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华家小姐的病情又加重了,怕是熬不过这一年喽。”
“这都病怏怏十几年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
“谁知道,自从华家老爷老来得子,这大小姐的病就越来越重,有儿子了,对闺女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吧。”
“呸,你净瞎说,你看那给华家小姐治病的赏银都十万两了,不上心能这么大手笔?”
“十……十万两?”
“不止呢,榜文上还写了,治好了大小姐的病,不仅得银千两,还把小姐许配给他,要是当上华家的上门女婿,啧啧……”
“哎,我刚得了个消息,有人揭了华家的榜文了!揭榜文的人,是个和尚!”
清宁县是全国上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在这里,最富有的家族便是华家。
华老爷看着年轻和尚,一番客套后开口问:“大师可有把握医好小女?”
“这要待看过小姐之后,贫僧才能判断。”慧休道。
说是求医,其实华老爷也知道,女儿可能是被什么给缠上了,让这和尚看看也好。
于是华老爷暗叹一声:“七儿,带大师去小姐那儿看看吧。”
身旁的小厮点头:“大师这边请。”
奴仆七儿带着慧休往里面走,屋宅宽广,里面更是曲折,四周的建筑装饰富丽堂皇,可慧休越往里走,那阴冷的湿气便越加深重,黑气缭绕,和他早上在华家上空看到的颜色一样,怕是这妖怪再过不久,就要成形了。
可一般的妖怪化形,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妖气?还用如此张扬的方式?实在可疑。
思索间,七儿已经带他到了华家小姐的闺房前,七儿轻轻敲门:“彩月姐,老爷派人过来了。”????片刻,门被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里面充斥的药味便冲了出来,仿佛三伏日在阳光下暴晒后的鱼干味道。
彩月看着七儿问:“郎中呢?”
七儿指了指身后:“不是郎中,是大师。”
彩月抬头一看,瞬间红了脸,站在七儿身后的年轻和尚,身着青色袈裟,气质仿若谪仙,再往上看,那眉目竟如女子般秀美,却毫不女气,目似漆墨,唇若丹红,真是让人一见难忘。
彩月红着脸打开门:“大师里面请。”
慧休抬步进去,胸前的佛珠因他的走动而微微悠荡,偶尔撞击发出哒哒声响。
女子的闺房一般不可让人轻入,可见华家大小姐已然病入膏肓,顾不得这些礼仪。
屋内充斥着药味,隐隐让人透不过气,慧休仔细观察四周,整个华府都被妖气笼罩,而只有这居住于西门的华家小姐这里妖气最少,实在奇怪。
彩月说:“小姐,给您看病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里就飞出一个枕头扔到彩月的脸上:“给我滚!我没有病!”
彩月耐心说:“小姐,这是老爷特意为您请的大师,您就见一见吧。”她语气不变,可见这华小姐暴躁性格不是一日两日了。
尖厉的女声再次响起:“都给我出去!”
彩月退了出来:“大师,我家小姐性情就是如此,她不愿意就改日再看吧。”
“且慢,可否让贫僧到里面与小姐说几句话?”
“这……”彩月有些犹疑。
“望施主看在贫僧救人心切,通融一下。”
彩月心一软,便点了头。
慧休走近床帏,那中药的苦涩味道更浓重了些,可在这苦涩中,他似乎又闻到一丝腥甜:“华小姐,贫僧乃天禅寺游僧,路经此地,听闻小姐身体抱恙,特来观望。”
帘子里没有任何声息。
门边的七儿听到慧休的话,心下一动。
就在这时,那缭绕的黑气从窗户的缝隙中飘进来,本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华小姐,突然探出一只手,那手指枯瘦如街边枯枝,她冲慧休掷出一件黑色物件,高喊道:“哪儿来的秃驴,给我滚!”
慧休迅速避开,抓住华小姐的手腕,从细小的帘缝中,他终于看清了华小姐的面容,她容貌清丽,却面色苍白,身子瘦得都撑不起身上的衣物,可那双眼睛却在发光,她被他抓住,尖厉地叫了一声,马上抽回手,力道大得让他一个从小习武的僧人都拉不住。
这一闹,病是看不成了。
彩月送走两人,这时,慧休从即将关上的门缝中看到华小姐的手伸出布帘,那似有若无的声音传至他的耳边:“救我……”
第二日,华老爷就见慧休站在他门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华老爷,贫僧有要事相告。”
华老爷请他到客厅:“大师请讲。”
慧休淡声道:“华老爷,我昨日看过小姐,恕我直言,小姐被妖物附身!”
【二】
华老爷一听这话勃然大怒,但很快又是一副震惊的模样。
慧休寥寥数语,说了两件事情,第一,华小姐被妖物附身,之所以现在还保持神智,应是有外物法宝护身,第二,他今夜就可证明妖物的存在。
华老爷思考了一会儿,后面暂且不说,女儿的确一直身带祖传的上古紫青玉佩。
他告诉慧休,慧休知道后轻叹,说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再三犹豫,华老爷终是让慧休留了下来。
夜晚,华府大厅前院。
慧休站在院子中间,抬头望着笼罩在华府上方的妖气,这妖气昨日看着还是黑色,今日却淡了许多,每淡一分,离那华家小姐的真正死期便越近。
他白日让华老爷向寺庙求了一柱贡香,贡香是长年累月放在佛祖案台下的存香,受人积年祭拜,自身香气与法力都不同寻常的香,与修法者的血一同燃起,有驱妖镇宅之效。
子时一到,慧休将中指点破,把三滴血滴入香头后,马上点燃贡香,香上的火光不同于暖色的红光,而是透着淡淡的绿色,烟香渺渺升起,竟不会消失,似有形般渐渐往前伸,在空中朝着某一个方向渐渐飘荡,众人跟上前去,发现这烟竟往华小姐的闺房飘去,华老爷亲眼所见,这回是真信了。
回到大堂,华老爷问慧休:“大师,小女可有救?”
“这一切要看华老爷,若不将事情原委托出,贫僧也是无能为力。”
华老爷长叹一口气:“一切要从我的小儿子出生开始说起。”
多年以来,他膝下也只得染儿一个女孩子,染儿身子虽不好,可性子活泼可爱,但自从她十岁生了一场大病后,性情就变得暴躁,去年妻子竟然怀孕,诞下麟儿后,府中的怪事就开始了。
先是照顾儿子的奶娘丫鬟纷纷发病,家中鸡禽无故死亡,之后便是许多下人告诉他,在夜里看到一个长长的黑色影子,他最初不把这些放在心里,直到有一夜,丫鬟听见儿子啼哭,推开门后竟然发现染儿站在床边,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孩子,听到丫鬟的声音后,竟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那夜之后,染儿一病不起,他的儿子日日昏睡,在夜间却精神异常,对着空气呢喃低语。
等到他觉得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师,我女儿,她……她不会真的已经……”到现在,他仍是不敢说出那个字。
慧休缓缓道:“这我要再见过小姐才能判断。”
只要有一线生机,那便好,华老爷赶忙道:“那明早我便让大师见染儿。”
【三】
鼻腔充满异味,让意识昏沉的华染转醒:“什么味道这么刺鼻?”
彩月走了过去:“小姐醒了?没有味道啊。”
华染掀开布帘,暗淡烛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苍白色的脸异常阴沉:“你没闻到?这味道这么大,都把我熏醒了。”她看了眼彩月,“怎么就你一个,慈姑姑呢?”
彩月回:“小姐你忘了,慈姑姑身体不好,已经出府了。”
“有这事儿吗?我都不记得了。”华染说,“你去厨房给我拿些吃的。”
彩月应声离开。
见彩月关了门,华染起身将灯罩拿开,挑了挑烛心,烛光瞬间亮了起来,因此,照亮了本来黑暗的床头角落和那里露出的一只鞋子。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话说在前头,劫财,我华家为了个要死的女儿,钱出不了多少,劫色,恐怕您更要失望了,现在的我病入膏肓,形如恶鬼,要是兄台聪明,旁边的梳妆台上的饰物虽不多,但也价格不菲,您随便拿,边上有窗户,您请自便吧。”
华染说完,提起精神听着后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人终于动了,方向不是朝着梳妆台,而是渐渐走近她。
华染紧了紧藏在手心里的匕首,只待来人靠近,伤了他便逃走,彩月已经离开,她逃走时不必有所顾忌。
身后的人逐渐走近,华染闻到一股清淡的檀香,香味似有若无,却在鼻端缠缠绕绕,不肯散去,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转身,露出手上的匕首朝身后扎去,可她计划得天衣无缝,但被来人轻松拨开动作,匕首跌落在地,一瞬间,她也看清了来人。
那人身着青色僧衣,宽肩窄腰,她一抬头,就撞进了那一汪深潭般的墨瞳中。
华染没见过多少人,可她爱画,画人的,画景的,她画了几百几千幅,却没有一幅比得上面前人的美。
如此美人,竟是个和尚。
慧休放开她的手,退开一步:“阿弥陀佛,小僧失礼了。”那声音如水一般清透悦耳。
华染这才注意到,刚刚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身子也离她极近,只待再靠近两分,她就会瘫软在他怀里。
她厉声问:“你是谁?到这里要做什么?”
慧休抬起看她,见华染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看来这华小姐不仅身带神物,恐怕心智也是比一般人要坚强许多,否则不会坚持到这时候。
华染见慧休打量自己,以为他是专门采花的淫僧,转了转眼睛,柔声道:“大师深夜到此,是否也要像世间男子一样享受那男女欢好?大师若真看上小女,那我们就做一夜夫妻。”她枕下还有一把匕首,她就不信这和尚在床上也能如此防备。
她一句句“大师”,声音仿佛怀春少女叫着情郎般的音调,不知怎么的,慧休觉得自己沉静如湖的心,仿佛被投进了一颗石子,“咚”的一声闷响,只余那一圈圈的涟漪在湖面上扩散。
他又退一步:“阿弥陀佛,小僧乃天禅寺僧人慧休,揭下榜文,特来府上为小姐治病。”
华染自是不信,但当慧休说出紫青玉佩,她便信了他七八分,紫青玉佩是她家的传家之物,轻易不对外言说,这和尚既然知道这个,大约真的是父亲请来的。
确定之后,华染迅速红了脸,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真是要死了!
华染轻咳一声:“就算治病,为何非要深夜造访?”
慧休将一节贡香放到桌上:“深夜来此,我只想问小姐一句,你主动让妖物入体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你想得到什么?”
听到他的问话,华染的心怦怦直跳,她抬头,看到那漆黑如墨的双目直直地看向她,觉得他像是看清了她所有的心思。
她第一次,开始害怕什么人。
而这个人,不过是她见了一面的和尚。
【四】
华染不敢确定他知道多少,不敢轻易开口,就在不知如何应对他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打开,彩月端着盘子进来,慧休迅速从窗户跳出,华染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彩月看到桌子上的贡香,问:“小姐,这是?”
华染这才注意到那和尚留下的香,嗅了嗅,发觉萎靡的精神好多了,她把贡香递给彩月:“你去把这香插好。”
彩月未动:“小姐,这香古里古怪的,还是扔了吧。”
“我要留着。”
“……是。”
第二日,慧休从房中出来,七儿上前:“大师早上好,斋菜我都备好了。”
慧休看到在七儿身后的几个婢女,过了一会儿才说:“进来吧。”
吃完斋菜,慧休问七儿:“你家小姐前几月为何在你家少爷的屋子里晕倒?”
“好像是有个丫鬟突然进去吓到小姐了。”
“我想见见这丫鬟。”
七儿带慧休去见了那个被惊吓且盲了的婢女,询问过后,无意中得知在他去之前,华染也去探望了那个婢女。
慧休看着华府上空,觉得妖气似乎淡了些,思虑片刻,他起身去了华染的住所。
见到慧休,华染就想起他昨夜的质问,她脸色不善:“大师有事儿?”
“昨夜的问题,华小姐还未回答小僧。”没等华染开口掩饰,他又说,“我已询问过那夜的婢女,她已经所见之事告知我了。”
华染闻言拳头紧握,仍是一语不发。
“华小姐,这华府上下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包括你的弟弟!”
华染思绪万转,却突然笑了一声:“你这和尚真是信口雌黄,什么妖怪,我弟弟怎么样又关我什么事儿,你以为我很在乎他?像我这般暴戾成性的女子,最看不得人好了,你以为你知道什么!”说到最后她已有些嘶吼,却因身体衰弱而后力不足,只是一些气音。
这次,这和尚该走了吧。
她就是这般冷酷暴躁的女人,没人会忍耐,没人会在意,更没人会……理解。
可慧休没有离开:“华小姐这样的人,小僧平生第一次见。”他淡淡道,“但小僧不认为华小姐是冷漠的女子,更称不上什么暴戾成性,真正的暴戾之人小僧见过许多,那些人不见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小僧听闻小姐性格急了些,但从未听说有伤过人,更何况,如若小姐真是冷漠之人,怎么会在身体衰败之时,去见一个谁也不在乎的小丫鬟呢?”
“所以华小姐,请不要这般辱没了自己。”
华染极力抿着唇,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双手,片刻后,泪珠滴滴撒到指间。
真是……太荒谬了。
她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竟然在短短几日就被一个男人看穿,不,准确地说,是被一个和尚看穿了。
她泪眼婆娑,惨淡一笑:“大师真是聪慧之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轻声说,“只是太过聪慧之人,会很寂寞。”她的声音逐渐变低。
可慧休仍旧是听到了,他低下头,将手握成拳,最后抚上胸前的佛珠,这才让心神稳定。
只听华染低叹口气:“那个妖怪,是个蛇妖,的确是我让它进入我的体内的。”
【五】
华染自十岁那场大病,见到父母为自己日夜担忧的样子后,就很怕自己某一天突然暴毙身亡,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于是她决定,远离自己的父母,他们对她的爱少一分,她离开时,他们的痛便少一分。
直到弟弟降生。
她对她弟弟的到来比任何人都高兴,但她不能破坏自己长年建立的形象,所以她会在深夜偷偷去看自己的弟弟。
那夜,她见到了一个黑色影子,它横在房梁上,探下长长的身子,周身带着森寒的凉意,那是一条青黑色的巨蛇。
华染以为它要伤弟弟,用紫青玉佩伤了那蛇妖,也更激怒了它,它盘住华染弟弟的身子,威胁华染,要她答应它的条件,否则它就会吃了全府的人,并说如果她顺从,它就不会伤害府中的人。
华染只能答应。
蛇妖正进入她的身体打算以此养伤时,却被半路突然闯入的婢女惊到,身形遁走之后,华染也昏了过去。
“可那夜之后,那个蛇妖就再没出现过,它会不会已经走了?”
慧休站起身,“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它是不会走的。”
他低下头望向华染:“华小姐,你是信那妖物,还是信我?”
华染与他对视:“我相信事实。”
慧休轻笑:“我会亲手将那妖物抓到小姐面前,届时华小姐可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知道它在哪?”
“当然。”慧休唇边浮起自信而美丽的微笑,连他都没有注意到,多年不笑的他,在她面前会不经意地绽放笑容。
门被打开,一人进入,手上端着药汤。
“彩月施主。”慧休将胸前的佛珠摘下,递到她面前,“请将佛珠戴在华小姐身上。”
彩月笑了笑:“大师先放到桌上,等我伺候我家小姐喝完药,就将这佛珠戴上。”
“就现在吧。”
此刻,华染觉得有些不对。
见彩月不动,慧休眯了眼,看了看在华染桌上贡香燃尽的香灰后问:“为何现在只有你一人伺候?华府连一个小厮都能驱动五六个丫鬟,怎么小姐这里只有一个丫环伺候?”
“这……”
慧休高喝:“妖孽还不现身!”他豁然将手中的佛珠朝彩月抛出,彩月避开,脖子一转竟然伸出一米长,头颅冲向华染,还好华染早提防警惕,将藏在枕下的匕首刺向对方,“彩月”一个转弯,整个身子从窗口飞出,同时那串佛珠也落到华染的颈上。
事情发生只在呼吸之间,华染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慧休从房间角落拿出一根禅杖,紧追彩月身后,临走前急声道:“请小姐带着佛珠待在房中。”
【六】
慧休追到华府后院,四周长满了老槐树,目光从树间掠过,身后有木枝断裂的轻响。
他转身将禅杖抛出,看清来人后将禅杖定住,七儿盯着近在咫尺的金色禅杖,吓得瘫坐在地:“大……大师……”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个黑影子,以为是贼,我这就走……”他站起来往回跑,突然闻到一股腥臭味道,下意识抬头,见彩月用着人类无法做到的动作缠在树上,她笑了,嘴角扯到腮边,吐出黑色的分叉舌头,动作极快地爬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他的面前。
“小心!”慧休拨开七儿,彩月双手抓住慧休的胳膊,在七儿惊恐地注视下,彩月的身子裂开,身躯里无血无肉,只剩一层薄薄的躯壳,从里面弹出一条青黑色的巨蟒,它动作极快地缠到慧休身上,头颅扬起,只待一个猛击,巨齿就能插入慧休的颈间。
慧休避过巨蟒的袭击,一掌击向彩月的残躯,摆脱制衡,手画符咒打在巨蟒头上,巨蟒顿时瘫软在地上,慧休单手执杖,金色光芒在禅杖的顶尖聚起,击向巨蟒。
“害人性命,杀!”
“夺舍吞魂,杀!”
“逆天违理,杀!”
慧休的每一次攻击,都使巨蟒周身的黑气越来越少。
七儿望向庄严法相的慧休,突然怪叫一声:“救命啊!”
他嗷嗷尖叫,直往外跑,就在这时,刚刚还在扭动的巨蟒趁机飞快逃走,直奔华染房间,慧休心道不好,奋起直追。
这边七儿一边叫,一边跑到华老爷房中,见到华老爷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爷,是他!是他!”
“好好说话!”
“老爷,是那个慧休!”七儿边哭边说。
“慧休大师怎么了?”
“是那个妖僧慧休啊!那个为了捉妖,杀了一整个村子的慧休妖僧啊老爷!”
传言中,那妖僧慧休可是为了除妖,会将人也一并杀了的啊!
听完七儿的话后,华老爷大喝:“怎么不早说!”
“我没想到啊!”
“糟了,染儿!”华老爷急了,那个慧休第一天就说过,染儿已被妖物附体,难不成染儿已经被他……
华老爷站起身,往外奔去。
到华染门前,就见慧休单手执杖,法相庄严的脸上尽是冷意。
华老爷顺着他的方向一看,瞬间瞪圆了双眼。
只见华染攀附在假山之上,黑发披散,脸上血色尽无,而那双眼,竟然是鲜红色的,显然,她已被那蛇妖附身。
她低声笑着:“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当老子一千多年白活的吗!”那声音竟是一个喑哑低沉的男声。
“你是谁?!”华老爷叫道。
“哟,不认得我了?”她鲜红的双眼直视着华老爷,“是你把我请进门的,忘了?”
“什么?”
“不是你说的,只要让你有个儿子,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她歪着脑袋,“你现在有了儿子,这府上几百人的性命,可都归我了。”
华老爷跌坐在地:“可是,那只是梦啊……”
【七】
一年前,华老爷做了个梦,梦中一个喑哑声音问:“你想要个儿子?”
要,他想要。
“你愿意用所有人的性命来换吗?”
……愿意。
不久,华夫人再次怀孕,他陷入重获麟儿的喜悦当中,早将那个奇怪的梦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此刻,他再次听到那个梦中的喑哑声音,瞬间回忆起一切。
“华染”咯咯一笑:“我耗费了数百年的功力让你有了儿子,现在该你履行诺言了!。”
“不行,不行!”
“七日之后,便是你华府所有人命断之时!”
说完这句话,华染双眼一翻,瞬间从假山跌落下来。
慧休一个轻跳,双手接住华染,华染柔软的躯体倚在他的胸膛之上,淡淡的女子体香钻入慧休的鼻息之中,让他心跳加快几分。
他将华染抱入房中放下,看到她的枕边放着他的佛珠。
她带着佛珠,怎么会被蛇妖附身呢?
慧休望向华染,她苍白的脸上多了几丝妖气,他心里更是沉了几分。
华老爷看到床上闭着双眼的华染,想靠近又心生胆怯:“大师,我女儿怎么样了?”
慧休问:“您与那蛇妖做了什么约定?”
华老爷将那个梦说出,慧休沉默良久,说要带华染回寺,否则华染必死无疑。
华老爷只能答应。
华染在诵经声中转醒,她转过头,看到帷帐外的身影,那是慧休。
她倚靠在床头喊:“你这和尚,大早上扰人清梦。”
话音刚落,那诵经声停下:“叨扰华小姐了,只是如果不这样,恐怕华小姐又会陷入深眠。”
经历昨日的事,她非但不惊恐,反而像是放心了一般:“之前丫鬟说,你要带我去天禅寺。”
“是。”
“大师,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请说。”
“等我死了,把我埋了吧,立个碑就好。”
慧休一怔,说:“华小姐这话为时尚早……”
“我知道你是谁。”华染一字一句地说,“从我第二次见你就知道了,他们叫你嗜血妖僧,可我一看,不就是个年轻的和尚嘛,那些说书的就是爱夸张。”
慧休沉默良久才回:“你不怕我也许会杀了你?”
华染点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冷:“你不怕我将其他人也一并杀了?你也知道我是嗜杀如命的妖僧。”
“我倒觉得,人言不可尽信。”她轻轻笑着,“我说过,我相信事实。你来我府上,至今从未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况且他们说的事儿,我倒是觉得另有隐情,谁会愿意平白无故地弑杀呢?如果愿意担上这样的名号,也要杀了那些人,想必事情一定严重到了某种地步。就像如果我死了,能够换来全府人的安危,我也心甘情愿,想必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她语调这般轻松,却不知慧休听后完全愣住了,胸口处仿若燃起烈火,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许久他才低声道:“……华小姐与他人很是不同。”
他没想到,会有人理解他。
当年那个村子事情的严重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村民不仅全部染上尸毒,变成半妖,最大的隐患是藏匿在村中的僵尸王,那僵尸王如修炼成功,定然会生灵涂炭,战祸四起。
他没有时间耽搁,只能烧了全村,逼那僵尸王现身,激战之后,他险胜僵尸王,可由此也给自身带来杀虐的名号。
他的师父为保全他,命他四处游历,满五年才可回寺。
他抬头看向华染,如今是一定要回了。
【八】
深夜,天禅寺佛堂。
袅袅升起的佛烟飘荡在上空,年迈的老和尚转着佛珠默念心经。
一小和尚过来:“住持,慧休师兄回来了,那个……他还带了个姑娘。”
“安排女施主住宿,让慧休来见我。”
满身血色鞭痕的慧休倒立在水中,已有两个时辰,私自回寺,这是第一道惩罚。
老住持缓缓走近,缓声问:“为何回来?”
“为了救人。”
“那女施主妖气缠身,恐不久于人世,你大可以将其除去。”
“她还保有人的神智,我不能那么做。”
“红岭村一事你也不曾犹豫。”
慧休顿了顿才道:“当日之事无逆转的情形,与华小姐之事不同。”
老住持看着自己的徒弟,叹了一口气:“你可知你回来会受何种惩罚?”
“弟子知道,弟子愿永守阵门,终生不出寺,永生不见人。”
看着慧休淡漠的表情,老住持暗暗叹气。
慧休自小长在寺中,声望颇高,红岭村一事,他为了驱除僵尸王,也一同消灭了村中染上尸毒的半妖人,人口相传,变成众说纷纭的杀人之事。
人都道鬼神可怕,可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那华府老爷,便是因为贪婪,才招来那心怀不轨的蛇妖。
本能成为下任住持的慧休,因华府之事,提前回了寺庙,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
天禅寺后山封了一头上古时期的凶野麒麟妖兽,镇守的人,终生将独居在后山之中,永世不可出寺,更难以接近外人,其寂寞痛苦绝非一般人可承受,老住持望着慧休,眼神惋惜。
慧休那刚刚被鞭笞后的伤口里,有血缓缓从身上流至脸上,血红的液体划过苍白如莲的脸颊,没有血色的双唇轻启,声音一如以往般淡漠:“弟子不悔。”
杀了那僵尸王,解救苍生,虽背负妖僧弑杀之名,他不悔。
入华府除妖,将华染带到天禅寺,被罚守阵门,他亦不悔。
老住持叹息:“我知道了,我准备下,两日后与你一同下山。”
可没料想,两日后,僧人从山下传来消息,说是华府上下全部暴死,华府小公子也失踪不见了。
老住持亲自去华府探查,回来将消息告诉华染。
华染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的父亲、母亲,那些在她家侍候十几年的奴仆,都死了!
这世上只剩她一个人了!
怎么可能!
老住持道:“阿弥陀佛,我去了府中,发现四处有妖气,之前遣散的奴仆家中,也残留同样的妖气,恐怕这妖物早将妖气侵入到你华府中人的体内,所以才会……”这也是华府妖气一日日减少的原因。
华染惊愣:“所以无论怎样,我府中的人还是会死。”
“是。”
“那我呢?如果府中的人都被侵入妖气,我也不应该活着。”
“你身带紫青玉佩,自然能抵挡邪气,而且我估算,那夜妖物要进入你体内时,被外人惊扰,却把自己的内丹留在了你的体内。”所以华染带着慧休的佛珠,却还能被那蛇妖附身。
华染震惊地捂住自己的腹部。
“那妖物想要得道,还需找回内丹,施主,那妖物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九】
老主持将华染安置在后山一片竹林里的竹屋内。
不久后,华染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连她都被自己惊到。
从前的她,哪里有这般红晕的脸色?
她的容貌仿若在一夜间绽放开,灿如春华,姣如秋月,明艳不可方物。
华染知道她体内的妖丹在妖化她,很快她会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妖人。
慧休再次见到华染时,也察觉到她身上的明显变化。
华染朝他笑:“和尚,好久不见了。”
慧休双手合十:“华小姐安好。”
“安好?我哪里会安好?我每夜不是睡不着,就是梦到我从前的亲人,可就算连续三天不睡,我也毫不疲惫,我安好吗?”
华染上前一步,轻启红唇:“大师,杀了我吧。”
慧休淡回:“我不杀人。”
华染转身回了竹屋。
竹林下,青烟徐徐上升,低低的诵经声传来,那声音单调而沉闷,听得她心烦。
突然那声音停下:“阿弥陀佛,华小姐还不愿放下吗?”
她自他身后的竹林中现身,笑了笑,面容绽放出美艳光彩,带着妖异般的美丽。
“我是人,人在红尘之中,怎能轻言放下。”她细白的藕臂突然缠上他的颈,朝他耳边轻轻吐一口气,“大师,我已经快化成妖人,你为何还不收了我?”
慧休如莲的面孔神色未变,一声叹息从唇中溢出:“因为,你是人。”
华染轻笑说:“我是人?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人吗?”
慧休任由她附在他的背上:“华小姐,还记得那日你和我说,要在你死之后将你埋葬,再立一个碑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这世上只有人,才会想要被埋葬,想要拥有自己的墓碑,所以华小姐,你是人,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会是。”
华染渐渐从他背上移开:“对不起……”
“无事。”
“你这和尚也挺好的。”
这是近日以来,他第一次听到华染这般轻快的语气,不知怎的,他的心情也愉悦许多。
“我去吃饭。”华染道。
慧休压制住胸口处的震动:“好。”
华染起身去竹屋,走到一半她突然转头,朝慧休笑了笑。
那笑容没有往日妖冶,而是淡淡的纯净,可就在下一刻,不知从哪里突然射出了一根箭羽,瞬间射中华染。
慧休一惊,执起禅杖飞奔,上空却落下一人。
那人笑着,正是那蛇妖:“当日你重伤老子,今天我定杀了你这小儿!”
慧休将佛珠飞出,它附身的人形也被佛珠打裂,巨大的蛇身从人形中窜出,直奔躺在地上的华染,慧休将禅杖掷出,插入蛇尾,那蛇妖痛苦地一吼,慧休轻跃至它身旁,只见蛇妖的巨尾一闪,将他的禅杖甩飞,随即蛇尾缠住他的腰间。
他这才明白,这蛇妖是有意示弱,为的就是将他引到它身旁。
华染痛苦地张开眼时,看到蛇妖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吃慧休,她愤怒不已,它已经夺走她所有珍视的一切,难道还要杀死慧休吗?
她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塞入口中吞下,同时,蛇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松开慧休,在地上抽搐乱滚。
慧休取回禅杖,默念咒法,击向蛇头:“蛇妖欺天,害命,吞魂,在此诛杀!”
“轰”的一声,蛇妖被击碎,碎裂的血肉散到四方.
慧休奔到华染身旁,她身下是一滩血,同时,她本艳丽的面容渐渐衰败,恢复成他最开始见她的那般苍白色面容。
慧休放下法杖,将她扶起,他那莲一般的脸孔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原来他还有这种表情,她以为他永远都是那副淡漠样子呢。
华染抬起手,那本拴着的紫青玉佩的带子滑落下去,她看到自己妖化后的玉润手指恢复成从前清瘦纤细的模样,竟然笑了:“我变回去了,对吗?”
那上古的紫青玉佩果然能驱逐她体内妖丹的妖力,她赌对了。
慧休将她抱起:“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不要,”华染拉住他,“我不想死在那么冷的大堂上,这里的竹子这么美,就让我待在……这儿吧。”
慧休将她放到一棵竹下,让她依靠在他的胸膛之上,他说:“我杀了它。”
“我知道,谢谢你。”华染眼帘一垂,问:“我的病好了吧,我现在是人了。”
“当然。”
“父亲贴榜文时,还和我说,要是谁能救我的命,就要我嫁给那个人呢。”她流下泪来,这是她第一次流泪,在遭遇灭门之灾时她都没有流泪,却在这时留下一行泪,“在这世上,我不是一人,对吗?”
慧休点头。
她伸手抚上慧休白净的脸庞,露出淡笑:“我有没有说过,认识你真不错……慧……休……”
她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却在话音落下之时手也垂下,慧休迅速抓住那只细瘦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庞之上,那掌心的余热仍在,却在不久后渐渐失温。
清风拂过,和尚怀中的年轻女子闭着双眼,仿佛睡着一般,他握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对那个不会回答他的人说:“这是华小姐第一次叫小僧的法名。”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生,她是他的华小姐,他也是她的小僧。
慧休将华染火葬后埋入竹林,之后他便终生居住于竹屋之内,镇守后山的阵门。
慧休手中常年握着一颗黑色玉珠,圆寂时仍双手紧握。
天禅寺住持将慧休火化后,发现骨中有一颗舍利子,这颗舍利子上面缠绕着两人的魂魄,一个是慧休,另一个却不知是谁的。
他踏入慧休的竹屋,竹屋旁种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只见一青石墓碑立在花朵中央,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慧休之妻华染。
他站在那碑前半晌,然后将舍利子埋入土内,他觉得,慧休师父会喜欢待在这里的。
他一生的陪伴,就是最长情的爱恋。
五百年后,天禅寺被烧,妖兽麒麟出世,一路野道人从碑下掘出舍利子,其舍利子为异样珍宝,引起术士中人争相抢夺。
在正道人手中,它便是佛器。
在邪道人手中,它便是煞器。
众称这舍利子为——莲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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