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乔绿意,曾是名动京城的戏子名伶,嫁入苏府当十二房姨太后诡异惨死,接着府上的人接二连三离奇死去,是鬼魂作祟还是蓄谋已久的报仇?
第 1 章
今年是顺天府改名京兆地方的第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飘飘洒洒,身量稍矮一点儿的,走在路上就等于半个身子陷进雪里面去了。
你说这朝廷吧,也怪,顺天府叫了几百年,老百姓早就习惯了,结果一改朝换代,名字又给换了,叫什么京兆地方,又拗口又记不住,要不干脆就叫京师,皇城,北京城,嗨,多顺口!
哦,错了错了,现在不该叫朝廷,应该是叫政府了,民国政府。
朝廷,那是前清的老称呼了。
即使在这样的大雪天,茶馆也不差生意,越是冷,大伙儿好像反倒越爱往茶馆里凑。里头人来人往的,就算没个认识的,听听热闹,看着伙计提着长嘴的茶壶到处吆喝,也是另一种热闹和暖和。
刚过年没多久,年味还很足,熟的、不熟的见了面都是“您吉祥”“您如意”地互相作揖,甭管是不是改朝换代,前清的痕迹仍旧是在,要不怎么大伙儿还习惯用以前的礼仪,没像政府提倡的那样改用握手礼呢?
“你们听说了没有,袁大总统解散国会啦,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呢!”
想要跟大伙儿讨论一下时政的那个人刚刚发出疑问,就被淹没在众多市井八卦里,老百姓对谁当总统、谁当皇帝的兴趣可不太大,他们更关心的是明天能不能吃饱饭,有余钱的话,再去听个戏,泡个澡,那才是人间乐事!
这不,有人就说了一个让大家更感兴趣的小道消息——
乔绿意死了!
不同于袁大总统解散国会之类的国家大事,一听到“乔绿意”三个字,茶馆里“嗡”的一声,大伙反应可大了,马上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追问:“怎么回事?怎么死的?”
“说是前些天投井死的,被捞上来的时候可吓人了,穿着红衣红鞋,眼睛还睁着,好像要吃人似的,指甲缝里都是瘀血,连舌头都没了!”那人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自己亲眼见着似的。
众人听得眼睛都不眨,甲倒抽了一口冷气:“红衣红鞋,这可不吉利!”
乙接过话:“何止是不吉利,我娘就和我说过,但凡死人身上穿着红衣红鞋,那可是要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的!”
丙追问:“苏家可是大大的有钱,难道还能亏待了她不成,这好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怎么就死了!”
丁就嗤笑道:“你当苏家的姨太太好当呢!她一个唱戏的嫁入苏家,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可那苏国舅娶了那么多房姨太太,难道她还能一路得宠到底,失了宠就投井自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苏国舅叫苏恺明,据说是军阀夏震东某房得宠姨太太的娘家亲戚,这夏震东呢,又是袁大总统的左右手,实际上他的势力已经差不多可以跟袁大总统分庭抗礼了。苏恺明靠着夏震东的权势,做起贩卖大烟和开赌馆的生意,因此发家致富,所以大伙儿就半调侃半挖苦,给他送了顶国舅的帽子。
乙摇头叹息:“这是何苦呢,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这还不是侯门呢!”
甲翻了个白眼:“说你们没见识还真是!乔绿意何许人也?玉庆班的台柱呢!当初苏国舅可是费尽力气才把她弄进府里的,对她那是个千依百顺,怎么会舍得她受一点半点的委屈呢?再说了,她投井就投井,谁没事还去割自己的舌头!”
大家越发来了兴趣:“听你这么说,乔绿意是被人谋害的?”
甲有点儿得意:“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亲戚是警察厅的,听说警察前阵儿去调查了,初步认定一个嫌疑人,是苏府后院一个园丁!”
大家就问了:“这又是什么情况,见色起意?”
甲说:“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人已经抓走了,现在还在审问呢!”
乙说:“一个园丁怎么敢杀苏府的姨太太,乔绿意死前不还穿着红衣红鞋吗,难不成是杀了人还有时间给她换衣服,我听着就觉得古怪呢!”
“可不是嘛……”大家顿时七嘴八舌,又说了起来。
什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甚至还有人说是乔绿意私会小情郎,被苏国舅给发现了,结果把人给杀了,然后嫁祸在那倒霉的园丁头上等等,一时间什么说法都有。
良久,只听得有人悠悠叹息了一声:“可惜了乔绿意那身段,那唱功啊……”
大伙想想乔绿意当年盛装上台,人山人海就为了看她唱一段《百花亭》的情景,也都叹息不已。
第 2 章
“咦?”
京城的另一边,温湖不知不觉忘了嘴里还在咀嚼的杏脯,他看着台上刚刚出场的花旦,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怎么,看呆了?就那浓妆抹脸的,你还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呢?”一只手在他眼前捣乱似的晃了晃,被温湖扯下来,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对方不以为意,反倒笑了起来。
坐在温湖旁边的年轻人叫张钧,温家和张家是世交,也是邻居,两个年轻人从小一起长大,以前在大人肚子里的时候,还被订过娃娃亲。当然,这种玩笑话在两家发现都生了男孩之后就不算数了。
“你再仔细看看。”温湖头歪了歪,凑近他,低声道,“就台上这个,刚出场的花旦。”
“怎么了?”张钧见他说得郑重,也仔细打量了起来,可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朵花,“没什么出奇啊!”
“你就不觉得她像乔绿意吗?”温湖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乔绿意?那个刚死没多久的名角?张钧皱着眉头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半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儿像。”
乔绿意名动京城那会儿,他们也是看过她几回戏的。彼时京城名伶辈出,杨小楼,孟小冬且不说,那都是梨园中的后起之秀,而乔绿意,却是比他们出道还要早的人物,早年连隆裕太后都曾宣她进宫唱过戏的。
后来清朝败亡,改朝换代,乔绿意因着这一身傲人的功底,硬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任是当权者一任任地换,也不妨碍她响亮的名声,直到她一夜之间宣布金盆洗手,嫁给苏恺明当了第十二房姨太太。
那天的告别演出可真是盛况空前,张钧还记得,饶是他动用了他爹的关系拿到头排的票,带着温湖过来看戏,也让那几个护送他们的亲兵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来。
乔绿意的人气可想而知。
今天唱的是《百花亭》,这是根据前清乾隆爷时期《醉杨妃》改的本子,旦角扮演的杨贵妃正甩着水袖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身姿袅袅,调子悠长,浓妆艳抹下,雌雄莫辨。
老实说,张钧打小就不是很喜欢看这些敲锣打鼓拖长腔的戏曲,奈何温湖喜欢。作为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张钧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温湖还在那边念叨:“你看吧,这唱腔,这身段,连转身的模样都跟乔绿意一模一样。奇了怪了,难道这世上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乔绿意?就算乔绿意复活,她为什么不回玉庆班,反倒跑来双喜班唱戏了?”
张钧被他念得简直耳朵要起茧子:“你……”
才刚说了一个字,就有张氏的亲兵匆匆跑过来,弯腰对着他附耳说了一通。
张钧皱了皱眉头:“潮生,我爹喊我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温湖好笑:“伯父喊你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给你相好了人家呢,快去吧!快去吧!”
张钧:“那你别冒冒失失地跑人家后台去,要不我给你留几个亲兵吧?”
温湖挥挥手:“不用不用,当我几岁小孩呢?你去吧,赶紧的!”
张钧走后没多久,台上戏也唱完了,照规矩,戏子们全部都要出台来鞠躬答谢,那个扮演杨贵妃的旦角也出来了,但温湖一看,虽然扮相衣着,甚至连身量都一模一样,可完全就不是刚刚在台上的那个人!
他左右看看,大伙儿都跟着鼓掌喝彩,有钱的爷们儿朝台上丢点儿银角彩头,可愣是没人发现这里面的差别。
温湖越看,越是觉得古怪诡异,等到戏散场了,人陆续走光,戏子们都退回后台了,他也跟着站起来,没有跟着人流出去,而是走向后台。
这会儿的戏班子后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卸妆的卸妆,说笑的说笑,那些刚入梨园的小弟子们,还没资格登台唱戏,他们拜师之后要做的事情除了练身段练嗓子,就是伺候好自己的师傅,凡是端茶送水递毛巾之类的活计,都是小弟子包了。
温湖进去时,后台人来人往,穿长衫的,穿短打的,穿戏服的,眼花缭乱,还高矮胖瘦齐全,谁也没注意到混进来一个外人。
“老板,今天有没有好货色啊?”
“你们今天唱得不错,回头请大家吃点心,桂花汤圆,怎么样?”
“唱得再好也没有人来给我们送花啊,瞧瞧人家玉庆班,啧啧,人家花旦在上头唱一句,外头就多一个送花的,那才是真名角呢!”
“你要跟玉庆班比啊,玉庆班在乔绿意走了之后就不行了,眼下京城这块地也就剩梅兰芳还首屈一指,咱们双喜班算哪个牌面上的?今天台下的人算多了,知足吧!”
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双喜班在京城的规模不算大,温湖今天也是错打错着路过才会进来听戏的,戏班子小,钩心斗角也就没那么严重,不管是跑龙套的还是演旦角的,大家和和气气,没有大戏班子那种一套一套的规矩。
温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搜索,寻找刚刚扮演旦角的那个戏子。
他很快就找到了,对方的妆还没有卸下来,不过行头已经卸了一半,很好认,但让温湖失望的是,那个人是谢幕时跟着大伙出来鞠躬答谢的那个人,却不是演旦角时让他觉得很像乔绿意的那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啊,你这人哪里冒出来的?”
温湖回过头,一个还没卸妆的武生惊讶地看着他。
也许是温湖看上去就像个大少爷,倒是没有人把他当登徒子看。
“我来找一个人。”温湖朝对方微微一笑,他不是那种木讷寡言的书呆子,“刚才我在台下看到演杨贵妃的那位旦角很好,想过来认识一下。”
原来是戏迷,武生释然,还好心地为他指了方向:“喏,就是那边,看见没?刘兰儿,你也有戏迷了!”
这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大嗓门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双喜班规模小,可从来没有过戏迷探班。大家都沸腾起来,个个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戏迷是何方神圣。
温湖也大大方方地从人群里走过,大大方方地跟其他人打招呼,一直来到那位旦角面前。
“您就是杨贵妃吧?”
温湖的笑容让小花旦一下子就手足无措,她连忙站起来:“是,是我,你是?”
“我叫温湖,是您的戏迷,您的戏唱得真好,以后我可以经常来听您的戏吗?”
“当然,当然可以!”浓浓的妆容掩盖了刘兰儿激动通红的脸,她上台唱旦角的时间不长,这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戏迷的表白。
三两句话的工夫,温湖充分发挥了他在温家上哄老太太,下哄小妹妹的魅力,立马就取得了对方的好感,两人也很快就熟稔起来。在温大少爷发话今晚的桂花汤圆都记在他的账上之后,整个戏班子的人对这位阔绰的戏迷就更加热情了。
如此近的距离,让温湖再次确认眼前这位叫刘兰儿的女人,确确实实不是刚刚在台上唱戏的“杨贵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这个女人是假冒的旦角,那么周围这些人早该发现了。
退一万步说,一个唱戏唱得能跟乔绿意以假乱真的名角,也不可能屈就在双喜班这样的小戏班子里头。
所以这个刘兰儿应该就是真正的“杨贵妃”。
那方才在台上的又是谁?
温湖绝对不会认错乔绿意,因为他看过乔绿意的无数场戏,可以说是她的资深戏迷。
乔绿意在唱戏的时候有一个小动作,别人翘起兰花指的时候,通常都是拈住拇指和中指,翘起其余三根手指,而乔绿意则喜欢用拇指同时拈住中指和尾指,只翘起其余两根手指。偏偏这个动作在她做来无比妩媚,那是谁都模仿不了的风情。
而刚才台上那个“杨贵妃”,正是有着跟已经死去的乔绿意一模一样的小动作!
难道说乔绿意死了之后还心心念念着唱戏,借着刘兰儿的躯壳还魂来了?
这个发现让向来胆大妄为的温湖觉得很荒谬,更觉得有点儿可笑。
不过这反倒激起了他深究的欲望,即使刘兰儿不是刚才唱戏的“杨贵妃”,但刘兰儿一定跟刚才台上那个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温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表现出来,他从小鬼点子就多,用他祖母的话说“小娃子鬼灵鬼灵的”,所以他打定主意想要把这一切弄清楚,看看这个戏班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兰儿姐”长,“兰儿姐”短,温湖一张甜嘴把刘兰儿哄得团团转,对方甚至还答应他以后可以随时来后台探班,温大少爷这才心满意足地跟大家伙儿道别,离开了戏班。
出了戏班之后,温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找了附近一个卖桂花汤圆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圆,一边吃,一边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是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两刻钟后,他的预感成为现实。
“出人命啦!”
汤圆摊子跟戏班子只隔着一条街,当凄厉的尖叫从那里传出来的时候,温湖还在慢吞吞地吃着他那剩下的半碗汤圆。
这会儿才是戌时,虽说下着大雪,可行人还是有的,单是汤圆摊子上连温湖在内也还坐着三个人,戏班子里的这一声尖叫,一下子就把大伙都惊动了。
温湖反应最快,从长条凳子上跳起来,立马就往戏班子里冲。
他的心突突直跳,仿佛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祥终于化为实质的感觉,可心并没有落到地上,还是沉甸甸地悬在半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刘兰儿的面容,这个女孩子跟他才刚刚分别了不一会儿,虽然算不上很熟,可温湖也是绝不愿意看着她成为牺牲品的。
一念之间,他已经第一个冲进了戏班子,那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不少人惊恐地往外跑,也有不少人还围在前面,“嗡嗡”的议论声在温湖耳边回荡,原本就狭小的戏班后台更显拥挤。
温湖一眼就看见在刘兰儿跟前伺候的小丫头,喊了一声:“绿儿!”
绿儿回过头,“啊”了一声,带着满脸的惊惶跑过来:“温少爷!您怎么还在?”
温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兰儿姐呢?刚刚我在外面听到有人喊……”
没等他说完,绿儿就飞快地接话:“有……有人死了,是……是……”
听这丫头说话真是让人着急,温湖索性推开她,并作几步上前,凑到围观人群边上往里头一看,呆了。
一个中年男人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他的手还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正插在他自己的胸口,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令人打从心里发寒。
温湖当然认得这个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还跟这个人开过玩笑呢!
他再抬头扫一眼,围观的人中也有刘兰儿,她虽然同样也被吓得不轻,但是人是没事的。
温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戏班老板死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小隔间,是用来摆放杂物的。这里环境逼仄,并没有单独隔开,只是周围用了帘子拉起来。要知道外面人来人往,而凶手竟然胆敢就在这里杀死戏班老板!
——虽然戏班老板的手还握在匕首上,但温湖下意识并不认为他会是自杀的。要知道两刻钟前对方还很正常,怎么都看不出有一点儿想要轻生的念头啊!
警察还没有来,这也是当然的,一个戏班老板死了,对于戏班来说虽然是顶天的大事,但对于偌大的京城来说,这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了,又是大雪天,警察们姗姗来迟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时候外头听到动静的人也跑进来了,整个后台乱糟糟的,倒比刚才还要热闹几分。
温湖没有再围观,而是走到刘兰儿面前,喊了一声:“兰儿姐。”
刘兰儿脸色煞白,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有点儿魂不守舍。
“兰儿姐,”温湖又叫了一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一边坐下,关切道:“你没事吧?”
“刚刚,林老板还在跟我说话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抖动两下,刘兰儿颤抖着,“怎么突然就……”
“林老板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然后一时想不开?”温湖也只能这么问。
刘兰儿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了,温湖其实很想问问她关于自己刚才在台上看见一个跟乔绿意一模一样的花旦的事情,但是又觉得场合不太合适,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刘兰儿惊魂未定,温湖也不好就这么离开。他抬起头,戏班老板的尸体好像被几个伙计合力搬到外面去了,只在现场留下一大摊血迹,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保留现场原状的说法,警察来了也不可能责怪那些人。温湖看着很多人进进出出,戏班子的人,看热闹的,甚至还有来起哄的,陌生的面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但就在这个时候,温湖突然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连刘兰儿都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温湖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往前走,穿过人群,然后很快就消失在后台的门口。
刘兰儿有点儿迷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温湖跑出来,他想要追赶的那个人走路很快,脚步匆匆,一转眼就已经把温湖甩开一大截。
温大少爷的脚程也不算慢了,可因为前面被不少行人挡着,视线又要紧紧盯着前面那个人,这里撞到人,那里被绊一下,速度难免就慢了很多。
可温湖看着斯文,骨子里愣是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概,越是这样,他就越想追上对方。
那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他一直都只顾往前走,也没有回过头,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让温湖锲而不舍。
原因无它,这个背影,这个身形,跟刚才他在台上看到的杨贵妃一模一样!
就冲着这个,温湖也要追到底,追出个结果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跑一追,跑的人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人群中几个闪回,又经过好几个拐角,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会子京城虽还保留着前朝的宵禁,可因为朝代更迭,兵荒马乱的,内外城之间也没有管理得那么严格了。远远地看着那人出了内城,温湖一阵小跑,生怕跟掉了人,前功尽弃。
外城可比内城开阔多了,那都是京城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以前满人入关,旗人是都住在内城的,外城就只有没钱没势的老百姓居住,它的格局也不像内城那么规整,东一块西一块,有的是住宅区,也有的乱七八糟建了一些道观寺庙,甚至还有育婴堂和前清的兵部马圈。
而温湖注意到,那个人影七弯八绕,看似对这里的路很熟,在绕过前面一座荒废了的寺庙后面,就失去了踪迹。
四周的荒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月亮隐在云层后面,透出一点儿微弱的光芒,把草叶都铺上一层银霜,却更显得有点儿冷清瘆人。
温湖顾不上许多,循着那人的方向,也跟着绕过寺庙,走了快半里地,终于看到前面隐约有座庄子的模样,里面还透着烛光。
第 3 章
这么一个大冷天,温大少爷却愣是跑出一身大汗。他用围脖随手擦了擦脸,继续朝庄子走去,结果等到走近一看,发现那庄子大门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福寿善堂!
旁边还挂着两个白灯笼,风一吹,晃晃悠悠,撞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阵阵闷响。
温湖站在那里,被这阵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要说这个福寿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义庄,安放死人的地儿。
但凡有人死了之后还没来得及下葬的,又或者暂时还没找到亲人收殓的,就会被送到义庄里来,那里头的逝者,有的起码还有一口薄棺,有的甚至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就这么放在木板上,上面盖着一张草席。有些人死了之后迟迟不见有家人来领尸体的,过一段时间就会被送到城外乱葬岗去草草葬了,当然也没有什么棺材,更不可能立碑,政府出钱,总算不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人出了戏班子,竟然一路跑到这里来!
温大少爷就算再胆大包天,这会儿也不禁有点儿嘀咕,但是追都追到这里了,不进去看看实在不符合温湖爱管闲事的性格,所以他一脚就踏了进去。
前厅很大,正中还供着个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是哪尊佛的佛像,看得出这个地方以前原本还是个寺庙。佛像前面,原本作为大殿的地方安放着数十具尸体,有的是装在棺椁里的,有的则只是用草席盖着,有的甚至连草席都没有,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
温湖心里惦记着自己要追的那个人,看也不看这些尸体,直接就大步穿过大堂,可等到绕至后院的时候他就呆住了。
后院是个四方院落,四面都有房间,前面还有通向后门的通道,黑漆漆的,连点儿烛光都没有,哪里还看得见他要追的人?
这种情况下,温湖知道自己肯定是跟丢了,不由得有点儿沮丧,只好又回到前面大殿,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守夜的人,一个大活人三更半夜站在一堆尸体中间,胆子再大的人心里也肯定不会是轻松愉快的。温湖一边轻手轻脚地从尸体中间穿过,一边嘟囔道:“大爷大婶、大哥大姐们,有怪莫怪,我只是路过,冤有头债有主,爱找谁你们找谁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停住脚步。
那一瞬间,如果有旁人在,那么他一定可以看到温湖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具棺椁。
棺盖被打开了一半,斜斜放在棺材上面,那被打开的一半,正好可以让人借着大殿里的昏暗光线看清躺在里面的人。
这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面容姣好,嘴唇上还涂着鲜红的口脂,虽然脸色显得过于苍白,不过一点儿也不妨碍她的美貌,如果不是地点不对,几乎要让人怀疑她只是睡着了。
但让温湖惊骇的并不止这些。
因为这个女人是乔绿意!曾经名动京城的戏子名伶!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乔绿意死而复生,跑到戏班子去杀人,然后又因为被他发现,所以重新躺在了这里?
曾经去过英吉利留学的温大少爷本来是对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嗤之以鼻的,可此时此刻,小时候祖母常给他讲的众多光怪陆离的掌故又忽然浮现出来。
民间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传说,死去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以为自己是活着的,他们生前往往有很深的执念,所以非要去完成一件事,直到被人喊破,他们才知道自己死了……
打住!
温湖制止了自己信马由缰的发散思路,努力将注意力拉回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女人,又想去看看她的舌头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被割掉了,可是乔绿意的嘴巴紧紧闭着,要他伸手去撬开,又显得好像对死者有点儿不敬。
就在他踌躇的时候,肩膀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温湖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
幸好耳边响起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将他及时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温湖彻底瘫软下来,张钧眼疾手快搀住他:“潮生?”
“哎哟喂,可吓死我了!”温湖有气无力,索性不客气地将大半重量都交给对方,“你从哪个疙瘩犄角冒出来的?”
张钧没好气道:“我回家之后就顺道去了一趟你家,结果你爹说你还没回来,我才带人出来找你,还是最后问到看城门的那里,才知道你跑出来了!”
多了个张钧,还有他身后那两个从大帅府里带出来的杀气腾腾的亲兵,温湖顿时觉得有底气多了。他又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把乔绿意观察了一遍,甚至还伸出手去探人家的鼻息。
张钧看不下去了:“你再不回去,你爹就要动家法了!”
温湖大叫:“我刚刚看到鬼了!”
张钧一愣。
温湖趁机把刚才发现戏班老板的尸体并追到这里来的经过说了一下,然后道:“你不觉得很蹊跷吗?乔绿意死了,为什么还会登台唱戏?而且我有种预感,戏班老板应该也跟乔绿意有关!”
张钧皱眉:“那只是你的揣测,当时台上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乔绿意,谁也不知道!”
温湖跃跃欲试,恐惧之后,更多的是一探究竟的好奇:“怎么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刘兰儿就知道了!”
张钧面无表情地否决:“今晚不行,你再不回去,我让世叔对你用家法!”他说完,直接攥住温湖的手腕往外拽,不准温湖挣开。
“哎哟哎哟,张子城,你怎么比我爹还像我爹啊!放手!疼!……”
温湖还惦记着这件事情,谜团在他心里像雪团一样越滚越大,让他一整晚都没睡好觉。隔天一大早吃过饭他就匆匆往外跑,直奔双喜班。
自打昨晚出了命案,整个双喜班都沉浸在一种阴郁的氛围里,戏班老板的尸体已经让警察厅带走了,地上的血迹也已经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些斑驳的暗红色血点。
戏班里乱糟糟的,人也比昨晚少了很多。温湖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刘兰儿,好不容易看到绿儿,连忙拉住她:“绿儿,兰儿姐呢?”
“啊!”绿儿捧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戏服,“温少爷,你怎么来了?”
温湖:“你家兰儿姐呢?”
绿儿:“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兰儿姐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温湖:“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绿儿有点儿慌张:“老板死了,李哥说要带着大家到四福班那边去讨口饭吃,我,我……”
小丫头不擅长编好听话,温湖一听就听出来了,大家这是带着前老板的家当准备四散跑路呢,树倒猢狲散,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温湖把她拉到一边:“我问你个事儿,昨晚那出《贵妃醉酒》,你还记得吗?”
小丫头点点头。
温湖:“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上台唱戏的是谁?真是你兰儿姐吗?”
绿儿很迷惑:“当然是兰儿姐啊,不是她还能有谁呢?”
温湖见她脸上的神情完全不似作假,就知道小丫头也不知道真相。
“那你们这个戏班的老板,你以前听过他跟乔绿意有什么关系吗?”
绿儿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没有啊!”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连刘兰儿也失踪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戏班没有前途,就连夜走了,还是遭遇了和戏班老板一样的不测。温湖有点儿失望。
“等等,我想起来了!”绿儿忽然“啊”了一声,“我记得,秦老板很讨厌听见乔绿意这个名字呢,每回听见别人说她,秦老板总是很生气,嘴里还骂着不干不净的话……”
“什么不干不净的话?”温湖追问。
绿儿的脸色有点儿尴尬,很显然那些话不是她这种小丫头能说得出口的。
温湖掏出一枚银角塞进她的手心:“好绿儿,你就告诉我吧!”
绿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脸色涨得通红,半是激动半是忐忑,也没有假客气地推辞,连忙将银角攥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她吞吞吐吐道:“秦老板就说,说‘那个小蹄子……浪货……要不是我,她能有今天,就像这样的话,但我们都觉得他那是喝多了酒,没当真,乔绿意那么出名的角儿,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呢?”
这番话让温湖隐约抓住了一丝线索,从昨晚他在戏台上看到已经死去的乔绿意开始,整件事情好像就变得非常诡秘灵异。如果从鬼魂报仇的角度来解释,乔绿意死得那么蹊跷,就算她要回来报仇,也应该去找苏家的人,为什么会找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一个小戏班的老板呢?
当然,温湖对于鬼魂存在这种事情是半信半疑的,一方面英吉利的留学生涯将他的世界观塑造得更加相信科学那一套,可是另一方面,从小耳濡目染,温家老太太对他说过的那些掌故,又在他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印象很难磨灭,造就了他现在一边想要用科学来解释这件事,一边又忍不住往灵异的方向去揣摩。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温大少爷好奇心强,又爱管闲事,这种奇异的事情落到他手里,他是一定要把砂锅打破,鼓捣出个答案来的。
绿儿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温湖从戏班子出来,直接就去了张家。
张温两家是世交,温湖进张家就跟进自己家似的,连通报都不用。不过当张家管家告诉温湖,大少爷今天一大早就被老爷带去总统府觐见袁大总统之后,温湖又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待在张家等张钧,而是去了警察厅。
第 4 章
京师警察厅是去年才成立的,前身是前清的内外城巡警总厅,其实就是改了个名儿,换汤不换药。
温家世代官宦人家,温湖的祖父还是前清的三品官儿,现在也在大总统的政府里头当职,再加上张家的关系,警察厅的人对温湖可不陌生,态度还可以称得上亲切,跟平民百姓对于衙门“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认知截然不同。
乔绿意这件事,对于别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连苏家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温湖为此找上警察厅长,那才是真正的不懂事,所以他直接就去找了老熟人吕队长。
吕队长三十好几了,一直在队长这个屁大的位置升不上去,老琢磨着要抱温家的大腿,所以他对温湖格外热情。
从私心来说,吕队长对温湖看不大上眼,你说好好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有权有势,还是从英吉利留学回来的,结果整天不务正业,无所事事,跟那些前清八旗子弟一样招猫逗狗,撵鸡赶鸭。他要是有这样的儿子,非往死里打不可,可不会跟温家老爷似的纵容他。
不过想归想,他脸上只会扯出更加亲切的笑容:“温老弟,怎么,又有好玩的事儿了?”
温湖揽住他的肩膀:“吕大哥,有个事儿想拜托你查一下。”
吕队长一乐:“哟,温少爷,您甭客气,还拜托呢!说吧,啥事儿啊?”
温湖嘿嘿一笑:“我想查查双喜班秦老板跟乔绿意的关系。”
吕队长:“双喜班秦老板?那是啥玩意儿?”
这不稀奇,吕队长直属警察厅这边,虽然是个队长,但也比京城其他地方的同等职位来得超然。京城那么大,他不知道一桩小小的凶杀案,是很自然的。
温湖道:“就是一个小戏班的老板,昨晚死了,我怀疑他的死跟乔绿意有关系,想拜托你给查一查。”
吕队长心说你管得可真宽,乔绿意的死跟你有啥子关系,还真把自己当捕快了,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行,我立马给你查!不过我说温老弟,乔绿意死了都好几天了,你怎么也想起要调查她的事情,莫不是对她……”
他挤眉弄眼,露出一个“咱们都是男人,心照不宣”的表情。
温湖嘻嘻笑着,正想说点儿什么,就看见有个小警察急匆匆地跑过来。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儿!”吕队长喊住他。
“哎哟,吕队长,出事了!”小警察说完,觑了温湖一眼,没下文了。
温湖故作不知,左看右看,继续赖在那里晃悠。
吕队长:“这是温家少爷,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警察这才应了一声,凑过来道:“苏家又出事了!”
吕队长眼皮一跳:“谁出事了?”
夏震东最近春风得意,连带着苏家在袁大总统跟前都有几分面子,他家的事儿可不算小事。
小警察:“是苏家的管家,叫苏一。”
吕队长:“有人过去了吗?”
小警察:“有两个弟兄过去了,我这不赶紧过来给您禀报嘛,您看要怎么办?”
吕队长想了想:“先过去看看!”
温湖连忙跟上:“吕大哥,我也去看看呗。”
吕队长笑了一下:“温老弟,这可不合规矩啊。”
温湖也跟着厚脸皮地笑:“规矩还不是人定出来的,在吕大哥这里,你的规矩就是最大的,我就跟去看看,啥也不做。”
吕队长没再说什么,默许了。
苏一死了。
苏一是苏府的大管家,虽然不是资格最老的,但在苏恺明跟前很得用,苏恺明那些贩卖大烟的缺德买卖,就没少有苏一牵头引线的。
他是被发现死在自己房间里,吞鸦片死的,脸色一片死青,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已经失去了神采,看上去有点儿骇人,
一堆男仆丫鬟全都聚在房间外面,指指点点,却没人敢进去。
过来招呼吕队长的是苏府的二管家,叫苏松,吕队长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眼,很有点儿怀疑他是犯人的意思,苏松也不在意,就这么任吕队长打量着。
“你们家老爷呢?”吕队长问。
“老爷到夏大帅家去了,吩咐我们务必招待好您!”苏松笑呵呵地道。
狗眼看人低!吕队长暗骂。
苏松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不声不响地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过来:“老爷的意思是,能大事化小是最好的,毕竟一个管家,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您看这事……”
没有去理会吕队长和对方说了什么,趁着这个机会,温湖在房间里头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察看了苏一的尸体,又跑到房间外面去询问那些看热闹的小丫鬟。
他的举动终于引起苏松的注意:“吕队长,那位是?”
“上面派下来的,帮忙破案的,你就别管了!”吕队长不耐烦,他知道苏家人的心思,只是死了一个管家,即使这个管家在苏恺明面前再得用,他也还是一个管家,没什么要紧的,再说苏一经手苏恺明诸多买卖,苏家也不希望警察真的查出点儿什么来,能够不了了之是最好的了,大户人家里,谁没死过个把人呢?
吕队长正好也没什么多管闲事的心思,苏恺明跟夏大帅有关系,他可没有什么靠山,万一真有点儿什么麻烦,自己还不好脱身呢。
两人当下一拍即合,吕队长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就准备把苏一的尸体带走然后让人收队。
但谁也没有想到,下一刻,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色煞白,满脸泪痕。
苏松皱了皱眉,喝止她:“站住!你不是九姨太房里的吗?不在那里伺候,跑这里来作甚!”
“苏管家!苏管家!出事了!”那个丫鬟语无伦次,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这里,更没有管苏松难看的脸色,脱口而出,“九姨太出事了!她上吊了!”
所有人脸色一变。
吕队长更是悚然一惊,刚死了一个人,这尸体还没冷掉呢,又多了一桩命案,看来这苏家确实有点儿古怪,这下想压也不好压了。
“苏管家,带路吧!”吕队长对苏松道。
苏松震惊过后,马上反应过来:“吕队长,这……要不先让我给我们家老爷送个信儿?”
吕队长冷冷道:“怎么,我一个京师警察厅直属的警察队长,出了命案,还得先报呈你们家老爷,我才能去看?民国法律上哪条这么写来着?苏老爷莫不是自比袁大总统了?”
苏松赔笑道:“岂敢岂敢!那小的这就带您过去,只是出了这么件大事,我也得给我们家老爷送信呢!”
他一边嘱咐家仆出门送信,一边亲自带着吕队长跟温湖他们来到后院。
苏府占地很大,据说这地儿还是前清一个蒙古王爷的府邸,清朝灭亡,民国成立,闹革命那会儿,不少前清王爷贝勒的,一夜间从凤凰变成麻雀,家产变卖的变卖,出走的出走,倒便宜了民国政府不少新贵。
苏一的房间在偏院,也就是下人住的地方,九姨太的院子则在后面,中间得穿过一个大花园。吕队长带着两个弟兄,温湖在一边跟着,一行人脚步匆匆,迎面就遇上两个人。
苏松连忙止步,露出一个笑容:“大小姐!”
穿红裳的少女明眸皓齿,姿色明丽,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脸上的神情高傲得很。她只是淡淡地瞟了苏松等几个人一眼,蹙眉道:“苏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带着一大堆外男去女眷的后院?”
苏松忙道:“大小姐,您有所不知,九姨太死了,正好吕队长为了大管家的事情而来,要小的带他们去看看呢!”
“九姨太死了?”少女也露出一丝惊讶。
“可不是!您看这……”
“那你们去吧,可别逗留太久。”吃惊过后,少女微微颔首,看也不看吕队长和温湖一样,径自往前走。
吕队长几乎要被气笑了,他好歹也是一个官差,竟然还得听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话,什么“可别逗留太久”?真是岂有此理!
一个暴发户的女儿,住在王爷的府里,就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格格了?我呸!
气归气,吕队长也明白以苏恺明现在的炙手可热,自己只敢在心里骂两句过过瘾而已。
穿过花园,很快就来到苏府的后院。
苏恺明有十二房姨太太,前几天死去的乔绿意正是他的十二姨太,现在死的是九姨太,据说原先比乔绿意还要受宠,不过等乔绿意一来,这种局面就改变了。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何况乔绿意戏子出身,身段、嗓音、外貌都是一等一的,苏恺明自然也就变了心。
正如那个丫鬟所说,九姨太是上吊死的,他们打开那半虚掩着的房门时,尸体还挂在房梁上晃晃悠悠的,九姨太翻着白眼,因为咽喉被绳索勒住的缘故,舌头往外吐着,乍一看确实很有恐怖的效果。
也许是这几天看见的死人太多了,温湖已经没了惊吓的感觉。吕队长让两个手下将尸体搬下来,温湖这才注意到,九姨太身上还穿着红衣红裙,连鞋子都是红色的。
吕队长蹲在那里,探了探死者的鼻息,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确认对方确实是死透了。温湖也蹲在他旁边,小声道:“听说乔绿意死的时候,也是穿着红衣红鞋?”
吕队长显然也想起了这茬儿,他抬起头,对苏松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苏管家,你们府上风水不太对头啊!”
府里接二连三地死人,苏松心里也正犯怵呢,一听吕队长这话,就干笑道:“您这话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吕队长冷笑一声,“你自己算算,从乔绿意开始,都死了几个人了?才几天哪,整整三个人!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里头没蹊跷,你们自己都不信吧!怎么着,你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这次死的是管家和姨太,我怕下次要是再死一个,上面得说我办事不力了!”
“哎哟,瞧您这话说的!”苏松为难地笑,“我也做不了主啊,要不您等等,等我们老爷回来,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原本一个警察队长,苏松没必要这么低声下气的,可这事确实太古怪了,他自己也有点儿害怕起来,万一下回再死人呢?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温湖蹲在尸体旁边细细地看,因为他是吕队长带来的人,也没有人阻止他,温大少爷趁机过了一把侦探瘾。
脖子上有一条绳索勒痕,已经青紫发黑,这说明她确实是自缢死的,那个贴身伺候九姨太,此时被扣留也来的丫鬟也哭哭啼啼地交代了,她昨晚歇在外间的,早上起来照规矩端水给九姨太洗漱,结果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她就推开门,谁知道会撞见这么一幕。
屋里的门窗也都关得好好的,她昨晚也没有听见有什么异样的声响。
照理来说,如果九姨太不是自杀的,那么这个小丫鬟肯定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可吕队长也知道,现在死的不仅是九姨太,还有那个大管家,小丫鬟就算能杀了九姨太,再伪装成她自杀的样子,难道还能跑到外院去杀了大管家?
这么一看,九姨太确实就是自杀的了。
问题又来了,九姨太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问题,苏松他们也无法解释。
虽然在乔绿意进府之后,九姨太不如以往那么受宠,可她依然在府里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就算要寻死也轮不到她,还有那么多被冷落的姨太太呢!
再说这个九姨太,平日里最是张扬跋扈,要说她杀别人还有点儿可能,自己寻死是万万不会的。
还有,哪来就那么多巧合?乔绿意投井死了没几天,大管家吞鸦片死了,现在又来了个上吊的九姨太,莫非苏府的风水真的有问题?
这可邪门了!
不说吕队长和苏松,就连底下那些个仆人、丫鬟、嬷嬷们一琢磨,也觉得心里发寒。
“吕大哥!”温湖喊了吕队长一声,“你过来一下!”
吕队长瞧温湖那模样,哟,不知道的还以为温湖真是上面派来的。
“你瞧!”温湖可顾不得去看他的反应,他捏住九姨太的右手腕。
“那是什么?”
很显然,吕队长也发现了九姨太紧紧攥着的拳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伸手一根根掰开九姨太已经僵硬了的手指。
青白的手指下面,露出一截银色的东西。
吕队长拈起来看了看:“好像是钗子的钗头。”
温湖也凑过去看。
那是一朵银雕的梅花,精巧绝伦,花骨朵下面的枝节被折断了,可不就是钗子被从中折断的模样吗?
“这是谁的钗子?”吕队长问苏松。
苏松看了看,表示不清楚。
吕队长又问那个小丫鬟。
小丫鬟先是说不是九姨太的,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尖叫一声。
“干什么呢!”苏松喝了一声。
“这是,这是……”小丫鬟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惊恐得无以复加,“我见过这钗子,我见过!”
“在哪里看见的,好好说话!”见吕队长皱眉,苏松给了她一巴掌。
“这是十二姨太的钗子!”小丫鬟几乎是尖着嗓子说完这句话的,然后完全瘫坐在地上,吓得紧紧地贴着墙壁,再也说不出话。
“这,这……”苏松也有点儿吓着了。
吕队长跟温湖面面相觑,吕队长清了清嗓子:“兹事体大,我得先回去报告,这具尸体,我们要先带走,等你们老爷回来……”
苏松连忙接了句:“我会上警察厅去找您的!”
吕队长点点头,准备收队走人。
温湖见他对大管家和十二姨太的事兴致缺缺,就问:“吕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吕队长打了个哈哈:“温老弟啊,大户人家总有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大管家的死也好,十二姨太的死也好,我猜苏恺明根本就不想闹大。他在夏大帅跟前说得上话,咱们也不能不给他面子。到时候他要是想要立案,我们再调查也不迟!”
温湖对吕队长这种态度很不满意,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这世道,虽说民国成立了,可一切都还乱糟糟的,袁大总统跟南方革命党大有谈不拢的趋势,各地军阀林立,大家都忙着占山为王,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又要打仗,这种形势下,谁会去管一个管家和姨太太的死呢?
“吕大哥,那支梅花簪子,给我用两天吧,回头我还给你。”温湖道。
“你想做什么?你想自己去查?”吕队长很惊讶,“温老弟,不是我说啊,你看看你自己,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是留过洋的,要是你想的话,政府里哪能没有你一席之地呢。你一个大少爷,纠结这种小案子做什么呢?”
温湖笑道:“吕大哥,你可真是高看我了,就凭我这不着调的,谁要啊!我就拿那支梅花簪子玩两天,回头一定还给你!”
吕队长没办法:“好好好,拿去吧!”
这死人东西,他拿着还嫌晦气呢,现在倒好,有人居然抢着要!
温湖得了那支梅花簪子,也没多停留,直接就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昨晚他去过的那个义庄。
义庄还是老样子,现在是大白天,门口两盏灯笼里的烛火是熄灭的,可见这里应该有人在看管,但是温湖走进去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人。
即使外面青天白日,一走进大殿,他还是能感觉到一股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
乔绿意的棺椁还摆在那里,尸体当然也还在,亏得现在是大冷天,要不现在该有腐臭味了。
饶是如此,浓妆下面,温湖也能看到一点儿阴影在她的额头脸颊上浮现出来,他知道,这个叫尸斑。
温湖不知道苏家人为什么把乔绿意丢在这里不下葬,如果乔绿意真像苏家人说的那样深受苏恺明宠爱的话,苏恺明怎么也都不会让自己的小妾曝尸荒野吧。
看来这里头确实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乔绿意,乔小姐,我是你的戏迷,是来帮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帮我当仇人,晚上我可不想见到你……”温湖念念叨叨,语气里却没有什么害怕之意。他低下头,睁大了眼睛,屏着气息,手在乔绿意的头发上摸索。
片刻之后,他的手顿住,然后慢慢地抽出来。
此时温湖的手上多了一支银钗,钗头被折断了。他将那枚银梅花接上去,缺口接得刚刚好!
“你说什么?”吕队长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梅花钗子,“你说那半根钗子是从乔绿意的尸体上找到的?”
他打了个寒噤,没有伸手去接钗子,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说起来,你拜托我查的事情,我也查到了一点儿眉目。”他对温湖道,“那个双喜班的老板,还真跟乔绿意有点儿渊源。”
温湖顿时来了精神:“怎么说?”
吕队长:“秦晖祖籍是信阳息县,乔绿意的祖籍也是信阳息县。”
温湖:“这么巧!”
吕队长一拍大腿:“更巧的还在后头,当年秦晖逃荒来到京城,身边还带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乔绿意,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二丫!”
温湖:“噗!”
吕队长:“当时跟在秦晖身边的另一个人叫江华,就是如今玉庆班的二老板,这些都是江华告诉我的。听江华说,秦晖以前对乔绿意很不好,常常虐待她。”他压低了声音,“你说说,这会不会真是乔绿意的鬼魂回来报仇的?”
温湖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想起小丫鬟绿儿曾经说过的话。
他眨眨眼:“吕大哥,你信这个?”
吕队长:“嗨,外面早就传开了!九姨太跟乔绿意过不去,她死了,那个大管家也为难过乔绿意,他也死了,还说乔绿意的死,就是他们俩合谋的,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再加上这个秦晖,可不是跟那女人有仇的,全都死了!还有苏府,苏恺明这下吓坏了,那天我们离开之后,他当天就跑到警察厅来,亲自找上厅长,要求我们派人过去保护他呢!真个孬种,我看是心里有鬼!”
温湖笑道:“那周厅长答应了吗?”
吕队长:“还能不答应吗?人家可是在袁大总统面前上过号的人物,这不我昨天也去站了半天呢!”
温湖调侃道:“苏老爷的打赏挺丰厚的吧?”
吕队长嘿嘿两声,也不瞒着这个大少爷:“还行,抵个跑腿费!”
说笑两声,温湖又问:“吕大哥,你有没有调查过,跟乔绿意有仇的还有谁?”
吕队长一愣,很快明白他的用意:“你是说还会有人死?”
温湖点点头:“很明显,这几个人跟她生前都有些关系,我们暂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总之肯定不会是好事。现在你们奉命守着苏府,上头肯定也不希望再出事,要不然,可以从苏恺明身上查起?”
吕队长被他一提醒,也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点点头:“行,我这就让人去查!温老弟,哥哥记住你这份情了,回头请你吃宴席啊!”
温湖笑眯眯地道:“好啊,我等着呢!”
第 5 章
这年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又是这么稀奇古怪的案子,苏府一连死了三个人,死法都是那么离奇,就算温湖和吕队长不说,苏家那些婆子下人肯定也要嚼一嚼舌根的,这件事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京城。
原本大家对乔绿意的死就很感兴趣,这下好了,苏家闹鬼,鬼魂报仇之类的说法不胫而走,又给案子蒙上一层浓浓的阴影,几乎所有人都想起了乔绿意死的时候穿着红衣红鞋的情景,更有好事者断言,苏家这是缺德事干多了,肯定还会再出事的!
这一天,温湖从洋行出来,就准备去张家找张钧,结果刚到半路,就被吕队长派来的一个小警察给截下了,说是吕队长有急事找他。
温湖心想可能是那个离奇的案子有了进展,也没多问,就跟着人去见了吕队长。
果不其然,吕队长一看到他,就赶紧道:“哎哟,我的温大少爷,您可总算是来了!”
温湖:“吕大哥,有事儿?”
吕队长:“有事,大事!我告诉你,”他凑过来,压低声音,“苏家又出事了!”
温湖很吃惊:“又有人死了?”
吕队长:“对,这次死的还是大人物,上面已经不让我插手了,厅长亲自带人过去勘察呢。”
温湖赶紧问:“谁死了?总不会是苏恺明吧?”
吕队长脸色古怪:“不是他,也差不多了,是苏恺明的正室大老婆!你说这里头是不是真邪门了,这下子京城可要轰动了……哦对了,上回你托我查的事情,我也查到了!那个双喜班的秦老板跟乔绿意确实有点儿关系!”
温湖:“怎么说?”
吕队长:“那个江华啊,在我的盘问下,总算吐露了实情,我又问了好些人,证明江华说的话没错。”他现在对这桩案子也是好奇得很,否则不会这么积极,“当年啊,进京逃荒的时候,乔绿意身无分文,只能依附那个姓秦的,姓秦的就把她当暖床的用,听说好像还动不动就打她,啧啧,听说打得那个惨哟,乔绿意不堪折磨,这才跟着江华离开姓秦的,进了玉庆班。”
结合乔绿意生前的美貌和名气,这桩消息于旁人来说都是极大的八卦,所以吕队长的口吻不像一个警察,倒像茶馆里说书的,掩不住脸上那种猎奇的表情。
温湖眼睛一跳,想到的却是另一个方面:“这么说就对上了。”
吕队长:“对上什么?”
温湖:“你看,我推测了一下,乔绿意死后,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而这些人都是生前跟她有关系的,尤其是对她不好的,秦老板就不说了,九姨太是跟乔绿意争宠的,大户人家里头,肯定也没少用些栽赃陷害的小手段,乔绿意本身的死也还有蹊跷,说不定就是跟九姨太和大管家有关,再说一个,苏恺明的正室现在也死了,当然她们之间有什么过节,现在还不得而知。乔绿意死后,她的尸体没有被收殓下葬,反而被丢弃在郊外的义庄,如果苏恺明真的宠爱她,怎么也不该是这种结局。所以我猜,苏恺明应该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喜欢乔绿意。”
吕队长嘿嘿一笑:“温少爷,我现在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不简单啊!要不我去给厅长他老人家说说,把你聘为我们警察厅的什么来着……名誉顾问?”
温湖也笑:“吕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这也是凭空推测呢,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可要不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乔绿意一死,以前跟她有过节的人也跟着死,如果不是鬼魂作祟的话,那就是有人在帮她报仇呢!”
吕队长听他这么一说,也惊疑起来:“那么你说,难道还会再死人?”
温湖也收敛了笑容:“照我说,可能会。”
吕队长:“那下一个有可能是谁?”
温湖:“弄不好是苏恺明呢,又或者他们家那个大小姐。上次我们去苏府的时候,那个大小姐态度傲慢,我觉得她可能也没少给乔绿意苦头吃。”
吕队长:“这可不是小事,老弟,你的推测真有把握?要是苏恺明出事,我的差事说不定可要不保了。”
温湖:“这可就说不好了,要不您去查查到底还有谁跟乔绿意生前有过节,不过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去苏府瞧瞧。”
吕队长:“这几天可不行,等过阵子吧。”
算上刚刚死的苏恺明正室,苏府已经死了四个人了!
别说那些下人,就连苏恺明自己都快吓死了,要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地把警察厅长给请过去。这件事情过后,他哪里还敢住在苏府里,当即就带着家眷搬了出去,住在近郊的庄子上。
温湖也没闲着,他被这桩案子彻底挑起了兴趣,现在没事就在琢磨到底谁才是凶手,连带着跟张钧吃饭也不那么专心。
“我说温潮生,你这菜都快吃到鼻子里去了!”张钧用筷子敲敲对方的碗沿,没好气道,“苏家的案子有那么奇怪吗,值得你琢磨那么久?要我说你干脆跟着我去我爹的军队里头算了,你不是喜欢军事吗,等你进去了,先斩后奏,再有我爹的面子在,温老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温湖“哦”了一声,对张钧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子城,本来吧,我以为凶手会是那个玉庆班的二老板江华,毕竟他跟乔绿意有很深的情谊,在她死后帮她报仇也不奇怪,这样就可以解释秦老板的死,大管家的死也勉强说得通,但是苏恺明的大老婆和九姨太的死就说不通了,毕竟江华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可能出入内宅,除非他……”
见他全心沉浸在破案里,张钧叹了口气,也帮他一起想:“为什么要从外面的人想呢?能够杀死苏恺明的正室,还有那个九姨太的人,说不定就是苏府里的人。”
这件案子现在传得沸沸扬扬,连袁大总统都有耳闻,张钧自然也听了一耳朵。
温湖沉吟道:“嗯,总不会是苏恺明吧?如果是他杀的,他没有必要吓成那样;再说杀了乔绿意和他的九姨太也就算了,把正室也杀了算怎么回事?那可不是他想遮掩就能遮掩的,何况这件事现在闹得这么大……”
等等!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去找吕队长!”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苏府所有人的名单?”吕队长听着温湖的要求,点点头,“这个倒好办,最近这案子成大案了,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资料,喏!”
他爽快地把资料拿出来给温湖,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保密条款,现在连袁大总统都要求限期破这个案子了,警察厅的压力实在有点儿大。
名单上整整齐齐列了一行人名,苏家的人物关系也一目了然。
苏恺明本人有十二房姨太太,除去已经死了的乔绿意和九姨太,剩下的十房姨太太给他生了六个子女,三男三女,一大家子都居住在苏府里。他的子女里,最大的是苏姝,也就是他们那天看到的大小姐,最小的才三岁,刚学会说话。
“他的正室是继室?”温湖惊讶地问。
“可不是,我也才知道,”吕队长道,“这个刘氏是十年前才续娶的,先头的宋氏是苏府大小姐的母亲,因病过世了。”
“乔绿意的死,有什么进展吗?”温湖这个问题并不算突然,在出了这么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乔绿意的案子就被重新翻上来,为了破案,警察厅希望从上面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还带人到郊外义庄去勘察乔绿意的尸体,不过对方虽然还没有下葬,但尸体却腐败得很厉害,也看不出什么了。
“有!”出乎意料的,吕队长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们把苏府所有下人都盘问了一遍,据那些婆子说,当天吃完饭之后,乔绿意去找苏府的大小姐说话,然后从花园那边散步回来,就直接上床就寝了,谁知道第二天,乔绿意就被发现投井自尽,她的丫鬟跟着她一起沉井了。”
一个小丫鬟不足为道,这也是之前出命案的时候,没有人将这个丫鬟算进去的原因。温湖皱了皱眉,他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件事。
温湖:“苏府大小姐呢,你们去问了吗?”
吕队长:“都问了,听那些下人说,苏大小姐跟乔绿意的感情倒是不错,两人平日里关系很好,像亲姐妹似的。而苏大小姐也说,那天乔绿意确实去找她说话了,但两人只是聊了一些闲话,没想到乔绿意当晚就出事了。”
温湖问:“什么闲话?”
吕队长一愣:“这我可就没问了,左右不过是女人家的琐碎,这有什么好问的?”
温湖想了想,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乔绿意下葬了没有?”
吕队长:“应该下葬了吧,我让手下的弟兄去办的,这都多少天了,再不入土,就该发臭了。”
温湖皱着眉头没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
吕队长也没有去打扰他,他站起来往外走,现在夜色已晚,他本来应该回家的,结果因为这桩案子,现在还得待在警察厅里,心里甭提多郁闷了。
这件案子可真棘手,苏家的下人抓了没十个也有九个了,到现在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死的那几个人看似跟乔绿意都有关系,可他们彼此之间的死却完全可以独立开来,那些有嫌疑的人,现在都还在警察厅里待着,要是再没结果,说不定就要当悬案处理了,要么就只能抓个替死鬼来当凶手,好给苏家一个交代。
吕队长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反正他知道自己是没有那个能力破案了。
可才刚走出没几步,外面就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个小警察匆匆跑进来。
“队长,不好了!”
吕队长:“什么不好了,你大爷我好好的呢!”
“是是是!属下说错了!”小警察擦了擦汗,“是苏家不好了!”
吕队长现在一听“苏家”两个字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苏家又怎么了?”
小警察喘着粗气道:“苏恺明……苏恺明死了!”
“什么!”吕队长“噌”地一下站起来,“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通知了上面没有?”
“没呢,刚刚苏家人跑过来报案的!还有,苏家的人说,他们家的大小姐也失踪了!”
吕队长也有点儿乱了分寸,这可真是出大事了,他原本还在暗自怀疑幕后凶手是不是苏恺明呢,结果这下好了,怀疑对象直接就死掉了!还失踪了一个人!
到底是谁这么神通广大,接连作案,又至今都毫无破绽?!
失踪的那位苏大小姐,吕队长几乎已经可以想到她可能也遭遇到不测了。
光是想想要如何跟上峰交代,他就觉得头疼!
“温老弟……”
他扭头想跟温湖说点儿什么,才刚开了个头,就看见温湖站起来往外跑,只丢下一句话。
“吕大哥,麻烦你去张家告诉张钧一声,让他到城外义庄去找我!”
第 6 章
温湖甚至没来得及等到吕队长的回复,就已经冲出去了。
从这里到外城的路程不短,不过自从上次半夜跑到城外的经历之后,他就去买了一辆自行车,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半个时辰后,当他出现在城郊的福寿善堂时,那里一如上次他看到的那样,两盏惨白惨白的灯笼挂在外面摇晃,这一点儿微弱的光线,只能衬得里头的氛围更加阴森恐怖。
把自行车放到一边,温湖一眼就看到一堆横放着的尸体中间,站着一个人。
对方背对着温湖,宽大的衣服穿在身上,被风一吹,空荡荡的。
“你是谁?”温湖慢慢走近,按理说对方已经察觉了,可也没有躲开。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是站在乔绿意的棺椁旁边。
“你是谁?”温湖又问了一遍。
对方慢慢地转过身。
“是你!”温湖大吃一惊。
苏府大小姐面无表情道:“是我。”
温湖:“秦老板,大管家,九姨太都是你杀的。”
苏姝:“是我杀的。”
她如此痛快地承认,温湖却没有一点儿成就感。
“乔绿意也是你杀的?”
“不,不是我。”苏姝笑了起来,她没有上妆,却依然是个美丽的少女,“我怎么舍得杀她?如果可以回到以前,我宁愿把他们先杀光,也不会让小意死的。”
温湖心中一沉:“那么苏恺明呢?”
苏姝:“他也是我杀的。”
温湖睁大了眼睛:“他是你爹!”
苏姝反问:“一个害死我娘,贩卖大烟,坏事做尽,丧尽天良的男人,你觉得他不应该死吗?”
温湖皱着眉头:“不管他做过多少坏事,自然有国法来裁决。一个人该不该死,不应该由你来决定。”
苏姝冷笑:“国法?如果海晏河清,国家何以会沦落到今日这等境地?如果不是国法纵容,为什么苏恺明这样的人,何以还能逍遥法外?!”
温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世道从晚清起就败坏了,否则也不会有辛亥革命推翻清廷。可革命之后,国家非但没有变得强大起来,反而军阀割据,即使有个袁大总统在上面,也镇不住底下魑魅横行,再说了,袁大总统本身也没法当好表率。
但无论如何,温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少女,竟然会杀了自己的亲父!
温湖深吸一口气:“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在双喜班,是你顶替了刘兰儿上台演的杨贵妃,因为你跟乔绿意朝夕相处,感情深厚,所以学会了她的唱腔,甚至连她的小动作都能模仿。”
苏姝:“不错,我原本是想让别人误以为是小意的鬼魂回来复仇,但我没想到会被你看出破绽。”
温湖:“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确实也曾经以为是乔绿意的鬼魂附在刘兰儿身上,又或者刘兰儿本身就是乔绿意假扮的,那么秦老板死后,刘兰儿也失踪了,是你杀了她吗?”
苏姝微哂:“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费心去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兴许是她还算有点儿小聪明,发觉我跟姓秦的死有点儿关系,一害怕,就连夜逃走了吧!”
温湖:“那你为什么要杀大管家和九姨太?他们跟乔绿意的死有关?”
苏姝沉下脸色,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害死了小意!我爹把小意娶进门,不但没有好好待她,反倒将她当成一件玩意。若是以往那些女人也就罢了,我从来不管,可是小意不同,她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就因为没在床上取悦我爹,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她嘲讽地勾起嘴角,“可在别人看来,苏府的十二姨太却是那么受宠,不仅金银首饰得到的是最好的,就连上好的料子衣裳,从来都是一箱箱地往她房里送。”
温湖疑惑道:“我不明白,这跟大管家和九姨太有什么关系?”
苏姝:冷笑道“九姨太那个贱人早就跟大管家勾搭在一起,结果他们在花园幽会的时候,刚好就被那天回去路过的小意撞破,九姨太觉得小意一定会去跟我爹告状,又嫉妒小意平日里受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把小意杀了,还故意制造她投井自尽的假象!可恨那几天我刚好不在,根本就来不及救她!你说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温湖没有回答,苏姝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她转身,看着棺椁里的乔绿意。
即使不用看,温湖也知道那尸体肯定已经变黑了,即使天气再冷,也掩不住腐臭味从里面一点儿一点儿飘出来。
可是苏大小姐似乎并不以为意,她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伸出手,温柔而轻缓地抚摸着乔绿意的尸体。
温湖感到一阵寒意,但他又说不清这股寒意是为了什么,他只是隐隐感觉到,眼前的少女已经疯了。
一个清醒的、理智的疯子。
能够一口气杀那么多人,说明她的智力不仅毫无问题,而且一定非常聪明,但是她的动作,她的一切举动,又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你知道吗?”苏大小姐开口,“小意是个很好的人,她心地善良,处处为人着想,但这个世道对她却并不公平,人人都想着欺侮她,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现在好了,她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伤害过她的人,我也已经让他们下去陪她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地走了。”
风越发大了点儿,灯笼又被吹得梆梆作响,温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两步。
“温大少爷,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查出这件事的真相,我很佩服你的执着。”苏大小姐轻笑一声,“现在真相我也告诉你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了却了一桩心事呢?”
温湖吞了吞口水,“苏小姐,你应该去自首,我认为,法律会给你最合适的裁决。”
苏大小姐嗤笑道:“人就是我杀的,我承认,但是我不会去自首的,如果我去自首了,谁会陪我的小意呢?”
温湖心想她疯了。
他上前两步,想要去抓苏大小姐的手腕,结果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栽倒。
苏大小姐在他身旁蹲下:“你比警察厅那帮废物要聪明多了,至少还知道跑到这里来找我。不过很可惜,今晚之后,你就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温湖的神智昏昏沉沉,他急着过来,却没想到对方早就在这里等着他,自己还不留神中了圈套,难怪他刚才进来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香味,本来还以为是女子身上的熏香,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是迷药的味道。
见他已经说不了话,苏大小姐笑了一声,从棺椁旁边搬出一坛酒,拍开上面的泥封,用一个小勺舀起来,沿着义庄大殿内浇了一圈。
“小意,不用怕,你千万要走慢点儿,等等我,我马上就去陪你。”
这是温湖尚存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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