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一场昏睡,醒来时他却是男儿身,易了女儿容……与原本该成为姐夫的均王朝夕相对,却不知为何竟在得知他要娶妻后心如刀绞。情债几本,他唯有以命相偿。
朱友贞:他生在史上最混乱的五代十国。他也是后梁最后一位皇帝,他是皇后嫡出,却因为上面有荒淫凶悍的君父,还有一位弑父夺位的皇兄,所以长成性格沉稳,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史书赞他容貌俊美,却也评价他是“仁而无武,明不照奸,上无积德之基可乘,下有弄权之臣为辅”的末代君王。在位十年,没人知道他一腔仁善,无人可说的寂寞心事。
1.惊蛰——桃始花,鹰化为鸠
年节前后,京中各处外放的官员都回京了,富家子弟少不得三五一群,八九一聚,连带着京中的茶楼酒馆生意都紧俏到不行。按理说这种事情,与向来看不惯那些风月之事的朱友贞并不相干,可当他带着小厮定棋,在梨苑戏园看到人头攒动时,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是外间那些茶楼酒馆都客满了,所以好些人便都跑到戏园子里来凑趣!”
定棋安慰道:“好在咱们在这儿向来订了一间您传用的厢房,关起门来,也没什么影响!”
朱友贞并不搭腔,闷闷地往前走。
因为是冬季,园子里的地龙烧得暖意烘烘,戏园的小二直接引着朱友贞直奔他在这间戏苑里常年都订下的那间天字房。
锣鼓声伴着咿呀幽叹声传来,小二麻利地引他们入座,略有些歉意地道:“不知道王爷今儿个会来,现在唱的是道台大人家的孙少爷早先点的《霸王别姬》,王爷听不惯的话也得耐着性子等这段唱完呢!”
朱友贞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意地望向台上那虞妃。
头戴如意冠,发间点翠泡子衬着明珠璎珞的虞妃,穿着一身花底蓝绲边的绣花斗篷,将身段勾勒得高挑纤细,白若玉石的兰花指翘着,唱腔似乎带了魔力般,让人不得不侧目驻足:“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这新来的旦角儿唱得倒是比先头那个季姑娘好,嗓子也好听,身段也不错!”朱友贞一边赞着,一边还盯着台上那人,恰好那扮虞妃的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时,那清水明眸里泛着凄光媚色,竟一瞬间抓住了他的心,心漏跳了一拍。
“这位呀,不是我们请得起的角儿。他想唱便唱,想走便走,说起来他每个月都会来串个一两场的,倒是王爷竟是头一回见他!”那小二的笑颇有些深意,朱友贞却无心细问,又朝台上望去。
因着这场戏唱得委实不错,待这一场戏唱完,朱友贞便派定棋去后台给那虞姬打赏,谁知定棋去了好一会儿不见回来,倒是外间传来乒乒乓乓的碗碟打碎之声,隐约还夹杂着定棋的惊呼:“别打了,都住手!”
朱友贞起身,掀了门帘,循声寻去。
“我呸!”一道分明带着颤音的男性声音听来好像有些耳熟。朱友贞隐约记得进来时,曾听见这人与周遭的人不知说些什么下流话,笑得淫邪之极。
“姓叶的,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们底下都是怎么议论你的!”
“算了,阿丞,既然人家不待见我们,不如明儿个我们几个一起去叶家见见他那玉容娇花的姐姐。若真是像他这样的尤物,就是打破脑袋,我也一定要把那瓷娃玉人娶回家。到时候夜夜揽在怀里恣意怜爱,那销魂滋味儿……”那人话未说完,便又是一阵桌椅碰撞的巨响声。
朱友贞眉头蹙紧,循声走向那间嘈杂的包间,岂料刚在门口站定,一只白瓷碟子擦着脸飞过,惹得正在屋里劝架的定棋惊呼出声:“王爷小心!”
“啪”的一声,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均王殿下?”众人都变了脸色,纷纷弯腰行礼,唯有那还穿着一身戏服的虞姬吊儿郎当地看着朱友贞,与方才戏台上千娇百媚的样子判若两人。
“都起来吧!”朱友贞看了看满屋狼藉,“这是干什么?来戏园子里不好好听戏,倒寻思打起架来了?正好昨儿个皇兄邀我进宫,商议着从你们这些世家子弟里挑选出一些手脚灵活的,随军好好锻炼几年,以后也好为国尽忠呢!我看着你们几个很不错,不如都到本王那间雅室里喝喝茶,顺便聊聊这随军的事情吧!”
“别别别,王爷您爱喝茶,正好我家新得了一坛子峨眉雪芽,我回去取了,明儿一早便让人亲自送去均王府!”那孙家少爷一边说着,一边频频冲身边的人使眼色,众人顿时各寻理由,仓促告退,临走时却都被朱友贞叫住:“都是读着先贤之道长大的,方才你们是谁出言轻慢了这位姑娘,不跟人家道个歉吗?”
屋里顿时没了声息,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王爷,那……那个虞姬,是……是叶将军府上的公子反串的!”定棋结结巴巴的,走上前,指了指那个犹自气鼓鼓,拿着酒壶往嘴里灌的“虞姬”,“看样子还是个暴脾气,方才差点儿砸了王爷的那只碟子便是他掷的!”
朱友贞一向温文尔雅,倒是难得在他脸上看到此刻这般的愕然惊讶,一时也忘了留住那几个脚底抹油的罪魁祸首。他愣愣地看着传闻中叶家的这位混世魔王,暗叹了一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均王殿下?你来得正好,你这小厮说你赞我戏唱得好,要赏我是吧?”“虞姬”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扔给了朱友贞,“爷看你长得也不差,做人倒也爽快明理,这银子就算赏你了!”说着,狠狠一脚又踹翻门边的一张圆凳,准备离开,岂料脚下踩到了一块油酥饼,整个人竟是歪斜着倒进了朱友贞的怀里。
扑鼻的酒味里,他仰起脸,来不及卸下油彩的面容上,一双明眸目光灼灼,朱友贞下意识地扶着他的腰,手背却冷不丁被他一拍:“用不着送了,你这人还不错。改明儿请你去我家喝酒,让你也尝尝我阿姐的手艺。”说着,他竟然又攀住了朱友贞的肩,“我告诉你,我阿姐人生得美,连菜也做得极好吃,便是太白楼的厨子也比她逊色多了……”
这孩子,原来三杯酒下肚,便是这副混沌模样?
不过,叶家的大小姐吗……昨儿个在宫里,皇帝似乎试探过他的口风,想将那叶家的大小姐指给他做侧妃。倘若真是与这家伙长得一样的话……娶回去也不错吧?
2.谷雨——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乾化二年三月,一场富贵如春梦,叶谱将军府被皇帝抄家灭门。
“犯官叶谱屠灭黎城,虚报战功,私藏邻国公主并纳为姬妾,致使军机外泄,我朝大军惨败边陲。特发圣旨,全家籍没,家产悉数充公,家中一干男丁即日处斩,女眷悉数发往宫奴院,终身不得出宫,叶贼背弃圣命,败坏忠名之举,罪无可恕。任何亲眷友人不得为其收尸殓葬,钦此!”
叶府门前人头攒动,奉旨监办此事的均王朱友贞原本应该是叶谱的乘龙快婿,现在却亲自率领禁卫队来抄准岳父的家。
他脸色略有些阴郁:“里头一股子血腥气,我就不进去了,定棋,去搬张椅子过来,我在这儿坐一坐!”
于是有人抬来正厅的紫檀太师椅,朱友贞的贴身小厮定棋则张罗着给他沏了一壶热腾腾的新茶,而自家主子正单手托腮,歪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叶家的女眷一个个被推搡着鱼贯而出。这些人里,没有他熟悉的面容。
他垂下头,让人瞧不出心思,突然院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嗓音:“罪臣之子叶桢率府中三十七人前来领死!”
朱友贞坐直了身子,却只是接过定棋手里的茶盏,并不去望那跪在天井处,一身素袍的消瘦男子。倒是围观的百姓啧啧道:“你们个个都道叶家阿桢生了龙章凤姿的好容貌,是个金玉堆里的市井泼皮,如今生死关头,竟也有这番慷慨赴死的清贵气节,可见看人不可浅视!”
“男丁都在这儿,可是那叶家小姐还没找到……”刑部随行的那位参吏搓着手,焦灼地不停往后院看时,却见一道绿色的人影旋风般地闯了进来。那张与素袍男子别无二致的秀丽脸庞不是叶家大小姐叶蓉,还能是谁?
只见她一头发丝凌乱垂散着,连衣裳下摆都还有一些褶皱,却但丝毫无损高挑挺拔的她站在门前时,冷冷地看向一身素袍的叶桢的怒容艳色:“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见她忽然出现,叶桢的脸色顿时变得灰败,他咬着唇不去看她,而是跪在朱友贞面前:“殿下与家姐的婚事,乃是皇上钦定。如今叶家满门败落,家姐也要被遣至宫奴院,叶桢厚颜,斗胆恳求王爷看在这场婚盟的薄缘上,今后能她照拂一二,她虽不怕吃苦受罪,却是自幼生性刚烈,莫让她……莫让她受人凌辱……”
他话未说完,那叶蓉却失声笑了起来:“你真以为,我这副模样进了宫奴院,能有什么好下场?那可是宫奴院,皇城里最卑微肮脏之处。你可曾想过,我这具原本应该安眠于均王府高床软榻的身子被送进去,在那些龌龊的内廷官人眼里,比起那些本就出身卑贱的宫奴,凌辱这样的我有多快慰吗?”
朱友贞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眯,嘴角却是一抿。一旁的刑部参吏见气氛不对,忙大声提醒道:“王爷,时候差不多了,该送叶公子他们上路了!”
“等等!”叶蓉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却猛地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转头的同时,视线里却是银光闪过之处,红雾伴着三月春风和柳絮,飞了她一脸。
她身子几乎立时便瘫软下来,踉跄着想上前扶住什么,自己却跌坐在地,沾了血的素容惨白得如同金纸。
“听话……好好活……照顾自……”脖子上汩汩涌出血的叶桢在说了几个字后,便头一歪,一双圆睁的眸子到死都还盯着叶蓉的秀颜,一只手死死地拽着她的衣袖。。
大约是闻到了空气里浓烈的血气,朱友贞蹙眉,脸色有些阴沉起来。他端起茶,轻掀茶盖,任由茶香钻入肺腑,眼睛终于望向那张溘然而逝的惨白脸庞。
“属下该死,他……他忽然抢了属下的佩剑……”原本站在叶桢身旁的禁军终于从呆若木鸡中回过神,连忙伏地大声道。
后院也急匆匆跑来一人,直接跪在朱友贞的脚边:“王爷恕罪,这……这丫头躺在柴房的柴堆里装死,见有人进去,竟用木凳砸伤了人,从后院逃了出来……”
朱友贞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反正是难逃一死的人……”
“就是就是,该死的死了就成,至于逃出来的,赶紧把人带下去便是了!”刑部参吏拼命冲禁卫军使眼色。
禁卫军忙起身去拖叶蓉,约莫是窝着一肚子火的缘故,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叶蓉的头发便要拖着她往后院走。
见她吃痛地站起来拼命挣扎,眼中隐忍着愤怒,模样近乎疯狂,朱友贞觉得耳边突然响起了方才那一句“我这具原本应该安眠于均王府高床软榻的身子被送进去,在那些龌龊的内廷官人眼里,比起那些本就出身卑贱的宫奴,凌辱这样的我有多快慰吗?”的话,手中的茶盏重重地落在地上,众人吓了一跳,他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叶蓉面前,看着还被禁卫军抓着的那把青丝,沉声问道:“痛吗?”
“王爷想知道的话,不如你也俯身过来,让我揪你一把试试?”她恶狠狠地迎向他的目光,一双杏眸里却是鄙夷之色。
朱友贞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方才可是跪着求我善待你,你可知道,眼下你唯一的生机就在本王身上?”
叶蓉听到这儿,竟是哈哈大笑起来:“生机?我从来不信生机这种东西会在别人身上!皇命大过天,既然我不被允许死,那我就得留着这口气好好活着。吃苦受罪这种事情,旁人受得,我便受不得吗?至于什么凌辱嘛,真有那龌龊之流对我这险些成了均王妃的身子有兴趣的话,只要他们有那个色胆消受,我倒也无所谓!”说着,一双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朱友贞因为生气而嘴角抽搐的俊颜,她凑在朱友贞的耳边,一字一句,如同一桶冰水浇在朱友贞头上,“反正,男人都是一样的嘛,难道闭了眼,我就不能将别人当成王爷您吗?”
她这话说得轻柔,刚刚还停在朱友贞下颌的手指却忽然下滑,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大胆!”
“放肆!”
一时之间,拔剑之声不绝于耳,门外的议论声却因为这突发的变故而忽然死一般寂静下来。
朱友贞眯起双眸,盯着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抬手制止了要扑上来的禁卫军们。
“王爷,你看,生机这种东西,还是得靠自己,是吧?”叶蓉的身高在女子中算是出众,只是站在朱友贞面前,却还比他略低了半个头。她微仰着脸,得意地扬起唇,笑得颇有些娇俏,却不料下一秒被朱友贞捏住了皓腕,一阵阴影袭来的同时,嘴唇被朱友贞的双唇覆住。
男人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瑞脑香,唇齿之间却还残留着方才饮过的清澈茶甘,他狠狠封住她的双唇的同时,还不忘用右手拦住叶蓉挥来的那只皓腕。
“叶大小姐,激将法用得不错,可惜,本王仍然不打算救你!”他结束这恶意的一记深吻,看着满脸羞愤恼怒而涨得脸色红紫的叶蓉,扬在空中的手一松,任叶蓉的手臂重重垂下,头也不回地转身:“把她带走!”
3.立夏——蝼蝈鸣,王瓜生
当一袭绿裙的叶蓉跟着皇上身旁的纪公公出现在轩意斋外时,朱友贞脸上的笑意似有片刻变成了错愕和惶恐,叶蓉却隐隐觉得,这人并不意外自己会被送来王府似的。
“皇上听曹大人回去复命时说起在叶家抄家时发生的事情,昨儿个夜里一宿儿都没睡好呢!今儿一大早,便打发奴才去宫奴院把叶姑娘给接了出来,特意给您送回来!””纪公公一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偷偷看朱友贞的脸,“皇上说了,这桩亲事到底也是他亲自选定的。真说起来,把自己给您选的弟妹锁到了宫奴院,若以后真闹出什么丑事儿来,皇上的脸面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再说,这叶姑娘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国政之事。把她放在您身边,一来可以就近监管;二来,还是你的人,也算是坐实了天家的金口玉言不是?”
一身玄色衣袍的朱友贞似是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只是客气地说着皇上仁心之类的场面话,并亲自将他送出了自己住的轩意斋。
等他再回来时,发现叶蓉居然还站在原地,正睁着一双清冷的眸子,嘲讽地看着他。朱友贞却并不看她,径自要往屋里走。
“坊间多有传言,一年前先皇立下遗诏,由你二哥朱友文继承大统。可是你那位二哥还没来得及登基,先皇便驾鹤西去,您庶出的三皇兄临危授命,弑君害兄,取而代之。按说这一山不能容二虎,可皇上宅心仁厚,居然把你这位先皇与张皇后唯一的嫡子留在了京城,还对您宽厚有加。连我这种罪奴,都因为沾了你的光而被皇上宽恕,反倒是你,虽然曾经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却自始至终连替我家人收殓尸骨的心意都不曾有过。相形之下,皇上果然比你有君主之风得多啊!”
“你很喜欢激怒本王?”朱友贞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来,一双向来平淡无波的眸子里有一丝少见的郁色。
叶蓉见他脸色阴郁,果然开心起来:“我若是你,当着那纪公公的面就对我当胸刺一剑,你心里必定在疑心皇上把我送回来的动机不是吗?朱友贞,像你这样的懦夫,是不是永远只敢臣伏在你皇兄的脚下,将江山拱手让人,自己却苟延残喘?你锦衣玉食,不过是具和我一样的行尸走肉罢了!不,不对,你比我还不如,你……”
朱友贞并不搭腔,只是死死地盯着叶蓉,平心而论,她生得实在好看,一双黑眸宛若清池般明澈,可惜时常给人一种疏离感,挂在脸上的笑意从来不曾到达眼底。
“早就听闻叶家大小姐极擅烹饪,你那任性的弟弟从前在外间的酒坊作乐,总会挑剔做菜的大厨不如家姐一半功力。皇上既把你送来了,今后我的饮食便交由你负责吧!”半晌,朱友贞开口,竟是全然没了方才气极的怒意,语气平淡。
“先皇诸子,唯有你还留在京师,又是嫡子的身份,你觉得皇上对你真的毫无防备吗?他这么轻易就恕了我的罪,你就不怕这是我与皇上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吗?”叶蓉神色间竟是多了一丝慌乱。
朱友贞回过头,看她一眼,幽幽道:“放心,现在你是我的人了,就算我要死也有你垫底,本王不怕!”
那一瞬,是错觉吧,她竟在朱友贞说这句话时,看出那双如流水般温柔的眸子里有一种倦极的绝望。
叶蓉就这么在均王府里住了下来。连着三天,她做的菜,一天比一天难吃。每天试菜的时候,她觉得吞下去都困难,特别是今天做的那份芙蓉肺片,她手一抖,直接就放了半罐子盐,可是那四个侍膳的丫头收碗碟回来时,连半句不好也不曾说过,偏偏越是这样,她越是不安,总觉得那家伙是在铆着劲要跟她秋后算账。
结果第四天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传话,说是朱友贞要见她。
叶蓉一路提心吊胆地到了轩意斋,心情复杂地进门,却发现屋里静得吓人,但是亲眼看到桌上那几道快吃完的碟子,还是让她暗暗加重了几分心虚。
她上前几步,探头望向内室,却见窗边的罗汉床上,朱友贞正侧身靠在几个用苏绣织锦缎做成的软垫子上,闭着眼睛,一副睡意沉沉的样子。
她看了看桌上那些菜,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试了一口,眉头一蹙,立时连咀嚼都省略了,直接全吐了出来。
果然还是一样的难吃,那……那家伙是怎么吃下去的?
她犹豫着,蹑手蹑脚地走近罗汉床,却见他睡颜绝美,窗外的夕阳洒了他一身,衬得他容颜如画,任何女子见了,怕是都要忍不住心跳如擂鼓吧。
这个念头一生出,叶蓉便迅速听到了自己加速的怦怦心跳声。她的脸顿时一阵发烫,却冷不丁听见刚睡醒的朱友贞的沙哑男声在身后响起:“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她忙不迭地转身,低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地上却多出一双靴子,与她的绣鞋鞋尖紧抵,朱友贞修长的手指已经抬起了她的脸:“好端端的,脸红成这样?莫非你对我这曾经的准夫婿情意早许?”
“你放屁!”叶蓉气得脱口而出,仰头一看,却对上朱友贞隐有笑意的眸子。
“你现在可是姑娘家,说话不许这么粗鲁。”朱友贞低下头,似是有些疲倦地靠在她的肩上,“既然你心里也有本王,便给你个机会与本王亲近亲近!”他一边说,一边将冰凉的手指抚上叶蓉的眉头,修长的手指几乎盖住了她上半张脸。黑暗中,只剩下这人身上淡淡的瑞脑香,沁人心脾,直往她肺里灌进去,有些凉,又有些呛。
“再不放开我的话,明儿个你饭菜里就绝对不止多盐和椒末!”叶蓉全身绷得紧紧的,连声音也变得粗哑了许多。
朱友贞眸光一黯,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那位皇兄最是惜名,就算真要对我动手,也不会动用他明面上的人的。他既然把你送回我身边,便绝不会让你对我下黑手。”
叶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好一幅兄友弟恭的和气画面!”
“三年前,父皇出事之前,我和皇兄在乾元殿同殿面君,他亲手给我沏了一壶茶,我喝下去便觉出味道不妥。我借故出了殿,又马上让定棋秘密找了在偏殿休息的秦太医。虽然发现得及时,但是是秦太医不眠不休,连续三天为我放血驱毒我才捡回小命。毒茶所经之处,经络皆有损害,所以人虽然没事儿,却彻底失去味觉。迄今为止,我绝口不提这事儿,所以皇兄虽然对我多有忌惮,却也不敢再动我。毕竟,当年救下我的秦太医和奉他的命向我下毒的小太监如今都被我的人保护起来了,也算我手里有他一个把柄。只是普天之下,除了我们几个,现在多了一个你知道这个秘密!”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前,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所以,你在我的饭菜里加到盐如霜雪,辣如霞阳,对我这种食不知味的人来说,并没什么用。”
叶蓉默然,看着那背对自己的落寞身影,终于明白,那场夺位之争,他并不是输了智谋和努力,而是输在了一个“善”字上。
被自己的兄长毒杀吗?
她眸光黯了下去,想起那日叶家大宅里素袍衬着猩红血雾开出的那朵花,垂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
这世上,人人皆是棋子,被命运摆布。
她和朱友贞,会被安排怎样的结局?
4.小满——靡草死,小暑至
叶蓉从未想过,在叶家被抄家一个半月后,还有人会来救自己。
“蓉姐!”来人拽紧她的手臂,被黑巾覆住的面容上,一双焦灼的黑瞳望向她,“事不宜迟,我那些兄弟抵挡不了多久的,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屋外,有刀剑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响,远处的轩意斋隐约火光冲天。她莫名想起朱友贞那天在夕阳下背对着自己的孤怆身影,心下一阵紧缩,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你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就当今晚没来过均王府,马上走!”
周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不愿意跟我走?可是……可是阿桢若还在世的话,绝不会放任你在这儿吃苦受罪的。你知道我与阿桢素来情同手足,就算是为了阿桢……”
叶蓉平静凝望他的眼睛:“你当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险来救我吗?”
周迪错愕地看着她,半晌,眼睛竟是慌得不敢直视她的双眸:“蓉……蓉姐!我没有别的意思,阿桢原来就说过,就算你与均王没有婚约,也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可是……可是我救你,并非是有所图。我是真的不想你留在王府里受罪,均王他自身难保,如何保得了你?你跟我走吧,等出去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去。你若是真不能接受我的话,等安置好你,我再回京便是,我只是盼着你能好好活着……”
“阿迪!”叶蓉的眼光复杂,久久打量着周迪,欲言又止。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出去再说吧!”周迪再一次拉住她的手,往门外跑去,只不过刚出房门,他的脚步便硬生生停在了门槛前。
叶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脸上还有乌黑炭污的朱友贞正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衣袖一角还有被火苗烧过的焦黑痕迹。
“你……你……”周迪显然慌了手脚,惶恐地开口,声音竟有些变了调,“你让开,否则别怪我刀剑无眼!”
朱友贞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叶蓉的脸。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这府里大半都是皇兄赐下来的奴才,所以府里向来平静,可是今晚忽然闯了十多个人进来,明明在我的轩意斋放了火,却又跑到厨院这边来制造混乱。我家厨院里有什么东西会让外面的人惦记,我会猜不到?”他说到这,像是略稳了稳气息,“你们这个样子,是出不去的!”说着,他微微侧身,上前一步,却发现周迪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得叹道,“你是虎贲营少尉周迪吧?如此鼠胆,成何体统?”
“王……王爷几时认出我的?”周迪低呼道。
朱友贞不置可否,只是视线越过前方:“掳持本王逃出去,是你们今晚唯一的生路。出去之后,不要急着出京,去满堂娇找徐妈妈,就说是我的意思。先在满堂娇避避风头,没人会想到你会躲进青楼。等风声过了,我会派人给你传信,届时徐妈妈会给你银子,你再离开京城,以后永远不要回来!”
“王爷?”周迪不解地看着他,却听身旁的叶蓉忽然斩钉截铁道:“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事情!”
“蓉姐,别傻了!王爷既然有心成全,我们就听他的吧!”周迪急急上前,手中的剑眼看便要挥向朱友贞,t 却发现朱友贞一脸惊讶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叶蓉。
下一秒,他心头一热,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液体从胸腔喷涌而出的一瞬间,钝痛才到达大脑。
月光下,原本梳了回心髻的叶蓉披散长发,手中一把薄如刀削的匕首被狠力拔出,带出周迪一声痛苦的低吼。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蓉:“蓉……蓉姐?”
“不必唤我蓉姐!”叶蓉嘴角噙了一抹冷冷的笑意,夜风吹起她披散的长发,精致脸庞上却尽是凄凉之情,“阿桢外间狐朋狗友多如过江之鲫,可这世上,他哪有什么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他只有一个亲人,便是叶氏阿蓉!”
她一边说,一边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地掐住了周迪的脖子:“说,你今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皇……”
话未问完,周迪却吐了一口鲜血:“叶桢平素将你当个宝,我不曾当真,女人貌美便够了,要那许多聪慧做什么,没想到……”他说到这儿,口中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下一秒,竟是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叶蓉的手。
这一咬,他用尽全力,竟像是要生生将叶蓉虎口处啃下一块肉般,所幸朱友贞狠狠一脚将他踹得倒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嘴边流着血,身体抽搐。
“你没事儿吧?”朱友贞一把拉过她的手,却见虎口处血肉模糊,泛出腥黑色液体。
“又是下毒?”他咬牙说出这几个字,握着叶蓉的手,像是要将她的皓腕捏碎一般。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毒性游走的关系,叶蓉的脸色一阵青白,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5.芒种——鵙始鸣,反舌无声
叶蓉迷糊地躺在窗边的湘妃榻上,看见那张照镜子般的相同脸庞靠近,一会儿是那双发红的眼睛,一会儿是击金破玉般的声音殷切叮嘱着:“你记着,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否则我纵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纵是死了吗?叶蓉很想无力地笑笑,更想努力张嘴想告诉那人,这威胁毫无杀伤力,可是没有成功。
她想起临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有一双手正去解他胸前的衣扣。
“阿姐,不要!”叶蓉半梦半醒间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捉住伸向自己的手,却发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竟是朱友贞。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朝服,一顶嵌玉紫金冠束起被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只是脸上满是难掩的倦意和焦虑之情。
“是你?”叶蓉讶然,松开了紧握着的朱友贞的手。
“你醒了?”见她睁眼,朱友贞长舒了一口气,大掌抚上她的额头,“烧退了,秦太医说毒素已经清掉了六七成,剩下的只要好好将养便能根除,这阵子,你就歇在轩意斋吧!”
叶蓉开口,嗓子却是沙哑到近乎刺耳:“周迪他……”
“宫里的那位一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抓住叶蓉搭在床沿上的那只伤手,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婆娑着她的手背,“倘若周迪昨晚顺利杀了我,今天一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虎贲营少尉与你早有私情,为了救你,闯进王府杀了我然后带你逃了。纵使失手嘛,充其量也只是周家多了个不成器的儿子,虎贲营少了个少尉罢了。皇上可以多抄一个金鼎玉鸣之家,对朝局和民意并没有什么妨碍。今日早朝,为了给我压惊,他还赐下一堆厚赏,京中百姓此刻只怕正在议论我的好福气吧!”他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老天爷还真是可笑,我一直以为,我救了你一命,却不想到头来,要你来救我一命!”
叶蓉默然许久,才缓缓问道:“你……那晚,给我安排的后路,是一早就有准备的,对不对?”
朱友贞握着她的手,似乎顿了顿,半晌后缓缓松开:“今年年初在梨苑戏院,我认识了一个人。那家伙穿着水袖衣服,脸上涂了油彩,在梨苑戏院唱《霸王别姬》。我当时真不知道那千娇百媚的虞姬竟是叶家小少爷,那个混世魔王,还特意命人准备厚赏。结果他倒好,穿着一身女装戏服与人大打出手后便烂醉如泥,拉着我夸我丰神俊美,勉强可与他那天下最好的姐姐相配……”
“你……”叶蓉,不,叶桢双唇颤抖得厉害,仿佛第一次认识朱友贞一般,“那日抄家之时,你便知我与我阿姐互换了身份?”
“不,我不是一早便知,因为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安排!”他缓缓站起身,“你爹表面上效忠皇上,实则一开始他是我的人。因为皇上对我们俩的关系起了疑心,为了排除异己,斩我羽翼,才会安排你爹在黎城遇上那位公主,什么军机外泄,什么通敌叛国,都不过是皇上的安排,便是后来将你姐姐赐婚给我,又派我要自监办叶家抄没之事,都不过是敲山震虎,要向我显示他的手段罢了!”
叶桢双眸圆睁,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竟一直浮现那日在叶家,他毫不犹豫俯身来吻自己的场景。
他那时便知自己是男人了?
身体里翻涌起来的情绪,有愤怒,有惊愕,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他来不及细想,而是一个猛扑,如矫健的豹子一样,挥拳砸向朱友贞的俊颜:“朱友贞,你这浑蛋,我杀了你!”
朱友贞竟然对他的攻击毫不意外,脸被打得偏向一侧,神情却仍是淡淡的,任他雨点般的拳头在自己身上恣意发泄。
“你既然允了皇上娶我阿姐,又知道皇上对叶家起了杀心,为何不救她?你明知道我娘死后,我只有这么一个阿姐……”最后一拳砸在朱友贞的肚子上,在听见朱友贞难抑的闷哼声,看到其忍痛发白的脸后,他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
“叶家倘若只能活一个的话,我要救的人,只能是你——叶桢!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你,我实属无奈。我素知皇兄的为人,他若知道我对叶家小姐有了兴趣,便必定会把你放到我身边来,算是在我身边钉下一根软钉子……”
叶桢错愕地望着他,只觉手上的伤口处一阵阵抽痛,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初见之时,他醉得不行,记忆也模糊,可是在叶家的那个吻,却着实让他纠结了好多天。直到来到均王府的这些天,渐渐习惯了这人隐晦的温柔,甚至才刚刚觉得至少在这人身边自己有安全感,结果……结果他却告诉自己,这一切原来都在他的筹谋之中。
朱友贞的声音有些发颤,想是刚才那番暴打委实不轻:“依照我朝律法,任何重犯的九族男丁尽斩,女眷最坏也就是送去宫奴院终老一生。所以,如果要给你们叶家留下一丝血脉的话,只有你和叶蓉互换身份……”
“难怪……难怪阿姐会在圣旨下来之前便知道叶家大祸临头,还用迷药把我药倒,给我穿上女装……是你?是你让我阿姐替我去死的?”叶桢眼中血丝密布,一身柔红的女装此刻装在他身上,却如绳索,缚紧他的心。他狠狠地掐住了朱友贞的脖子,却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似乎失重般压向朱友贞,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谁让你给她出的这种馊主意?谁让你给她出的这种馊主意?”
朱友贞痛苦地喘息,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拉住他的手:“秦太医说你情绪不宜过激,否则毒素会加速蔓延的。”他一边说,一边手臂绕过叶桢的脖子,轻抚他凌乱的头发,“乖,叶桢,放手。”
“你少把我当娘们儿!”他狠狠一脚踹向正前方,发黑的视野里看不清什么,却清楚听见身体撞到什么发出的闷响声。
屋里的动静大约惊到了外面的人,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爷……”
“我没事儿!去找秦太医来,就说叶姑娘伤口裂了,让他来重新包扎!”朱友贞的声音竭力维持平静,可是叶桢听得出来,自己刚才那一脚估计让他伤得不轻。
屋外那人有片刻犹豫,随即应道:“是!不过……常总管说,宫里刚来了人,说是赐婚的圣旨估计再过一会儿就到了,王爷是不是先去准备接旨的事情?”
赐婚?他……要成亲了?
叶桢只觉原本迷乱的心神,像是忽然被什么狠力敲了一下似的,整个人猛然被丢进了冰水里一样。恼怒,愤懑,伤过,绝望,委屈交织在心头,一瞬间,他被一种背叛般的错觉席卷吞没。
是了,朱友贞刚刚才告诉过他,今日早朝,为了给他压惊,皇上还赐下一堆厚赏,原来那人人议论的好福气,除了金玉满堂,还有娇妻美妾!
他嘴角一弯,忽然笑出声来。
朱友贞要成亲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一个要顶着姐姐身份,苟活于世的罪奴,有什么资格委屈难过?又生得哪门子被背叛的心思?
“我知道了!”朱友贞挣扎着爬了起来,缓缓向他走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身子却重重抵上了身后的床栏。
“叶桢!”朱友贞低下头,半蹲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举起他那只受伤的手,声音低沉又轻柔,似安慰又似哄骗,冰冷的指腹竟印上了他的脸颊,“莫哭了,你这个样子,我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
叶桢愣愣的,整个人都陷入不可抑止的颤抖之中,尤其是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男人面前哭了之后。
“会好起来的,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报你姐姐的仇。我保证,好不好?到时候……”朱友贞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叶桢却觉得越来越远。
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扯着他,往下拉,一直拉……直到堕无可堕。
6.大暑——腐草为萤,大雨时行
朱友贞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十。
新定的这位均王妃,身份比叶蓉尊贵了不知道多少倍,是一品昌平侯家娇养的四小姐,年方十六的一朵娇花,据闻性情活泼,模样娇俏。她对朱友贞倾心久矣,还是主动求嫁的。
自打朱友贞的婚事定下来之后,整个均王府都沉浸在了一种诡异的气氛里。府中张灯结彩,从花园到院廊,各处都悬挂起了红色纱带、丝花,可是府中下人,甚至包括朱友贞自己,都平静得不露半点儿喜色。
叶桢依然一身女装打扮,住在轩意斋养伤,虽然朱友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是这种欺君的事情,终究是不能露出丝毫端倪的。每天是常总管亲自给他端来汤药饭菜,叶桢偶尔也会在院中走动,也许是因为余毒未清的缘故,更多时候,他十分嗜睡,迷糊地躺在屋里,觉得自己像个垂暮的老人,等死一般地看着窗外日升日落。
那日清晨,他难得清醒,不由自主地在院子里逛了几圈,直到听见常总管在外面低声骂着伺候的婆子:“王爷最近忙得不回来,你们便愈发不像话了,门就那么开着,万一放了外人进来,谁负得起这个责?”
叶桢不由自主地皱眉,说不上是有些失落还是怎的,低哼一声,转身自顾自地回房了。岂料回到房里却赫然发现屋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穿着一身水红绲边儿的长裙,一双黑眸也满脸探究地打量着他。
“你别怕!”见叶桢开口,她急忙拦住他,“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进来见你一面,你一喊惊动了外面的人,贞哥哥会怪我的!”
叶桢皱了皱眉,隐约可以感觉到她眸光里的敌意:“贞哥哥?”
“我叫祁音音,是均王府即将过门的王妃!”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茶壶,掀开盖子轻嗅了嗅。
“祁姑娘来均王府见我,就是为了闻闻我屋里的冷茶香不香?”叶桢低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我不来的话,又如何知道你屋里的物什都透着心思?便是这一盅冷茶,也是京郊慈心庵住持亲手炮制一年只得二两的清心茶。贞哥哥还真是把你当作珍宝啊!”祁音音说到这儿,嘴角扯起一抹苦笑:“这样也好,这样我也能死心了!想想就算他再喜欢你,今后为了你花再多心思,我这个已故的均王妃,也能安安稳稳地在灵位上看着你对我行妾礼……”
“已故?”叶桢愕然,看她气色红润,没有半分病态,这“已故”二字又是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祁音音微微一愣,随即又苦笑道,“也是,这么危险的事情,贞哥哥自然不会跟你提起。”
“什么危险?他……他……”叶桢心里一动,“他不会是想趁着这场大婚,对皇上出手吧?”
“周家只有周迪那一根独苗,如今却被皇上狠摆了一道。这口气,周家人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的。大婚当天,周家小姐扶我向皇上敬茶时,会直接行刺皇上。届时贞哥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替皇上挡下那一刀。可是,真正会要皇上命的,会是我敬给皇上的那杯茶。”祁音音说到这儿,声音却变得异常激动起来,“我爹他们都说,这一刀贞哥哥必须挨,否则即便有先皇遗诏之事,臣民也会怀疑他是弑兄夺位。这样的污名,身为帝王是绝不能承担的。今上也正是因为先前在贞哥哥病中夺位的事被人诟病,才会如此珍惜自己的清名,拼命维护自己亲和仁慈的形象。可是什么名声、什么大局,我才不管。我只知道那一刀,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是生生地刺向贞哥哥,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在我眼前发生的。”
“所以,你准备代他挨那一刀?”叶桢终于笑出了声,“你们这些女人,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倘若那一刀下去,你人都死了,一切还争得有什么意义?”
他话音刚落,祁音音便马上接过话头,斩钉截铁道:“就算我真死了,终归是为他死的。他心里必定会挂念我一辈子,总好过他现在这样,对我不冷不热,像隔了层冰……”她喃喃着,眼神却忽然转为明亮,“但倘若我没死,贞哥哥定必会被我感动,说不定,说不定……他对你的爱,便会转移一些给我呢?”
“胡说什么?”叶桢有些恼怒,脸却不自觉地发烫,“我跟他不熟,少把我和他扯到一起!”
“你这女人,难道心是铁做的吗?”祁音音怒极,杏眸圆睁,盯着他质问道,“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他如此心急地夺回皇位,不就是想为你们叶家平反,然后恢复你们的婚约?他这阵子奔波劳碌,暗中联络你爹从前的旧部下,甚至……甚至……连为你做凤冠的宝石都偷偷准备好了!说什么明珠翠羽你都不会喜欢的,黑曜石好,黑曜石才配得上你!”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掩面而泣,幽幽的声音里夹着哭声,“他连说这种话都不避开我,可见他心里是真的从头到尾只当我是妹妹!可是……可是我是真的爱他呀,他迟早会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为了他,我连死都可以不怕!”
叶桢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他竟能想象出朱友贞好看的侧脸,正用手认真地抚摸凤冠上一颗龙眼大的黑色曜石,说:“明珠翠羽他都不会喜欢的,黑曜石好,黑曜石才配得上他,戴在他头上才真正好看!”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哗啦啦地坍塌了。
他居然真的……要娶自己?可是……可是自己是男人啊,难不成,他想让自己一辈子顶着叶蓉的身份,跟着他?
这怎么可能?
叶桢狠狠一脚踢倒身旁的圆凳子,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发泄心里的愤怒一般。可是天知道……天知道他一颗心,狂跳不止,哪还有什么余力去愤怒生气?
朱友贞,这男人……莫非对自己下了什么奇怪的盅不成?
7. 霜降——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两个人再见面时,已是均王大婚那天。
皇帝朱友珪亲自坐镇均王府主持大局,整个王府都忙得不可开交。虽说常总管和定棋他们自从叶桢搬进轩意斋后,都没吩咐他做过任何事情,可是明面上,他到底还是均王府的丫鬟。所以,当前厅鼓乐喧天,迎新娘子入门的时候,他坐立不安地在后院花园里捅蚂蚁窝,却无意间听见两个尖细的嗓音。
“人拿住了?”
“这还用说?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昌平侯,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连那想凑热闹的均王妃都被下了软筋散,一会儿自有喜娘扶她上前敬茶。只要统领大人盯紧均王,不让他狗急跳墙亲自动手,就绝不会坏了皇上的计划。”
“唉,玩阴的,均王哪里是皇上的对手?他也不想想,陛下既然能把周迪收为己用,又怎么可能会给周家机会去接近他一起谋害皇上?这盘棋下到今天,皇上等得也是够久了!”尖细的嗓音,叶桢越听越觉得耳熟,说话的分明是当日送他到王府来的纪公公。
“咱们皇上啊,最喜欢这样,赏人家一杯糖水,再洒一把砒霜,这大喜的日子却要上演均王府树倒众人推的戏码,啧啧……”
叶桢周身如堕冰窖般,朱友贞知不知道他被人设计了?
那傻子,向来只会温情脉脉地打着拍子听人唱戏,连关怀和喜爱都只会藏在心里,悄悄地做安慰别人的事情,那些阴谋诡计,哪里是他玩得过来的?
他转身,机械地往前厅走去,脑中飞快地运转着,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是定棋端了一盘白果酥走过来:“王爷说今儿个府里事多,大家都忙,怕你饿肚子,特意让我给你送盘糕点儿先垫垫肚子!”
“他……还好吗?”
定棋不自在地笑了笑:“挺好,刚迎亲回来呢,估摸着马上就能拜堂了!”说着,大约是怕叶桢有什么想法,逃也似的离开了。
叶桢拿了一个白果酥往嘴里送,吃了两口,耳边却回响着那天祁音音说的那番话:“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他如此心急地夺回皇位,不过就是想为你们叶家平反……”
而眼前分明又浮现朱友贞环着自己,温柔哄劝的样子:“莫哭了,你这个样子,我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
“吉时到了,王爷王妃拜堂了,快去前厅抢喜钱!”有下人们的欢呼从前厅传来,一时间周围忽然多了一些人,连挤带推的,叶桢竟也被人流冲到了前厅。
前厅宾客如云,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刺得他眼睛痛,正厅一对大红喜烛燃烧得正旺,恍惚间像是叶蓉临死前那双闪烁泪光的眼睛。
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可惜这繁华热闹一瞬间又要成为一场血雨腥风。叶桢浑然不觉般,只是定定地看着身穿喜袍,牵着红缎,引新娘往正厅走去的朱友贞。
“一拜天地!”
“啪!”不知道是谁忽然在身后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手中的细瓷碟碎了一地,摔倒在地,脸上粘了细碎饼屑,一脸狼狈。
这种时候,他这个糗,算是出得四座皆惊了。
朱友贞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眉心微蹙了蹙,转头吩咐定棋:“这种时候,怎么让她跑出来了?快扶她回去!”说着,还不忘以极富警告意味的眼神瞪了定棋一眼。
旁人不懂,叶桢却是明白了,他不愿自己涉险,今日之事,倘若成功,他要自己陪他走下去;倘若失败,他是绝对不希望自己被牵扯进去的。
那么,到时候他叶桢岂不又将成为这世上孤零零的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身边这些人都可以那么决绝?阿姐为了他,可以不惜自刎保全他;祁音音为了朱友贞,可以甘愿代他冒险挡刀;而朱友贞……
想到朱友贞,他心揪得生疼,这个隐忍蛰伏了这么久的傻子,居然为了自己,而将本该欢喜热闹的婚礼设计成弑君夺位的现场。
四周的嘈杂哭闹声离他远去,他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在梨苑戏院,第一次遇见朱友贞时,那双温柔的黑眸,眸色沉静,让人莫名安心。
他避开定棋过来搀扶的手,自己爬了起来,掌心已经悄然多了一枚碎瓷片。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堂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天子,笑容中分明有得意之色。
叶桢握紧了手中的瓷片,疼痛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他却满意这样的锋利,定定地看着朱友贞,随即猛地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宛若当日梨苑戏园里千娇百媚的虞姬,旋步扭腰,带着朱友贞的身子转了几圈,一双清澈的双眸紧盯着朱友贞的眼睛,似乎透过这深邃的眸子能望进他心底。
回眸的时候,他四下望去,发现人人都是惊讶的目光,毕竟,大婚现场,新郎被新娘以外的人抱住这样的场面,有人一生也见识不到一场。
然而,不够,这些还不够!
他一把推开朱友贞,余光里隐约瞥见朱友贞有些慌乱,他手中亮出那片白瓷碎片,狠狠地插向主座上,那位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皇帝。
“刺客!有刺客!快!快来救驾!”纪公公尖细的嗓音几乎要穿破屋顶,一直垂手立在皇上身边,防备地看着朱友贞的那名侍卫统领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朝叶桢刺了一剑。
血光陡现,叶桢只觉手中滑腻腻的,满手是血,那轻薄的碎瓷片,竟是完全没入皇上喉咙。与此同时,一把冰冷的剑也划开了他的脖子。
他感觉有点儿凉,但不痛。热乎乎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淌。
“原来,那时阿姐是这种感觉!”他喃喃如同梦呓,失去力气的身体却被一双颤抖的手接住。朱友贞惨白的脸,颤抖的手,一如当初想抱住阿姐尸体的自己。
“没用的家伙!”叶桢踉跄着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杀伐决断,阴谋诡计的帝王手段,你这辈子也别指望学会了!”
“住口!”朱友贞不顾一切扑上去,死死地按住他脖子上的伤口,咬着牙挤出一句安慰话,“不会有事儿的,没事儿的,你会没事儿的。”
“朱友贞!”他大口喘息,只觉得这男人眼下脆弱害怕得像个孩子,心里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无奈喉咙被划开,呼吸渐渐困难,“你皇兄杀了我们叶家满门,我……我杀了他,天公地道,对不对?”说着,他借着痛意拉住朱友贞的衣领,“你救我一命,我……我也好不容易帮你把皇位光明正大地抢回来,你要是敢浪费我这番心血,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他狠狠地推开朱友贞,分明听见身体重重跌在了地上“咚”的一声,脑中锣鼓铙钹齐响。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黑色的幕布缓缓拉开,他身着墨色衣裙,水袖扬起,落下时,却望见一双深邃的眼睛。
一念心生,一念,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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