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苏孟鱼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和当年与她同名的学生苏孟鱼重逢。如今的他姓周,是威风凛凛的军官。他回来就是为了向她讨回当年不辞而别的债。可是,她却分不清楚,他们俩两到底谁欠谁多。
楔子
烟花三月,江南水城。
黄梅季节总是阴雨连绵,苏孟鱼抽出被雨水打湿的小木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立刻从外面伸了进来,指间夹着一封信。
离开燕大以后,苏孟鱼也没法再做教书的活计。她一路南下来了这座小城,开了间小小的铺子,以替人代笔写信、誊抄誊写书籍为生。
信封上书“苏孟鱼亲启”五个大字,而苏字的草字头上有一大块没有化开的墨迹,显然是落笔时有了停顿,才使得这个字显得十分别扭。
这字迹看着很眼熟,却是出于她自己之手。
苏孟鱼想起半个月前,大帅的千金谢澜依曾来她这里,找她代写过一封告白信。谢澜依说她心上人的名字恰好和苏孟鱼一模一样,那时苏孟鱼因这句话而心惊肉跳了一下,落笔时分了神,才把这个字写成这样。
“这封信,是你写的?”
苏孟鱼一愣。一墙之隔的外面,男音低沉而沙哑,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抬起头,从墙上凿出的小洞里只能看见墙外人笼着水汽的肩膀和一身戎装。
男人慢条斯理地从信封中将信纸抽了出来,信纸上只有八个字,他缓缓地念了出来:“有匪君子,吾心悦之。”
苏孟鱼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墙外的男人稍微弯下腰,终于露出完整的脸来。
他长大了,苏孟鱼愣愣地想。男人的棱角出落得的越发分明,甚至连目光都变得锐利起来。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她产生了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好像有只小虫子顺着她的尾椎骨往上爬,一路爬进了她的心里。
“苏……苏孟鱼。”她艰涩地念着对方的名字。
“真的是你啊,苏老师。”他在说到苏老师三个字的时候故意拖长了音,带着几分玩味,这让他脸上因久别重逢而漾起的笑意也变得刻薄起来。
“苏老师,这些年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你说,我现在姓周,叫周孟鱼。”
苏孟鱼哑然,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六年前。那时天朗气清,正是他们最好的青春年华。
1 苏孟鱼,你配吗?
他们相识那年苏孟鱼二十三岁,刚刚留洋归来,进了燕大教书。
她的第一堂课,自我介绍之后听到讲台下一阵骚动。苏孟鱼以为是学生调皮捣蛋,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点名。等她念出花点名册上“苏孟鱼”这个名字时,她微微一愣,台下的学生们终于爆发出暧昧的哄笑声。
坐在教室第三排的周孟鱼就那样站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已经有了些露骨的锋芒,他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几分风流倜傥,几分桀骜不驯。
被他那样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苏孟鱼赶紧低下头,不知怎么的就心慌意乱。她尴尬地笑笑:“没想到这么巧,你坐下吧。”
“是挺巧的。”周孟鱼说得的饶有兴致兴味。
而知道周孟鱼是北平城里最大的军阀苏大帅家的独子时已经是后话了。周孟鱼不仅身家显赫,更是北平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而苏孟鱼因为与他同名,更是被他盯上,成了他一个新奇的玩具。
学生们多少有些讨好周孟鱼的意思,争相拿她打趣。苏孟鱼屡禁无效,周孟鱼有时还故意从燕大东边的梅园里折两支梅花,当着所有师生的面拿来她的办公室送给她,美其名曰是来自缘分的馈赠。
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对她的调戏。
上课的时候,他用手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便会微微弯起唇角,轻佻地吹着口哨;。她批改作业时,他就在旁边看着,。偶尔她分神,便会看见他稚嫩青涩的脸在阳光下柔和得的不像话,他就那样周孟鱼沐浴在太阳那样的光华中,眼底满是对她的饶有兴味。
而今,苏孟鱼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的茶。周孟鱼坐在她的对面,军帽随意地搁置在桌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冰冷的枪套。
不可否认,这些年周孟鱼的气质与以前已然大不相同,如果说以前的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只懂得玩笑作乐的挂名少帅,那如今他已成为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周身都是浴血疆场换来的狠戾之气。
“怎么,?到底也是久别重逢,苏老师一点想要对我说的话都没有吗?”
苏孟鱼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她和周孟鱼已经差不多有六年没见了。那封信暴露了她的行踪,周孟鱼一眼认出了她的字迹,于是找了过来。他说要请她吃饭,苏孟鱼本想拒绝,可看见他按在腰间枪套上的手,只好来了。
“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周孟鱼扣住杯子的手紧了紧,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好,怎么不好?”
苏孟鱼点点头:,“身体无恙,那便是最好的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好好的苏孟鱼怎么改姓周了?”
苏孟鱼又喝了一口茶,淡淡地答道:“六年前苏系军阀垮台,家道落败。苏大帅为了保护独子的性命,让他改名换姓改头换面。若是我没有记错,周是你的母姓。”
周孟鱼凉凉地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自我成了丧家犬之后,就再也入不了苏老师的眼了呢。”
苏孟鱼平静地看着他:“可你现在不也是东山再起了吗?”
“所以呢?你又会重投我怀抱了吗?”周孟鱼勾了勾嘴角,露出一颗尖利的虎牙。
苏孟鱼忽然有点呼吸不畅。过去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一一闪现,最终定格在那年的寒冬腊月,丝毫不畏惧严寒的周孟鱼裹着一身的风雪翻过围墙,好不容易站在路灯的光圈底下,像个孩子一样笑得得意扬扬洋洋,又兴高采烈。
苏孟鱼忘了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她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心疼极了,手忙脚乱地为他缠上自己的红围巾,却被他一把搂进怀里。三九天的夜里能把人冻死,周孟鱼身上很凉,可怀抱却让她觉得很温暖。
“如果我说会的话,周大帅还会给我这个机会吗?”苏孟鱼抬起头来,望着周孟鱼温柔一笑,表情是恰好到处的情意绵绵,又有几分惆怅哀伤。
周孟鱼死死地瞪着她,恨不得把她的心剜出来看看是冷是热。他被一种巨大的仇恨所感笼罩,这让他只能找天下最恶毒的话,来击溃让他恨得牙痒的盔甲。
“你、配、吗?”
到最后,苏孟鱼只听到这三个字。
2 周孟鱼,我很难过。
事实上,不是苏孟鱼配不配,而是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机会。
周孟鱼这次南下,自然不是为了找她而来。四海战火不断,军统不断派出特务想要瓦解各大军阀。为了不腹背受敌,周孟鱼他打算和南方军阀结盟共同抗敌,而结盟的条件就是,迎娶谢大帅的独女谢澜依。
这样说来,谢澜依找她写告白信,倒也是顺理成章。
苏孟鱼本来以为这件事就将会这么过去,可没想到谢澜依居然点名要苏孟鱼她做她的老师。
据说是周孟鱼放下话说不喜欢自己未来的夫人大字也不识,谢澜依在南城里找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她认为最有学问最有本事的苏孟鱼身上。
谢澜依出手阔绰,许了苏孟鱼一笔不菲的报酬,苏孟鱼想了想,反正她只是教导谢澜依,和周孟鱼也打不上什么照面,便同意了。可后来才证明她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周孟鱼被谢大帅盛情邀请在谢家暂住以便培养感情这事,南城里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当她去给谢澜依上课,却在她房中看见杵在那里的周孟鱼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周孟鱼没有穿军装,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褂子,胸前挂别着一块怀表,整个人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俊朗。
谢澜依将苏孟鱼拽到桌前:,“苏老师,我听孟鱼说,您是他当年的国文老师?”
苏孟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谢澜依拍手:,“哎呀,那个时候孟鱼还没有改姓,你们名字一样,应该闹过不少笑话吧?”
“闹过啊。”周孟鱼斜倚在太师椅上,随意抬起一脚踩在椅面上,慢悠悠地开了口,“当年苏老师,可总是做我的替罪羊呢。”
他说得的不假,那时他习惯了在校园里横行霸道,素来耿直的校长却从不吃他的那一套,经常冲进教室抓他去教训。每次校长一气急败坏地喊他的名字让他出去的时候,苏孟鱼都会一脸真诚地替他走到校长面前,问校长有什么事。校长说不清道不明,在同学的哄笑中,只得数次作罢。
那老校长吃瘪的表情,周孟鱼到现在都不会忘记。那时他笑得肚子都快炸开了,可心里却满满的都是苏孟鱼对他维护的受用。
苏孟鱼淡淡一笑:,“校长每次叫的都是‘苏孟鱼你给我出来,我李代桃僵,也算师出有名。”
谢澜依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探究地问道:“可苏老师你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他呢?”
苏孟鱼的心一沉,谢澜依的语气难免不会让她多想。她根本无意为自己树敌,尤其对方还是大帅的千金。余光里,周孟鱼也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苏孟鱼屈起食指,刮了刮谢澜依的鼻子,笑道:“你若是惹了麻烦,我也一样会护着你啊。”
这话说得的滴水不漏,谢澜依失望地哦了一声,倒是那边的周孟鱼不知怎么了,脚下传来咯咯声,百年太师椅上登时有了几寸裂痕。
谢澜依并不是个定性的学生,尤其房内还有个周孟鱼。苏孟鱼一本正经地教她念诗识字,谢澜依却窝在周孟鱼的怀里与他嬉笑打闹。周孟鱼十指天生生得的修长,如今他的指尖挑起谢澜依的发梢,带着柔情蜜意流连缠绕,这动作十分亲昵,一如他曾对苏孟鱼做过的那样。
周孟鱼的一双眼睛始终落在苏孟鱼身上,带着孩子气的挑衅,让她想避都避不了。后来,好不容易趁着谢澜依出去喝水的间隙,苏孟鱼才得以从这种被盯梢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孟鱼显然是误会了:“怎么,吃醋?”
苏孟鱼看向他,眼神有点悲悯:“周孟鱼,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周孟鱼的脸冷了下来。
“还是像个小孩,自己不开心了就要全天下人陪着你不开心,就连惩罚人的方式也还是这么自以为是,这么幼稚。”
“你说什么?!”周孟鱼猛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攥住苏孟鱼的手腕,狠狠地蹬着她。
“是不是只要我承认我难过,你就会开心?”苏孟鱼问。
周孟鱼一愣。
苏孟鱼点头:,“好的,周孟鱼,我很难过。和你分别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难过得的快要死掉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她脸上的悲伤绝望太过于真实,这让周孟鱼下意识地松开了握住她的手,怔怔地看着她,心底的某个角落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周孟鱼低下头,沮丧地喃喃自语,“因为我不是苏周大少爷了?还是你……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
“当年我虽然和你在一起,可我怎能入你父亲的法眼?苏大帅一直认为我的存在是一个隐患,所以在送走你的同时,也送走了我。”苏孟鱼的语气毫无波澜,像在诉说着旁人的故事,“从此我们天南地北,再不相见。”
周孟鱼愕然,他的父亲的确不喜欢他们在一起这事他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他的父亲竟然背地里竟还做了这些事。
苏孟鱼看着他,笑中带着刻骨的迷惘和哀伤。
“你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周孟鱼想拉住她,苏孟鱼却轻轻避开,低声道:“可惜啊,一切都晚了。时过境迁,你要结婚了。周孟鱼,祝你幸福。”
周孟鱼觉得这四个字就像一把刀,狠狠剜掉了在他心底埋了几年的那颗毒瘤,让他在痛苦之余,酣畅淋漓。
3 阿鱼,我好想你。
谢大帅说他们都是江湖儿女,所以没有所谓的订婚仪式,直接就近选了个良辰吉日,为周孟鱼和谢澜依举行婚礼。
坊间都说谢大帅这是怕周孟鱼这块到嘴的肥鸭子飞走了,才想尽快将婚事定下来。周孟鱼倒是没有提出异议,唯一的要求是要举办中式婚礼。,谢澜依得穿着凤冠霞帔,盖着大红盖头嫁给他。
苏孟鱼开档做生意的时候,听见的就是邻里街坊奔走相告周谢两家亲事定了的消息。
就好像一根针扎进她的心里,让某个地方微微地疼痛起来。迎面有个玩闹的小孩子跑了过来,一不小心撞进她的怀里,连声忙冲她道歉后,又跑走了。
苏孟鱼低下头,怔怔地望着刚才那个小孩塞给她的字条出着神。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苏孟鱼快速将字条藏进手心里,转过身恰好看见似笑非笑的周孟鱼。
周孟鱼的笑容带着点苏孟鱼说不上来的奇怪,就好像他一夜之间回到了六年前,他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学生,而她是那个被他的热情攻势围追堵截得的无路可逃的女老师。
周孟鱼拉着她的手就往停在马路边上的车子走去。
苏孟鱼连忙将他甩开。
“你要干吗嘛?”
“下个礼拜我就要结婚了。”周孟鱼说道。
苏孟鱼一怔,将头别开,生硬地答道:“我知道。”
周孟鱼故意将她堵在身体与墙壁之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你去不去?”
苏孟鱼木着脸:“不去。”
“可我和澜依都是你的学生,于情于理,你都必须去。”周孟鱼说到“必须”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音,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看你现在这么寒酸,估计连合适的礼服都没有。没关系,我带你去买。”
周孟鱼握着她手腕的力气奇大,苏孟鱼悄悄用指甲抠他的掌心他也没松开。苏孟鱼怕真把他掌心里的肉抠破了,到底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从餐厅走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南城最大的百货商场在城东,周孟鱼让副官开车,一路上撑着脑袋,像小时候那样干瞅着苏孟鱼。他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弯着嘴角,一副看不够她的样子。好在苏孟鱼早就习惯了他这样,这时也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略他那两道灼热的视线。
城东的百货商场,向来人声鼎沸。可他们到的时候,偌大的商场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非但如此,商场两边驻守着两排军纪森严的士兵,见了周孟鱼,他们齐刷刷地吼着“大帅好”。
苏孟鱼有些诧异,周孟鱼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场子我命人清过了,这样逛起来清静,我记得你不喜欢人多。”
苏孟鱼动动嘴巴:,“横行霸道,、鱼肉乡里。”
周孟鱼脸色一变似要动怒,可他最终还是把满腹的委屈憋回肚子里,只是。他哼哧两声:,“算了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两个人在百货商场里面转了一圈,周孟鱼说要带苏孟鱼去买鞋。商场中有间百年老字号,以绣花鞋最为闻名。与兴趣缺缺的苏孟鱼不同的是,周孟鱼兴致高昂,一直拿着好几双鞋来回比对。
最终他挑了双红色的绣花鞋,提到苏孟鱼面前问道:“好看吗?”
苏孟鱼一怔,那鞋子是大红的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凤凰,怎么会不好看?她做梦都想穿上这样的鞋子,被喜娘背出花轿,然后嫁给自己的良人。
“这是婚鞋。”
“我知道啊。”周孟鱼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就问你好不好看。”
苏孟鱼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周孟鱼立刻笑了,他强硬地将她按在凳子上,单腿屈膝跪下,毫不介意地捧起苏孟鱼的脚,拉进自己的怀里。苏孟鱼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脱下她的鞋子,然后亲手为她将婚鞋穿上。
那双鞋子小巧精致,穿在她的脚上,好像天生为她缝制的一般似的。苏孟鱼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今天出门的时候穿了一双素白的衣衫,配着这双喜庆的大红鞋子,真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可笑。
“好看。”周孟鱼轻轻拍了拍她的足尖,沉声说道。
她眯着眼睛看他,贴身干练的军装,裹着小腿的长靴,怎么看都是让人迷醉的英姿飒爽。
“周孟鱼……”
她很久没有这么喊他的名字了,带着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周孟鱼微微一愣,忽然扶住她的肩膀,闭着眼睛吻了上来。
他柔软的唇贴着她的,她甚至还能从他的唇齿间嗅到隐约的香气。久违的亲吻让她慌张得连的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最终竟被他牵引着留在了他的腰间。
“阿鱼,我好想你。”
他勇敢而大胆的告白像烟火一样炸在她的耳边,让她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苏孟鱼下意识地回应着他的吻,五秒钟后,她的脖子上挨了重重一击,她登时失去了意识。
4 洞房花烛夜,苏老师别浪费时间。
苏孟鱼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被蒙住了。
她尝试着动了动,却感觉发现两只手的大拇指被用一根韧性极好的线绑在了一起,静静地垂在身前。这是非常专业的绑缚术,却不知为何要用在她的身上。
脚是可以自由活动的,苏孟鱼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感觉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有点儿重,头上似乎也盖着个什么东西。她摸了摸衣服的布料,是上等的丝绸,丝绸上还绣着花,摸起来像是鸾凤和鸣。
苏孟鱼隐约意识到什么,这时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门外喜庆的乐曲声悉数传了进来,她被一个笑声十分善意的老婆婆背了起来,稳稳地向外走去。
锣鼓唢呐声更盛,吹奏的是迎亲曲。
苏孟鱼蒙懵了,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被背着一步步来到了一个似乎更加热闹的地方。那老婆婆喊:“新娘子来咯!”
然后她身子忽然一轻,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抱着她的人是周孟鱼,她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她听见周孟鱼喊:“行了行了,别整那么多繁文缛节,这就拜堂入洞房,剩下的你们爱闹就闹去。”
谢大帅连连唤他贤婿,周孟鱼抱着她在喜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指引下一一鞠躬,而后迈着长腿又带着她朝来的方向走去。
苏孟鱼云里雾里,只听见周孟鱼胸口的心跳,一声一声,像个偷了糖吃、欢欣无比的孩子。
他把她带回房里,砰的得一声关上门,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苏孟鱼头上一轻,蒙着眼睛的红丝带随即被解开,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自己对面,穿着大红喜袍笑得又傻又坏的周孟鱼。
“你想不到吧?”周孟鱼得意扬扬得意兮兮,“其实这一切都是我和谢澜依商量好的。”
周孟鱼说,别看谢澜依粗枝大叶,但却是个思想极为进步的人。她不想成为父亲政治斗争下的傀儡,一直想出国看看,于是和损友周孟鱼达成一个协议:他们假结婚,他帮她获得自由,她帮他找回他想找的人。
“我和谢澜依说过你的相貌,她一早就认出了你。所以,她是故意去找你写信的,不过是给我一个顺理成章接近你的借口。还有,我和她也是故意亲热,就是为了让你吃醋。”
苏孟鱼的声音有些艰涩:,“谢澜依人呢?”
“现在应该在去英国的船上。”周孟鱼满不在乎地答道,“谢大帅以为我娶的是他的宝贝女儿,所以以后恐怕得委屈你了。”
“什么?”苏孟鱼微微一愣。
周孟鱼一脸痞笑,刮了刮她的脸蛋:“你和我拜了天地,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外面的人可不知道你李代桃僵,都以为我娶的是谢澜依。你看,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谢澜依获得了自由,我可以得到谢大帅的兵力支援……,而你,终于成为我的了。”
苏孟鱼当真没有想到,几年不见,周孟鱼的心思已经变得出落得这般心思缜密。不,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周孟鱼并非池中物,他的聪明和他的野心一定会让他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愿意将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几年前,周孟鱼还是她的学生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会这样了。他讨厌和她说话的男先生,就想尽办法把人家逼走;他想和她在一起,就用尽一切手段去戳她心里最软的地方,甚至哪怕用苦肉计都在所不惜。
苏孟鱼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周孟鱼这样做她是很开心的。如果周孟鱼是个任性的疯子,那她恐怕也就是个纵容他的傻子。
他们两个,一个疯一个傻,当真是天生一对。
想到这里,苏孟鱼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给我解开。”
周孟鱼怀疑地打量着她:“解开你不会跑了吧?”
“洞房花烛夜,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周孟鱼一愣,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替苏孟鱼解开拇指间的束缚,忐忑地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声地说道:“你……你不生气吧?可这也不能怪我,你总是这样嘴硬,要不是我逼你你根本不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总之我不能没有你,我……”
未完的话被苏孟鱼用吻堵了回去,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能被动地接受她温顺的亲吻。
“你那时明明还不知道我是被迫离开你的,为什么要让谢澜依帮忙找我?”苏孟鱼轻声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周孟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箍住了她的腰肢,让将她贴近自己。
“我气啊。可是我气了六年,我就不气了。”周孟鱼汲取着她脖颈上的香气,闷闷地说道,:“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就算你以前真的是骗我的也没关系,我不介意再被你骗一次,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傻子。”苏孟鱼心中一动,流下两行清泪。
周孟鱼将吻落在她白皙的肩颈上,双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探向更深的地方。
“洞房花烛夜啊……”他轻轻一笑,“苏老师还要和我浪费时间吗?”
苏孟鱼轻轻一颤,怔怔地看着周孟鱼深情款款的双眼,献祭似的亲了亲他的眉心,任他采撷。
5 苏老师,能再给我上一课吗?
周孟鱼第二天就要带着新夫人启程回北平城。
谢大帅见“谢澜依”是被一脸柔情蜜意的周孟鱼打横抱出来的,喜不自胜。只是他看着宝贝女儿脸上蒙着的白纱有些奇怪,正欲伸手去拉,却被周孟鱼冷着脸避开。
“谢大帅,澜依如今已是我的夫人了。”
谢大帅见生米煮成熟饭,周孟鱼这个女婿没跑了,心下高兴也不在意,自然也没有阻拦他回去。
苏孟鱼就这样被周孟鱼抱上了车。她扯下脸上的白纱,没好气地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周孟鱼的笑带着笑得几分餍足,又带着有几分得意,可更多的,还是像个小孩子,傻乎乎地凑着张脸来到她面前,软乎乎地喊她:“夫人。”
苏孟鱼微微一怔,心里有个地方化成了一江春水。
他们乘车到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周孟鱼怕她不舒服,一路上都将她抱在怀里,一副耽于美色的痴样。
从南城到北平,火车慢悠悠地开,竟要一日一夜的光景。周孟鱼的铺位自然是上等的包厢,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怕苏孟鱼不舒服。夜里他睡在床外边,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怀里。苏孟鱼稍微动了动,他立刻睁开眼睛。
“不舒服?”
他的眼睛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里显得特别璀璨明亮,苏孟鱼轻轻地摇摇头,主动搂上他的脖子。
“我只是很开心。”
周孟鱼哼哼两声:,“那当然,嫁给我,你一定特别开心。”
苏孟鱼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只是将周孟鱼搂得的更紧,心中却惶惶然,不知这开心能维持多久。
翌日下午,他们到达北平城。周孟鱼没有带她回府,而是让副官开来了汽车。他亲自驾车,带她往一个地方驶去。
苏孟鱼只觉得那路越来越熟,这时车子停下,竟然是回到了燕大。
时值傍晚,学生们都下了学,三三两两地向校外走去。周孟鱼牵着她的手,领着她避开人群,走进校园里。
他带着她走进了昔日的课室里,讲桌和课桌还摆放在原位,甚至连粉笔和板擦都没有挪动过位置。夕阳毫无保留地投射进来,在地上留下窗棂的投影。
苏孟鱼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有一种熟悉的东西正顺着她的血液爬向了她的心。周孟鱼回到他曾经的位置上坐下,修长好看的手叩了叩课桌,唤回了她的思绪。
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她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不期然就会撞上周孟鱼直白火辣的目光。
“苏老师,能再给我上一课吗?”周孟鱼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苏孟鱼犹豫了片刻,长腿一迈便跨到讲台上,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始讲了起来。她有许久没有讲过课了,奇妙的是那些课文段落好像刻在她的脑海里似的,只要张口便能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她讲的是《长恨歌》的赏析,正说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周孟鱼清澈的瞳孔中。苏孟鱼的下半句话就这样生生地含在口中,以为这样就是天长地久。
门卫的大嗓门非常不合时宜地打破了此刻的温情。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苏孟鱼猛然想起,当年她和周孟鱼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是某次逃课游玩回来的周孟鱼翻墙想溜回教室,不慎也是被这位老大爷抓了个正着。她赶巧遇上,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居然带着他躲避起老大爷的追捕来。
那时他们藏在教学楼与教学楼之间逼仄的通道里,周孟鱼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半俯下身子,一边喘气一边轻笑。他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耳廓,让她不由自主地的红了脸。
苏孟鱼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拉起了周孟鱼的手,在老大爷的眼皮底下再次拔腿狂奔。身后的他应该是在笑,可比那笑声更清晰的,是来自掌心的温度。
逃吧,逃吧。苏孟鱼在心里对自己说,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分开。
6 周孟鱼,一切都是假的。
回到北平城以后,周孟鱼就忙了起来。他说是因为军统那边一直想将他们几个军阀逐个击破,如今见他和谢大帅结盟,自然将他们当成了心腹大患,连日来一直明里暗里地的找他的麻烦。
苏孟鱼不动声色地听着,周孟鱼以为是她是担心,连忙宽慰道:“没事没事,你男人我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我一直没问你,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周孟鱼不以为意:“也没什么,当年苏家虽然倒台,但势力还是在的。父亲送走我时,暗中给我留了一些可以调动的兵马。我带着他们投奔他人麾下,从低做起,慢慢就熬出来了。”
苏孟鱼摸了摸他的脸:,“听起来很不容易。”
“可不是嘛,。”周孟鱼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下亲了亲,“不过已经过去了。”
苏孟鱼未置可否,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周孟鱼的发。
入了夜,苏孟鱼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她看了看身边的酣然入睡的周孟鱼,披着衣服下了床。在她的贴身锦囊里,一直藏着上次那小孩暗中塞给她的字条。她对着月色字条将字条月色打开,只见上面笔锋冷然,写着几个大字:
时机已到,杀周孟鱼。
苏孟鱼猛然攥紧手掌,只觉得那几个字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里来。
三日后,城郊外发现了一具女尸,瞧那尸骸,应是死了有五六年之久。巡捕房的人调查了许久,在那女尸周围四散的遗物中,找到了一封快要腐烂的信件和照片。后来,通过一些手段的恢复,巡捕房确认了那女尸的身份——苏孟鱼。
这消息传入周孟鱼耳里的时候,周孟鱼正和苏孟鱼在家中用晚餐。巡捕房的人听说他是苏孟鱼昔日的学生,所以想来请他辨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认为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当他看向身旁的苏孟鱼时,却发现她的脸色惨白,一副事迹败露的仓皇模样。
周孟鱼心下疑惑,找巡捕房要了卷宗档案,一眼便看见女死者的照片。那是一张与他认识的苏孟鱼完全不同的一张脸,可不论是回国记录,还是船票登记,抑或是亦或者是学历身份证明,赫然证实那人才是苏孟鱼。
周孟鱼的手难以抑制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这太荒谬了,这无疑是要他承认让他又爱又恨许久的人是个骗子!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刚刚转头看向苏孟鱼,忽然颈间一凉。他低下头,横陈在脖子边上的是一把匕首,匕首那头握在苏孟鱼的手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苏孟鱼目光清冷,眼底一丝多余的感情也没有,看着他的眼神也不过是在看个陌生人。
巡捕房的警察立即拔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苏孟鱼。
“不许用枪指着她!”周孟鱼恶狠狠地冲那警察喊道。然后他马上换了个语气,问向苏孟鱼:“阿鱼,你怎么了?”
“我不是苏孟鱼。”她冷冷地开了口,冷冷地说道,“抱歉,现在才让你知道。”
她说她没有名字,只有个编号唤作十七。她自小在学习暗杀、间谍、演戏和狐媚之术,是军统培养出来的特务。
这简单的几句话足以将周孟鱼的心理击溃。他仍是不愿相信,只又听十七说道:“七年前,苏系军阀的势力太大,又不愿受降于军统,于是军统命我设法除之。恰好那时,军统查到有个名叫苏孟鱼的女教师留洋归来,于是杀了她,让我取代了她的身份去到燕大教书。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接近你——苏孟鱼,你这个向来行事乖张蛮横的大少爷。”
而后不论是情意绵绵,还是家道中落,所有的一切都是十七一手为之。所谓的周孟鱼父母为了怕她拖累周孟鱼而将她送走的话也不过只是一场谎言,她完成了任务,自然得以全身而退。
十七继续说道:“你父亲死前做了一件最对的事就是将你送走,保留了实力。”她顿了顿,似在叹息,:“可是,你不该来找我的,周孟鱼。”
军统本就打算对周孟鱼斩草除根,偏偏周孟鱼为了找她而现了身。军统命令她把握机会,那天那个孩童就是来为她传信的,让她尽快下手,了结他的性命。
“所以……”周孟鱼的声音沙哑得的不像话,“你对我的话都是假的?愿意嫁给我,也是假的?”
“是。”十七冷冷地接了话,“都是假的。”
周孟鱼沉声笑了起来,他狂笑的幅度太大,十七避之不及,手中的匕首瞬间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淌了下来,花了她的眼。
那边巡捕意识到情况不对,不顾周孟鱼方才的阻止,再次举起了枪。周孟鱼忽然拉住十七的手腕,将她用力向外一推。
“走!”
十七怔怔地看着他,周孟鱼的双眼已经变得赤红。
“你再不走,我就保不住你了!”他一字一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走,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我很快就要完成任务了。”十七说着道,她的手往下一落,将匕首直直地插进了周孟鱼的心脏里。
与此同时,巡捕的枪响了,正中十七的眉心。
周孟鱼看着女人向后一仰,飞扬出来的血像一朵凋零的花。他被闻讯赶来的副官扶住止血,人头攒动,步声连连,他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苏孟鱼了。
他想问问她,如果她真的是个铁血无情的杀手,那为什么方才刺杀他的时候,那匕首到底还是往他心下挪了两寸呢?
可惜,他再也无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叫作苏孟鱼的人了。
尾声
她想让他活下去。
六年前她任务完成,却在与周孟鱼失散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死去了。燕大里的那一年时光,她是演他的老师不错,可到底也还是动了心。
她趁乱离开军统,以为只要离周孟鱼远远的,他就能安全。可周孟鱼却又找上门来,他说他见了她心软,她又何尝不是呢?
军统让她再杀他一次,她怎么下得的了手?那时军统让她顶替苏孟鱼的身份,她知道苏孟鱼的埋尸地点,于是她干脆布了个局将她的尸首翻了出来,引巡捕房的人来查当年的案件。否则,年代久远,土壤又有着极强的腐蚀性,怎么可能将六年前的身份证明文件保存得如此完好?一切不过都是她刻意伪造的。
到最后,她只是想将主动权交回周孟鱼手里而已——。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她还要了解他。
周孟鱼那人从来不拘小节。爱也好,恨也罢,都不是会牵绊住他的东西。他做事太随心所欲,唯有一个会让他念念不忘,就是意难平。
就像他找了她六年,只是想问问当年她为何弃他不顾。她想让他活下去,就得给他制造一个谜。
没有什么是比爱这件事更难猜的了。让他猜猜那个苏孟鱼为什么在最后时刻对他手下留情,让他猜猜那个哪个苏孟鱼到底有没有爱过他,恐怕就能耗尽他一生的时光。
这样也好,他用一生的时光去解一个谜,也算是换回了他那条性命小命。
至于死这件事,她去就行了。
谁让她和他拜过天地,谁让她是他的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