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
公元三十二年,左曹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班恬入汉宫,为少使。
又是一年晚秋时节,月影台前的桃花林经过一夜寒雨,落得所剩无几,青砖垒成的光滑石道上尽是些碎色花瓣,班恬提着裙裾,小心跟在充仪姐姐的身后,低头快步往宣德殿走去,一行宫女手中端着锦盒里,锦盒里都是送往许美人宫中去的,陛下亲赐的首饰。
几位宫人年纪小,刚入宫,对于一切事物都感觉新奇得不得了,她们看着锦盒中流光溢彩的金步摇,低声私语。
“听说这是宫中从未有过的荣宠呢,是陛下特地吩咐了人连夜赶制出来的。”
“你瞧瞧,这步摇上的花样都是许美人最喜欢的海棠花呢。”
“也不知这许美人是生得有多美,能让陛下这般上心。”
走在最前的充仪听了这话,回头厉声训斥:“住嘴!美人岂是你们能够私下里妄议的?”
宫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不知宫中规矩森严,一时也被充仪的疾言厉色吓住了,几张原本年轻丰润的脸庞瞬间变得惨白,扑通一声,一人跪在了青石板路上,连连磕头认错:“请充仪姑姑恕罪!请充仪姑姑恕罪!柳桃儿初入宫中不懂事儿,还请姑姑饶我这一回。”
看着跪倒的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宫人,班恬也冲着充仪俯身拜倒,轻轻叩头,这时辰正是各宫来往频繁之时,宫人犯了这样的错误,要是当真不谨慎,让哪一个主事公公知晓,只怕这几位年轻姑娘,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妹妹初入宫中,尚未熟习规矩礼仪,恬儿还请姑姑放过她们,今后一定不再犯。”
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穿着浅色的宫服,在清晨中犹如一朵初绽的幽兰花,看得人眉间舒展许多。
班家是抗击匈奴的功臣之家,其女班恬也是知书理,通礼乐的名门,虽为少使下等女官,但是也是和其他宫人有不同待遇的。
充仪自是知晓这其中道理,见班恬跪下求情,也不好再追究,只冷声又训斥了几句,便转身往宣德殿走去,剩下一众惊魂未定的宫人匆匆跟上。
到达宣德殿的时候,许美人正在梳妆,屋内一鼎小小的雕花铜炉中焚着淡淡的海棠香料,衬得满室旖旎。前来的宫人只站在香炉的后头,皆是低头而立,由为首的充仪上前问安送赏。
“参见美人,这是奉殿下之命,让人连夜为美人赶制出的首饰,奴婢不敢耽搁,还望美人勿问打扰之罪。”
许美人还穿着早起的亵衣,正在镜前由着侍女给她盘发,外面只松松罩了一件宽袂的紫色薄纱,听见充仪这话,才堪堪转身来瞧上一眼,一举一动间,美人细腻的身段若隐若现。
这是班恬第一次跟着女官来内宫,她不敢逾越丝毫礼数,更别提能偷偷抬头看上一看这美人的相貌,心念至此,只听得一道娇柔嗓音细细响起。
“哪里的话,倒是劳烦姑姑为我送这一趟,乔儿。”美人慢慢睨了身旁的侍女一眼,“快去收下。”
许美人怀中抱了一只通体黑亮的猫,懒懒地倚在她怀里,许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好心情,也跟着喵喵叫了起来。
班恬原本低着头,听见这声猫叫,端着锦盒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心也漏掉了两拍。
都说猫是有灵性的动物,许美人怀中的猫睁着两只幽绿的眼睛,在一众宫人身上看了一圈,谁知许美人晃神的工夫,这畜生竟“噌”的一下,从她膝上跳了下来,直冲着穿着浅色宫衣的少女而去。
宫人们被这猫惊得乱了分寸,纷纷尖叫着躲避,班恬懵懂地抬起头,尚未来得及看清,便感觉到一只黑乎乎的爪子扑到她的手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双幽绿的眼睛和毛茸茸的脸,十六七岁的少女被这畜生吓到了,竟惊恐地扔掉了手中的锦盒,下意识往后躲去。
一片惊乱中,班恬感觉自己的背撞进一个温热高大的怀中。屋内之人跪了一地。
“陛下万岁!”
来人正是当今汉成帝——刘骜。
二、册封
许美人见状,焦急磕头辩白:“那畜生不懂事儿惊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一双美目看到惊魂未定的班恬,许美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指着便训道:“你这不懂事的婢子,冲撞了陛下还不磕头认罪!充仪姑姑,你就是这样教底下人的吗?”
班恬惊魂未定,如今见到许美人一张怒颜,哪里还顾得上恐惧,忙轻轻挣脱了身后那人扶着她的手,重重下跪,颤着细瘦的身体冲着那人叩首。
“奴婢惊驾,罪该万死。”
眼前是那人一双绣着明黄色龙纹的矮靴,垂下来的衣襟依稀能看到青色的锦服上精致的花纹,男子慢慢收回了刚才扶着班恬的一只手,淡淡地应了一声,缓步往大殿内堂走,声音低沉:“朕本想来来看看美人中不中意那支步摇,没想到来得不是时候。”
许美人盈盈一笑,依着刘骜的手臂附了过去,娇声撒着娇:“陛下送什么东西吉阳都喜欢,只是可惜了那对海棠雕花镯子……该好好责罚她才好。”
班恬手中的锦盒正是放着那步摇与之相配的手镯的盒子,盒子刚才被她失手扔在殿内,手镯怕是被损毁了,想到这里,她越发低头,等着责罚。
刘骜听了这话,顺着许美人的眼睛看过去,少女跪成一团的身前,那对镯子已然摔掉了两颗翠绿宝石,他声无波澜,吩咐道:“抬起头来。”
帝王之命不敢不从,班恬慢慢抬起头,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心性都还不成熟,第一次瞻仰帝王一时不安得连着睫毛都轻轻地抖了起来。年轻的帝王有着狭长入鬓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神,头上戴着的冕旒细碎流光,让他的脸很难看得真切。
刘骜俯首,细细探了面前跪着的女子一眼,忽然厌倦地挥了挥手:“倒是个美人坯子,都下去吧。”
一旁的吉阳有些不依,班恬趁着宫人收拾好一地狼藉,躬身掩门退下的时候,听得帝王对这位伴身左右的妃子低声承诺:“你若是舍不得,朕命人再做给你就是了。”
宫中打更敲钟三遍,便是亥时。
未央宫内,行案上堆放了数卷谏议,一旁有宦臣悄声进来,往案旁剪了灯芯,让烛火更明亮些,刘骜正就着灯看书,见到宦臣进来,忽的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问道:“今日宣德殿内冒失撞进朕怀里的人,你可知是谁?”
宦臣日日跟在帝王身边,自是对主子的心思明了万分,忙叩头回复:“启奏陛下,是左曹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班恬,现在女官典仪当差。”
“班……恬……”
两个字从刘骜唇中慢慢滑过,他想起今日那女子倚在他怀中圆润纤瘦的肩膀,以及那一双清透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秋水般动人。
刘骜重新执起看了一半的书卷:“传朕旨意,班氏出自疆场世家,于社稷所出不无贡献,班况之女入宫以来恪守已礼,贤良柔嘉,即日起封为婕妤,赐居……增成宫。”
不日,班婕妤赐居增成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内宫中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带着班恬的充仪姑姑更是诚惶诚恐。
临近晚上,就有宫中的服侍妃子的宫人将班恬带走,沐浴香汤后直接送往宣室。
看着铜镜中朱唇黛眉的自己,班恬想,可能在这深宫中,一个女子最好的命运便该如此吧。得君王眷顾,感长路恩途。自幼时父亲就教她诗词论语,女德纲常,所以少时的班恬,也曾天真地想,或许刘骜这个人,是她的全部。
宣室红烛明亮,班恬穿着白色的内衫,黑色的长发柔顺妩媚地散了一背,刘骜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纵然后宫中婕妤无数,那一晚,他竟然也有那么一瞬生出了众人皆不及此人的念头。
芙蓉帐暖,她的手指细细描过刘骜暗红色的寝衣,班恬想,那日她见到穿着青衣,带着冕旒的是汉成帝刘骜,今日将她护在怀中,卧在龙塌旁的人,是她的夫君刘骜。
看着面色酡红的女子,刘骜忽然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呢喃:“阿恬……朕会一直待你好的。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朕都护你周全。”
自古多情是帝王啊……
刘骜不知,他这一句话在未来很多年里,哪怕他身边换了一位又一位宠妃,哪怕他能狠心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他也依然记得那日夜里,身为帝王的刘骜是如何对一个名叫班恬的女子许下过这个承诺的。
到底是尚未经世的女子,班恬小心翼翼将一双柔荑缠上刘骜的脖颈,衣衫尽落,脸色酡红。
“陛下。”
少女秋水盈盈的眸子略带畏惧地看着他,刘骜一遍遍亲吻怀中如花般娇柔体贴的女子,闷声轻笑,无限温情。
“朕会轻些的……”
一夜红烛帐暖。
女官受到宠幸的第二日是要按照规矩更改服饰和发髻的,班恬盘着繁复的发髻,看着床边那条墨玉色的发带,想起昨夜两人百般纠缠时刘骜对她的隐忍和呵护,心里不禁悄悄念下苏武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得了帝王盛宠,班氏小女一朝承恩,便开始得赏赐不断。
一日,刘骜下了朝,兴冲冲地走进宫门,对着案前的班恬高声喊道:“阿恬!看朕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班恬搁下笔,缓步走出,竟在院中看到了足有两人宽敞的轿辇。
刘骜脱下身上的披风覆在她身上,眉眼间全是帝王的骄傲:“每次离开你这里去阖宫,看着你跟在朕的身后甚是心疼,以后,你与朕一同乘着这轿辇去给母后请安。”
班恬深知礼教,只牵着他的手,在宫墙下慢慢摇头,温声劝解:“自古有夏商周末主为例,阿恬万不敢做妲己惑主,还望陛下能名臣在侧,做圣贤之君。”
从太子到君王,从来没有人敢拂他的圣意,看着女子坚定认真的脸,刘骜忽然放声大笑,揽着女子一遍一遍地亲吻,似是对待一件珍宝:“阿恬……阿恬……朕要立你为后,你不同意,朕许你轿辇你也不要,你这般拒绝朕,不怕有一天朕娶了别人?”
班恬低头害羞,只轻声应道:“阿恬自知天分资质不足,担当不起如此大任,只要陛下心中有阿恬,就足矣。”
一年后,朝堂上内侍官传来喜讯,班婕妤经御医诊断,有孕数月之余。
三、 相离
长乐宫王太后知晓此事,特地命人送去一干赏赐,更是提出将人接到自己宫中照料。
刘骜大喜之余,举朝庆贺。
在喜宴上,班恬看着刘骜因饮酒而有些迷蒙的双眼,看着他错把一个乐姬当成她拥在怀里说:“阿恬,等你生下皇子?,朕就封他为太子。”
自古君心最难留。
从小受大家礼仪教导的,入宫后也是姑姑耳提面命提携起来的班恬,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自她有身孕开始,刘骜来增成宫的次数开始越发少了起来。起初,他还会亲自带了东西来看她,偶尔温存一会儿,后来她的肚子渐渐隆起,班恬十分珍惜这个孩子,便小心起来,对于刘骜的温柔宠幸也曾谦卑推辞几次,日子久了,他来的次数也少了,到了后来,干脆命人送了东西,连面都不露了。
其实班恬心里清楚,孕期十月,宫外宫内以班恬不方便照顾陛下这样的借口,不知送了多少美女入宫,这些美人不仅仅是伺候君王的姬妾,身后更是代表的朝堂各家势力。
班恬站在高处的长乐宫门口,听着封赐大典的礼乐,脸色显得异常憔悴。
王太后拄着龙头拐杖,叹了一口气,幽幽劝道:“阿恬,骜儿心中……还是有你的。”
班恬看着快要临盆的肚子,苦涩地笑:“母后,你听,陛下纳的这位是婕妤呢……”
班婕妤顺利产下皇子,刘骜从清凉台匆匆赶来,正是盛夏,班恬虚弱地靠在寝殿里的床上,听着他在宫外哄着别的女子的声音,他说:“阿甜,你等等朕,朕去去就来。”
是了,帝王新纳这位婕妤正是那天喜宴上的乐姬,名唤沈甜,也叫阿甜,还真是巧。
刘骜进入增成宫,被屋子里的闷热和淡淡的血腥味儿弄皱了眉,班恬艰难起身问安:“陛下……”
刘骜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似乎并不愿意上前离她近些:“稚子呢?”
刚生产完的班恬未曾梳妆,头发只在两侧松松挽了髻,脸上粉黛未施,颜色苍白,相比宫外那些舞姬歌姬,只怕颜色差了太多。
班恬苦笑,是啊,这里自是不比清凉台风雅,难怪他不愿意在这里久处。
她慢慢躺回去,吩咐乳母:“去把孩子抱出来。”
新生稚子尚且看不出模样,刘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庞,对她淡淡地开口:“朕想封他为胶东王,婕妤意下如何?”
班恬惶恐,骤然起身叩礼:“陛下!”
黑色金色龙纹的衣袂一动,刘骜淡淡抬眼:“怎么?阿恬可是不满?”
阿恬……这一声可是久违了。
班恬眉梢轻颤,低头又是一个俯首大礼,语气诚恳哀切:“恳请陛下莫要这么早给稚子赐封,他尚在襁褓,担不起如此名分,还望待孩儿日后长大,陛下再定封号。”
嫁了皇家,兄弟为争权势,江山残杀的戏码已经听得太多,历朝皆是如此,刘骜虽然正值壮年,一旦封了幼子为王,她,孩儿,势必会背上狐媚惑主的罪名,这倒也无妨,偏偏那朝堂之上最是逞口舌之地,班恬更不愿意自己的夫君,大汉的一代帝王得了昏庸无道的名声。
她只想她的孩儿,一生平安无事。
刘骜薄怒:“朕的孩子得的封赏,何时要轮到你一个婕妤来左右!莫要不识好歹才好。”还未等班恬张口,他便收回手,不再做停留,冷声朝着屋内一干伺候的奴才吩咐,“仔细照顾着班婕妤,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朕拿你们是问!”
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人,刘骜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上前去,只朝着她摆摆手:“你好生休养吧,等过一阵子,朕再来看你。”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当他想放下天子尊严,像寻常夫君那样来疼爱自己的妻儿时,他的阿恬,总是这样扫他的兴。
听着外面内侍官尖细的声音,班恬怔怔地问旁边的侍女柳桃儿:“陛下……去哪儿了呢?”
柳桃儿正在小心地用风扇祛着暑气,听见婕妤这么一问,忽然低下头来:“听说陛下带着沈婕妤去避暑温泉了呢,乘着当年陛下送给您的那座轿辇。”
那座两人乘的轿辇啊……
刘骜,你当真是为了我的拒绝、我的不争、我对你的信任,才忘了你对我的誓言吗?
阿恬……阿甜……是不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呢?
她看着柳桃儿手中的团扇,忽然起身,坐在了廊下的案前,执笔写词。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陛下携沈婕妤和几位昭仪娘娘去避暑温泉出游,半月未归。
一日暮色正浓,忽然从长安城中传来快马加急的消息,刘骜正在汤泉宫内饮酒,传令官只往宫殿内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长安太后急诏,请陛下速速回宫!”
刘骜懒懒地倚在榻前,寝衣半敞,原本束好的发也尽数散开落在肩上,听见传令官这话,他漫不经心地仰头,饮尽一杯酒:“什么事情这般着急?”
传令官脸色吓得惨白,哆嗦着说出一句话:“胶……胶东……胶东王夭折!还请陛下移驾!”
“砰”的一声,一盏琉璃杯竟被硬生生地捏碎,周围的婕妤、昭仪看着刘骜手中的血惊恐万分,纷纷跪地:“陛下!陛下请节哀啊!”
刘骜猛地挥开护着他的手,面色灰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圣驾连夜回宫,增成宫里宫人身着白衣,看着灵堂前一动不动的女子,心焦得不得了,有人上前欲劝:“婕妤,夜深了,听说陛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就要入城门了,您起身吧……”
班恬抱着尚未足月的儿子,闭着眼,毫无预兆地落下眼泪来。
大殿内,她一袭宫装,萧索地只身跪在中央,身后铺开的衣袂洁白如雪。
她的孩子还不足月啊,小小的生命甚至都没来及有一个名字,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孩子夭折的时候面色铁青,显然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家里的母亲听闻消息马上就入了宫,她被母亲抚着头,一下一下地拍着,母亲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恬儿事事以自己和陛下为重,切不可悲伤过度。王太后说,阿恬,你和骜儿以后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茫茫后宫里,想要母子平安,除了帝王恩宠之外别无他法,可恰恰是这帝王恩,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
刘骜站在增成宫的门前,看着班恬跪在大殿里的背影,终究没了再上前的勇气。
他的阿恬,从一个懵懂少女变成了如今的年轻丧子的悲切母亲,而他,却始终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汉成帝,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或者说,他怕她恨他。
他摘下身上披着的外袍,交给身边的内侍官,并低头嘱咐:“夜里风凉,你告诉婕妤,朕一定会找出杀害孩子的罪魁祸首,请她……务必保重。”
他藏在衣袖里的手已然紧攥成拳,后宫这套伎俩自他还是孩提的时候就见得太多,他以为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以为他是她的夫君,他有能力护这母子周全,却万万没想到,他还是疏忽了,他执意封幼子为王,终究是给他和她的孩子招来了杀身之祸。
阿恬啊,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内侍官躬身应下:“陛下,您不自己进去看看婕妤?”
夜色中,刘骜高大的身影显得无比落寞:“不了,班婕妤现在……未必想看到朕。”
四、 生辰
转眼就到了中元节,按照祖制,帝王理应携后宫一起去祭祖。
那一日早上,班恬挽着高高的发髻,发间一支银色流苏步摇熠熠生辉,她穿着白色的祭祀服饰,跟在一众妃子身后,上香火、叩先祖、祈平安。
数月未见到刘骜,班恬站在数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位帝王,忽然想起那日午后发生的事情。
那日,她疲惫地正倚在廊下午睡,恍惚间,有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额前。
自从稚子胶东王夭折后,全宫上下都知晓班婕妤丧子以后难以入眠,总是轻易惊醒,恐是患了疾症。
她从梦中猛地惊醒,睁眼间就看到穿着朝服的刘骜,他站在她睡着的床边,她的梳妆案子上还搁着他刚刚摘下的冕旒。
她平复呼吸,站起身来拜倒,已然恢复如常神色:“臣妾不知陛下前来,失了礼仪,还望陛下恕罪。”
刘骜隐忍着情绪,背过身去,沉声问道:“阿恬,你一直睡得这般不安稳吗?”
她轻笑,眉眼间甚至带了些多年前才有的娇气天真:“什么算得上安稳,什么又算得上不安呢?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就好,至于旁的,请陛下恕阿恬愚钝。”
刘骜沉默着,拿起她放在床边的一条墨玉发带,忽然转过身将她抱入怀中:“阿恬,你恨朕对不对?恨朕没有遵守承诺,只宠你一人,恨朕不在你身边,让我们的孩子白白失去了性命。”
她始终都只及到他胸口往上一点儿的位置,没有珠饰金翠,没有锦衣玉带,怀中的女子几缕长发落到他的手上,那种微微的刺痒好像一直绵延到了心里。
刘骜慢慢阖上双眼,语气中带了些哀求:“阿恬,不要恨朕,朕封你为妃,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可好?”
班恬看着刘骜钳制自己的双手,还是之前巧笑嫣然的样子:“臣妾如何能恨陛下?你是帝王,帝王的江山社稷样样都比臣妾,和臣妾的孩子要重要。”
刘骜抱着她的手猛地收紧,他几乎是有些暴虐地咬紧牙,捏起她的下颚:“你知不知道,朕恨透了你这副深明天下大义的样子!班恬,你身为女子,女子理应从夫从德。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总是迎娶新人吗?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立许美人为后吗?因为她们个个都比你珍惜朕的感情,而不是一张嘴就和朕讲什么伦理纲常!”
手下的力道已然把女子精巧的下颚掐得通红,甚至能听见骨骼轻微的响声,班恬未施粉黛的脸上因为疼痛变得惨白,一双动人的眼睛止不住落了眼泪,任是这样疼痛,她也只倔强地看着高出自己很多的刘骜,不肯低头。
“陛下今日才知臣妾是这样一个不懂感情的女子吗?班恬自幼熟习礼教,爹爹教导我万不可狐媚惑主,做一个娇纵无礼之人,如今班恬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宫里善终,我已失去一子,难道陛下还想让阿恬也死得不明不白吗?至于陛下的恩宠……臣妾从不敢妄求。”
刘骜气得浑身发抖,从女子眼中流出的泪水像是将他灼伤一般,让他猛地收回手,他把她甩到一边,看着她俯在地上狼狈呼吸的样子,然后冷冷转身,朝着宫殿门外走去。
“杀死稚子的凶手是沈婕妤命宫人做的,现在盍宫上下皆已处死,算是朕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班恬,今后若非生老病死,朕与你……也不必相见。”
转眼又是一年,班恬站在未央宫外,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迟迟不肯进去。
宫里的人甚少知道,汉成帝刘骜的生辰,也在中元节。
因为中元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刘骜当太子的时候,逢上生辰还有母后和宫人为他偷偷煮上一晚寿面来庆祝,可是做了帝王,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机会。班恬还记得她封为婕妤的第一年,两人祭祖之后,回到增成宫里,他拉着她的手说:“阿恬,今日是朕的生辰,母后年岁大了不方便,你为朕煮一碗寿面吧。”而今,又是他的生辰了。
内侍官看到外殿跪着的班恬,有些手足无措:“婕妤,陛下他今儿不在,去阳阿公主府散心了,要不……您先回去?等陛下回来,奴才再跟他通报便是。”
班恬看着手中提着的食盒,固执地摇头:“公公,我在这等儿就好。”
已经是子时了,汉宫内除了上夜的宫人走过,再无他人,夜风寒凉,纵是点了炭炉也要被这夜色冰透了,班恬苦涩地看着食盒,幽幽地想,只怕这面,也是要凉了。
班恬慢慢站起来,双腿早已发麻。
她朝着内侍官微微行礼:“夜深露重,阿恬独自在这里不合适,既然陛下这个时辰也没有回来……烦请公公不必在告知陛下我来过。”
内侍官忙回礼:“婕妤折煞老奴了,您请放心,奴才这就命人送您回去。”
宫灯从未央宫一路朝着东边增成宫燃着,相反方向,圣驾的马车刚好吱呀吱呀地行至宫门。
内侍官快步下去迎接,只见刘骜怀中拥着一个容貌极为艳丽的年轻女子,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
看见内侍官一愣,刘骜拥着美人下了车:“这是长姐家中的舞姬,朕看着十分欢喜,吩咐下去,她今晚宿在朕的宣室。”
刘骜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宫灯,下意识地敛眉问道:“朕不在的时候,可有谁来过?”
内侍官不敢说谎,跪地答话:“是班婕妤,自陛下出宫后一直跪在这儿等您,足有三个时辰了。后来见您迟迟不归,这才刚走。”
“她可带了什么东西没有?”刘骜带着美人往寝殿走,漫不经心地问。
“带了一个食盒。您看……用不用我命人去宣?”
食盒,嗬……
刘骜掐着美人腰,笑得爽朗:“今夜有飞燕陪朕,找班婕妤作甚?”
五、死别
赵氏姐妹飞燕合德宠冠六宫,汉成帝日夜笙歌不理朝政,气得生母王太后一怒之下在长乐宫当众教训了姐妹二人,与嫡子刘骜差点反目,从此以后,汉成帝变本加厉,不惜重金修建宫室,远条宫与昭阳宫穷尽奢华,好大的排场。
赵飞燕,赵合德,那对私下里与傅太后孙子定陶王交好的姐妹甚至挑唆刘骜立了侄子为太子,整个后宫顿时处于风雨飘摇,动荡之中。
班恬披着外袍,站在山中的高亭上,听着脚下的两座宫室不断传来丝竹之声,笑容苦涩。
刘骜,你当真要为了这两名女子,葬送掉你大汉的江山吗?
石亭里摆着的琴还是她刚封婕妤的时候赏的,可现在,送琴的人怕是再也没有了听琴的兴致。
这日清早,宫门还未来得及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有宫人披了外衣去开门,只看见当今帝王身边的贴身宦臣匆匆来报,请班婕妤立刻到未央宫,陛下有要案审问。
用了“审问”这样的字眼,无疑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增成宫的人急得不得了,生怕主子招了什么灾祸上身。谁知班恬从榻上起身,冲着侍女轻声吩咐:“替我梳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早就想到赵氏姐妹会把这后宫搅得天翻地覆,只是没想到,这把火这么快就烧到了她的身上。
赵氏姐妹揭发的是许皇后滥用巫蛊残害皇嗣,诅咒后宫女子一事,证据确凿。
大殿上方,坐着两年未见的天子,一左一右的是赵飞燕和赵合德。大殿下方,却只跪着许皇后和班恬两人。大殿内站着数十护卫,皆手持短剑。
许皇后见这架势,吓得赫然失色,证据确凿,她无从辩白,只跪在地上嘤嘤哀求。
合德见状掩唇娇笑道:“陛下,臣妾听说班婕妤自丧子以后,日日精神不常,来往与许皇后甚是频繁,这巫蛊之事她有参与也未可知啊……要不然这后宫,怎么会连飞燕姐姐都滑了胎?”
终究是轮到了自己啊,班恬慢慢抬头,与那大殿中央的男子对视,眼中一片寂寥。
刘骜定定地看着殿下跪着的纤瘦女子,忽然觉着这幅画面,与多年前那个冒失撞入自己怀中磕头认罪的女子有些相像。
“班婕妤,许皇后巫蛊之事你究竟有没有参与?”
“陛下若信臣妾,臣妾自然是没有,可陛下若不信臣妾,臣妾就是没有也是有的。”
嗬……
刘骜捏着酒杯的手一顿:“几年不见,似乎班婕妤的嘴越发厉害了。”
看着满宫的戎装护卫和身旁的飞燕、合德,他的手慢慢地挥了挥:“都下去吧,朕要亲自审问班婕妤。许皇后有违宫闱,陷害美人子嗣,打入冷宫,不问生死。”
大殿两扇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缓慢相合,殿内烛火摇曳,气氛忽然冷清了很多。
班恬依然是挺直了脊背,跪在那里,刘骜慢慢走下台阶,蹲下身来,与她目光齐平,温柔地唤她。
“阿恬,朕再问你一次,巫蛊之事你究竟参与了没有?飞燕滑胎,又与你有干系没有?”
男子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眸中的光芒也不再如以前一样凌厉清明。班恬沉下嘴角,忽然伸手抚上这张太久未触摸过的脸,声音喃喃。
“人的寿命长短本是命中注定,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班恬日夜在增成宫内诵经念佛,都未能打消这些业障,如此生这般邪念,又如何能够安生?”
“况且……班恬知晓失去子嗣的滋味,是断不敢再去陷害别人的。若是陛下认为班恬与许皇后同为一气,那臣妾,甘愿领受陛下任何责罚。”
“起来罢,朕相信你就是了。”刘骜淡淡转身,只留给她一个宽厚高大的背影,“其实阿恬,你就是真的做了,朕……也不会罚你。”
朕撤走全部护卫,遣走飞燕合德,无非是想和你说说话……其实,我怎会不知我的阿恬,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
班恬看着前方高大的男子,竟有一瞬分不清他是刘骜,还是汉成帝。
这深宫中,承载了她班恬太多的年华与岁月,她不忍,也不想与这风月情爱沉浮下去了。
班恬重重朝着男人磕三个头,摘下头上戴了多年的银色流苏步摇,墨黑色柔软的长发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披散开来。
“陛下,太后年事已高,臣妾请愿自去长乐宫侍奉太后,替陛下行孝,永不踏入后宫半步。”
“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臣妾不悔。”
“那就去罢。”
花信年华的女子带着浅笑,一步一步走出未央宫,像是与这一切做最后的诀别一样。
她耳边还能依稀响起多年前他对她说过的承诺:阿恬……朕会一直待你好的。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朕都护你周全。
或许,准许她到太后身边,当真是他护她最后的周全了吧。
班恬想起刚刚在殿内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他问:“阿恬,你可知朕为何要立刘欣为太子?并非朕昏庸无道,只是我和你的孩子都没了,立谁做太子又有什么干系?”
他说:“阿恬,朕冷落了你这些年,与你生疏了这些年,但朕还是每一年的生辰,都会去你的增成宫外看上一看,就好像当年给我煮寿面的女子,还在那个厨房里一样,而我,也还是那个只爱阿恬一人的刘骜。”
六、 长伴
汉宫的后来,赵飞燕代替许吉阳做了皇后,与妹妹合德受汉成帝专宠九年之久。
班恬相伴太后王政君居于长乐宫,远离后宫纷扰。
只是每日从未央宫内传来的消息依然不绝于耳。
听说,赵皇后与琴师私通,刘骜气急,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听说,赵合德日日服食息肌丸,损伤了肌理。
听说,绥和二年三月,汉成帝于晨起忽然中风倒地不起,终年五十八岁,猝。
消息传来的时候,官人、侍女将王太后扶住:“陛下去的时候,手紧紧抚着胸口,像是抓着什么东西,眼睛瞪得老大。”
王太后老泪纵横地看着内侍官,心痛不已:“可找人检查了是什么没有?”
“启禀太后,是……是一支步摇。”内侍官躬身献上,“已经着人问过,不是现居后宫中哪一位嫔妃的。”
那只银色流苏步摇,王太后认得,那是她嫁给先帝封后的赏赐,后来被刘骜向她求了去做班恬的册封礼,那寓意是,他刘骜,只想她班恬一人做皇后。
汉成帝猝死当晚,有人说班婕妤穿着多年前她册封时的衣服,重新梳妆,向相伴九年的太后拜别,去了汉成帝陵墓守灵。
她走的那一天,空中也是下了密密麻麻的小雨。
班恬坐着马车,出了宫门。
她想起那一年的秋雨清晨,与汉成帝初遇的样子,她想,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还没有对她的夫君说。
她想告诉刘骜,班恬从来都只认他一人为夫君,在她的心里,他从来就不是帝王。
她只是不想让他因为她,失去了帝王该有的风范与理智,所以这些年她疏远他,回避他。
其实她心里是感恩的,回首深宫二十年,她班恬哪在他刘骜的宫里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有些话,有些情,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说,那就让班恬用余生来报答他吧。
绥和三年,班婕妤班恬薨于成帝墓陵。
《汉书·卷九十七下·外戚传第六十七下》:“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薨,因葬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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