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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危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桃之夭夭A 热度: 18392
伊安然

  [1]初见共生死

  华灯初上,天津城的上空不时被绽放的烟火点亮,各种炮仗燃放时的硝烟味伴随着孩子们在外面嬉闹的笑声,顺着门缝渗进这间没有窗的逼仄的小房间,聚成一团愁云泪雾般的朦胧。

  江律之看着那个醒来后一点点从惊惶到强作镇定的大声呼喊的少年,从最初在门口踱步,自言自语安慰自己,到最后,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门缝里只偶然照进一丝烟火绽放时的惨白光线时,少年已经颓然地靠在门边,满脸绝望了,而那一声声不合时宜却清晰得如擂鼓的肚子饿的咕咕声落在江律之的耳中,带来一种熟悉的凄怆感,仿佛让江律之又回到了早年在街头行乞时忍饥挨饿的日子。

  将他们关在这间小屋里的人离开得太久了,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门外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江律之心头那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也许,是该他站出来替这一切画上一个休止符的时候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一直隐在墙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向少年瘫坐的方向:“叫累了?”

  少年显然没想到这屋里还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吓得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你……一直在屋里?”

  江律之并不搭腔,只是静静地打量他。

  因为他的沉默和安静,顾崇真从最初的慌乱里安静下来:“你刚才就那么看我像个傻子一样,拍了半个钟头的门?”

  江律之盯着他,看见眼前的少年双瞳漆黑如墨,眼底倒映出眼神深邃的自己,脸上有成年人般的冷峻之色:“这世上的事无非天命人力,放手一试至少有一半胜算,你不试一下,如何能确定外面的人听不见你这声嘶力竭的痛呼呢?”

  似乎没听出他话外的讥诮意味,那少年反倒似因为他的淡定冷静而放松了些:“你也是

  被人忽然捉来这里的吗?”他刚问完,腹中却一阵雷鸣作响,窘得一张脸变成了玫瑰红。

  江律之掏出怀里用纸包着的一个馒头递给他,那本来是他今天中午的午餐。

  “谢谢!”少年似是完全没有察觉他眸中的复杂情绪,接过馒头,却掰开了馒头另一边没被咬过的地方,“你也吃一点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逃出去啊!”

  江律之这才明白,这家伙把自己也当成了被绑架者。

  见江律之并不伸手来接,少年也不难过,从怀里掏了条手帕将那半个馒头包好,揣回自己怀里:“我叫顾崇真,你呢?”

  “江律之!”

  “律之?那你知不知道抓我们的人是什么来头……”顾崇真话未说完,便被江律之不耐烦地打断:“顾少爷怕死吗?”

  顾崇真僵了僵,却挤出一抹笑:“放心吧,绑匪们绑人无非求财,再说,我舅舅可是警察署的副署长,没准现在就有人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搜查,马上就能来救我们呢!”

  我们?

  江律之的唇边扬起略带讥诮意味的一丝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洋火盒,“呲”的一声,黄色的焰光瞬间照亮他的脸,墨瞳闪烁着一种分不清是绝望还是亢奋的光芒,照进顾崇真的眼底:“我却是不怕死呢!”

  “你想干什么!”顾崇真脸色一白,扑上去便想阻止他,却还是迟了一步。燃着的火柴被丢进被褥里,蓬松而柔软的棉被登时冒出了青色的烟,与此同时,江律之伸长了手臂,紧紧地将顾崇真锁在了怀里。

  “你疯了?”顾崇真扭动身体,拼命想从江律之的铁臂中挣开,换来的却是被江律之一把推向墙壁,“我劝你现在把火扑灭还来得及……”

  “你放心!”江律之回头看了看已经开始熊熊燃烧的被子,回过头来,冲顾崇真微微一笑,仿佛这火瞬间燃烧了他这些年漂泊的苦痛,连带着心头袭上无比沉重的倦意。人世这一遭,最后他该还的还,该讨的讨,也算是不枉走一趟。

  “能抱着您顾少爷一起死,我荣幸之至呢!”说完,他的双臂缠上怀中颤抖的少年,在烟焰叠合里紧紧地拥住了顾崇真。

  浓烟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顾崇真被呛得用力咳了起来,他生气地拼命挣扎却无果,无奈张嘴就向江律之的肩膀咬来,江律之吃痛,身子绷紧,却愈发加深了双臂的禁锢,将顾崇真整个人锁在墙壁与他的怀抱之间。

  直到火光冲天里,那扇古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嘭”的一声撞开:“屋里有人吗?”

  “有有有,救命,快……快救人!”顾崇真难以置信地睁开了双眼,狂喜地下意识拍拍江律之:“有人来救我们了,喂!江……江律之!太好了,你看,有人来救我们了!”

  江律之却毫无喜色,沉沉地闭上眼向身后的火海栽去。

  [2]旧忆成悲色

  “你可以回你的病房了吧!”江律之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从那天被人救出送进这家医院后,顾崇真就跟块牛皮糖似的粘住了自己。原本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当天就可以出院,可这家伙非要耍赖,住在自己隔壁的病房里不走,一天倒有大半时间是他这里聒噪。

  “我还是比较喜欢昨天给你换药的那个护士姐姐,人漂亮,手脚也麻利,笑起来跟我母亲一样,有酒窝的!”顾崇真小心翼翼地帮江律之盖上毯子,佯装没听见他说的赶人的话。

  “顾崇真!你信不信我把你拎回你的病房?”江律之说着,挣扎着便要起身,却听身旁的人忽然幽幽道:“我外公和舅舅他们都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我小时候母亲对我可好呢!我总记得她夏天坐在竹床旁给我打扇子,还唱歌哄我午睡……我父亲常年在外面淘货,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是不在家的,但那时候至少有母亲陪我。不像现在,好像我总是一个人……”

  江律之缓缓转过脸,只见顾崇真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月光洒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他神情落寞。

  “你……”江律之张了张嘴,却又马上闭了嘴。

  “律之呢?你长得一定也是像妈妈吧?”顾崇真的忧伤只维持了半分钟,他马上转过头来,一脸好奇,“你生得很好看,虽然每天板着脸装老成。可是那天在火场里,我看见你的笑容,有种好不凄艳的感觉!”

  江律之难得没有反驳他,低语道:“印象中,她倒确实是有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啊,对了,这两天一直忘了通知你家人啊,他们一定也急坏了……”顾崇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家住哪儿?有电话吗?我……”

  “我没有家人!”江律之冷冷道。

  “啊?”顾崇真呆了呆,“你……你是孤儿?”

  “孤儿?那就要看你是怎么定义孤儿这个词的了!“江律之嘴角有了一抹自嘲的笑意,“我七岁那年,有一天,我母亲收拾了一箱衣服,她牵着我的手,说带我去北平找我爹。到了车站,她将我拉到窗边的一个座位坐好,把箱子放在我脚边,说下车给我买茶叶蛋,却再没上过车……不知道顾少爷你觉得像我这种被自己母亲遗弃的人,算不算孤儿?”

  顾崇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双唇颤抖,却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虽然最后一次见她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是很奇怪,我一直都记得她的模样!”江律之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恍惚起来,“她爱穿旗袍,洋红色的、深紫色、绒的、缎的……柜子里香喷喷,五光十色……至今我还时常梦见在车站里,她笑眯眯地摸我的头,让我在车上等她……”

  “别说了!”顾崇真忽然打断他的回忆,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天下父母心,可能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江律之回望向他,寒潭渡月般的冷静眸子里闪过一丝灰蒙:“怎样都好,反正,别把我当什么好人!”

  他不懂,为何对上顾崇真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心里替师父报仇的想法,会让他变得极具负罪感。他甚至没办法用自己那阴暗的想法,去面对眼前这个金马玉堂的磊落少年。

  “你放心,你抱着我放了把那么大的火都能大难不死,说明遇见我以后,你就开始转运了!”顾崇真笑嘻嘻地说,“小哥,你放心,我观你面相,从今往后,在天津城里,顺风顺水,事事如意。如果算得不灵的话,直管来砸我顾大仙的招牌便是!”

  江律之既好气又好笑,却犹是板着脸,摆出一副深沉的模样。

  气氛本来稍稍好转了些,却见方才离开的小护士八卦兮兮地拿了张报纸进来:“顾少爷,江先生,报上说绑架你们的那个女绑匪在狱中自杀了呢!”

  江律之脸上的笑容一僵,难以置信地怔在了当场。

  病房里,一时死一般的寂静。

  “律之!”顾崇真忽然开口,“其实,虽然她绑架我们终归不对,可是,好歹是一条人命。她这一死,我心里竟是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过……你是不是也一样?”

  江律之闻言,竟是低声笑了起来:“你是顾家大少爷,我和你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一样的!”

  说完,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顾崇真这回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将护士给他的那张报纸放在了床边,轻轻出门并将房门掩上。

  江律之将头深深埋进了被子里,屋里安静得怕人,只有他的肩头无声抽动,诉说伤痛。

  [3]春色初挂心

  民国三十七年,春,满城柳絮飘飞,江律之正在病房里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换洗衣物。在他心绪复杂地拿起那只自己用了小半个月的枕头时,却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律之!江律之!”

  他缓缓走到窗边,对上的是顾崇真笑逐颜开的脸:“快下来!我来接你回家过元宵!”

  他待在窗边,心里一阵绞痛,回家?回什么家?他这一生,哪还有家可回?

  可是,因为那人映着晨光的一张笑脸,如春风拂面,让他有片刻失神,仿佛顾崇真要带他去的地方,真的有家。

  恍神的功夫,顾崇真已经迫不及待跑了上来,见他还傻乎乎地站在门边,不由分说上来把床上那只枕头往他几乎空着的包里一塞,拉着他的手便要下楼。

  “你……你父亲,真的同意让我在你们家的古董店里打工,你们还帮我垫付了医药费?”江律之试探着问,双眸死盯着顾崇真,想在他眉间找出半丝为难之色。

  顾崇真却翻了个白眼:“你这人就是这么没劲,谁要你还我们家医药费了?我爸爸都说了,你救了我这棵顾家的独苗,就是我们整个顾家的救命恩人!至于你来我们铺子帮忙这事吧,更是一举两得。他常年在外,店里就只有戚叔一个老掌柜,我爸爸半年前就说戚叔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得找个伶俐些的伙计给他打打下手,可惜这古董店不比别的地方,人手不好找。现如今有我亲自举荐你,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顾崇真说完,再一次伸手拽他:“走啦走啦,磨磨蹭蹭的,戚叔在家里煮元宵,就等着我们吃元宵呢!”

  那日,也是江律之第一次见到顾青柏。

  他长了一张精干的脸,身上虽带着一种极力营造的儒雅,但却拥有一双洞若观火般的犀利双眸:“我之前来医院见过你一次,当时你还昏迷未醒。后来铺子里杂事多,我也走不开,便没再来过,拖到今天,才有机会跟你正式道个谢,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崇真!”

  “顾老板客气了!”江律之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按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先头为我垫付了那么多药费,现在又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和一份工作,我以后一定用心干活……”

  “你太见外了!”顾青柏虽面带笑意,却是典型的商人嘴脸,“倘若不是你壮士断腕,想出焚火燃烟的法子引人救你们,我可能到现在还不得安生,得满城找崇真的下落呢!”

  他说到“壮士断腕,焚火燃烟”时,特意加重了些语气,听在江律之耳里,透着一股别有用意的指责意味。

  江律之迎着顾青柏意味深长的眸光,深深向顾崇青作了一揖:“虽说人在生死关头,难免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但我确实不该让顾少爷和我一起置身险境,若不是我们运气好,我现在万死也难辞其咎!”

  顾崇青吓了一跳,急急拉住江律之的手:“你这是干什么?话说得好好的,冲我作揖,成心要折我寿不成?还有,爸,放火那事儿,咱们之前不都说好了吗?律之在火场里可是一直护在我前面的,他要是真……”

  “好了好了!”顾青柏打断了儿子的话,不着痕迹地拿过江律之手中的包,“上车上车,有什么回去再说!”

  江律之也不多言,乖乖坐上顾家的汽车,他知道,依顾青柏的精明,极有可能对自己还存了狐疑,可是他不着急,他还这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让顾青柏信任自己,并等来自己一击即中的机会。只是……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顾崇真,却发现窗外阳光正透进来,照得这金马玉堂的少年如青竹般干净,衬得他一身灰败暗淡,就像阴影里的一根火柴,出生就只为一次燃烧,余下的时光,都在阴暗中度过。

  像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顾崇真转过脸,十分兴奋地冲他一笑:“转过前面那个街口就是汉阳街,戚叔看到你一定也很高兴!”

  江律之心乱如麻,到底还是挤出笑容回给他。

  顾崇真,他日当你明白自己引狼入室,是否会为今日对我全心的信任后悔不已?

  [4]暖意渐迷情

  顾家的岁悟斋对于江律之来说,仿佛是一个幻境。他时常会看着那一扇扇雕花镂空的酸枝窗,红木油亮的博古架,厚得踩不出半丝声息的羊毛地毯,想起一些温暖却忧伤的回忆。而每每思及此,他就觉得肝胆之中有涩意往心头蔓延,平素不经意拧着的眉头更是难得舒展。

  江律之正沉思着,不期然有双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结果对上身后顾崇真奸计得逞般的幼稚得意:“哈哈,吓到你了吧!!”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快考试了,学校功课抓得紧吗?”

  “功课再紧也不及你重要啊!”顾崇真放下手中的一叠卷宗,却是站在他面前,一脸狐疑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甚至凑近他,鼻子轻抽了两下:“我这几天听左邻右舍说张大帅府里的四姨太好像看上你了?光这星期就来咱们店里买了两次东西,每次一来还要借故把戚叔支走,和你一聊就是半天。瞧你方才灯下独坐,神思恍惚,你小子,该不会真的和她……”

  江律之白了他一眼:“你特意跑来,就为了来坐实我是不是喜欢上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女人吗?知道的晓得你是闲得没事干,不知道的见你这副神叨叨的模样,还以为这是哪家疑神疑鬼的太太在逼问自己先生呢!”

  “你才是疑神疑鬼的太太!”顾崇真被他一呛,一张白玉脸涨成了绯红,“我……我只是基于朋友的道义提醒你一下。张大帅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一身匪气,倘若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传到了他耳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人端着枪跑来将你毙了!”

  江律之解开衬衫纽扣的手指顿了顿:“我和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这样一说,顾崇真倒是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多管闲事似的:“什么叫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我只是刚才凑近你时,闻着你身上的香水味,觉得很像四姨太平素爱用的那款香味儿,才随口提醒你一下而已……”

  江律之瞪了他一眼:“只是香水味罢了,就不许我认识了哪家小姐也是用的这种香水吗?干吗非得把我跟那个半老徐娘扯上关系?”

  顾崇真一怔,像是有点儿发蒙:“认识了哪家小姐?你……你与人谈恋爱了?”

  江律之差点儿想赏他一记栗暴,却在抬手瞬间,发现灯下他清俊脸上的表情,分明失落多过讶异,迷茫多于震惊,不由得起了逗弄之心:“街边那些三姑六婆也说了,我这模样,若是存心想诱惑哪个良家少女或是深闺怨妇,也不是什么难事!”

  “什么?”顾崇真果然着急了起来,“可是……可是……你……你性子这么闷,那些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我见多了,一个个的,飞扬跋扈,就算初时喜欢你的脸,事事迁就你,可日子久了,你未必受得了,而且……而且……”

  “而且你个头!”江律之到底没绷住,抬手在他的光洁额头上弹了一下,“怨不得考试总也考不好,整日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每天在铺子里对着戚叔,哪来的时间认识什么小姐?”

  被他这么一说,顾崇真却忽然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江律之!我发现你特别喜欢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说完,他拔腿就往外走。

  江律之也不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气呼呼地走到门口却又忽然停住,僵着背站在那里。

  “我买了苏和记的糖炒栗子,不能便宜了你一个人!”他一边说,一边仰着下巴径自走回来,拿起桌上油纸袋包里的栗子,开始吃起来。

  “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栗子吃多了容易胀气。上次你半夜胃痛,把戚叔吓得半死,害我半夜跑去背你上医院时,是谁赌咒发誓再不吃板栗的?”江律之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动手便要去抢那袋栗子,顾崇真急得死死拽住袋子一角:“别别别,我没买多少,真的,我这不是准备和你一起吃吗?我保证不吃多还不成吗?”

  江律之手不松,只是黑着脸看着他,决意用无形的威压震慑眼前这个没原则的家伙。面对美食,顾崇真却异常执着,一根一根扳开江律之的手指后,顺利夺回栗子的主权,并在江律之开口之前,将手心那颗刚剥了的还热乎乎的栗子塞进他的嘴里,讨好地笑道:“甜吧?”

  他这一脸近乎白痴的笑,莫名让江律之的许多负面情绪消失了。弯弯眉眼下,顾崇真的两只深深酒窝里,仿佛能舀起一勺浓稠的蜜,浇在江律之的心上,又甜又暖……

  这呆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刻,他忽然觉得,倘若能一辈子都这样,什么也不去想不去管,那该多好?

  [5]事起风波恶

  那日,是在天津最大的天津商场二楼的男装店试衣间里,狭小的空间里要挤进两个人本就有些困难,四姨太却因为激动冲到他面前:“我早就说过,我只……”

  试衣间的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男性嗓音:“年纪虽然跟我差不多,身量却是比我高出半个头……”

  几乎是说话的同时,江律之所在的试衣间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四姨太几乎是惊呼着躲到了江律之的背后。

  柜台的小姐显然也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反应过来,上前想扯下顾崇真手中的布缦,连声道歉,顾崇真呆愣着,死捏着那块布帘,双眸失神地看着江律之慌乱地将那个女人护在身后:“你……你们……”

  “还不把帘子放下?”江律之铁青着脸,低吼道,“她好不容易想出这个办法见我一面,你真想害死我是不是?”

  顾崇真的脸色“唰”地白了几分,难以置信地翕动双唇,却只是沉默着放下了手中的布缦。

  “怎么办?”四姨太的俏脸上满是慌乱和懊恼,“如果让大帅知道了今天的事,非得剥掉我一层皮!”

  “只有崇真看见你,他不会说出去的。”江律之眉头拧得死紧,回头看了顾崇真一眼,“总之,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最好也信守承诺!”说完,江律之急急出了试衣间,四下望去,就见到顾崇真失魂般从楼梯口往下走去。

  “崇真!”他追上去,顾崇真却只是回头,木然地看了他一眼,摆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怎么出来了?”

  “有事回去再说!”江律之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却被狠狠推开:“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江律之出门推了自己的自行车,却发现顾崇真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眸中燃起两簇火焰:“你想说什么便说,想问什么便问,别跟个女人似的闷着不说话。”江律之索性停了车,将他拦在路边的梧桐树下,黑眸闪着幽沉的光。

  “嗯!”顾崇真点了点头,竟很是认真的样子,“你说得对,我向来是想说什么便说的性子,可你呢?江律之!”说着,他扭头要走,走了几步到底没忍住,忽然冲上来给了江律之一拳,这一拳又狠又重,当下便将江律之打蒙了。

  顾崇真眼中有泪光在闪烁:“我父亲说你性子沉稳,城府颇深,让我对你不可太过掏心掏肺,但我一直觉得当初你给我半个馒头,又在火场上以身相护,必是赤诚之人。没想到你居然,你居然……沦落到靠给人家姨太太当面首的地步来谋取富贵安生。那天晚上,你是怎么答我的?江律之,你……你浑蛋!”他说到最后还不解气,狠狠踹了一下他的脚,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律之任嘴角的血流下,眸子里尽是锋利的阴鸷,他握着拳头,死死立在原地。

  天空阴沉沉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压抑里,顾崇真跑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捂着胸口猛喘了几口,仍是觉得心头闷痛。他忍不住仰起头望天,发出一声受伤小兽般的嘶吼。

  江律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熟悉的背影狂奔着离开自己的视线,才狠狠一口啐掉了嘴里的血沫,默默扶起自己的自行车骑了上去。

  [6]浪推孤舟冷

  江律之和顾崇真冷战第七天的晚上,顾青柏终于满面红光地回到天津,一进门就喊了戚叔过来,将怀中的红木盒子往桌上一放,打开盒子,满脸得意道:“瞧瞧,这份厚礼送给元帅,可还拿得出手?”

  戚叔小跑着凑近看了看,不由得惊叹道:“这观音送子的雕工可真是不错,最难得还是小叶紫檀的。不说心意,单是这宝贝的材料和手工便也价值不菲呀!”

  江律之也专注地打量了好一会儿,脸上是一贯平静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佩服顾青柏的心机。张大帅至今膝下无子,就盼着哪位姨太太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顾青柏这份寿礼不仅贵重,而且讨个好彩头,难怪他一个古董商人在如今这样的纷乱局势里还能屹立不倒了。

  午饭的时候,不知是因为顾青柏回来的原因,还是席上平素话稍多些的两个年轻人还在冷战的缘故,竟是半丝声响也无。

  “律之,”顾青柏吃完饭,率先放下筷子,“听戚叔说你这阵子在铺子里很是用心,上手也快,倒是辛苦你了。”

  “没什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崇真以前和我说过,你在北平待过好些年。正好我在北平还有一间铺子,你愿不愿意帮我,去北平照看那边的生意?”

  江律之吃饭的动作顿了好半晌,才缓缓抬起头,字斟句酌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去吗?”

  突然“啪”的一声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直低头扒饭没吭声的顾崇真用力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过是个伙计罢了,要打发你去哪里便去哪里!哪来这么多话说?”

  话音未落,江律之的视线便便如冰霜般落在了顾崇真的身上,顾崇真却浑然没有察觉似的:“你若不去的话也成,当初欠下的医药费还了一大半,剩下那些钱你能凑出来的话,拿钱来,从此爱去哪去哪,我们顾家屁也不敢多放半个!”

  “崇真!”顾青柏轻咳了一声,“怎么说话的?律之和你总归相识一场……”

  “好!”江律之嘴上应着,眼睛却仍旧定定地看着顾崇真,“我听老板的,我去北平。不过,下下个月初是崇真生日。我早前答应过他,等他过生日的时候,我请他去四海饭店吃西餐来着。”

  顾崇真的脸色明显变了变,却听江律之接着道:“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个约定已经不重要了,我也可以明天就走!”

  戚叔见顾崇真半晌没有说话,便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北平的事也不急,律之在这再多待一阵子,正好下个月张大帅寿诞,估计铺子里生意也会忙一些,他留下来还能帮帮忙。”

  顾崇真哼了一声,放下筷子,离席而去,走出去好几步都还能察觉身后一道灼热的视线,不由得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一顿饭便这样吃得不欢而散。

  这晚,顾崇真刚洗完澡出来,便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那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他房间的大玻璃窗前,穿着的黑衣和长裤几乎要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你……你,你来干什么?”顾崇真开口,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有些慌乱。

  江律之缓缓转过身来,冷峻面容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是你建议你父亲把我赶去北平的?”

  “是……是又怎样?”顾崇真直觉今晚的江律之周身散发着危险气息,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他的逼近中倒退了两步。

  “不过是个伙计罢了,要打发我去哪里便去哪里?”江律之嘴角上扬,眸中却分明燃起两簇细小的火花,“你长出息了,顾崇真!”

  “你想干什么?”顾崇真抬头,强作镇定地看着他。

  江律之原就比他高了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分外带着一种浑然而生的压迫感。他沉默地凝视着顾崇真,目光灼热而又笃定,仿佛要用双眸在顾崇真身上剜个洞出来,瞧得顾崇真心里发毛:“江律之,你别欺人太甚!许你骗我,许你自甘堕落,就不许我与你划清界限吗?”

  “敢问顾少爷,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江律之终于开口,声音却低沉又温柔,仿佛带了蛊惑人心的魔力,“牵回家,供你打发时间的一个同龄玩伴?还是一个可以衬托你灿烂明媚、善良单纯的影子?或者……我在你心里,就是条一时兴起在街边捡回家的小狗,看得久了心里腻了,就可以踹走了……”

  “你放手!”顾崇真狠狠挣脱他将自己肩头越抓越紧的大掌,“姓江的,你少给我恶人先告状!是谁先忘恩负义?是谁先撒谎欺骗?是谁亲口跟我说他和那个老女人不是我想的那样,却转眼就搂着人家躲在商场的试衣间里偷情?”

  说到“偷情”两个字时,顾崇真大概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异常激动。

  “你哪来的混账词?”江律之难得涨红了脸,顾崇真却一瞪眼:“就是偷情!江律之,我告诉你,你要是还想要命的话,在去北平之前,就给我安安生生,别再去惹那个女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你就算九条命也不够张大帅拿机枪一通扫射!”

  江律之被他这一通连珠炮似的责难,问得怔在了当场:“这……这就是,你要赶我去北平的原因?”

  “不然呢?”顾崇真说到这儿,忽然苦笑起来,无力地靠向身后的墙壁,“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也许去了北平,你便能忘了那个女人,那么,过个一年半载,你还可以回来。总好过眼睁睁看你留在这里玩火自焚……”

  “所以,”江律之眯了眯眼,看着他满脸颓色,心头的苦涩也一点点漫上来,“你要我去北平,是怕我出事吗?”

  他语气缓了下来,顾崇真却愈发一阵委屈:“你刚才不是理直气壮地问我把你当成什么人,我能把你当成什么人?我把你当成我生死患难的朋友,同病相怜的知己,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最后那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人都如遭雷击般震了一下。

  顾崇真的脸蓦然涨得通红,他窘迫地嗫嚅起来:“我……我的意思是……”

  “那么,若四姨太是张大帅家的四小姐,我和她在谈恋爱,你还会赶我去北平吗?”江律之这话说得极慢,任凭灼热气息一点点落在顾崇真的脸上,视线近乎胶着地盯着那双清澈如泉的无邪黑眸,鼻子隐隐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凉薄荷味儿,此时此景,他忽然想起李白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心跳如擂鼓般难以自抑地狂乱着,他的目光,心绪,都已不受控制地被眼前这呆子牵引羁绊。江律之喉间隐约一阵发干,心头一慌,竟是等不及顾崇真回答,一把将他急急搂进了怀里:“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

  话音未落,他却分明听见门外隐约有什么异响,连忙止住了话头。

  顾崇真倒是没发现什么,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江律之索性凑到他的耳边:“还记得我之前在医院跟你说我妈妈时,说她喜欢穿旗袍的事吗?”

  顾崇真一愣:“记得啊!”

  “你不觉得四姨太对旗袍的爱好程度,也有些过头吗?”扔下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后,顾崇真果然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你是说,她是你……”

  江律之伸手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顾崇真顿时也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这……这个真相,实在太吓人了!我……我……”

  “你可以回屋慢慢消化,时候也不早了,我明天还得帮戚叔整理库房!”江律之一边说,一边转身打开房门,眼角余光却分明看见走廊拐角处消失的衣角,眼里浮现一抹忧色。

  约莫十几分钟后,好不容易把顾崇真打发回房的他,如同鬼魅般蹑足在顾青柏的书房外。

  一阵瓷器落地的脆响后,他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留了个这样的祸害在身边……”是顾青柏的声音,“你也是,这两个人每天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没瞧出什么端侃来!如果不是我无意中听到,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丑闻来!”

  “小点儿声,老爷!”戚叔和稀泥的低声断断续续地从屋里飘来,“依我看,您可能想多了,少爷生性纯善,再说到底年纪小……”屋里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真切。

  江律之只好又往前走了两步,凑至门缝处仔细倾听。

  “阿真不是担心张大帅能不能容许这种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性的流言在外面传播吗?那,我们就只管找张大帅借把刀好了!”顾青柏的声音从最初的愤怒已经渐渐低沉下来,显示了那份阴鸷的冰冷,“你去备份礼,送给警察局那个上次弄死绑架崇真的女人的方队长。他年前不是才开车撞死过一个不识抬举,不肯嫁他的舞女吗?带上那小子的照片,请方队长在大帅寿宴那晚再喝醉一次便是了!”

  明明是炎炎夏夜,江律之却从心底生出阵阵寒意,他默默退回自己房间,轻轻用手指叩击床单平复情绪。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从桌下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纸箱。

  “崇真!”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眼,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睁开眼睛,找出了纸箱中那块檀色原木,咬牙道,“别怪我!”

  [7]冷雨敲碎玉

  张大帅的寿辰是七月初九。整个天津城的达官显贵,名商巨贾,几乎倾巢出动,去给这位天津城的土皇帝贺寿。顾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顾崇真吃过午饭便催着江律之陪他去取一早定做的礼服,两人取了礼服回来时,江律之却在快到岁悟斋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顾崇真在原地等自己。过了十几分钟,他才提着两个盒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逛了大半天,你爸估计该不高兴了。晚上虽说要喝酒,到底是大场面,什么时候能吃上东西还不一定呢。一盒是老婆饼,拿回去孝敬你爸爸,另一盒是粟子酥,给你提前垫垫肚子!”

  顾崇真接过盒子,望向江律之的眼光中多了几分感动,却只是用力拉住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里。果然,顾青柏一看见他们相偕进来,脸色便黑了几分。

  顾崇真也没在意,笑嘻嘻地捧了老婆饼,只说是特意排了半天队买来孝敬他和戚叔的,顾青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却也只是心不在焉吃了两块,便急匆匆催着他去换衣服,其间连看也没看江律之一眼。

  没过多久,顾崇真换好了衣服,顾青柏便抱着那尊紫檀观音,带着顾崇真,驾车直接去四海酒店赴宴。他们前脚走,戚叔也忽然捂着肚子站了起来:“律之,你看着点儿,我去趟茅房!”

  江律之应了一声,却在戚叔走后,直接推出了顾崇真的自行车,将店门一锁,也往四海酒店赶去。

  等他到达四海酒店时,还没来得及在人群里搜索熟悉的身影,便听见顾崇真的声音:“律之,你怎么来了?”

  “戚……戚叔……你们前脚走,他后脚便犯了老毛病,心绞痛!”他连眼睛都不眨,撒着谎,“我……我让隔壁的宋先生先带他去医院,但上次医生说过,他这心绞痛若再恶化怕是要手术了。我怕万一要手术的话,我身上这点儿钱……”

  “对对对,我这还有钱,我这有……”他掏出钱包数了数,又怕不够,“你等着,我去找父亲拿!”说着,他把手中的锦盒往江律之怀里一塞,便急急跑去找顾青柏。

  江律之眼神复杂,怔怔地看着那个往人群里狂奔而去的人,额角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着。

  但下一秒,他神色一敛,转身飞快地在门口扫视了一遍,目光停在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身上,忙大步流星走过去:“刘小姐吗?”

  “是!”女孩怯生生应了一句,红着脸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四姨太说的那位要借小提琴的先生吗?”

  “是!”他点头,伸出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背在身上的大提琴袋子拉了下来,“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客气!”女孩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再说什么,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靠边的一辆汽车,只好红着脸离开。

  再出来时,江律之手中的提琴盒已经不见,只见他神色如常地抱着顾崇真的锦盒从车后走了出来。几乎是他站回到原地的同时,顾崇真气喘吁吁地拿着钱包从里面跑了出来:“全都在这了,父亲说他一会儿也会尽早回去看戚叔,让你安心留在医院照顾戚叔!”

  “我知道!”他接过钱包,深深地看了一眼顾崇真因为疾奔而发红的脸,禁不住有些悲从中来,“崇真!”

  “怎么?”

  “谢谢你!”江律之将锦盒还给他,却又一把将他拉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般拥住了他。

  江律之知道,这一拥之后,他和顾崇真,情分尽斩,仇怨横生。

  [8]始知江天碧

  这一晚的四海酒店,张大帅五十寿辰盛庭华筵轰动全城是意料中的事,但百年老店岁悟斋老板顾青柏,以一座不过百元的檀木雕件冒充价值连城的小叶紫檀雕件送给大帅作贺礼,却被千娇百媚的四姨太当场戳穿的事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大帅当场发作,将顾青柏扔进了监狱。

  被两名警卫拖下去的顾青柏面如死灰,他身后的不远处,呆立着惊魂未定的少年,眸色飘忽,仿佛傀儡。

  “江先生,我们四姨太让我来传句话。你要她帮忙的事她都做到了,今后就请您遵守约定,再不要给她找什么麻烦,并且,把那枚坠子还给她!”四姨太身边,一个留着长辫子的丫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半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律之。

  “让她放心,这件事了了,我也不想再见她。至于坠子……”江律之伸手,摸到脖子上戴着的一个由红绳系着的坠子,他看了看坠子里自己孩提时与母亲的黑白合影,深深呼出一口气,“帮我谢谢她……”

  他伸手,刚要把坠子交出去,眼角的余光里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一时动作滞住,竟是不敢动弹。

  “崇真!”他开口,发出的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也吓了自己一跳。

  “我爸爸忽然闹肚子,是你在那盒老婆饼里做了手脚是吗?”顾崇真看着他,神情木然,与来时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判若两人。

  “是!”江律之无比艰涩地点头。

  “观音送子的雕件也是我去找爸爸拿钱包时被你换了,对吗?”

  “是!”

  “那么,江先生!”顾崇真摆出一脸疏离而嘲弄的笑意,“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一声,我和你,我们之间,有什么是真的?”

  “崇真!”江律之开口,想解释什么,却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怨不得平时你总说我笨,”顾崇真笑了起来,笑容脆生生的,像碎玻璃渣滓,皆飞向江律之,“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我们顾家,何德何能,劳烦你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地筹谋算计?”

  “还记得我告诉你,当年我被生母遗弃在去北平的火车上吗?当时我举目无亲,又知道母亲有心遗弃我,唯有在车站行乞度日。后来,我在北平火车站当了三年乞儿,一身察言观色,观人于微的本领便是那三年里练就。直到有一年北平大雪车站被封,我被冻病,又饿又冷,走上街头行乞,被北平匠意楼的一对夫妇收留,掌柜程天青见我聪明,便留我在铺子里做事。后来又因为我踏实好学,索性将我收为徒弟,将古董鉴赏与修复的那些知识技艺对我倾囊相授。这也是我在岁悟斋时,为什么戚叔夸我一点就通的原因。”

  顾崇真冷笑了一声:“这样说来,让你在岁悟斋当个伙计倒是让你屈才了!”

  “你不必这样呛我,顾崇真!”江律之咬牙,“你只知道你父亲在北平多了家古董店,却从未问过他,那间古董店是怎么来的吧!”

  “你……你是说……”顾崇真愣住。

  “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怎样的人。他据为己有的那家匠意楼正是我师父的!当年,他去北平时看中了我师父的镇店之宝——玉蟾飞龙金纽印,我师父却不肯卖。结果几天后,他竟拿了只一模一样的金纽印来斗口打赌。古董圈子里,谁不知道这斗口与其说斗物,但不如说是斗艺,轻的输个把东西,重的输的便是身家性命。可他却信誓旦旦说我师父那枚金印是赝品。我师父生性纯良,几番对比,发现顾青柏那枚毫无破绽,确是正品后,又被顾青柏奚落嘲弄了一番,心高气傲的他当下便发誓从此再不沾手古董生意,顾青柏更是趁火打劫,以极低的价格将匠意楼连店带藏品一并收购。可怜我师父从此抑郁寡欢,带着我和师娘在乡下种地,直到两个月后,无意中从报纸上得知天津驻军守备张大帅收到一对玉蟾飞龙金纽印作为他荣升大帅的贺礼后,才恍然大悟,知道这金纽印原就有一对的,从头到尾,自己被顾青柏设局欺骗了。他急火攻心,竟是当场吐血,得了重病,只撑了三天便撒手人寰。”

  “你胡说!”顾崇真双唇颤抖,“我爸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江律之冷冷一笑:“就因为他的这场卑劣谋算,我师娘心有不甘才跑来天津,想绑架你要挟顾青柏露面,让他亲自去北平一趟,去我师父坟前道歉,并把匠意楼还给我们,以告慰我师父在天之灵,结果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江律之喉头一阵哽咽,“我这一生,若不是遇上他们,早死在了当年的大雪之夜。他们夫妻是我这一生所遇,待我最好的人……”

  “那我呢?”顾崇真打断他的话,眸色泛红地看着他,“他们收留你,给你温暖,难道我待你便差了半分半毫?”顾崇真冲上来揪住江律之的衣领,声嘶力竭道,“我只差没有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你看啊!结果呢?结果你利用我,亲手把我爸爸推进监狱,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江律之咬牙,竭力维持平静的语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你父亲毁了我师父师娘一个家,那是两条人命……”

  “你就没想过,你这样做,我和我父亲也是两条人命?”顾崇真眼中血丝密布,颇有几分目眦欲裂的绝望。

  江律之瞳眸一缩,声音倏然高了几分:“四姨太答应过我,不会让你卷进这事!”

  “好,好,好一番事无巨细的未雨绸缪,如此说来,我倒要谢你高抬贵手,没有将我赶尽杀绝了,是吗?”顾崇真用力点头,却是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那么,我祝你从此青云富贵,扶摇直上,平生尽欢愉,夙夜得美梦!”

  顾崇真说完,转身离去,背影狠绝,却强撑得宛若一尊石塑。

  “崇真!”江律之只觉一颗心沉到谷底,仿佛整个人都掉进冰窟般颤抖起来,“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既决定这么做,便是认定你没有错了,那尊假的檀木送子观音像可不是一天雕好的!”顾崇真笑了一声,虽不曾回头却停了好半晌,才幽幽道,“我真是没想到,你我朝夕相对这么久,兜兜转转这一圈,到头来这一生竟是比从前愈发茕茕孑立,孤零零一个人,一颗心漂在这世上……”

  “那感觉……”他笑了一声,低低一叹,“生,不如死!”

  江律之呼吸一滞,只听顾崇真说:“我再不想见你了,再也不想!”

  刹那间,江律之握紧了门,指节处隐有撬肉剥皮般的痛。他再忍不住,冲了出去,连跨了酒店门外那数十格台阶,去追顾崇真。

  那辆从寿宴结束后,就一直停着的黑色的吉普车,几乎是在他跑出酒店大门的同时发动了,像一只蛰伏已久的豹子终于等到了现身的猎物,飞扑向江律之。

  江律之的身体被撞得高高抛起的那一刹,不知何故,他竟笑了起来。直到身体如同破碎的纸鸢重重落地,发出一声闷哼时,他脸上还挂着笑。

  顾崇真听见那声巨响伴着行人的惊呼时,错愕回头,却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有无数星光炸裂在眼前一般,脚下一虚,险些瘫坐在地上。

  “律之!”他疾呼一声,踉跄着,顾不上看车子的去向,几乎是扑向江律之。

  江律之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但头脑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反手握紧那双忽然紧抓过来的手,努力睁大双眸,想看清楚顾崇真此刻的样子,却只是徒劳。他不由得努力挤出声音:“我到底,还是输……输给你爸爸了!”

  “律之!”顾崇真手足无措,慌乱中唯有抱起他的头枕在膝上,却在这时才发现看着他身上没什么不妥,可脑后竟是一片黏稠的温暖。顾崇真心下一震,眼泪已是夺眶而出,落在了江律之的脸上。

  “如果不是你爸爸听到我俩的话,对我起了杀心,我的确……想过……丢开一切,和你……和你……”他艰难地吞下喉间的腥甜,发现周身的骨头开始如碎裂般痛,并向四周蔓延,不由得更加抓紧顾崇真的手,“别恨我,求……求你……”

  至此,他喉间发出一阵痛苦的咕噜声,他好想告诉顾崇真,这一生,生母弃他如敝履,养父母虽给他短暂的温暖,却留给他一身仇恨,唯有眼前这人,给了他最干净纯粹的信任和温暖,是他想不顾一切珍惜的。

  只可惜,世事残酷,再不愿给他半丝气力,支撑双臂,握紧他唯一眷恋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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