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灼痕

　　

　　（一）

　　说书先生正讲到两年前大皇子韦无命领军戈壁战蛮夷。

　　我一口饮尽杯中茶，伸出手，打算捏个遁地诀，不料兰花指刚摆好，我就被人拦腰抱住，拦腰抱住还不算，那人还放肆地把鼻涕眼泪蹭在我的新衣服上。

　　龙九嘤嘤的叫唤声从身后传来：“芊芊你又偷偷跑掉，不要人家了吗？”

　　说得我活像个抛夫弃子的负心汉。这人语言表达能力欠缺，可苦了我，好好一黄花小妖精，被周围的凡人们用八卦的目光凌迟。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转身恶狠狠道：“走开！”他被我吓得倒退一步，想要啜泣又不敢的模样好不可怜。我心肝一颤，差点又要被他得逞，连忙稳住：“我根本不认识你，不准再跟着我！”

　　群众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我甚是欣慰。

　　没想到龙九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又哭开了：“以前宠爱人家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看人家没用了，就把人家一脚踢开。”

　　我忍无可忍：“可你真的很没用啊！”

　　没错，龙九也是只妖精，?可惜是只法术差到不行的妖精，点石成金十次失败九次半，还有半次把石头变成铜。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把他从小道士的鬼画符下救出来！法术烂就算了，我裘芊芊好歹吸收日月精华，在沙漠上修炼了整整一千年，不介意带个拖油瓶，可你别好吃懒做还玻璃心呀！晒会儿太阳就要晕倒，吃口馒头就指责别人虐待，我虽然是棵淡泊名利的植物，可我也是有脾气的！

　　思及此，我更加坚定了甩掉他的信念，站起来对小二道：“结账！”结完账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就遁地！龙九这个菜鸟休想追上我这个千年老妖。

　　听到我说结账，小二哥脸上的褶子因灿烂的笑容而被一层层熨平。

　　结果我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荷包，我急了，钱没了不打紧，可怕的是我视若生命的玉佩连同荷包一起不翼而飞。

　　胖乎乎的小二哥瞪着我，我看天看地看空荡荡的桌面，最后迫不得已瞪了眼龙九，都怪你！要不是你哭哭啼啼分散我注意力，荷包怎么会丢！

　　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用微红的桃花眼无辜地回望，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金灿灿的发冠——这人矫情得很，喜欢一切除了太阳以外金灿灿的东西，就这发冠，还是我帮他变的！这么一想，福至心灵，我抬手就去脱他发冠。反正是我变的，关键时候拿来抵账倒是不赖！

　　他后退，警惕道：“你干什么？”

　　我笑眯眯：“乖，回头再给你变一顶。”小法术而已，简直信手拈来。可惜龙九不乐意，他用那双哭得红红的眼睛哀怨地瞪着我：“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活像我是负心汉的既视感又来了。

　　我怒了：“什么第一件第二件，你浑身上下哪件东西不是我给你买的！”

　　围观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小白脸，我刚想赞同地点点头，就见龙九瞪圆眼睛，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虎般，向那人冲过去。

　　（二）

　　小偷在龙九的火眼金睛下，老老实实交出荷包。

　　所以说龙九也不是一无是处，偶尔也能给人惊喜。他虽然法术不济，浑身上下体现娇气二气，但好歹混迹人间久矣，对凡人一些不入流的把戏看得透彻，比如抓住鬼祟的小偷，再比如揭穿卖身葬母的骗子。

　　前面说我从小道士手上救了龙九，可我不是圣母，更没有路见不平的习惯。救他，纯粹因为他先出手，帮了我一把，我知恩图报，投桃报李顺手救他一命。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孑然一身从大漠戈壁来到繁华城池，本就没见过世面，瞧什么都新鲜，更何况头上插着草标，跪在“卖身葬母”牌子后的白衣少年长相文秀，颇对我胃口。于是我毫不犹豫掏出银子，打算买下他——没错，是买，都说本姑娘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惯了。

　　我初来乍到，缺个人给我科普世情。

　　可我的手腕被凉飕飕的扇柄压住了，我顺着那截扇子往上瞧，宽袖，长袍，金腰带一系，勾勒出完美身材。那人也不看我，只闲闲道：“哟，两年不来，现在人间出新花样了？卖身葬父不流行了，改卖身葬母啦？”他啧啧惋惜，又转头看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泡男人，家里长辈不管？”

　　我抬头，对上他的桃花眼：“我没有长辈。”

　　他一听，更不得了：“那你还乱花钱！”说着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根细细的羽毛，仰头冲我挤眼睛，“看好了！”他耐心挠起地上尸体的脚底板。

　　不消片刻，“诈尸啦！”众人纷纷退散。骗局失败，小少年临走前瞪我好几眼。我好无辜，明明揭穿你的不是我啊！我想给钱买你来着！

　　罪魁祸首一扬扇子，扬扬得意地准备功成身退，跟他一起走了的还有个拿拂尘的小道士。从刚才他说“人间出新花样了”那刻开始，小道士就盯上了他。

　　我忙喊：“这位壮士，等一等！”

　　他头也不回，扬扬手，颇洒脱：“请客道谢就不必了！爷不吃饭！”好嘛，听说不吃饭，小道士眼睛都亮了。

　　照理说，龙九在人间混迹多年，不该不明白江湖危险，红尘多艰难的道理。何况他修炼起来三心二意，功力尚浅，更应该夹起尾巴做妖，可他偏偏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要不是遇见我，他早就被道士收了回炉重造。

　　可他不仅不感激，还“哈哈哈”，嘲笑我的名字。

　　“裘、芊、芊？?修行千年的仙人球，所以叫裘芊芊？”他笑得几乎不能自已，我很想提醒他头冠掉了，?可他披头散发，竟然很好看，于是我忍了忍，话锋一转：“那你叫什么？”本以为他这样嘲笑我，自己的名字总该高深儒雅有文化，没想到他眉飞色舞，语惊四座：“照你这样的命名方法，我该叫龙九。”我讶异：“你才修行九年就得了人身？”何方神圣，我有生之年没听说过这么厉害的妖怪。

　　他又开始“哈哈哈”，我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拉住我的袖子，抹了把笑出的眼泪：“别走别走。逗你玩儿呢。不是修行九年，我在家排行第九。”

　　你看，所以我在茶馆里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一点儿都没说错，龙九是个化名，他到现在都没告诉我他真正的名字。不过他真身是条龙，这总不会错的。

　　所以说，有时上苍就是如此不公平。我长在沙漠，抵御暴晒干渴，忍千年寂寞，遭汹涌雷劫，才险险化身成人。而他呢，不知哪次涨潮时恰巧跃了龙门，就由鱼化龙，成精了。

　　都成精了还不用心修炼，真是不思进取得令人扼腕。

　　（三）

　　抓住小偷的龙九邀功般把荷包递到我手上。

　　证明了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他又神气起来，跟刚才的柔弱简直判若两人。我顾不上骂他精分，忙着检查荷包里的东西，钱财都在，只是……

　　我伸手抓回刚被龙九胖揍一顿扔进人群的小偷，大声问：“玉佩呢！我荷包里的玉佩呢！”

　　他被我摇晃得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忍不住真诚地哽咽起来：“公子夫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拿啊！”

　　我就纳了闷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爱哭？龙九哭也就算了，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情，看在那画面赏心悦目的分儿上，我认了，至于眼前这个——我嫌弃地松开手。

　　奇怪的是，龙九竟然伸手扶了那贼人一把，还柔声奉送句：“当心台阶。”

　　小偷和我一齐受到了惊吓。

　　我摸摸他额头：“阿九，你没事儿吧？”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瞧着我：“芊芊，玉佩不见了，我们不去长安了好不好？”他睁着漂亮的桃花眼，那比岩浆还缠绵灼热的视线盯得我浑身不舒服，我刚想奓毛，他轻轻地晃了晃我，撒娇般道，“我想去洛阳看牡丹。”

　　我原本坚硬的心跟烈日下的冰棒似的，化成一摊水。

　　于是我同样轻轻地晃了晃他，柔声回答：“不行呀，我要去长安找韦无命。”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再跟着我了，可后面这句话，我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说出来，龙九会伤心的，而我，不愿意他伤心。

　　可他还是伤心了。

　　“韦无命有什么好，你非得去找他？”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因为韦无命好不好，我不清楚。我去找他，只是为了把那块代表皇室身份的玉佩还给他。

　　说起来是两年前的事了，彼时我还没有人形，正修炼到紧要关头。夜里迎来妖劫，数道天雷劈下来，一命呜呼还是涅槃重生，在此一举。那天我很紧张，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天雷来得格外汹涌，我不由得思索，过去的九百九十八年里，我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儿。

　　我想来想去，答案是：没有。

　　而韦无命的出现则证明了上苍其实是爱我的。在还剩最后一道天雷，而我已经奄奄一息，快魂飞魄散的时候，身负重伤的韦无命体力不支，晕倒在我高大的身躯旁。

　　自古规矩，天劫不伤凡人，于是在这位贵人的庇佑下，我躲过了致命的那道雷，唔，确切地说，是那道雷，打偏了。

　　第二天.我知恩图报，化作人形，把缺水又受伤的韦无命弄到了绿洲旁，我施了治愈术，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在他身边化出原形。

　　他没过多久就醒了。

　　我本想变成人身跟他说几句话，告诉他一命换一命，本姑娘已经报过恩了，从而切身证明妖精报恩并不是只有以身相许这一种方法，倒不是因为他长得不好，其实他洗干净脸，也是个剑眉星目的美男子，只可惜，我在沙漠待得久了，对这种粗犷的男子气有了免疫力，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龙九那种江南水乡柔弱精致的美。

　　喀喀，扯远了。

　　我想变成人跟韦无命说几句话，可惜，昨夜受伤太重，臣妾做不到啊。

　　然后，他收拾收拾离开了，我目送他魁梧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然后低头一看……喂，壮士！你的玉佩掉了！

　　再然后，因着我是个拾金不昧的妖精，而这块刻着大皇子名讳的玉佩看起来格外贵重，所以我决定，恢复功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长安找韦无命，物归原主。

　　可是现在，玉佩不见了。

　　（四）

　　我独自在空旷沙漠待了千百年，实在不习惯众目睽睽下被围观，酝酿良久的遁地诀总算发挥作用，下一秒我已瞬移到树林深处，清澈湖边。

　　我本以为龙九会死皮赖脸跟上来，可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我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念口诀，就是没有反应。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离开前我只能看到他金色的袍角和失落的目光。我想，他终归是伤心了吧。可他有什么好伤心的？当初是他不依不饶地说，要跟我一起去长安，现在半道上自己反悔，又不是我背信弃义！

　　想到刚才念诀后听到人群中蹦出的那声“妖怪！”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的长相，哪里不像仙女啦？！

　　湖面映出洗脸人的身影，墨绿长裙，长发及腰，鬓边一朵嫩黄的花，眉目清秀。我满意地点点头，看开了些，本姑娘年轻貌美，唔……也许不算年轻了，但足够漂亮，不愁找不到新跟班！龙九啊龙九，你就等着后悔去吧！哼。

　　刚想完自己就愣了：多么奇怪！明明以前他黏着我，被我百般嫌弃，现在他自动消失，我又不开心了？

　　哎，不管了，先找玉佩。

　　寻物诀念完，我咬牙切齿：好你个龙九！趁乱偷了我的玉佩，还敢装可怜！我下定决心再见面要把他暴打一顿，没想到有人帮我完成了心愿。

　　龙九额头上贴着张黄符，身上被撒了桶鸡血，小道士扬着拂尘，一副扬扬得意的模样：“妖孽！之前让你跑掉，害我挨了师父好大一通责罚！现在我布下天罗地网，看你再往哪儿逃？！”

　　我伸手拍拍小道士的肩，微笑着打招呼：“小师父，又见面了！”

　　看清我长相的小道士吓得一哆嗦：“你……你这个妖女！你怎么阴魂不散！”我内心吐槽，妖女妖女的多难听，你们这些凡人，叫声仙女，肯定下我的美貌会死？

　　被解救的龙九一把扑进我怀里，低着头，把眼泪鼻涕悄悄蹭在我肩头，一边蹭，一边抱怨：“衣服脏了，都是血，又脏又难闻。”你知道脏还往我身上靠？

　　我伸出食指，点着他的额头，把他推远：“别撒娇，先把玉佩还我。”

　　总算站直的龙九幽怨地瞥我一眼，委屈道：“要不是为了这块玉，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回来找我？”那表情活像又被我抛弃一回的小媳妇儿，呸呸呸，我裘芊芊才不会娶法术这么烂的媳妇儿！

　　再说，他凭什么质问我？偷了东西，还有理了？

　　“玉佩还我！你别忘了，刚才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就这么对待恩人？”

　　我本以为他会有所收敛，没想到闻言变本加厉：“我才不感激你！你也不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为了玉佩，你才不会救我！”

　　他额头红红的，是刚才被贴了符纸的缘故。我心一软，想说不是的，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保护你。因为，你是龙九啊，是我来到人间后，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可他不由分说把玉佩砸我身上，哽咽着道：“拿走！带它去找韦无命吧！我的死活不用你操心！”这……又关韦无命什么事儿？

　　我瞥了眼巷尾，小道士青色道袍一闪。不要我操心？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既然如此，我们各走各路，后会无期。”

　　可我没走出十米，龙九就从后面冲过来：“裘芊芊！”喊声撕心裂肺，“救命救命救命！小道士又追我！”他抱住我的腰，熟练地躲向我身后。

　　笑意不知不觉浮上嘴角，我象征性地挣扎了下，故意冷声道：“死活不用我操心？”

　　他难得红了脸，攥着我的衣角，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反悔了嘛。”

　　这样才对嘛，乖，摸摸头。

　　（五）

　　大皇子的府邸在长安城西南角，平日里戒备森严，最近尤甚。只因韦无命这些年南征北战，重兵在握，不免引上位者猜忌。尤其当今圣上，一心求长生不老，最忌讳别人觊觎头上宝冠，于是怀璧其罪的韦无命倒霉被禁足。

　　我夜半进府时，他眨眨眼睛，没认出我来。

　　为了唤醒他的记忆，我慢慢化成原形，一边变，一边提醒：“两年前沙漠，你受伤了，倒在我身边。”后面一句话不用我说，他想起来了，“是你救了我？”

　　他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地，还砸掉我一根刺，他望着我庞大的原身，目瞪口呆。

　　我理解他的不可置信，任谁看见这么美一姑娘变成仙人球都会惋惜。

　　不过不打紧，玉佩总算物归原主。我拍拍手，决定这就回去告诉龙九，我打算陪他去洛阳看牡丹的好消息。

　　可韦无命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走我。

　　“什么，你要我去国师府送信？”我目瞪口呆，有没有搞错？我是妖啊，去国师府岂不是羊入虎口？

　　面前的韦无命散着头发，神色郁郁：“我的人都被父皇撤掉，我出不去，也没办法递消息。你既救了我，便必然是个善良的女子，一定不忍我郁郁而终。”

　　他祈求般地望着我。那眼神让我想起龙九，每当我威胁着要扔下他时，他就是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韦无命的请求，然后，我不出意外的，被铲妖除魔为己任的国师打成了重伤。

　　我躺在床上疼得嗷嗷叫，龙九沉默着帮我清理伤口，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气氛尴尬又沉重，我只能毫不在意地开口：“阿九，你猜猜小道士的师父是谁？”

　　他掀起眼皮子瞥我：“国师？”

　　要不要猜得这么准？你能假装不知道，配合我活跃下气氛吗？

　　事已至此，我只能浮夸地笑起来：“你太聪明啦！因为小道士对你念念不忘，却几次三番被我打退，所以才会在国师面前告我黑状。”我也才会被国师打得这么惨！

　　还没哀悼完自己的悲惨遭遇，龙九下重手，按了下我背上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你干什么！”

　　他冷冷反问：“所以你被打，怪我咯？”

　　他扔了毛巾，站在床前低头看我，漂亮的眼里缀满星光：“你为什么不声不响自己去大皇子府，不等我一起？”我挠挠头，心想，还不是怕你功力不到家，遇到危险。

　　“为什么你不惜受伤也要帮韦无命送信？”乌云遮住了星光月色，“芊芊，你是不是……”他顿了顿，还是问出来，“是不是喜欢韦无命？”

　　他那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心里却没来由得一阵恐慌。怎么会？我怎么会喜欢韦无命？我想大声否认，我不想要龙九误会，可是身上好疼，意识渐渐离我远去。

　　恍惚间，我听到龙九着急的声音：“芊芊！芊芊！……浑蛋，我去帮你报仇！”

　　哎哟，还能不能让人放心地晕倒了？国师这么厉害，你去干什么，找虐吗？

　　要是你也躺床上了，谁来照顾我！

　　（六）

　　我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龙九已经回来了，没事儿人似的端来早餐。我从头到尾认真打量他三圈，确定他没有被国师大卸八块，才放下心来。

　　“昨天，你去国师府了？”

　　他点点头：“我还揍了他一顿！”

　　他掏出扇子展开，搁胸前摇一摇，眉飞色舞：“你是没看见当时的场面呐！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我没忍住笑起来：“阿九！你是在梦里去的国师府吗？还血流成河？就你？”不是我鄙视他，他可是只连点石成金都不会的妖精！可是我仍然感激，“不过，想想这场面，还挺解气。”

　　没想到他不高兴了，板着脸，挑眉道：“裘芊芊，你瞧不起我？”又一笑，跃跃欲试，“我变给你看！”说完他开始脱衣服。

　　他的外衫滑落在地，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块结实的胸膛……

　　我的小心脏开始怦怦跳，可还要故作镇定。笑话！我裘芊芊在战斗力上秒杀他，可不能输在美人计！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阿九，你昨晚不会是去色诱国师大人了吧？！”要不然以他的身手，只有挨打的份儿！

　　我偷偷瞥龙九，一边流口水，一边酸溜溜地想：身材这么棒，国师大人好福气！

　　下一刻我就被龙九敲了个毛栗子：“想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悬在半空，变成了条仙气缭绕的小龙，然后慢慢放大，放大，再放大。

　　我差点儿晕倒：“知道了！装神仙吓人嘛！早说。”

　　他垂下头，看着我：“好看吗？”

　　金色的鳞片，金色的爪子，尾巴像大狗似的讨好地甩着，明明以我植物的审美来看是长得奇形怪状的，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却觉得他是三界最威风、最漂亮的生物。

　　于是我伸手摸摸他的头：“阿九，谢谢你。不惜冒险帮我报仇。”妖精冒充神仙是大罪，如今唯一庆幸的是，我们都是无名小妖，没人会留意我们，只要国师不察觉，就一切好说。

　　他不动，温顺地让我摸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我，对我说：“芊芊，你不用谢我，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我自愿的。”

　　我心里一暖，决定坦白，把昨天的问题说明白：“阿九，我和韦无命……”

　　他忽然出声打断：“芊芊！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说！”

　　他表情悲伤，我还准备开口，就惊讶地看见祥云逐渐消失，他身体迅速缩小，变回了人。

　　装神仙很辛苦，以龙九的法力根本维持不了多久，虽然他原身也的确是条龙。

　　下一刻，我便红着脸，闭上眼睛：“穿衣服！流氓！”

　　不穿衣服变身的低级妖怪真的很讨厌！

　　七天后我养好伤，收拾完行囊，在客栈门口等龙九。他嫌弃烈日晒伤他娇嫩的肌肤，拿着银子买伞去了。

　　正值春末夏初，阳光暖暖的。我舒服地打个哈欠，还没合上嘴巴，就看见了韦无命。

　　他独自一人，足蹬宝靴、腰悬佩剑，威风凛凛向我抱拳：“裘姑娘，听说你为送信被国师所伤，本王甚是愧疚不安，故此邀您一起再去国师府，让国师当面向您道歉。”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还去？屁股上的伤可还在隐隐作痛。

　　韦无命却坚持，“姑娘若是不肯，便是还在怨怪本王！”

　　盛情难却下我犹豫了一瞬，扬手变出一只纸鹤，对它说：“告诉龙九，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不敢让他去国师府找我，要是被国师看出端倪，那可大事不妙。

　　（七）

　　韦无命说，因为我送去的那封信，国师出面为韦无命求请，圣上开恩，禁足取消。

　　闻言，我挺欣慰，抬头却见国师府已经到了。

　　上回来是半夜，没顾上欣赏周围景致，现在是白天，但见草木葱葱，景致秀美。

　　我和韦无命坐在客房，小道士来报，国师炼丹中，让我们稍待片刻。我倒无所谓，生命中多的就是时间，就是有点担心龙九，不知纸鹤找见他没有？他要是发现我不见了，不知该有多着急。

　　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我终于忍耐不住，起身道：“我朋友还在客栈等我，这歉不道也罢，我本没放在心上。皇子更无须愧疚。”龙九这么久不见我回去，定然以为我甩了他偷偷跑掉，不知该有多伤心。这么一想，我归心似箭。

　　没想到，我刚跨出门槛就看到赶来的龙九。

　　他撑着油纸伞，跟着小道士缓缓向我走来。

　　我又喜又惊，埋怨道：“你来做什么？”这里随时会碰见国师，他不要命啦？

　　龙九抬头，在纸伞的阴影里微微笑着，眉眼弯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来。”他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话，弄得我一愣。我只不过应大皇子要求来接受道歉，怎么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下一刻，我便明白了。

　　韦无命的长剑稳稳横在我脖子上，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国师说的没错，拿这个小丫头做人质，不愁真龙不现身！”什么真龙，什么人质？

　　我伸手就念遁地诀，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咒语失效了。

　　屋顶上，传言正在炼丹的国师现身：“小妖精，别挣扎了，进了我的困仙阵，神仙法术都施展不出，何况是你？”

　　他拿着拂尘，自屋顶飘下，端的仙风道骨，可我却浑身发冷，只看到他的蛇蝎心肠。为什么？我明明跟他无冤无仇，他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打成重伤不够，还要设计困住我？是不是凡人都有一副黑肚肠？

　　我回头质问：“韦无命，我好心帮你送信，助你摆脱监禁，你为何恩将仇报？！”

　　他闻言仰天大笑：“摆脱监禁？不，只有取到真龙内丹，练成长生不老的丹药献给圣上，父皇才会真正给我解除监禁！”又是真龙！他们在说谁？

　　我不禁向龙九看去，他脸色煞白，执伞的手抖得厉害，漂亮的眼睛红红的，无助地望向我。

　　不可能，不是他。

　　我扬声，辩解道：“你们弄错了，龙九不是真龙，他是妖啊！”

　　他是妖啊，他不过是运气好，鱼跃龙门，成了龙。他怎么会是神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矫情，又爱撒娇装可怜的神仙！

　　国师嘴角的嘲弄意味的笑激怒了我，我转头对龙九道：“你说话啊！说你不是神仙，是他们搞错了！”

　　他终于说话了，开口前先吐出一口血。

　　“芊芊，我从没说过我是妖。”鲜红的血顺着他白皙的肌肤缓缓滑落，浸湿了地面。

　　我心一疼，吼道：“你住嘴！不准讲话！”天啊，他吐血了，他现在一定很难受。

　　可他一点儿都不理解我的心意，眼圈一红委屈道：“芊芊，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妖，因为我是神仙啊。从出生开始，我就是神仙。”

　　我所有的气愤和被戏耍的恼怒在心疼面前全烟消云散。他是神仙，那么此时立在困仙阵中，他一定比我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龙王第九子螭吻。蠢货才看不出来！”国师拂尘一扫，凭空出现的大鼎稳稳落在了地上。

　　我望着龙九，他还在挣扎着对我讲话：“芊芊，我在家行九，父王、母后和兄长们都叫我阿九，只有亲近的人，我才准许他们这样叫我。”他扬起嘴角，笑得特别开心，“我喜欢你叫我阿九。你答应陪我洛阳看牡丹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他微微笑：“第一次见你，你也像现在这样，穿着绿裙子，发上有阳光的香气。”

　　鼎里的水沸腾了，我心焦道：“你个傻子！别说话了，他们要烧死你。”

　　国师命小道士烧火，各种草药在翻滚。为了取龙九的内丹，他们要杀死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来国师府，我不是让他在客栈等我吗？

　　“你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一愣，手上的伞终于落到地上：“芊芊，不是你让我来的？”

　　我怒了：“我什么时候让你来了！我留的传声纸鹤，让你原地等我啊！”

　　他望着我，又像初见时“哈哈哈”笑起来：“原来如此！不是你。”

　　傻瓜！我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法术烂，还总往危险的地方凑。

　　可是，他被别人轻易骗来，是为了救我啊！他被国师识破身份，是为了帮我报仇啊！

　　那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了。

　　龙九却看都不看国师一眼，只慢慢向我走了两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对我说：“芊芊，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你了。所以才会赖在你身边，所以才总爱给你添麻烦。你救了我好几次，现在，我要报恩了。”

　　他站得笔直，金色的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昂首对国师：“放她走！要不然我自曝内丹，你们谁也别想长生！”

　　不！谁要他报恩，凭什么现在报恩！两清之后好扔下我一个人吗？

　　我顾不上脖子上的剑，向他走去：“龙九！你说喜欢我，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吗！你自个儿死了，留我一个人在懊悔中度过下个千年。你好狠的心！”

　　剑锋划破了我的肌肤，我顾不上擦掉血迹，想到他说喜欢我的那一刻，他宁肯自己死掉也要救我的那一刻……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那些奇怪的感觉——我不愿意他伤心，不愿意他误会我喜欢别人，不愿意跟他分开，想要跟他去洛阳看一辈子牡丹……那样的感觉，原来，就是喜欢啊。

　　（八）

　　我和龙九双双投鼎的时候，天降大雨，电闪雷鸣。

　　周围的水滚烫，浑身上下仿佛在灼烧，他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傻瓜，没人逼你，干吗跳进来？”

　　我回答：“因为我喜欢你。”因为喜欢你啊，喜欢到不能失去你。所以不能同生，就让我们共死吧。

　　我不管不顾，吻上他的唇。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从天上传来的，穿透雷声，虽然显得飘渺，但不减愤怒之意：“逆子，放开那个姑娘！”闻言，龙九抖了两抖，然后，更紧地抱住了我。

　　我躺在他怀里，默默想：大概这回我们是死不了了吧？

　　万里无垠的沙漠，我从沉睡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了一条被晒脱皮的小金龙，小金龙长长的身子盘成几圈，没精打采地晃尾巴，扬起一地黄沙。

　　看我有了动静，他立刻直起身，殷勤问：“芊芊，你感觉怎么样？”

　　我舒展了下浑身的尖刺，只觉像是被煮过了，从头疼到脚。

　　他立刻紧张起来：“你渴吗，我去给你弄点水好吗？”

　　我摇摇头，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他闻言像是快哭了，身形一闪，化成了个年轻男子，金色的发冠，精致的脸孔。哦，衣服什么是后来变的，所幸我现在是株仙人球，可以巧妙避免脸红。可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走光，红着眼睛扑过来，不顾扎手的尖刺，泪流满面：“芊芊！芊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龙九啊，你的阿九！”

　　哦，好像……有点儿印象。

　　他还在哭：“我想了好多遍你醒来之后我要跟你说什么，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失忆了，都不记得人家了！”他大概总算觉察出抱着棵仙人球号啕实在痛苦，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还想告诉你两年前的事呢。你说韦无命倒在你身边，化解了天劫，救了你一命。可我后来想起来，那天明明是我跟奉旨降劫的大哥打架，害得他把最后那道雷打偏了！为此，父王还关了我两年禁闭！”

　　哦，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什么“两年不来，现在人间出新花样了”，敢情那缺失的两年是被关了禁闭。

　　我斜眼看他，他还在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捶地，悲痛欲绝：“这倒霉的命运，倒霉的鬼天气！我讨厌太阳！讨厌沙漠！”

　　我冷不丁接话：“也讨厌我？”

　　他声音戛然而止，立刻否认：“不不不！芊芊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喜欢你都来不及，要不是为了等你醒来，我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

　　这还差不多。

　　我伸个懒腰，身体化成人形。

　　待我走出一段路，沉浸在悲痛中的龙九才后知后觉：“你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去洛阳咯，这个季节，牡丹花该开了。”

　　他愣了下，追上来：“我跟你一起去！”

　　我嘻嘻笑，伸出手，翘起兰花指，就要遁地。他从身后一把抱住我：“不要扔下我！”

　　我做出震惊的表情：“你竟然不会遁地？”

　　他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法术不行。”

　　说完他又举手发誓：“虽然如此，但遇到危险，我一定挡在你前面！”

　　他漂亮的桃花眼中折射出金色的阳光，诚挚又温柔，我再也装不下去，回身扑进他怀里：“阿九，谢谢你，肯豁出性命来救我。”

　　他轻吻我的发：“不用谢。是我心甘情愿。”

　　顿了一会儿，他又道：“芊芊你根本没有失忆，你骗我！”

　　他郁闷地垂头望着我，高兴又无奈。我早已挣脱他的怀抱，走出好远，此时扬扬手，对他说：“快点儿！我们一起去洛阳看牡丹！”

　　大漠的孤烟落日被我们抛在身后，同时，被抛在身后的，还有过往的爱恨情仇，韦无命和国师的结局怎样，没有人在乎。

　　因为，我们的生命很长，未来，很快又会有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