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高灿的话让我有些心惊胆战,于是我消停了好几日。等沈珣放松了戒备,我方精挑细选了一本文风相当有深度的小话本……
这可不是一般的妖艳小话本能比拟的……
这是一本将军和寡妇鏖战了七个昼夜的呕心沥血之作!连我这种老手看了都要脸红半刻。这晚,我不过读了三句,花千颜就红着脸落荒而逃。我本着不知太傅听见这种狂野的文风会不会起反应的求知态度,继续贴着沈珣的房门上念了大半页。
半个时辰后,沈珣出来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气息,看上去……就像是要弑君。
我忍不住打个寒战,但出于身为帝王的厚脸皮……不,是尊严,我装作特别自然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哎哟,太傅,这么晚还没睡,莫不是你也欲火当头?”
沈珣:“……”
沈珣的脸又黑了两分,负在身后的手还貌似捏出了声响。
我下意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着趁有退路赶紧溜。结果,还未成功转身,他就拽住了我的手腕。
我突然觉得,这剧情的发展,貌似还可以啊。按照我多年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的经验,下一步,应该是我和他深情对视,然后我挑衅他,他受不了我的挑衅,直接狂霸地吻住我!
啧啧!完全有可能!
想到这里,我挺起胸膛,略猥琐地道:“太傅,你说,这话本里有一句‘将军淫鞭东指到底是……”
我真诚的请教还卡在喉咙里,沈珣就以迅雷之势塞了一坨白色的物体到我嘴里。我被他这突兀的动作吓到,本能地用舌头将那东西顶了出来,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团棉花。
我恼道:“沈珣,你好大的胆子!朕……”是皇上啊!你尊重朕一点儿行不行?
答案肯定是不行的。
因为这货都不等我把话说完,就重新捡起棉花塞回了我嘴里。
对,重新捡起……
你大爷的,这可是落了地的!特别脏!朕是皇上啊!
沈珣根本不理会我抗议的眼神,为了不让我吐出棉花,他甚至不惜牺牲形象用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呜呜”半天,终于引来了高灿。高灿一见这场景,当即吓得腿软,也顾不上尊卑,指着沈珣大吼:“沈太傅!你在做什么?!快放手!来人啊!救驾!沈太傅要弑君了!”
沈珣动作一滞,大概这才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确实有点儿粗暴。松开手,他平静地小退一步,又恢复了往日里无波无澜的模样。
我趁机将棉花吐出来,咳了两声,喝道:“沈珣!你还真是胆大包天,是不是仗着朕平日对你百般宽容,你就能这样瞪鼻子上脸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上?你还当不当你是臣子?!”我说得义愤填膺。
沈珣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又瞥了地上的棉花一眼,说:“你的聒噪,十年如一日。现在闭嘴,尚能避免我说出更难让你接受的话。”
我:“……”
“你这是在威胁朕?”
沈珣默认。
高灿惊呼:“沈太傅,你太不知好歹了,竟敢威胁皇上?”
沈珣接着默认。
我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挥手制止了高灿,接着冷眼瞅一下沈珣,然后默默地蹲下来,将棉花捡起来,自觉塞回了嘴里。
沈珣:“……”
高灿:“……”
高灿道:“皇上,您……”
我寒意森森地望过去,高灿立刻选择性失明。沈珣见我如此,大概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转身准备回房。
我见状,急忙吐出棉花喊:“太傅。”
他身形一顿,回头特别凶地睨我。
我哽了哽:“待会儿就塞,待会儿就塞。”
他的眼神稍稍缓和。
我又道:“朕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那什么……刚才那篇文章,说实话像朕这种纯洁的人是把持不住的,可是,朕看太傅你,似乎没什么反应啊……”
沈珣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我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又瞄了他的裆部一眼,随即伸出食指去戳了戳他胯部,凝肃道:“太傅,朕应当没猜错,你还是个处男吧?”
“……”
“既然是处男怎么能这么淡定呢?”
沈珣:“别戳了。”
我:“难道真的是有什么问题?毕竟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其他男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左手抱娃右手搂妾了,可你对着朕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没有任何想法,太傅你……”
“我说,别戳了。”沈珣一字一句地警告,陡然用力捏住了我的指头,兴许情绪有点儿不受控制,还微微向上一折,然后,我俩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蓦地听到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
我愣住了,沈珣也愣住了。
半晌,沈珣放开我的手,略迟疑地问:“皇上你没事吧?”
我一脸麻木地看着弯曲着的食指,冷静地道:“我可能脱臼了。”
“……”
“啊!”我哀号了一嗓子,随后两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我和沈珣因为豆腐脑吃甜味还是咸味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提着猪肝色的裙摆跑进雨里,一边跑,一边猛擦鼻涕。沈珣在后面追着,喊着:“靖儿,你听我说!”
我摇头:“我不听,我不听,你无理取闹,你吃甜豆腐脑,你不是人!”
沈珣:“靖儿,你停下!”
“我不!”
忽然,沈珣拎着我的衣领猛地一扯,接着双手用力,将我狠狠地抵在墙上。他严肃地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什么事都可以宠你,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如果爱我,就必须爱我的甜豆腐脑。”
我哭道:“那我宁可不爱你!”
“你!”沈珣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霸气侧漏地咬牙道:“好,那我今天就让你重新爱上我!”话罢,他单手托住我的后脑勺,嘴唇用力地朝我的唇压了下来,我一惊,未及反抗,他的舌头已撬开我最后的防线,与我抵死纠缠起来。那股甜豆腐脑的味道从他的嘴中过渡,逐渐入侵我的领地。我疯了似的推搡着他,支支吾吾地道:“混蛋,你放开我,你刚刚吃了三碗甜豆腐脑!”
他抓着我不放,一边粗暴地吻着,一边说道:“我就是要让你尝尝这味道。”
我:“……”
我继续反抗。沈珣一时不慎,撕烂了我的衣裳,我听见衣服破裂的声响,只觉得自己坚决不吃甜豆腐脑的底线随风而逝。我无力地跪倒在地,沈珣顺势将我按在地上,一点一点,吻过我的肌肤。
冷冷的冰雨拍打在我的脸上,我忍不住屈辱地痛哭起来。
“皇上?皇上?”
高灿挥舞着爪子喊我。我回过神,看着已经被大夫复了位并包扎好的手指,虽然有些丑,但还算灵活。我收回手,用袖子遮住。
高灿道:“皇上,您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目光放空道:“在想把太傅按在地上狠狠地弄哭。”
“……”
高灿以一种你“这个理想虽然伟大,但看起来就很难实现”的神色觑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把一盘西瓜推到我面前,同情地说:“皇上,您还是吃瓜吧。”
我:“……”
我摆摆手,示意我现在不怎么舒坦,不想吃。高灿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思,谴着几个下人收走了桌上的点心,他跟着要出门时,踌躇片刻,还是回头说:“皇上,这几日您和太傅闹得颇不愉快,那念书的事儿,就别做了吧。”
我默默地盯着高灿。
高灿自知有些逾矩,低头解释:“皇上和太傅起了矛盾,最难受的,还是皇上,奴才不想看见皇上闷闷不乐。”
唉,真是寡亲缘情缘,坐上了世间最尊贵的位置,到头来却只有一个太监关心我。我理了理头发,从善如流地说:“自然,朕都被太傅打了,谁还敢继续念。”
高灿欣慰地抚了抚胸口。
我续道:“你去给朕找个戏班子来,不准朕念,朕就演给他看。”
高灿:“……”
高灿顿时一副“生活真艰辛”的表情。
至于找了戏班子后,我是如何挑选适合的话本,以及亲自出马指导演出的暂且不表。总之,《诱佛记》上演的那一夜,太傅府极为不平静。花千颜难得硬气了一回,浑身发抖地指着我,怒斥:“你太过分了!简直是下流!”
我也不否认,一边啃着绿豆糕,一边盯着台上的人,笑道:“那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
她一个“你”字还没接出下文,身前就挡了一道墨绿色的影。沈珣漆黑的眸子如同一汪深潭,隐藏着不可预估的狂风暴雨。他仍是十分平静地说道:“她不能,我能。从今往后,太傅府不再欢迎你,请你离开。”
我呆滞了好一会儿,还以为是幻听。
“沈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知道,且无比清楚。”
“那你还……”
他打断我:“从前你做过的荒唐事不少,却没有一件,让我像今日这么觉得……”他顿了顿。
我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无可救药。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败笔。”
晴天霹雳。
沈珣素来嘴毒,但他的毒甚少用在我身上。因为他亦知晓,别人伤我需用刀刃,而他伤我,言语足矣。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斟酌了半天的言辞,才假装大度地道:“我不和你计较,我给你个机会,收回你说的话。”
“不必。”他又转向身后人,语气瞬间柔和下来,“花姑娘,这西厢不适合你来。你执意为沈某解忧之举,沈某谢过。沈某先送你回房吧。”
花千颜霎时惊讶得张大了嘴,我也蒙了。还是花千颜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装出一副良家姑娘的模样点头。沈珣一马当先,扭头往西厢外走。我眼看着这两人就要离开,怒火终于压制不住,沉着嗓音说:“沈珣,今日你胆敢跨出这西厢半步,你我十年情谊,烟消云散。”
他的背影一顿。我料想不到,他的回答竟让我肝肠寸断。
“求之不得。”
我:“……”
许久,我道:“你为了她,竟能做到此种程度。沈太傅,你可知,就凭你方才的话,朕就能让你死上千百次!”
到了这一步,我也懒得管什么不暴露身份的约定了。花千颜听见我的自称,吓得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沈珣手疾眼快地搀住她,将她扶起来站好,才对我说:“皇上要取谁的性命,是轻而易举之事,臣也不敢反抗。”
我看着他傲然立于月下,一副毫不畏死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这十年来的种种。目光在他与花千颜中间打了个转,我突然笑起来:“沈珣,你是不是觉得这花什么玩意儿的特别柔弱,特别需要人保护,所以才能让你这样淡漠世情的人,都为了她挺身而出?”
他不语。
我拍拍自己的胸口:“那我呢?是不是因为我身在高处,总逼着自己坚强得百毒不侵,你就当真以为我一颗心可以反复践踏?沈珣,你别忘了,我也是女子,这么多年,你可有半分,心疼过我?”
他像一尊尘封的石像,不会言语。
我等了许久,等得心中热了又凉,终究还是放弃了。
我敛了最后的伤感,表情换上一脸决然,“你既执意护她,朕念你这十年的教导之恩,恕你方才之过。但沈太傅,你听好,这是朕最后一次赦免你,也是你最后一夜当朕的太傅。”
“皇上。”高灿抹着冷汗,凄凄地叫我。
我没回答,只死死地盯着沈珣:“往后,朕与你,再无关联。朕是君,你是臣,这其中分寸,你须得拿捏好。”
沈珣依是沉默。
我甩袖吩咐:“摆驾,回宫!”
……
来时没什么排场,走时自然也没什么排场。乙大壮等三个暗卫还是在暗处,明处就高灿和四个轿夫。沈珣约莫还是有些不放心,另外叫了两个下人跟着。只是我走时,他当着花千颜的面,很平静地对我说,不日他将会辞官。
我没应他此话,只留下了一个伤心欲绝的脆弱的背影。
走出数里后,高灿还在轿子外碎碎念:“皇上啊,您别太伤心了。方才太傅估计是在气头上,等这阵儿过了,奴才选几样皇上喜欢的物事,给太傅送去。”
我在轿子里瘫着。
高灿:“太傅虽说嘴毒了些,可心终究是好的。皇上您看,太傅尽心尽力地辅佐您这么多年,哪会没有情谊,只是太傅不善表达。”
我继续瘫着。
“皇上,您就别气着自己了。您的心意,太傅会明白的。”
我没忍不住,掀开轿帘探了半个头出去,“高灿,朕还没发现,你这奴才,对太傅的感情很深刻啊,居然一个劲儿地为他说话。”
高灿生怕激怒我,立刻澄清:“奴才不是向着太傅说话,奴才心中只有皇上一人,要向,也是向着皇上。只是奴才跟在皇上身边的时间长,知晓皇上对太傅的感情。”
我摸摸下巴:“你还挺能说的。”
高灿看我的表情不对,疑惑道:“皇上,您怎么……”
“怎么不伤心是吗?”
高灿想了想,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
我伸出手指在他油光满面的脑门上敲了敲,似笑非笑:“你懂什么,你也知道朕和太傅有十年的感情,岂是这么一个小妖精就能钻空子的。”
高灿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皇上,您和太傅这是在……”
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立刻心领神会地捂住嘴。我眯眼笑了笑,对这厮的机智还是很满意的。望着前方,我道:“快入城了吧?”
“是。”
“去东城的子午巷吃碗馄饨,顺带给太傅捎一碗。待会儿悄悄回转太傅府,从后门入,懂朕的意思吗?”
高灿笑得一脸褶子:“奴才懂。”
“嗯。”我又缩回轿子里,优雅地瘫着。
到了东城,已是亥时末了。晃都未设宵禁,是以这会儿夜市里还有不少人,不过多是诗兴大发的世家子弟,三五一聚,抑或是有钱人家的风流公子哥,带着风尘味儿的姑娘,正在寻欢作乐。
灯影绰绰,好不热闹。
高灿护着我在馄饨摊上找了个座位,又招呼着轿夫和下人在我边上围成一个圈,作保护的姿势。我摇了摇头,随他去了。这馄饨摊因味道好,在晃都很是出名。平日来此,能遇上不少朝中熟人。我一边听着左边桌的男子跟姑娘调情,一边听着右边桌的青年们头头是道地评论着朝中大事,觉得甚是有趣。
其中有人道:“哼,谁不知道太宰裴林狼子野心,现在他在朝中只手遮天,若不是太傅沈珣,北曌皇族如今姓什么,还是个未知数。就说不能让女人掌权,女人做事没有半点儿比得上男人,本身就优柔寡断,容易为情所困,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是裴林这种老狐狸的对手。”
高灿一听有人说我的坏话,二话不说就想卷袖子大干一场。我将他挥至一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北曌崇尚言论自由,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更何况,若我连这种话都听不得,我这皇帝也不必做了。
我悠然自得地吞了个馄饨。
一群人附和着那个说话者,讨论得热火朝天。大多都是说我没什么能力,我听得也不恼,只当消遣。
这时,几桌人里忽然冒出个清冷的声音:“呵,无能?女帝长孙靖若真是无能,这天底下,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有能之士。”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半数以上的青年的围攻。
“你是何人?你懂什么,你也不看看,现在朝中是什么情况。裴林大肆揽权,沈珣势单力薄,近日女帝还因不敢拂了裴林的意,让裴林的侄女与沈珣结成姻亲,不久的将来,女帝势必被架空,长孙家的基业,就要毁在她手里了!”
“不错。听说她整日只知恋慕沈珣,追着沈珣跑,对朝中事一向不上心。我在宫中当值的表哥说,她已经连续两日没有上朝了。”
“这样的皇帝,能把皇位坐安稳才是见鬼!”
高灿在一旁听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我却觉得这几人分析得还不错。换作我是旁人,也会对自己嗤之以鼻。
待大部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道尽,那起先替我说话的人方举起茶杯,缓缓呷了口茶。
“启明二年,江扈一带三月无雨,旱情蔓延,颗粒无收,饿殍满地。长孙靖责令当地知府开仓放粮,谁知十万石米不翼而飞。其后牵扯甚广,长孙靖斩户部,囚重臣八人,后让新晋状元文承泽运粮至江扈,方解危情。”
众人听见他这话,纷纷沉吟起来。但很快就有人反驳:“凡是当权者,在天灾之下,都会做这些事。女帝做得也不算漂亮。”
男子并未与此人争锋,续道:“启明五年,渝州峡坝决堤,长孙靖当夜赶赴渝州,命工部带头控制水患,迁走百姓数千人,致此次伤亡人数大减。其后更是斩杀相关官商数百人,无一人错判。”
众人:“……”
“启明六年,南海贼寇四起,民不聊生,长孙靖派卫国将军岳明瀚点兵一万,清扫南海周边,不过四月,海清河晏。”
“那也是岳明瀚将军领兵有方!”坐在男子对面的灰袍青年不屑道。
男子原本举起茶盏的手顿了顿,头似是微微一抬。他背对着我,使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观那灰袍青年突然面无血色的模样,猜想此人的目光怕是有些凌厉。
“岳明瀚,呵,阁下是否忘了先帝在位之时,北疆动乱,岳明瀚领兵三万却一败涂地之事?”
“这……即使如此,那也定是太傅沈珣在背后出谋划策!”
“沈珣……呵,沈珣……”男子莫名露出几分嘲讽与危险。我凝眉一觑,就见他饮了口茶,接道:“那时沈珣正闭门出科举试题,若非长孙靖兵道过人,岳明瀚岂能四月便大获全胜?”
这话道尽,方才还闹腾一片的馄饨摊顿时鸦雀无声,连左边调戏着风尘女子的男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我眼见一干汉子憋得满脸通红,想挑刺却又找不到突破口,窸窸窣窣,良久后,终作鸟兽散,各自离去。我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将目光放到替我说话的男子身上。
他身形颀长,身穿黑色长衫,袖口和衣袂处绣有暗红卷云纹,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股子非凡之气。
若是真正的有识之士,结识一番也无不可。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启口道:“公子。”
闻声,那人微微侧头,可惜角度刁钻,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
我道:“方才听公子一席言语,见解很是独到,甚合我意。今夜这茶水,不若由我请了。”
他似是想了一下,冷声道:“有机会。”
说罢,他放下一锭银子,兀自起了身,朝前方的一条小巷负手而去。他的步子迈得极其悠闲,不知为何,脚程却很快,不过须臾,便不见了踪影。乙大壮从另一边挤到我的身侧,小声道:“皇上,此人是高手。”
“哦?”我挑挑眉,“厉害吗?”
“嗯。”
我回头瞅了乙大壮壮硕的胸肌一眼,“你能不能正面怼他?”
“唔……应该……不能。”
我:“……那加上丙大壮和丁大壮呢?”
“估计……也不能。”
“那你们还放他走?”我拍桌,“这种人要么拉回来编入暗卫之列,要么就群殴至死永绝后患,你不知道吗?!”
乙大壮委屈道:“皇上,我们也想群殴,可……人手不够啊。”
我心塞地挥了挥手:“去去去,真没用。”
乙大壮悲伤地跑远了。
我吃了一碗馄饨,又给太傅捎了一碗,在城里溜达了一圈后,才慢慢悠悠地坐着轿子往太傅府去。按照计划,我和太傅这出戏一演完,花千颜恐怕就会大张旗鼓地乘虚而入。这饵已抛出去,等不了多久,便会有鱼儿上钩。这一回,我和太傅是铁了心要从花千颜嘴里套出点儿裴林的破绽来。如此,也好控制这老狐狸。
我这厢算盘打得噼啪响,轿子外,高灿因知道了我和太傅是在做戏,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兴致高昂时,还哼起了小曲。我正配合着他那不全的五音打着节拍,忽然,听到他的嗓音转高八度,紧接着,是一声变了调的惊呼:“皇上!太傅府!太傅府……”
我不满道:“大半夜的,你号什么,太傅府怎么了?”
“太傅府……走水了!”
我浑身一震,轿子还没落地,便一个箭步钻了出来。我脚下不稳,踉跄了好几步,手里拎着的馄饨溅出滚烫的汤汁我也毫无所觉。
眼前,是熊熊大火,几乎照明了半边天。太傅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在咋呼着、哭喊着。打水的、救火的,乱作一团。脑袋里像被人重重地砸了一拳,空白了片刻,待缓过神,我冲上前抓着一个打水的下人问:“太傅呢?”
下人兴许是被吓坏了,看看着火的内院,又看看我,脸上满是焦急和恍惚:“皇上,皇上……”
我揪着他领口的手一紧,声调拔高:“朕问你,太傅呢?沈珣他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太傅……”下人一抖,好似这才神魂归体,“大人……大人他把花姑娘送回房后,便早早地睡下了。奴才……奴才不知道……”
我眼前猛地一花,禁不住趔趄了半步。高灿上前扶稳我,也是急得满头大汗。
“你……你们这群没用的,没把太傅大人救出来吗?”
下人四处看看,又看回我,摇头。
高灿一边数落下人,一边安慰我:“皇上您别急,乙大壮他们已经入内查看情况了,想必待会儿就能将太傅大人完好无损地带到您面前来。”说完,他又去骂那下人。我耳朵里嗡嗡直响,几乎听不清旁边的声音,满脑子都是沈珣现在在哪。我抬起头,望了一会儿火势越来越烈的西厢方向,牙一咬,脚一跺,推开高灿,夺了一名下人捂嘴的绢帕,冲进了火海。
身后,是高灿声嘶力竭地呐喊:“皇上!皇上您快回来啊,皇上!”
入了府门,府中景象已与平日截然不同。火苗迅速延烧四方,几乎没有一处可落脚。门上的横梁被烧得“吱呀”作响,不出半刻,便会落下来断绝生路。我放眼望去,到处是疲于逃命的人。我眼睛泛红,皮肤被炙热的空气烘烤着,理智告诉我应该退回去,可感情不容我这么做。我摇了摇头,只能任由自己的情感支配行动,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西厢。
我离开太傅府时是酉时三刻,如今,已是丑时过后。太傅府正厅前有三口水缸,平日里是蓄满水的。若是走水之势发现及时,凭那三口水缸,是完全能止住火势的。可眼下,三口水缸,均无一滴水。
这是有人故意纵火,且定是太傅府上的人。能倒掉水缸里的水,能瞒住所有下人在府中放火,还能算准我回宫的时间。
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些年,太傅处处与人结仇,因着我的恩宠,这些人才不敢随意对他下手。而今我与他决裂的消息一传出,这些豺狼虎豹便现了原形。千算万算,竟算漏了这一招。我悔恨不已,只觉胸腔里被怒火盘踞,嘴唇险些被我咬出血。
好不容易七转八转跑到了西厢,我一面喊着沈珣的名字,一面往他房里去。就在快要踏上石阶时,忽然,四个遮头掩面的黑衣人从他房里破门而出。我顿时一怔,停下了脚步。那些黑衣人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时候还有人往大火里冲,看见我,也是稍稍愣神。
我首先反应过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对太傅做了什么?!”
四个黑衣人不答。
我往房中望了一眼,不见沈珣的踪迹,又望向这四个黑衣人手上锋利的兵刃,只道沈珣的情况恐怕不妙。我沉声道:“今日,若太傅少了一根汗毛,朕就把你们千刀万剐!”
四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凝。
我又道:“回去告诉裴林,沈珣无事,他便能活着。沈珣若有差池,裴家从此绝迹!”
中间稍高的黑衣人睨了旁边的同伙一眼,开口问:“女帝?”
那同伙点点头:“应是。”
一男一女说完话,随后同时看向我,原本没什么杀气的眼里陡然戾气丛生。我心道不好,不易察觉地后退了半步。那高个子的男人向我走来,手里的剑下意识地举高了半分:“今日原本只为取沈太傅性命,没承想,女帝会折返。既然如此,那便……请女帝留命吧!”
我一呆,根本没料到裴林这孙子居然敢弑君。当即一边寻思退路,一边端着架子怒道:“就凭汝等宵小,也妄想要朕之命?退下!”
这话本就是说来吓唬这几个人的,此时太傅府乱作一团,根本没有人会来火势最猛的西厢,我出宫时又只带了乙大壮等三名暗卫,他们方才进府查看太傅的情况,现在恐怕无法及时赶来护驾。而这几个黑衣人明显是不要命的,根本不惧我的恐吓,利刃一晃,顷刻就向我刺来。
我长孙靖素来是思想上的巨人,武学上的侏儒。这会儿想躲不能躲,想跑不能跑,只能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四柄利剑直取喉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喧闹中忽然传来一个异常清冷的男声:“她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尾音一落,只见眼前绿光一闪,四个黑衣人的剑尖顷刻偏了方向。我双眸一闭,再一睁,便见原先要取我性命的兵刃只割断了我一缕鬓发。鬓发落在脚边,被火苗烧成了灰烬。对面四人的惊讶也不下于我,尤其是看见阻了他们杀招的不过是片片落叶之时。
一时间,西厢里冷风席卷。方才说话的人以一种天人之姿风华无匹地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身侧。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熟人。黑色长衫,袖口和衣袂有暗红卷云纹。他负着双手,如墨的发在风中微微扬起一道弧度,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无比摄人心神。他这次正对着我,我看清了他脸上的铁面具,只露出轮廓精致的下巴和凉薄的双唇。那双深邃的眼在面具后看了看我,不明为何,我竟在一刹那感到一股凉意浸入了四肢百骸。他又看向对面四人,轻佻地道:“现在,你们是要选择继续杀她,还是在我未动手时,尽量逃?”
说着,他又靠近两步,与我肩头抵着肩头,低头凝视我。
我满心焦躁,对他这种自来熟的举动并未放在心上。黑衣人思考了片刻,眼神相交,最后仍是决定一搏。身旁的男子稍稍抬头,闲散地将我往后一揽,单手出招。
我见过不少武学顶尖的高手,比如范荣,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那是一种摧山裂地的豪气;又比如乙大壮等暗卫,擅长各种刀兵之道,常常在对方还未有所防备时,便已将其格杀。当然也有江湖之流,潜行、暗杀无一不精。
但我从未见过如面前人这般的武学格局,明明招式简单朴拙,看起来异常好攻破,偏在他人全力一击时,反破其命门,且招式暗地里狠辣阴毒得紧。不过十招,四名黑衣人已死其二,皆是被他借力打力地卸去了一手一脚,一人被剑从嘴里直通后脑,另一人的天灵盖被击碎。余下的二人见双方实力差距着实太大,互相递了个眼色,想要撤走。面具男子似是早洞悉了他们的意图,在两人还未行动之前,踢起地上的长剑,剑柄恰好击在一人膝盖上,我只听得一声令人胆寒的骨头裂响,那人就应声跪下。
我面前的人依旧立在原先的位置上,像在吟诗作赋:“选错了,就要付出代价。”他转向我,探手捋着我方才被割断的鬓发,“这割发之罪,你想如何处置?”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和我说话,目光茫然地在他和两名黑衣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就在这时,黑衣女子搀起地上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白色粉末,向着我们一撒,趁势逃走。面具男子见状,手疾眼快地把我的头往他胸前一摁,护着我,并用极其低沉的声音道:“别睁眼,这是石灰粉。”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寻常男子敢与我这般亲近。我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松开我,低下头,好似在笑:“这么大的火,普通人逃命尚且来不及,唯有你,偏往这火中央来,值得吗?”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正事,闷头就要往沈珣房里冲。这人蓦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回扯了半步。我转过头,喝道:“放手!别以为你方才救了朕,就能对朕无礼。”
他的手一紧,随即一松,嘴角浮起些许不合时宜的戏谑:“架势满分,可惜,用错了地方。”
我:“……”
我大怒:“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他反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
我确实不知道,可从眼下的情形看,我觉得我在和一个不想活的人说话。我正要发威,他却望了沈珣的房中一眼,轻飘飘地说:“你要找的人,不在房里。”
【小喇叭】《朕和太傅玩套路》就连载到这里啦,长孙靖遇到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谁呢?他和沈珣又有什么关系呢?答案真的让人好意外!喜欢本书的桃夭们,可以去微博上调戏本书的作者@君素萌CRY 哦,而实体书也在紧锣密鼓地制作当中,希望能尽早与大家见面!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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