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
这日过后,我便天天往宫里跑。小叔虽然无情地拒绝了让我去找慕渊的请求,但无奈这段时日朝中事务繁忙,他往往是天未亮便出了门,深更半夜才回府。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着进了宫。慕渊自然也不是时时都闲着,一天里有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议事殿。回来后要么与我一同用膳,要么就与我在御花园走走。事情若是没处理完,他便在书房中写写画画,我就在一旁,安静地替他磨墨。
如此一来,对边关之事我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北曌与大燕本就算得上是世仇。十六年前一战,血流漂杵满目疮痍。后来两国休战,约定二十年内不得互相侵犯。可此次北曌前王仙逝,新王登基。他先是让边塞十六部族来对大燕边境进行骚扰,眼下似乎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搞得王上等人焦头烂额。
我问慕渊其中细节。他只说,北曌在大肆传播谣言,妄图动摇我大燕军心。
我左思右想,觉得这还不简单?反正都是比谁能吹,他既然能来捅我们的胳肢窝,那我们大可夸张史实,给他们痛快一击!
譬如,就说北曌王是上古妖怪,下凡来作乱,生得十分丑,有眼没嘴,有鼻没耳。专门吸取男子阳气,还瞪谁谁怀孕。而我家小叔,就是上天派来收他的天兵,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打谁谁残疾!
看,多么真实!
我连后续都想好了,小叔打败了北曌王,与北曌王妃一见钟情,诞下一子,后来小叔不愿回天庭,承受了七十二道天雷,被劈得终生不举,但北曌王妃对他忠贞不渝,不离不弃,终于感动了天地!
我把这个故事梗概告诉慕渊,他似笑非笑地赞我道:“情节不错。”
我十分骄傲,回府就声情并茂地讲给小叔听,并真诚建议他立刻召集全国的文人,开始动笔书写。结果小叔只是脸一沉,接着把我打成了偏瘫。
……
我想,小叔他果然是个注孤生的命。
年关将至时。慕渊的身子骨已然一天比一天差,时常走着走着,便不停冒冷汗,咳嗽时也渐渐咳出了血丝。他不想我看见,我便佯装着没心没肺,还跟他讲,等天气暖和了,要同他一起去郊外的北坡抓野马。
他听着,便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再后来,在他的主导下,北曌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他还说,是我的一番胡扯给了他灵感,让他得以顺利解决谣言传播一事。我没有细问,只觉得他的确是个足智多谋之人。后来,我还以为他终于能好好歇着养身子了,谁知,王上却是一刻也不让他停歇,借口北曌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要慕渊尽快想出边防的布军之策,减少伤亡。我看着慕渊整日操劳忙碌,人愈发消瘦,脸上也不见了血色,忍不住想去找王上说理,却被慕向南拦了回来。
慕向南那阵儿对着我无奈地摇头,道:“愉悦,我也心疼祖王叔,可是,父王他……”他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说什么“这就是天家的悲哀”。
我听得不明不白,他却只肯露一脸的痛色给我看。
到了元宵节前夕,我陪着慕渊在书房研究边关地势时,他倏然一口血喷在地图上,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晕了过去。
那一刻,我才知何为心急如焚。
我扯着嗓子号了半天,把王上,小叔,慕向南等人都号来了慕渊寝宫,他们后头跟了一连串太医,个个背着箱子鱼贯而入。我扑在小叔怀里,整个人都禁不住发抖。小叔拍着我的背,不停安慰我。
我小声道:“方才……方才王爷先生他……就……就好像要没了一般,我……我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说着,我捂住眼,一不小心手指上便沾染了水汽,我问小叔:“王爷先生……会不会有事?”
小叔紧紧搂着我,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我又摇他:“小叔,王爷先生是不是要死了?”
话音未落,我喉咙一紧,语气里不觉带出了哭腔。小叔抚摸着我的头,仍是不说话。
房间里一时气氛肃杀。为首的王上面色阴沉,看着几名太医跪在床前轮番给慕渊把脉。每一个把完,都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大气都不敢出。待最后一人诊视完毕,王上问:“王叔如何了?”
几名太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王上一怒:“孤在问你们话!”
太医们“扑通”一声,齐齐跪下,最为年长的老者双手伏在地上,颤声道:“回王上,九……九王爷他……他病邪侵入心脉,已现油尽灯枯之势,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我脚下一软,小叔手疾眼快,将我举高抱了起来。慕向南亦是脸色发白,惊讶得说不出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稍片刻就有了泪意。
唯独王上怒目圆睁。好半晌,他喝道:“放肆!”
太医又是集体一哆嗦。
“治不好王叔,孤就让你们陪葬!”
老太医抖如筛糠地道:“王上,臣等已经尽力了。即便王上要杀臣,臣也毫无怨言。九王爷身体向来孱弱,近来又操劳过度,未曾好好调理,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回天乏术啊。”
“孤要你们何用!”王上手一挥,闷声如雷,“滚!”
一群太医当即吓得跪着出了寝宫。
我呆呆地看着床上毫无知觉的慕渊,鼻头酸涩不止,喉咙里像卡着鱼刺,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慕向南低声喊了一句:“父王。”
那老头忽然无力地摆了摆袖口:“你们先退下吧。”
“是。”
小叔行完礼,抱着我连同慕向南一块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慕渊寝宫。我埋着脑袋,听见慕向南叫了我一声:“愉悦。”
我没答应。
他又转向小叔:“苏将军……”
“她无事。”小叔道,“卑职先带她回府了,太子也早些休息。”
“好。”
夜风凄凄,吹过十里长街。草木发出的声响宛若低泣。每家每户在这个时节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彻夜不熄,有一股欢天喜地的年味。我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看,又埋进小叔颈窝里,闷声道:“小叔,你说这个时候,别人是不是都特别开心呢?”
“……”
“要过年了。”
“是。”
半晌,我又道:“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难过?”
小叔停下脚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晚,他彻夜守在我床前,半步都没有离开。
翌日用过了午膳,我马不停蹄地进了宫,去探视慕渊的状况。他还没有醒,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谈笑风生,也没有运筹帷幄。我一阵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小憩,而我在不耐烦地等他醒来。
可这一回,我不知道能不能等来他唤我一句:“阿悦。”
守至夜里,慕渊仍旧没有醒。小叔叫人来传话让我回去,我依依不舍地替他掖好了被角,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到皇宫门口,我遇上换了一袭布衣的老太医。他背着包袱,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我上前询问,才知他被王上罢免了官职,准备告老还乡。
多事之秋,各人有各人的愁苦。
我安慰了他几句,准备告别时,他忽然叫住我道:“小郡主。”
我回头:“太医爷爷还有什么事?”
他对我招了招手。我挪过去些,听他低声道:“郡主称我鹤老便好。我观郡主神情,似乎十分紧张九王爷。”
“嗯,”我点头,“他算是我的启蒙恩师。”
“如此,”鹤老捋捋胡须,“不瞒小郡主,王爷他的确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我知道。”我拧紧了眉头。
鹤老又立刻补充:“不过还有一法,却是可以试试。”
“什么?!”我闻言,旋即双目放光,一把抓住了鹤老的腕子,急切道,“是什么法子?”
他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镇定下来。
“此法,是个传说,我也不敢确定能不能救王爷的命。”
“不管怎样,我都愿意一试!”我将话说得铿锵决然,代表了我不惜一切的心。只要能救慕渊,什么都好说!
鹤老见我如此,眼中忽闪过一丝赞许,道:“小郡主果然如传闻那般,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既是如此,我也不再隐瞒。我年轻时四处游学,曾在距王城一百里外的秦风峡内,遇见一名善用蛊药的姑娘。她妙手回春,能救众人都断定的将死之人。我本想将此事告知王上,但忆起当年有人曾说过,那姑娘用的蛊药怪得很,对人百害而无一益。我怕害了九王爷,也怕害了那姑娘,所以不敢说出来。”
“这样……”我摸摸下巴。
现在慕渊的情况,最坏也不过头点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该为他争取。
一念至此,我飞快奔上了马车,一边吩咐着车夫往出城的方向赶,一边掀开帘子对还杵在原地的老者道:“多谢鹤老。他日若王爷先生病好如初,我一定请您喝喜酒!”
鹤老连答了几声好,然后才反应过来:“病好了为何要喝喜酒?”
我:“当然不一定是喜酒,可能是孩子满月酒!”
鹤老:“……”
路上,驾车的车夫不愿随我出城。因这厮在我家上了好几年的工,深知我小叔那气震山河的不世威力,所以,走到一半,他就想掉头往镇国府跑。我也不急,坐在车里慢悠悠地道:“没关系,咱们要是现在回府,我就告诉小叔你刚刚摸了我的胸。”
车夫当即大惊,挥动马鞭,风驰电掣地往城外狂奔。那架势,像是跑慢一点儿都会被我小叔五马分尸一般。
他特别识趣。
六、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秦风峡。
到达之际,已是次日巳时了。
我让车夫去寻个落脚的地方等我,然后独自前往峡谷中寻找鹤老口中的姑娘。进谷路上,偶遇了几名砍柴的壮汉,我充分发挥出平胸萝莉的优势,对着他们天真地卖萌。不稍片刻,消息便分毫不落地进了我耳里。
据闻,在峡谷的西南角,的确住着一名擅长用蛊的女人,不过不是姑娘,而是老妇。但那人脾气古怪,常年不出门,住的草庐里阴森可怖,几乎无人敢靠近。
我大致记下了路线,随手扔了两锭黄金给几个壮汉分,然后不敢有所停歇,风尘仆仆地行往老妇所住的草庐。
这秦风峡内风景甚好,即便是这样的冬日,也仿如春季一般。四处浅草及膝,百花斑斓。一路走来,便是抱着焦躁之心,我也不免被这景致所迷,稍有放松。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我远远看见一座草庐。草庐处在绝壁之下,周遭笼罩着怪异的紫色烟雾,梁下结着硕大的蛛网,五彩的蜘蛛正吊在上面等待捕食。
我目睹着这幅场景,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我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握紧拳头,才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门,伸手敲了敲。
“有没有人?”
无人作答。
我又接连敲了好几声。倏然,草庐的门大敞开,冷不防把我吓了一跳。我清了清嗓子,伸着脑袋往里看。只见屋里光线昏暗,一口巨大的药炉此时正在诡异地冒着青烟。我拍拍胸口,大着胆子跨进一步,角落里突兀地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问:“你是何人?”
我不由得一僵,好半晌才回:“我乃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王上亲封小郡主,镇国将军的亲侄女,张嘴战八方,动手灭万军的苏大锤子斯基。”
那人冷静了一下:“你是何人?”
“哦,我乃苏霸天。”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一名老妇从暗处走出,手里拿着一只盅,盅散发出绿油油的光亮,十分瘆人。我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争取面不改色地与她对视。
老妇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咯咯笑起来,问:“小娃儿,你找我做甚?”
既有求于人,我先是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继而道:“听闻老人家可以救必死之人,这是真的吗?”
“必死之人?”她想了想,笑声比先前更多了几分诡谲,“这世上何来必死之人?”
听她这样一讲,我心头一喜,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道:“老人家,我的恩师被陈年旧疾缠身,御医诊视过后,都说他熬不过这个年关,若您能救他,我苏愉悦愿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求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咯咯咯!”她笑了许久,然后特别严肃地问我:“你不是叫苏霸天吗?”
“……”
这不是重点好吗?!
我解释:“苏霸天是我的艺名,在外打架时用的。”
“哼!”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敛了嘴角弧度,如鬼魅地往我跟前一靠。我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她把住了脉门。
我好心提醒:“那什么……不是我要治平胸。”
她睨我一眼。
“当然我也不治矮!”
她由蔑视转成瞪。我刚想说哪怕智障我也不治,话还在喉咙打转,她忽地松开我,后退数步:“将你要救之人的情况详细说来。”
这话题转得太快了吧!
我苦心搜罗了一番词汇,从慕渊的病情变化,巨细无遗地告诉她。
听完以后,老妇摸着手里的盅,眯眼道:“据你所言,他这病邪早已于己化一,五脏六腑怕都已是枯竭,心脉受损,确实回天乏术。”
“但您一定有办法!”我讨好道。
她看了看我,点头:“的确还有办法。”
我险些给她跪下,立刻急急忙忙扑过去,拉住她的手,感情充沛且真诚地道:“但求您救他一命!”
片刻,老妇问:“小娃儿,你当真愿意为了救此人不顾一切?”
“是!”
“那好。”话音刚落,她从袖口里拿出一条白得几乎透明的长丝虫,半身抬起,似在张望着我的方向。我本能地迅速弹开,老妇即道:“正好我这虫子需要一个宿主,如果你愿意当这宿主,我便将救他之法交予你。”
我不禁皱眉:“这是什么?”
“噬思蛊。”她倒没有隐瞒。
我又问:“做了宿主会有什么后果?”
“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无思亦无心,永无恢复之期。”
她这么直接,也不怕我拒绝。
许是我的神情太过凝重迟疑,老妇转身打算走回黑暗里,正说着:“我让你考虑半……”
“不必,我答应你!”
有本书里曾讲过:“情之一字,可生死人肉白骨。”在我十六岁这年,我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这段时日,我常常做着一个梦,梦见那处殷红的山谷,漫山遍野纷飞的红枫。有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男子颀身立在树下,回眸对我浅笑。只是那一眼,便断绝了我此生所有的退路。
我希望,慕渊他能好好活着。
我也希望,若有朝一日,他想起我,会觉得:啊,苏愉悦,那个我也曾喜欢过的小姑娘……这便足矣。
交易谈定,老妇捉住我的腕子,准备将噬思蛊种进我的身体。我哆嗦着不敢看,刚一别过头,草庐的大门“砰”的一声塌了下来,把我俩同时震了一震。
我呆滞地看着门口,月白色的衣袂翻飞出绝世的弧度,逆光之下慕渊的脸如冰冻三尺,寒气森然。他朝我伸手,道:“阿悦,随本王离开。”
我乍然回神,讷讷地道了一句:“王爷先生……”
余下的话尚未出口,他便将我一拽,大踏步迈出了草庐,一边走,一边斥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命换命,如何由得你胡来!你可曾考虑过你小叔的感受,你又可曾考虑过我……”
后面的说辞被他止不住的咳嗽声代替。
我看着慕渊捂嘴的指缝间渗出了血来,不敢忤逆他,只得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小声道:“王爷先生,阿悦知错了。”
他没回答,脚下步伐不停,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行去。
大概是在生气,他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直至走了许久,我和他相扶着到了一方山坡上。周遭草长莺飞,群芳争艳。轻风一拂,天地间便荡开无穷无尽的花雨。薄雾如纱笼罩着四下,不远处,一棵古木怆然独立。
我搀着慕渊缓行至树底,他一个踉跄,我没能扶得住,随他一同跌坐在地。我慌慌张张地去察看他可有伤着哪儿,他却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随即从容倚在树干,半阖着眼道:“阿悦,你太任性了。”
“我知道。”
“今后,都不可再如此。”
我红着眼望了望天,吸吸鼻子,倔强地说:“那王爷先生能不能不要一直睡着?”
他不语,一张极为好看的脸苍白得像随时都会化灰一般。我默默地盯了他半晌,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
“王爷先生,让阿悦救你吧!好不好?”
慕渊身子紧绷,好一会儿,才伸手一下一下轻捋我的发。
“阿悦可有见过西北的大漠之景?一望无际,绵延千里。黄昏时分,日头像是触手可及,百年的城池透着岁月的斑驳痕迹,孤鹰自天上掠过,无限壮阔。”
我一呆,眨巴着眼看他:“没见过。”
“那又可曾见过大雪原?在极北之地,冰川浩荡,极目所望,也只是一片苍茫的白。内那里有一种稀奇的动物,名唤雪熊,体积庞大,看起来凶残无比,实则性格温顺,阿悦一定会喜欢。”
“也没见过。”
“在大燕以南的苗疆,民俗风情亦是不同。草木参天,在地上几乎不见日月。人们都以树为家。但凡夜里,萤火虫铺天盖地,犹若繁星浩瀚。”
“王爷先生……”我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
目光穿过群山,慕渊似是看见了那一幅幅极致的美景,还在继续说:“自然又有江南的烟雨,鱼家小调,莲荷曼妙。太湖上莺歌啼啭,美人如云。”
我一把握住慕渊的手,执着地摇头:“阿悦会遗憾这世上诸般风景未曾入眼,可对阿悦来说,风景再美再好,都比不过王爷先生安然活着。”
慕渊收回视线,涩然一笑:“痴子。”
我还想再说什么,他却温柔地揽过我的肩,低声呢喃:“嘘,陪本王看完这一场日落,可好?”
“嗯。”
这天过得尤其快。我分明觉着刚过午时没多久,天上的云还在变幻着形状,而一眨眼,满目已是残阳似血。余晖映在慕渊的面容和发上,将他的肌肤衬得几欲透明。他嘴角挂着惯有的浅笑,深邃的眸底却现出无可挽救的枯败。
我心如刀绞,两只手交叠握着,几乎将掌心掐出血。
他忽然唤我:“阿悦。”
我闷着声回应。
修长的五指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慕渊递到我手上,慢慢道:“本王曾教过你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你可还记得?”
我默然。
“数年后,本王的阿悦会嫁做他人妇,那时候,你会明白此诗的含义。本王……欣见阿悦长大后的将来……”
最后一缕阳光没入山巅之下。少了暖心的色彩,只剩下夜幕疯狂蔓延。慕渊的拒绝都不着痕迹。我握紧瓷瓶,四肢百骸有凉意席卷,刚想转头去看他,一只手轻轻蒙住了我的眼。
他道:“别看。”
我僵了一阵儿,依言背过身,没有看他。西边慢慢爬上了闪耀的星星,我开始喋喋不休说起最近的新鲜见闻,有说书先生讲我家小叔能目射霹雳,白日飞升,大家谁要修仙都可去找他走后门;也有我最喜欢的黄书大手最近新出了小人儿打架的书,内容可精彩了。还有慕向南,他说城外庙子里来了个极好看的和尚,哪日要带我去沾沾佛光。
说着说着,我眼中五彩斑斓的天与地便莫名模糊了起来。我挽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摸索着去牵慕渊的手。他的大掌此时已经凉透,与我记忆里的温度已然不同。我擤了擤鼻子,软软糯糯地叫着他:“王爷先生。”
他没出声。
我又自顾自道:“一定是睡着了。”
所以,我要安静一些,不能吵着他,要耐心地等他醒来。
至夜,下了一场大雨。我坐在树下一动不动,陪慕渊听这场雨声。
雨停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他方才说的那句诗,其实他教这一段的时候我正在书本下放了一本新入手的《后山夜战录》,看得口水直流,根本没仔细听他讲的什么。那诗中含义,我也不明白。
但有一句,我却记得清楚,是这样讲的:“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王爷先生,你可记得等等阿悦。”
到了第二日黎明的时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了山上。我那时候视线不清晰,全身也被冻得没了知觉,缓了好久,才看清打头的人。有王上,慕向南,还有小叔。
小叔的脸色极差,看上去就像从地府闯出来的厉鬼似的。我原本应该吓得“兵退三千里”,可事实上,我只是这样与他们僵持着,愣了大半炷香的时间。随后我回头一看闭着眼睛的慕渊,心窝子狠地一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叔……”
小叔以迅雷之势晃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拎起来,抱进了怀里。我环着他的脖颈,趴在他肩头,积累了几日的泪水瞬间决堤,很快打湿了他黑色秀银纹的衣衫。小叔拍着我的背,一言不发。我便哭得愈厉害,几乎晕过去。
那日的峡谷中,处处都回响着我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但自始至终,我再没有提及一句“王爷先生”……
慕渊下葬是在元宵过后,正月二十七。冥纸铺道,十里长街上,满挂着黑纱白花。王上亲自运棺前往王家陵墓,路两侧的百姓一直跪到了城门外。有知道慕渊功绩的人,带了祭品来摆在路边,甚至不停偷偷抹泪。我亦穿戴着整齐的麻布孝衣,默默跟在队伍之后。
阴风如哭,适送故人远行。
仪式结束,我随小叔一同回了镇国府。这之后,小叔每夜都要守着我入睡,才肯离去。
我起初每晚都梦见慕渊,时不时便会半夜哭醒,至后来,已经逐渐习惯他不在我身边这个事实。慕渊交给我的药物我也每日服用,开始不抱什么希望,直到有一天早上起床,我发现我长到了小叔肋骨处,这才喜出望外。
大半年后,慕向南费尽心思搜寻的玄铁有了下落,遣了全大燕最好的三十名工匠,日夜赶工,打造了一柄大巧不工的无锋重剑出来。他带着三名太监把这柄重剑扛到镇国府时,小叔还用眼神剜了他大半日。但念及其太子的身份,又想到要开导我,小叔终于同意让我试剑。
而本人苏霸天,也着实没让他俩失望。三人合力才抬起的百斤重剑,我单手便提了起来。
慕向南看得目瞪口呆,当即开始掰着指头算,以后成亲了打不打得过我。我白他一眼,谁要和你成亲,我可是慕渊的未亡人!
而后,小叔的藏书阁也不再拒我于门外,只要我想去,各种各样的武学秘籍随时都向我敞开怀抱。我乐在其中,成日醉心武学,除了每月某书坊上新书的固定时段,几乎难得出门。
小叔心情好时,也会和我过上几招,每每都要感慨一句:“虎将无犬子。”
他真是特别自恋。
慕渊辞世的第一年,我武道初有所成,某天半夜突发奇想,去庙子里掀帅和尚的僧袍,结果被闻名众国的十八铜人阵打了个半身不遂。翌日,小叔怒上寺中,将那十八个涂着金漆的和尚打得青紫交加,并留下狂言:“我苏家儿女,岂是外人能动的?!”
我非常感动,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小叔回来把我另一条还没折的腿给打折了。
……
慕渊辞世的第二年,我长至小叔肩胛处。该有的地方都开始发育了。我把小叔给我扎的双马尾犀利地挽成了单个发髻,在城里晃了一圈。回来后,说亲的媒婆几乎将门槛踩烂。又有二十来个不怕死的公子哥亲自找上门,要和小叔聊天。我跷腿坐在墙上,就见书房里时不时扔出一个人来,不是把门撞坏,就是把墙撞烂。
李婶曰:“老爷这败家哟……怎么得了!”
话音刚落,最后一人已经捅破了房顶,直飞向远方……
这事过了没多久,宫里就贴出皇榜,说苏愉悦已与天家定下姻亲,再有妄图说亲者,严惩不贷!
我想了想,也对。我虽从未将自己视为太子妃,可慕渊也是天家之人啊。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他的未亡人了。所以这样算来,这告示也没说错。
慕渊辞世的第三年,我已经与寻常女子一般高,且某个部位十分“壮观”。为此,我特意去制衣坊,让他们用金线加白羽,织了一件霸气侧漏的低胸装。
此后,再无人敢藐视我是平胸。
回到府里,我又与小叔过了百招,他直言当今天下,我已能入高手之列,只是比起他这种等级的,还是差了那么一小截。我心满意足,回房收拾了一番包袱,简单留了封书信,继而一人一剑,纵马离开了雍城。
辗转几年,我去了当初慕渊描述的那些地方。南边的苗疆,江南的小镇,极北的雪原。分明那雪熊兽性凶猛,慕渊还道它性情温顺,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腰间酒壶里的酒,也一年比一年烈,可我总觉得不醉人。
到了每年慕渊忌日那几天,我便悄悄折返雍城,一来是看看他,二来……是回去拿银子。
我经常揭开小叔书房的瓦,发现他都在一脸不高兴地问苏涵:“还没消息?”
苏涵便凝重地摇头:“没有。”
小叔不说话。
苏涵又补充:“但在坊间传言里,似乎都有不少小姐的身影。”
“嗯?”
“比如她前段时间带了几个人信誓旦旦地要去抓雪熊当坐骑,结果被雪熊追得四处逃命,一头栽进了冰窟窿里。”
“……”
喂,这事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
“还有吗?”
“前几年,小姐貌似还去救一个染了瘟疫的村子。”
小叔的表情稍有动容。
然而,苏涵这厮下一刻就不甚识趣地接着道:“但不幸一把火烧了人家祭祖的地方,被打了出来。”
“……”
我悄悄盖上瓦片,心如死灰地溜去账房拿金条。
到了慕渊离世的第五年,我救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他名唤辛沭,终日喜着一身黑衣,背着一把剑,不苟言笑,看上去俨然是个年轻版的小叔。我看他顺眼,便收了他当徒弟,带其浪迹天涯。但这家伙坚持只肯叫我前辈,不认我当师父,问他缘由,他就直言不愿被我拉低了智商,否则将来黄泉无颜见爹娘。
……
我真是特别想对他进行人道毁灭。
下期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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