪听“扑通”跪在了地上,颤声道:“皇上恕罪,皇上息怒,此事……此事既然太后已经昭告天下,便……便是断无转圜的余地了,皇上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滚开!”刘盈一脚踢开洪定,几乎是冲出了未央宫,一阵旋风般冲向了椒房殿。刚一进门,便发现太后宫中的人正将一堆赏赐之物往内殿送,张嫣坐立不安地捏着裙角,显得心事重重。见宫人纷纷朝他下跪行礼,顿时如蒙大赫般扑向他的怀里,喊道:“皇上!”
他一反常态,没有伸臂回抱她,只是任由她抱着自己,沉声喝退众人,旋即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双眸死死地盯着她道:“你入宫不过半年,我怜你年幼,至今尚未临幸于你,你腹中孩儿到底是谁的?”
张嫣闻言,吓得连忙摇头,道:“没有,皇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喜脉都诊出来了……”
“是,是麗夫人,丽夫人有了皇上的骨肉了!”她捂着被他捏痛的手腕,弱弱道,“丽夫人怀了皇上的龙种已有三个月了,一直密而不报,也不知怎么,被太后知道了,震怒异常,命人捉了丽夫人去永寿宫,还要人去煮红花汤,强灌她落胎!”
刘盈闻言,刚刚因为嫉妒和愤怒而绷紧的身子,像是忽然被抽空了气力,无声地跌坐在了榻上。
“皇上你信我,我真的只是恰好去永寿宫给太后请安,见此情形替丽夫人和她腹中的骨肉求了几句情。结果……结果太后也不知怎的,就……就忽然改了主意,让人把她拘进了永寿宫的偏殿,还……还让人去前朝给您报喜,说我有孕了……”张嫣说到这里,刘盈已经发出一阵低笑。
他形容无奈又颓靡,笑容在俊颜上攀爬至嘴角,眼底却是一片苍凉。他道:“她这是从未打算让你以外的人替我生下皇长子啊!只是,我算什么呢?我这个皇上,连何时临幸哪个女子,何时能被允许留个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做主,算是个什么东西呢?”说完,他一扬手,将矮几上的一只茶碗狠狠地向地上掷去,刹那间,瓷片四散飞起,吓得张嫣一动也不敢动。
“她还说了什么?”
“太后她,令我今日起在椒房殿中安心养胎,不得踏出殿门一步。待丽夫人的孩子落地,抱来椒房殿后,那孩子便是我与皇上的骨肉,由我教养成人……”说着,她忍不住蹙了蹙眉,一把抱住了刘盈的大腿,“可我担心那孩子落地后,太后不会放过丽夫人……皇上,我自己便是被人换了个母亲养大的,实在不希望有朝一日也要养着个旁人生的孩子。不如我们再去求求太后吧,太后想要阿嫣生孩子,阿嫣便生一个,至多……”
“阿嫣!”刘盈缓缓俯下身来,半拥着她蹲在她面前,“你太高估我了,明面上,我是天子,实则,我只是太后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我如今算是看清了,她哪里拿我当她的儿子,我连她养的那只猫都不如。那只猫偶尔被她抱腻了,还能伸出爪子反手抓她一把。可是我呢?我见了她,心里便怵得慌,总想起她当日拿刀亲手残害戚夫人时狠辣狰狞的脸……你记着,无论何时,在永寿宫里,永远也别去激怒太后。从父王驾鹤西去那日起,她就不是从前那个女人了,现在的她,是一心想将天下纳入手中的太后,什么兒子、女儿、外孙女,对她来说,都不过是棋子,懂吗?”
张嫣似是被他的话吓坏了,惨白着一张小脸,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明明是盛夏,却发现他一双手却凉得不带一丝人气,眼底泛起稍纵即逝的慌乱,问道:“皇上是怕太后伤害我吗?”
“虽说你也是太后推到我面前的,可我知道,你和皇位不同,和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同,阿嫣是真的与我齐心的。我们是她用铁链囚在这巍巍汉宫中的两头困兽,这辈子注定逃不出去,所幸我们还能互相取暖,倘若有朝一日,连你都不在了……”他说到这里,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捂着胸口,艰难地张大了嘴,如同溺水般拼命呼吸,额上的青筋更是突突直跳,形容极为吓人。
“来,来人哪!皇上……皇上不好了!”
紫檀雕花榻上,刘盈仰面静卧,屋里的静神香燃得极浓。他闭着眼,却还是可以看见他的眼球不停转动,极不安分的手在空中猛地推了一下。
“皇上!皇上?”
有温柔的低唤声从睡梦外遥遥飘来,他蓦地睁开双眸,从沉沉的噩梦中挣脱,对上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美丽脸庞。
“都睡了半个时辰了,再睡就要睡迷糊了!”她一边说,一边极自然地伸手将他从榻上扶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刘盈微讶,自从当年假孕,太后命她守着椒房殿尽量不要外出后,她便越发好静了,鲜少出宫。平日多是他隔三岔五去椒房殿看她,难得见她主动来找自己。
“今日是皇上生辰,阿嫣入宫以来受皇上照拂颇多,怎么着也该来为皇上贺寿,略表些心意吧?”张嫣一边拿帕子替他拭手,一边乜斜着扫了他一眼,秋波流转,竞有几分撩人的媚态。
刘恭只觉得心神一荡,眼前这女子举手投足间已是沉稳端方,早不见了当初入宫时的稚气未脱,就连身段也越发凹凸有致。
“恭儿近来可好?”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张嫣为他系上玉带的手微顿了顿,回答:“好着呢,如今会走路了,每日在园子里玩耍,上午听闻我要来瞧皇上,嚷着要跟来见皇父。我怕他太闹腾没带他来。”
“难为你,自己都是个孩子,还要照顾个孩子!”刘盈无限爱怜地抚了抚她消瘦的双肩。
“皇上这是什么话?”她嗔怪地瞧了他一眼,“我都十四了!”
“嗯!”刘盈抬手挑起她的下巴,“阿嫣话中有话,莫非是在暗示什么?”说着,手指还极富挑逗意味地自她下巴一路滑至锁骨下,停在她胸前隐约可见的沟壑之中。眼见她俏脸飞红,他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猿意马,一伸臂将她揽到床上,叹道:“不枉我这几年金颗玉粒地疼惜娇养,当年那个巴巴地让我等她长大的丫头,如今果然长大了!”
“皇上!”张嫣又羞又急,用力想推开身上的人,余光瞥见离去前低头暗笑的洪公公,更是羞得捂住了脸。
刘盈却是满心欢喜。
眼前这人,是跋涉过遥遥时光求取来的那一瓢弱水,现今她圆润晶莹,甘甜沁香,就在他的身下,等他占有品尝,他有什么理由不随心所欲?
翻滚间,两人的身影重叠着,天青色纱帘内,隐约传出一两声婉转暧昧的娇啼伴着男子沉重的喘息,然后是濡湿的吻,直吻得她险些窒息,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只等来一声郁郁的叹息。
“果然是因果厄业,报应不爽!”刘盈伸手替她将方才被拉开的衣襟整了整,满面愧色道,“我近来……身子不太好,太医说,早年你未入宫时,我正是年少,耽于酒色到底是虚了底子,要调养个一年半载……”
张嫣目光一闪,分不清是失落还是轻松,恰好这时洪定在外面轻咳了一声,刘盈也乐得有人化解尴尬,朗声问道:“何事?”
“皇上,兵部有急报请皇上批示……”
“拿进来吧!”他整了整衣服,牵着她自床上起来,“阿嫣帮我磨墨吧!”
听到“磨墨”二字,张嫣的脸色微变,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待他忙完政务,又陪着下了盘棋,才从未央宫里走了出来,在殿门处,恰好看见一个小太监领了个太医往里走去。
她脚步微停,一双手垂在袖中,握了放,放了又握,末了,还是缓缓离开。
刘盈的身子近来每况愈下,连性情都越发狂躁暴戾起来。
“听闻宫中那位秦太医为皇上医了两次病后,因无甚起色,竞又被皇人命人将其斩首了!”椒房殿的掌殿女官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宫娥道。
“可不是嘛,这小半年来,太医署的太医被皇上杀了小半!如今太医署的人个个如履薄冰,就怕哪天圣旨室召去为皇上治病!”
“怎的太后也不出来管管此事?”
“太后现在有孙万事足,整日抱着皇长子疼瞄得很,对皇上早已不再过问!”她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屋里正举着棋子的张嫣却面如死灰。
一旁熟睡的小男孩在睡梦中不安分地踢了踢腿,张嫣转身为他将被角掖好,忽然看到他那张国字脸,心头不禁一缩,想起丽夫人被杀时那张哀恸欲绝的脸,身子不由得微微颤了起来。
像是作了什么决定一样,她起身命人备辇,飞奔着往未央宫去,结果在殿外被洪定拦了下来。
“娘娘恕罪,皇上现下龙体违和,不见任何人!”
“连我都不见?”她有些讶然。自入宫以来,刘盈待她向来亲厚,从未有任何事拂了她的意,被人这样拦在门外还是第一次。
“是!”洪定垂着头,态度谦逊,语气却不容置疑。
“放肆!”她沉下脸来,罕见地动了怒,“我贵为中宫皇后,皇上现在病中,我侍疾送药理所应当,何人敢拦?”说着,竟是趁着洪定看着她的怒容愣神的片刻,一把推开殿门,朝内殿冲去。
“娘娘!”洪定吓了一跳,跟上去还想劝阻,却听得明黄帐内传来刘盈的声音:“罢了,她既想看,便让她看看吧!”
估摸是隔了许久没有听见皇上的声音,张嫣的脚步忽然停滞不前,待殿门被洪定掩上后,仍是久久伫立在原地。
“不是想看我吗?怎的,怕我形容枯槁,面目可怖吗?”刘盈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但明显带了丝笑意。
“皇上!”她颤着声,向前走了几步,抬手缓缓掀起那珠帘,所幸,床上躺着的人依旧是她印象中的模样,清俊温和,只是消瘦了许多,脸色蜡黄,头发也稀疏了许多。
她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
“哭什么?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吗?”他瞧着她,语气轻松,无半丝責难,却让她立时惊得从床沿跌坐在了脚榻上。
“太医说,少量钩吻花粉只会让人偶有手脚麻痹无力之感,但如我这般长年累月地接触,伤了脏肺,就算是神仙也难回天。”他慢悠悠地看向她,“阿嫣,你父侯果然是个风雅之人,教你将这花毒下在我每日所用的墨中。红袖添香,销肉蚀血,端的是上上之策!”
“你……你何时知道的?”张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双唇颤抖得厉害。
“我初时一直以为,是太后终于要将我这颗弃子放手了。就是怀疑我自己,我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去的。若不是一直记挂着带你出宫祭奠你生母的事,让洪定去查清你生母的身份,听闻宣平侯府虽有三房姬妾却只有你母亲育有一子一女后,起了疑心,而后在永寿宫里听闻你母亲向太后哭诉,查到你父亲在南鼓巷还偷偷养了个外室,而这个外室竟与戚夫人生得有几分相似,也许至今我都不会把此事与你联系到一处!怪不得大婚之夜你敢说出那番话来,想必,都是从你父侯那儿听来的吧?”
张嫣看了他,心虚地低下头去,嗫嚅道:“父侯说,吕后母女心思歹毒,父侯与我娘亲明明已有婚约,却因为鲁元公主瞧上了他而被吕后赐婚。倘若不做这驸马,张家将会被满门抄斩。父侯虽无奈娶了母亲,但太后不仅没有因此重用父侯,反而怂恿先帝将我爹贬王为侯,更在戚夫人和赵王如意被杀害后,将与戚家有关的所有人都诛杀殆尽。若不是他偷龙转凤将我换作了鲁元公主的嫡女,我早已与母亲一道在南鼓巷被烧成了灰烬!”
“所以,当日在太液池畔,你放河灯是为了祭奠你娘亲?”刘盈听到这里,嘴角扯起一抹讥笑,“阿嫣,怪不得老天将你我凑作一对,原来论起为人棋子,你我二人,竟是不相伯仲!”
“你什么意思?”
“南鼓巷里,你父亲的那位外室还好好地活着,是她亲口告诉洪定,你是鲁元公主的亲生女儿,并没有什么孩子被抱养的姨娘,有的是你父侯迷恋戚夫人,求而不得,还被迫娶了个他不爱的女人。虽做了驸马,不仅没有青云直上,反而被贬王为侯,为此怀恨在心。后因太后杀了他最心爱的戚夫人,所以他决定编出这个弥天大谎,说服你母亲将你送入宫中,然后静静地等着,等着太后看见她嫡亲的外孙女毒杀她的儿子,再杀了她……”
“这不可能!”张嫣拼命摇头,惨白的小脸上残存的泪珠滚滚落下,“不可能!我不是母亲的女儿,我四岁时,父侯就偷偷告诉过我,还嘱咐我切不可让娘知道此事,否则我必定活不了……你骗我,你骗我!”说着,她攀住床沿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便要往外奔去。
“阿嫣!”刘盈艰难地伸臂,揽住她的腰,将她锁在怀中,一只手轻抚她的发丝,另一只手,颤抖着滑过她的脸,心疼她被自己生父如此欺骗利用:“乖,听我说,听我说!”
他抱着她,声音温柔得如同清秋明月,身上的气息是她这几年来最熟悉的味道。
她泪水涟涟,却还是乖乖地看着他,心里万念俱灰,又觉得天塌地陷。
“太后若知道此事,死的不只是你父侯,还有你,懂吗?”刘盈以额相抵,气息微微有些散乱,“我这些日子杀了那么多太医,就是不希望我中毒的事被太后所知。所幸太后那边有了恭儿,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可是……可是我……我下毒害了你啊!”说着,她像个闯了祸的孩子,“哇”的一声哭着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他是我的父侯,他说要为娘亲报仇……皇上,阿嫣知道,我对不起你,下了地狱我一定好好赎罪,来生当牛做马……”
“嘘!”他苦笑着紧了紧手臂,贪恋着她身上的兰花香气,从知道自己中毒到查清一切,再到坦然和她说出这些,他觉得自己仿佛度过了人生二十多年来最煎熬的一段时光。但此刻,听她撕心裂肺地说来世还他时,他忽然悟了。
也许,上一世,是他欠了她。这一辈子,该还她一命。况且,这提线木偶般的一生,说到底,除了她,也是生无可恋了!
“好孩子,听话,回椒房殿去之后,再也别来看我,以后也别再见你父侯了。太后那边,我从前告诉过你的,切不可有半丝逾矩之处。太后虽困了你在这宫中,但在恭儿这件事上也算是帮了你一把。今后不管发生何事,你好歹有个儿子。守着恭儿,万事不争不抢,好好活着……我知道,苦虽苦矣,但一想到你还这么小,我委实希望你替我好好活着……”
“不,不要,我守着你,皇上,让阿嫣守着你吧!我是你的皇后,我哪儿也不去了,谁也不见了……”她拉着他的衣摆哭成了泪人,殿外隐约有人声传来。
刘盈咬了咬牙,喊道:“洪定!”
“皇上!”
“派两个人送皇后回椒房殿吧!我乏了,要睡了。”
“是!”洪定应了一声,招手叫来两个内侍,架起张嫣便往外走。
张嫣拼命挣开,却听到他在低垂的帘帐后忽然叫她:“阿嫣!”
“皇上!”她心头一喜,以为他终于心软,肯让自己留下来。
“大婚那夜,我们约好了,我等你长大,你等我成为一代明君。你如约长大了,我却……我却……”他话未说完,忽听得帐内噗的一声,猩红的血如同朵朵梅花开在帘幕上,让人触目惊心,她双膝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未央宫中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拥向了龙床,那两个奉命要带她走的内侍却尽职尽责守地架起她往殿外拖去……
尾声
公元前188年,戊寅,孝惠帝刘盈崩于未央宫,年二十有三。时皇后张嫣,年方十四。
公元前180年,群臣共除诸吕,拥立汉文帝刘恒为帝,废黜张嫣皇后之位。公元前163年张嫣去世,终年四十岁,谥号孝惠皇后,终其一生,完璧如玉,死后与汉惠帝合葬于安陵,为史上千古独一的“处子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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