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不想当厨师的烧火丫头不是好媳妇!更何况掌勺大少爷如此英俊迷人!少爷饿了吗?挑食不愿意吃饭?吃我呀!
一 所谓追求
我爹是个烧火的,他虽然是烧火的但他很有职业素养,比如他从不碰馔汇楼后厨的东西,甚至盐罐子倒了都不扶,他说那超出了他的职业范围。
诚然,我女承父业,也是烧火的一把好手,却是活了十六年,菜刀都不曾光明正大地摸过一次。我爹说,我要是敢做菜,他就敢把菜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对我做饭这件事这样抵触,因为从小到大研究菜谱是我最大的兴趣爱好。然而每次我爹看见我做饭,都会将我毒打一顿。我曾哭着问过他,为什么不准我做这一行,他沉下脸,冷着声音告诉我:“因为咱们家不许!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宋家再不能出一个庖厨!”
但我觉得祖宗们早已作古投胎,哪有闲心降罪于我?于是,巨大的热爱驱使我继续偷偷做菜,做完之后我都会给馔汇楼周围的流浪狗吃……毕竟狗是不会向我爹告状的。然而在流浪狗们长得滚圆流油时,悲剧发生了。馔汇楼所在地秋山道已经成了日租界。
中国的天津,要生生划出一块地盘给外国人居住,国民甚至不能随意出入。有着百年历史的馔汇楼不得不搬出秋山道,搬到福岛街。因为再有两日,此处便是日本人的地盘。
馔汇楼的大少爷薛幕站在风里,最后一次仰望那栋古朴的建筑。短工们正吆喝着把“馔汇楼”的金字牌匾摘下来。他静静立在那里,身形笔直,像棵倔强的松树。东西都搬走后,他点了一把火,把有着三百年历史的馔汇楼旧址烧得一干二净。
他大约是宁可烧了这里,也不愿意让这里成为日本人的餐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藤原左之助,那时我还不晓得他是日本怀石料理的大师,只是惊觉世上居然有如此矮小猥琐的男人,简直和我们大少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藤原左之助微微一笑,蟑螂须一般的小胡子颤了颤,我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他行了个礼,看着大火中的馔汇楼,用生硬的中文说道:“薛君,我还想着带礼物问候你,不巧碰上了这样的事,真是抱歉。”
他使了个眼色叫身后的仆人端礼物上来,我抻脖子看了看,好像是一些草药。然而薛幕看到这些东西时脸色就变了,他紧咬牙关在风里颤了颤。藤原左之助笑道:“希望这些草药对薛君有帮助。”
我问我爹:“大少爷病了?那鬼子什么意思?”我爹没说话,脸色也变得像薛幕一样难看。
就在藤原左之助转身时,薛幕冷声道:“藤原你记住!我不会屈服于你卑劣的手段之下!中国菜永远胜于日本!”
“那就拭目以待,我看一个失去味觉的人如何得胜!”
我的心“咯噔”一声!
薛幕……失去了味觉?
二 所谓撰汇
很久以前我曾问过我爹“馔汇楼”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一脸骄傲道:“钟鼓馔玉不足贵!这个‘馔字是美食的意思,馔汇馔汇,就是天下美味汇聚于此的意思。”
我说那就叫“好吃楼”呗,通俗易懂,叫什么“馔汇楼”这么拗口?
我爹深深地鄙视了我的无知与庸俗。
即便我再无知庸俗,在大少爷面前我也会试图装成文静有才华的样子。大少爷薛幕是薛家独子,薛家最厉害的当属满汉全席,那是昔年老太后都叫好的惊世之作!其中有南菜五十四道,北菜五十四道,那是乾隆年间满人与汉人两位绝世大厨珠联璧合所做的盛筵,然而如今大部分菜品早已失传。薛家老太爷当年是御膳房的总管,他将这些美味的做法一道道记录下来,是以当今世道还能原原本本做出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的只有薛氏一家。
薛幕七岁跟掌勺大师学艺,十九岁就已经将满汉全席所有菜式的做法谙熟于心,自幼便被誉为天才。一般的厨师都长得肥头大耳,薛幕则完全不同,他身材匀称修长,清俊得不像话,如同海棠花落地成的精。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找我。
薛幕带着狗食盆,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庄肃,他认真道:“这盆里的菜是你做的?”
我满眼惊悚地看着他,眼见我最大的秘密要被告知天下,我爹会用锅铲将我生生抡死时,薛幕低下了头。他在我面前深情地嗅了嗅狗食盆里的剩菜道:“这干锅土豆片刀法工整,火候掌握精准,若不是我丧失味觉,我定要尝尝。”
我敬仰薛幕那崇高的职业道德素养,他的表情那样深沉,低垂着眉眼满面沉醉,仿佛他拿的不是狗食盆而是朵香水百合。
“这不是我做的……”我想赶紧扯个谎,结果薛幕看都不看我一眼道:“我观察你很久了,宋北北,你是天才。也可能是你的家族,世代流着天才厨师的血。”
嗯?我刚想问他什么意思,他却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一般,皱眉咬了咬嘴唇。殷红的唇色简直如同樱桃肉一般,还有那立领云锦衫下的锁骨泛出剔透的光泽,仿佛是上好的猪排骨。
就在我两眼桃心泛滥时,薛幕突然弯下腰作了一揖,我心下大惊,想出手拦他,却听他颤声道:“就算是请你救救馔汇楼!我已经失去味觉,再不能胜任主厨之职,满汉全席不能在我辈之中没落失传……”
他为了延续满汉全席,向我一个烧火丫头作揖,又准备将毕生所学教授给我一个外人……我颤了颤,没有拒绝。
都到了这种地步,纵使我爹拿着菜刀逼我,我也要舍生取义了!
三 所谓诱惑
薛幕要手把手教我做菜。
此时的我浑身僵硬,因为薛幕就站在我背后,声音软糯温柔道:“把这个荷藕切片,再拌上糖醋和桂花酱,这道菜便成了。”
薛幕的气息如同蚂蚁一般在我颈间游移,我竟觉得自己如同进了蒸笼一般,浑身热得要命,酥麻瘫软,切的仿佛不是藕片而是云……
“下刀用力些。”薛幕道。
我赶紧回过神来,努力点头,结果“嗷”的一声惨叫……薛幕一把拉住我的手道:“你是要切菜还是切手指头?”
薛幕满脸心疼地将我血流不止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他轻声道:“要是发炎,那就糟了。”
他修长的睫毛自我手腕上划过,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股股袭来。我颤了颤,手不再出血,脸开始要出血了……
薛幕神经极其大条,将我的爪子包扎得如同熊掌一般。他看着我包好的手掌,叹息一口气道:“你今日不用心。”
我一愣,以为他要责罚我。毕竟两日已过,我连个凉菜都弄不好。然而他只是低声叹息道:“是我将你逼得太狠了,我将自己的无能迁怒到你身上,这是我的不对……”
“不不不!不是的!”我没想到我居然会这样害怕薛幕失望,登时跳起来道,“大少爷,你相信我!这几日的情况,再不会出现!”
是以第二日,我将一盘晶莹的藕片放在薛幕面前时,他惊呆了。因为只过了一夜,我所做的两盘菜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至于原因,我再清楚不过。
薛幕简直就是移动的春药,只要他在我身边,我这一颗春心就会醉得东倒西歪。别说是菜刀,就连盘子都端不稳……好吧,我承认我没出息,然而的确是这厮太过完美。
于是那之后,馔汇楼声名鹊起,一个身份成谜的人一夜之间晋升为馔汇楼主厨,一百零八道佳肴再一次出现在这个中餐已经日益没落的年代里。薛幕答应我不会暴露我的身份,并帮我一起瞒着我爹。然而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日我烧火的爹直奔后厨当场捉奸……嗯,捉人。据他后来讲,当时他看到的就是一副缠缠绵绵的画面:英俊的大少爷拥着小厨娘洗手作羹汤,除了厨娘长得寒碜了些,一切都很唯美。
然而他并没有被这幅唯美的画面打动。我爹看见我做菜登时心头火起,拿起烧火棍就往我身上抡!一边抡一边骂道:“我就知道那些菜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做的!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一行!你不能做这一行啊!你这是违逆先祖!愧对黄泉之下的祖宗们啊!我打死你个兔崽子!”
薛幕紧紧地护住我,那烧火棍就生生打在他身上。我爹自知打错了人,死死咬住牙道:“大少爷,我们这就辞工。兔崽子你跟老子滚回家!”
“我为什么不能做菜!?”终于,隐忍了数十年的话就这样倾泻而出。我泪流满面地看着我爹道,“爹,我从小就喜欢研究菜谱。可为什么你看见我做饭就要打我呢?这究竟是为什么?”
“北北,不要再问了……”薛幕沉声道。
我爹再没忍住,痛苦地喊道:“傻孩子,你知道吗?我们宋家因为做菜,被灭了九族啊!”
四 所谓血债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爹为什么如此抵触我做菜。
我的祖爷爷、太爷爷、爷爷,自乾隆年间,一直是御膳房掌勺大厨。宋氏一脉,几乎出全是大清的天才厨师。
最辉煌的时候要数乾隆爷在世之时,祖爷爷凭着一道犹如传说一般的“上汤白菜”在御膳房几百号厨师中拔得头筹!乾隆爷龙心大悦,赐给祖爷爷一把镶鸽血石雕龙纹的黄金菜刀!这在当时是一段佳话。
自此之后,宋氏代代出名厨,然而这其中免不了同行妒忌,小人怀恨。终于,到爷爷那辈时,宋家出了事。那是慈禧年间,有人趁爷爷不备,在爷爷呈给老太后的龙鳞凤角汤里撒了一把石灰。
老太后大怒,在宁寿宫将汤碗摔了个粉碎,灭了宋氏九族。宋家仆人顶替了我爹,他才得以逃出生天。那一年,他七岁。
爷爷在临终前发下遗誓,宋氏代代,再不做庖厨,若有违者,悖逆先祖,天诛地灭。
我听完之后,无力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崽,你要做什么都可以,爹不干预。可你真的要做那违逆先祖,大逆不道之人吗?”
我脑中一片空白,失神地跪在地上。天色苍茫,有雨水打在我身上,我却不觉得冷。
最终,我颤声道:“爹,我愿意。”
我爹悲哀地看着我。
我说,做菜是我此生最大的爱好,或许我再不能对一件事爱得这样深。也许我这样太过自私,可我真的喜欢,为了这份喜欢,刀山火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我爹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苦笑道:“真是我宋家的女儿,这倔性真是祖传。”
次日,他便留书一封,说是回了老家。
薛幕看我一整天都像得了癔症一样,焦灼得不行,便道:“北北,走,我们看戏去,散散心。”
我就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被薛幕从头到脚打扮了一番,然后将我推到镜前,我随意看了一眼镜中的女人……险些吓背过气去!镜中的女人身着大红袄,下穿绿棉裤,插着一头菊花,形同花盆倒扣在脑袋上!惨白的脸上两坨荷包蛋一样大的胭脂,毛毛虫般的眉毛衬着嘴角的媒婆痣,这身打扮恐怖得几乎不能用语言形容……
薛幕在我身后一脸坏笑道:“怎么样?精神了没有?”
我说我要神经了。
薛幕“咯咯”笑了起来,最终抱着肚子滚成一团。我面无表情看着他道:“大少爷,你把我祸害成这般模样,你见了不害怕?”
薛幕笑着道:“不怕啊!我喜欢得。”
嗯。
嗯?
薛幕他说什么?!我瞪大眼睛,看向那个笑得打滚的青年,咦,人呢?!
似是一瞬间,他就绕到了我背后,环住我笑道:“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五 所谓欺压
此时的天津卫已不复昔日繁华,各方军阀势力混战于此,只不过面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繁华昌盛。
薛幕牵着一脸呆傻的我,在街上遛弯。
他的手掌宽阔微凉,因长年握刀而生出的老茧摩挲着我的手心。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突然希望这条石板路能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最好长到要一辈子才能走完。
戏楼里咿咿呀呀,薛幕将一块梨脯塞进我嘴里,满脸甜蜜地羞赧道:“好吃吗?我腌的。”
我“吧嗒吧嗒”嘴诚实道:“糖放多了,有点儿硬,腌渍也不是特别入味,嗯,一般吧。”
薛幕白我一眼,道:“事儿这么多,爱吃不吃!”然后夺过我手里啃了一半的梨脯扔进嘴里……
“大少爷……”我想说这块梨脯我刚刚咬过,你不嫌弃我我很感动,可是你看看戏台子底下这么多人呢,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伤风败俗……谁知薛幕眉头一挑,叼着那半块梨脯在嘴里,半眯着眼睛,含糊而霸气道:“想要?自己来啊?”
“……”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旋即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紧接着是一大堆我听不懂的如同鸟语般的日语。我和薛幕向那里看去,只见一个小戏子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她面前是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艳丽的和服上有一大摊茶水渍。她旁边坐着个脸色十分不好的日本男人,我看了几眼,那矮小的身形和猥琐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眼熟……
藤原左之助!
薛幕的呼吸徒然变得紧促,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藤原左之助为了挤兑中国本土餐饮,使日本料理进军中国餐饮业,使出了最下流的手段。他以交流心得为名将薛幕骗到他府上,在给薛幕的茶汤里下了毒。终于成功地将秋山道百年不倒的馔汇楼挤走,也使薛幕失去了味觉。
就看丫长得这个孙子样我都想把他手刃了!
他身边的日本女人看都不看,扬手就给了跪在地上的小戏子一个耳光!此时天津卫日本人横行,督警根本不敢管这些日本人。那日本女人见和服脏了登时怒火滔天,用生硬的中文道:“过来,你,这里跪着。”
她指着的地方,有一堆碎瓷片。
那满脸泪水的小戏子哆嗦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早已躲到一旁的戏台老板,咬了咬嘴唇,颤抖着往前移了移。
“住手!”就在小戏子要跪下时,薛幕一声大喝。
“你的和服多少钱?我赔给你。”薛幕走过去,看着那一脸惊愕的日本女人冷声道。
笠山小百合刚想反驳,就被一旁的藤原左之助制止了。
笠山小百合愣了下,赶紧低下头向藤原左之助鞠躬。藤原笑了笑道:“没想到薛君如此怜香惜玉。薛君身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准夫人吗?”旋即藤原老贼深沉地看我一眼。
虽然我依旧很讨厌他,可他说完这话之后,我突然就觉得他顺眼了许多……
薛幕却变了脸色,一下挡在我面前,沉声道:“她只是个普通的厨娘。我们的恩怨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再后来藤原左之助很“宽宏大量”地放过了跪在地上的小戏子。大家旋即装出一派和睦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的样子,看戏的看戏,喝茶的喝茶,实则都竖着耳朵听着这两桌的事。那场戏还没看完,薛幕就将我拉了出去。他走得很急,头也没回便蹿出几条胡同,终于在我气喘吁吁的时候停了下来。
“藤原注意到你了。”薛幕自责道,“我太欠考虑,不该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把你带出来。”
“哈!他注意便注意!我才不怕那老贼!”我一脸无所谓地安慰薛幕道。
薛幕突然一个转身,死死地抱住了我。
他说宋北北,你绝对不能出事!为了馔汇楼,为了满汉全席的传承,更是为了我,你绝对不能出事。
我如同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肩膀处早已是一片濡湿。薛幕将头埋在我颈间,颤声道:“我就剩下馔汇楼和你了。”
“这两样东西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守护到底!”他说,“以命捍卫,以死相抗。”
六 所谓阴毒
就在馔汇楼再一次红火起来时,藤原的报复开始了。
他开始调动财力挤压天津本土轻工业与农贸产品,使本地菜品价格不断疯长。而此时挤进来的日本餐馆的菜品价格则一而再再而三的下调。藤原这样做,是要将天津的餐饮业挤垮。
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三十多家中餐老牌店铺联名状告藤原左之助。我们很快得到了回应,法庭出面干涉藤原的施压,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藤原居然上诉了。他在法庭满脸上义正辞严地诡辩道:“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竞争,我没想到中国人居然要申请法律保护,这是不是从侧面印证,中国的料理不如日本?”
这真是我从小长到大听过的最不要脸的一句话……
“那么就堂堂正正比一场!输的一方,从此退出天津餐饮业!”人群中突然有人这样说道。
我一看那个说话的人,居然是个日本人!藤原微微一笑,看着我们道:“诸君意下如何?”
我的脊背突然一凉,有种从头到尾都被这老贼下了套的感觉。
然而日本人都这样说了,岂有不应战的道理?我们当即答应下来,三个月后,一决雌雄。
那日回到馔汇楼我激动无比,想着要用所学所能为国争光,瞬间踌躇满志。然而就在这时,薛幕从背后抱住了我。
薛幕的眼神那样悲凉:“北北,你知道吗,我居然怕了。”他苦笑着接着道,“我不是怕输给日本人,我是怕他们终有一日对你下手 而我却护不了你。”
我一愣,看着他满目的悲伤,想安慰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薛幕也曾是天才,可他的才华夭折在了藤原卑鄙的阴谋里。我只有死死抱住他,任由悲哀与心疼在心中肆虐。
薛幕说,北北,我要保护你,我绝不能让我的悲剧发生在你身上。
即便那之后,薛幕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照看我,叫我耐心准备比赛的内容,不能踏出府门一步,悲剧还是发生了。
那是个极阴沉的天,薛幕出去商谈采买,嘱咐我千万不能随意出去。在晌午无聊的时光中,馔汇楼的李师傅突然拿着一包东西过来道:“这个包裹是一个穿着十分体面的小姐送的,她说是您的朋友。”
朋友?即便心里有疑问,我依旧打开了包裹,里面竟然是十只灌汤包。当下我就想不会有毒吧……事实证明我没猜错,它们的确有毒,下毒的手段也非常新颖。就在我想要将它们递回李师傅手中时,我不晓得碰了盒子的哪个部分,檀木制的食盒中突然弹出了两根刺针,我下意识将盒子扔出去,灌汤包里的汁水被针刺到,一股脑喷射出来,直直射进我眼睛里!
登时我眼前一片血红,针刺一般的疼痛席卷而来!我胡乱去揉,手上满是腥咸的液体!
“薛幕!薛幕!”我那时哭着喊道。即便眼前一片血色,我仿佛依旧能看见薛幕清俊的脸,我那么想见到他,我怕我再见不到他了。
终于,在我眼前一片漆黑时,我终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薛幕,回来了。
七 天下第一
我是在薛幕的怀里得知自己失明这件事的。老郎中说,我复明的希望不是没有,但至少要治疗个一年半载。这毒厉害,一时半会儿是解不了的。
这时距离约定比赛的日期只剩下两个月了。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只说了一句:“哦。”然后便摸着墙根来到厨房,摸索到刀架,翻出一个土豆,颤颤巍巍地削片。
薛幕后来跟我说,他找到我时,整个厨房像刚发生了凶杀案一样,我左手的血流了一菜板子,他进去的时候险些吓昏过去。
“北北你住手!”他气愤地夺过我手里的菜刀,我说你还给我!我要做干锅土豆片,他怒吼道:“做什么土豆片你拿的是个地瓜!”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号啕大哭。
薛幕那时候抱着我说,北北,咱们走吧。卖了馔汇楼,离开天津,然后随便去个什么地方都行,北平、云南、湖广、川粤……我带你吃遍中国八大菜系。
他声音里满是欢快,我却能听出痛彻心扉来。我说我不认,薛幕,你要是这样做,我死都不认!我死不瞑目!
薛幕不准我去厨房,我就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去。反正现在白天夜晚对我来说没太大分别。终于,在切了自己无数刀,连带将烧热的油锅打翻一次之后,我终于可以颤颤巍巍地切菜了。然而技术根本无法同从前比拟。
那天晚上,就在我已经濒临崩溃时,我身后突然响起簌簌的脚步声。我颤声道:“薛幕,你不用劝我,我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管有多难,就算是到了比赛前一天,我都不会放弃!”
身后沉默片刻,然后用满是酸味的语气道:“薛幕个屁!崽啊,爹刚走多久,你就已经把爹彻底忘干净了……”
天啊!是我爹!
我爬起来,顺着声音摸索过去,惊喜道:“爹你回来了!?”
我不知道薛幕此时也站在门外,我更不知道,我爹是他亲自跪在地上请回来的。
我爹道:“闺女,这么说你打定主意,要和日本人硬碰硬了?”
没有过多言语,我只在黑暗中狠狠点了点头。
“好!”爹摸进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给我,道,“崽,爹这辈子,就该是个烧火的。这把刀,爹不配用,但是你配。”
突然,我浑身一个震悚!刀?我打开外面裹着的绢布,摸到那柄纯金制的菜刀时,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那柄刀浑然天成,刀刃似乎藏着万钧之力,刀柄上盘旋着九天真龙,鸽血石质感冰凉而温润。刀身刻着四个铭文大字:天下第一!
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哗哗往下淌。我不晓得我爹这次回来究竟背负了多少。爹用粗糙的手帮我擦掉眼泪,庄肃道:“这把乾隆爷亲赐的刀和这张秘制上汤白菜的做法,原本在我们宋家,是传男不传女的。但是崽你记住,在日本人面前,我们没有男人女人,只有中国人!”
“最后一道菜,爹亲自教你做!爹要让你告诉全世界的人,你祖宗留下的奇珍美味,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八 所谓美味
我不得不佩服我爹的厨艺水平与爱国情怀!什么叫大隐隐于市,什么叫高手在民间!一个人失去了视觉,那么他的味觉与触觉势必会变得高度敏感,我爹抓住了这一点,选用了粤菜之中的上汤白菜作为压轴菜品。上汤白菜又叫开水白菜,它的名字虽然寡淡无比,然而它的味道可绝不含糊!其关键在于吊汤。汤由母鸡、母鸭、火腿、干贝、肘子等上料吊制。乍看上去如同白菜浮在开水之上,吃在口中则鲜美无比。
这道菜对于火候、味道、汤料的要求可谓严苛至极,一般大师都不敢随意尝试。而我虽无法视物,可味觉、嗅觉都在与日俱增!薛幕用各类菜肴试探我的嗅觉,他道:“你面前是十盘菜肴,你一一说出它们的调料和食材,全部答对有奖。”
“奖品是什么啊?”我好奇道。
“你先试了再说……”薛幕的声音有着微微的羞赧与闪躲。
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假江瑶、鸭舌羹、猪脑羹、鹅肫掌羹,一样没错。
一阵风过,薛幕突然倾身而下,长长的睫毛戳在我的脸上,吐息绵长而沉稳,嘴唇干涩,带着白芷的味道。薛幕的亲吻沉稳有力……就这样,乾隆爷爷的金菜刀生生砸在了我的脚背上……
然后就是天雷勾地火,薛幕始终禁欲的立领锦衫开了一颗扣子。我去咬他的锁骨,他“嗯嗯”两声异常销魂,于是我们在厨房里干尽了世间伤风败俗的勾当。乾隆爷爷的黄金菜刀一直晾在地上,我着实愧对先祖……
比赛之日就这样到了。
当我站在擂台上的时候,日本人突然炸开了。藤原左之助面色苍白,我想他大约根本没有猜到我还可以出面应战。我站在台上,眼睛上覆着白绢,握着祖传的菜刀,面无表情。
比赛开始,满汉全席对战怀石料理!输的一方将离开天津餐饮业,再没有资格竞争。
此时道路两旁站满了天津卫的老百姓,一时间人声鼎沸。第一声铜锣敲响!双方正式开始做菜!
两边各有一名主厨,一名副厨和一名助手。薛幕是我的副厨,负责他最为擅长的花刀,助手也是馔汇楼里最有资历威望的李师傅。
对面的日本怀石料理主厨是藤原左之助,他的助手则是那日在戏楼碰面的笠山小百合。当看见笠山的时候,李师傅突然惊呼道:“宋姑娘!那日给我们送毒灌汤包的,就是藤原身边的这个女人!”
我咬了咬牙,冷哼一声。笠山小百合大约没想到,最后的最后,是她成就了我。
藤原左之助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日本国宝级怀石料理大师。怀石料理是日本顶级料理,程序繁杂,极端精致。以七种前菜、碗盛、生鱼片、扬物、煮物、烧物及食事为主。这种顶级料理不仅美味,每一道菜还有着一定的禅意,可谓是美食界中一朵奇葩。然而我并不担心,薛幕也不担心。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我求胜的信念,比任何人都强!
九 所谓厨神
比赛进行到一半,双方配菜已经完成,开始进入评审试吃阶段。眼见着最后一道压轴菜品就要上了,来自九个国家的评审都在用各国语言对菜品赞不绝口,虽听不懂洋文,但听着台下群众的喧哗议论声,我知道满汉全席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日本人慌了。
我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菜品的调味上,就在我渐入佳境时,意外发生了!
我听见薛幕大喊一声“北北”,然后猛地扑过来,一把将我压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可怕的枪响!在浓烈的硝烟味中,我几乎能听见子弹穿过薛幕身体的声音!
有人要杀我,是薛幕手疾眼快,替我挡了一枪!
薛幕!
人群霎时间骚乱起来,在巨大的噪音里我就像个失心疯一样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整个人如同沉进无尽的黑暗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眼里淌出。然而这时,有一只手死死抓住我,似乎要把我从无尽的黑暗里拖出来一样!薛幕镇定的声音就在我耳畔,他道:“北北,我没事。这场比赛,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赢!”
他的血顺着我的手腕淌下来,淌在我的菜刀上。我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明亮,虽然我仍旧看不见东西,可我似乎看见了世间一切味道的颜色!
甜的味道、咸的味道、辣的味道,薛幕血的味道!
在日本人的契约书中,比赛双方要是有一方在比赛中途退出或换人都算输。子弹打在薛幕的右臂上,那是对于一个厨师来说至关重要的部位。他此时甚至无法抬起手臂,更不要说切菜。
想来日本人早已精心谋划好全局,若不是薛幕动作迅速,我大约已经死在了擂台上。此时藤原已经开了香槟正在庆祝,他们大约以为此战必胜了。毕竟,对面的中方厨师一个瞎了眼睛,一个废了胳膊,怎么可能战胜他们呢?天津卫的百姓有的哭了起来,大约从此以后,传统中餐便要在天津销声匿迹了。
薛幕不顾疼痛,咬着牙说:“我今日就算死,也要死在擂台上!”
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我一把拉住了他。
我笑道:“你不用死,你还得跟我生孩子呢!你死了孩子管谁叫爹?”
我就那样拿起掉在地上的菜刀,重新回到擂台上,用牙齿咬开绑在我双手上的绷带。
我拆开了绷带,露出伤痕累累早已没有一块好肉的手,准确的拿中了一根川天椒,麻利地切末。
藤原傻了,对面已经开始庆功的日本席傻了,天津卫的百姓们傻了,评委们也傻了。因为他们看见一个瞎子在准确的调味,准确地选择食材。分辨不清地瓜和土豆的那种事我再不可能干出来,因为这两样东西味道的颜色不一样!
以心为瞳,这是厨师的大化之境。
“你……怎么可能!?你不是人!”对面的笠山小百合用荒腔走板的中文失声大喊道,“你已经瞎了!怎么可能还会切菜!?”
“当然啊!”我拿起菜刀,指着那惊恐的声源冷笑道,“你们是在对厨神宣战,所以你们怎么可能赢!?”
“这气势装得好!”我爹兴奋的声音伴着掌声从台下传来……
“……”
十 少爷来吃
世上最正宗的满汉全席已经销声匿迹逾百年之久。当我用伤痕累累的手掀开桌布时,黄金菜刀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闪得我早已不能视物的眼睛一片明亮。人们后来传说,那一瞬间,天津卫晦暗的天空仿佛传来一声隐隐的龙吟。
他们都说,藤原左之助将料理做到了极致,让人流连忘返。而这一桌满汉全席的味道,却是那样想让人流泪。长桌之上,尽是让人怀念的万丈辉煌。在满目疮痍,受尽外敌屈辱的这段时光里,那一桌满汉全席倒像是一盏巨大的灯,照亮了被炮火灼烧过的晦暗穹顶。
我觉得,是我的祖先们在保佑我。在外敌面前,他们忘记了血仇,忘记了伤痛。是他们在九泉之下同仇敌忾,护佑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后辈得胜。
藤原脸色煞白,笠山也直接气得湿了眼眶。然而最终,藤原叹息一声,隔着长桌,默默向我鞠了一躬。
赢了!赢了!
天津卫的百姓们“哗”地一下欢呼了起来,我紧紧抱住薛幕,泪流满面。
藤原左之助最终不得不退出了天津餐饮界,撰汇楼经此一役名扬四海。和撰汇楼一起名扬的还有一个瞎子掌勺,和瞎子掌勺英俊的丈夫……
此时瞎子掌勺正在后厨做菜,而她身为大少爷的俊俏郎君立在一旁,眼里似乎都是甜到发腻的水泽。
我自锅中捞起一片酱牛肉,满面羞赧道:“相公你尝尝怎么样?我腌的。”
薛幕凑过来尝了一片,吧嗒吧嗒,满是嫌弃地道:“做咸了,太一般了。”
我知道他这是在报复我……于是佯装生气道:“哼!那你就别吃了!”
薛幕什么都好,就是生性太过老实。他顿了顿,立马扑过来道:“我错了北北,你做的东西再难吃我都吃!这一锅我都吃了你不要生气……”
我按捺不住一颗激荡的春心,羞涩道:“不难为你,难吃就不吃它……”然后极其风骚地往锅台上一坐,摆出一个极骚浪的姿势道,“少爷吃我吧!”
“……”
我曾经幻想过和薛幕走一辈子,也许真的会一点点实现,无论太平,或是乱世。
悲哀会过去,苦难会过去,终归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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