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欠你一世温柔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我完全傻了。听楼袭月那么说完,我也只是愣愣地蜷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随后,一根细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到楼袭月落在我脸上的目光,他嗓音里略微有些不快:“小絮,没听见师傅问……”后话戛然而止,随后他沉下语气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滚烫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不出声地哭着,心情慢慢地跌到了谷底。楼袭月马上就会知道我瞎了,也没了武功,对他而言我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而且,如果他知道三生花是被我弄丢的,他会不会……我浑身忍不住战栗起来。
楼袭月猝然停下马匹,又默然看了我许久,松开挑起我下巴的手指,说:“我楼袭月怎会收了你这种徒弟,不过三个月,就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他语气里暗压着的怒气我听得清清楚楚,瑟缩着肩膀不敢做声,生怕自己再惹他发更大的火。楼袭月说完顿了顿,手臂忽然揽过我的腰,将我往他胸口压去,抱得更紧,挥鞭策马而去。
一路的风呼呼地刮到我脸上,吹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我被楼袭月抱着,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脑子里越来越混沌不清,心头是又惊又喜又怕,五味杂陈。
大风吹得我发鬓凌乱,有几绺发丝执拗地在我脸上刮搔,痒痒的实在难受,而我的手臂却被楼袭月箍住了不敢抽出来。最后我忍无可忍了,悄悄地把脸凑到楼袭月的衣襟上,偏头用脸颊在那光滑的布料上摩挲着。
楼袭月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接着屈指在我后脑上敲了一下,语气不善地道:“别以为你这样,为师就不怪你一声不吭地跑了。”我身子僵住,再也不敢擅动半分。直到耳畔的风声止住,楼袭月抱着我双脚落地,我才喘出一口气。
下地后,楼袭月牵着我往前走,我听见白谦说话的声音,可是楼袭月脚下没有丝毫停顿,拉着我径直迈步向前。我本就走不了他那么快,再加上眼睛看不见,脚下越发踉踉跄跄地,根本跟不上他。忽然间,我的左脚绊到了一个石阶,栽倒时我吓得“啊!”的一声惊叫,随后迎接我的,却并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
“我还以为,你连话也不会说了。”楼袭月凉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对这样没用的只知道哭的自己,连我都觉得唾弃,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我怕自己一开口,楼袭月就逼着我回答三生花的事情。他带我出来就是为了替那个女子去摘三生花,可是那时候,我却把手松开了……
楼袭月会恨我吧?
他会怎么样惩罚我?
会杀了我,还是让我痛不欲生?
这些念头如毒物般蔓延于脑海,让我连心脏都在紧缩颤抖。
终于,楼袭月连拖带拽地将我拉进了一间屋子。他似乎坐下了,然后松开手,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片黑暗中。
随后的半个多时辰,楼袭月一个字也没再说,我甚至能隐约听见书页翻动的轻响。我惊恐莫名,在这种几乎将我的心智摧垮的冷漠中,我咬着下唇,冷汗一滴滴地从额上滑下。其实楼袭月不需要逼问我什么,他便是这么对我不闻不问,我便会自己溃不成军。
湿冷的汗水滑过喉咙,我难受地吞咽了一下,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听见楼袭月平淡无波的声音: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儿?”
我又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回道:“看不见了。”末了,小声地加上一句,“中毒。”
“武功呢?”
楼袭月的语调仍旧是波澜不兴,我却生生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回他:“没了。”
屋内蓦然间沉静下去,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我的手心汗水涔涔,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了胸口,身上虚软得只要楼袭月再追问一句就会跪倒下去。就在这时,我的手腕忽然被大力擒住,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带着我的身体整个往前扑去。
细长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楼袭月温柔的嗓音回荡在我耳边:“原来还是只爱哭的小猫。”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眼睛,动作轻柔得仿佛稍微用力我就会在他指下碎掉,接着按下我的额头挨上他的额头,低喃着柔声道:“没事儿的,师傅会找人治好小絮的。”
这一刻,我的眼泪决堤而下。我一直贪婪地奢求着楼袭月的温柔,可他此刻如此温柔地待我,我却觉得后怕——如果楼袭月知道了真相,他给予我的这些,会不会全部收回?
然而那一天,到后来我也没对楼袭月说出实话,他也没再逼问我一句,反而让白谦将我的房间安排在他隔壁。我惊喜得不知所措,坐在房间里时,脑子里还是空空的。
那时的我心想,哪怕只能在楼袭月身边多待一天,我都满足了。这种心情,就像我小时候偷吃糖果,被娘发现了还偷偷捏住最后、最宝贝的一颗,久久舍不得松手,直到最后糖化在了我手中。
再后来我渐渐明白,我对楼袭月的感情就是那颗糖果,无论我捏得多紧,它终不属于我。
第二天,楼袭月就带着我起程,似乎是要去找个什么人。我眼睛不方便,一路上都是他牵着我,甚至有时候干脆就抱着我。倒在他的臂弯里,我每每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心头窃喜,胸口渐渐被什么东西填塞得满满的,可到夜里躺在床上却又空得可怕。
这一天,又到了一处地方,楼袭月抱着我轻盈地跃下马背,进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宅院里。院里有些陌生人叫他少爷,我不清楚情况,只能紧攥着他的衣襟半点儿不敢松开。
楼袭月抱着我好像直接进了花园,我闻到空气中淡雅悠长的花香。然后他坐下来,将我抱坐在他大腿上。虽然过去了好几天,但是这种亲昵的举动还是让我忍不住脸颊发烫。不过我知道,他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是我看不见,没法斯文地吃东西,而他,更像是在饲喂小猫。
净过手后,楼袭月屏退了其他人,用指尖捏起一块芙蓉酥送到我唇边:“张嘴,小絮。”我能听出他的话音里带着笑意,于是乖乖地张开嘴巴,含住他递来的松软糕点咬了一小口,咀嚼后咽了下去。就在他把芙蓉酥再凑近时,我隐隐听见院外有足音传来,立时红了脸,低下头小声地对他说:“师傅,这个我能自己吃的。”
楼袭月的动作似乎顿了顿,转瞬,他爽快地将那块被我咬过的芙蓉酥放在我手里,笑道:“好呀。”我呼出的一口气刚吐出一半,猝然又听他续道,“今天,就换小絮孝敬师傅吧。”
我彻底傻住。
楼袭月笑着说:“飞禽尚有反哺之情,师傅与小絮相处五年,难道没有?”我连忙点头:“有的,有的。”说完,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索身旁的桌子,想要端起点儿什么以表对他的“孝敬”之意。
然而手刚伸出去,就被攥住了。楼袭月握住我的手,嗓音轻柔得像春日吹过湖面的微风:“小絮是舍不得手里那块芙蓉酥?”我一听,连忙摇头:“舍得,舍得。”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活像一只陀螺,被他拉着滴溜溜地打转。我慌忙抬起手想要将那块芙蓉酥递到他嘴边,只可惜,看不见的我根本找不准地方。
这时,楼袭月忽然拉起我被他攥着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唇瓣上:“在这里。”
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他说话时嘴里哈出的热气,他的唇瓣轻贴着我的手指……我的脸颊烫得就像要烧了起来,却在下一刻,蓦然发现自己浑身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了,别说抬手,便是连那块芙蓉酥都快握不住。
我无力地软倒在他怀里,心头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我曾经有过,那是在客栈里,被那个……
“哈哈哈,小美人儿,咱们真是有缘人呀。”一道粗哑的嗓音像一声闷雷在我耳边炸开,我拼命想张嘴对楼袭月说,可嘴唇翕动着发不出一个音。这个浑蛋,一定又下了迷香!还借着院内浓郁的花香掩盖住了迷香的味道,所以连楼袭月都没察觉出来。
那个叫久色的采花贼毫无顾忌地朝这边大步走来,嘴里嚷嚷着:“爷可是对你害了相思呀,刚才在街上一见小美人儿,那是……”至此,他放肆的话语蓦然停下。
突然的沉寂让我更觉得不安,我拼尽全力想要撑起身子,却被楼袭月一下按在他胸口,再也动弹不得。接着听见那人发出啧啧的惊叹:“想我久色纵横花间数十载,今天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绝世之貌。小美人儿,你的艳福可比爷还好呀。”
他语气中深藏的那层含义令我全身僵硬,心底涌起一股恶寒。我听见他迈步走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喊:“你敢碰我师傅一下,我就杀了你!”
抱着我的楼袭月似乎僵了一下。而那人仅仅脚步微滞,随后淫笑着走了过来:“小美人儿,你这性子爷上次就喜欢得紧。别急,等爷先验验,这男人和女子可不同,你这师傅要是腰肢不够软、皮肤不够滑,爷也没兴趣动他。”他说着,竟然真的伸手抓我后背的衣服,想拉开我。
我怎么能让他碰楼袭月?我咬住牙紧抱着楼袭月不松手。除非他打断我的手,不然他休想碰楼袭月一下,休想!
久色拉了我一下没拉开,顿时有些恼火,骂咧着就要动粗,却忽然哀号着跪倒在地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楼袭月已经抚着我紧绷的后背,说出的话宛如佛语仙音般好听:“上次?上次你哪只手碰过她?”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在地上翻滚号叫,撕心裂肺地叫着。楼袭月见状,口气依旧平淡得不带一丝怒气,唤道:“白谦。”他的话音未落,白谦应答的声音已经在不远处响起。我这才知道,原来白谦一直在附近,根本不用我那么无用的紧张。
我狂跳的心脏刚刚舒缓,就听见楼袭月对白谦淡淡地说:“把他的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顿时,那人一声凄惨痛苦的尖叫刺入我的耳朵,像是痛到极致时濒死的哭号,吓得我双肩颤抖、手脚冰凉。
又听楼袭月开口道:“舌头也割了。”
这一瞬间,我猛地攥住胸口的衣襟,就像不能呼吸了一般。
迷糊中,楼袭月好像拍了拍我的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温柔地问我:“怎么了,小絮?”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宽慰我说,“小絮别怕,有师傅在。”
我却在他这种温柔里,泣不成声。
不,我怕了,我怕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也会像对待那人一样对我。
一声凄厉过一声的惨叫还在我耳边盘旋,我哭着攥住楼袭月的衣服,抖着嗓子说:“师傅,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三生花弄丢了。我该抓住它的,就算我摔死,我都该抓住它的!对不起!”楼袭月却只是摸摸我的头发说:“好了,别哭了。”我使劲儿摇头,我知道,他说得越冷静就表示他越生气。我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师傅,我让你没了三生花,你打我吧、罚我吧,如果叶姑娘还不解气,你就杀了我吧……”这次,他的嗓音好似带着丝不快,沉声打断我:“别说了,小絮。”我依旧摇头,抓着他的衣襟把头顶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一塌糊涂。
我对他没用了,眼睛瞎了,武功没了,他知道真相后不会再留着我。与其那样天天提心吊胆害怕他抛弃我,倒不如……我哭喊着,嘴里像疯了般不停地喃喃:“师傅,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
猛然间,一只手用力地钳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粗鲁地抬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忘了哭泣。下一瞬,两片温软湿润的东西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带着怒气堵住了我所有的声音。
我的脑子里全部空白。
……这是楼袭月的……唇?
那日之后,楼袭月没有对我解释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他那个亲密的举动又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和从前一样,赶路时会抱着我坐在他身前,也会在一片黑暗中牵着我的手,温柔却又强势地让我服从他所有有理或无理的要求。
我也不敢开口问他。或许亲吻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就像他吻过紫嫣后转手就把她推给赵单,他一样也能那样对我。然而,无论我怎么警告自己,我还是从心底漫溢出甜蜜的欣喜,毕竟能像现在这样近近地碰触到楼袭月,是我随他离开沙漠那段日子后,再未有过的。
我正在发愣想着这些,嘴边忽然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就跟被开水烫了下似的,我惊叫了一声,随后回过神儿慌忙闭上了嘴巴。楼袭月悦耳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小絮,喝口水。”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茶水,神思不属的我喝得太急,滚烫的茶水呛得我一阵咳嗽。
楼袭月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动作温柔得不得了,害我不知是羞涩还是被水呛的,闹了个大红脸。随后,楼袭月平淡如常地开口问道:“小絮为何在那猎户家中住了三个月?”我怕他气我事后不立刻去找他,连忙回答:“是因为脚受伤了,养了三个月才好。”“哦?”楼袭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波动,可下一瞬,他竟然弯腰褪去了我的鞋袜,在我惊讶得呆傻的反应中,一把握住了我赤裸的脚踝。
细长有力的手指,掌心紧贴着我的皮肤……我只觉得他握住的不是脚踝,而是我的心脏。
心跳急速加快,我紧张到不行。又听闻他用喃语般的口吻说:“看伤疤,是被捕兽夹伤的。”手上略微收紧,“很疼吧,小絮?”我表情僵硬地点头,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楼袭月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伤痕。他指下仿佛带着火苗,一抚到哪里,我那里的皮肤就像被火燎过般发烫。末了,楼袭月收回手,手臂环过我的腰际,不留一丝空隙地抱紧我。他没说话,我也不敢吭声,两人便这么沉默了下去,直到屋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然后一个很陌生的男声对楼袭月恭敬地说道:“回主人,属下已经杀了那人。”楼袭月毫无波澜地开口,动听的声音透着股冷冽:“查出他的家人,一个不留。”
我浑身一震,只觉得背上寒意直冒。
那人应声后退了出去。楼袭月让人送来饭菜,他握住我的手,用厚实的毛巾细细擦拭,然后像那天一样让我“孝敬”他。我听他这么说,脑子轰的一下就乱了,胸口像捧着只小兔子般怦怦直跳,一时间连他刚才说的那么冷酷残忍的事情都忘却了。
我举起手,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脸,线条优美的下巴,再往上,是温软微薄的嘴唇。我轻轻地碰触着他的唇瓣,将另一只手里的茶杯送到了他唇边。他低头喝水时,温润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我便全身软得连杯子都几乎握不住。
楼袭月欠下的血债只怕下十次十八层地狱都绰绰有余,这几年不时有人到谷底来寻仇,最后无一例外地都死在了他的剑下。他杀人不眨眼,视人命如草芥,在那些名门正派江湖大侠的眼中,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可他是大魔头又怎样?在我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陪伴我、照顾我五年的人就是他,而且现在……
楼袭月忽然钩起我的下巴,双唇覆了下来,羽毛般轻柔地吻着我。瞬间,清淡的茶香弥漫在我们紧依的唇间。
我瞪大了眼睛,浑身僵得一动不动,所有的触觉都汇集到了那处与他相贴的地方。那里一定是着了火,所以当楼袭月用湿润的舌尖舔舐着它时,我才会在心底不由自主地乞求更多。
到他放开我时,我只能张开嘴不停地喘息,完全忘记了该怎么反应。而楼袭月拉起我的手放在他唇上,气息间也隐隐有些不稳,说话的嗓音比平时低哑了许多:“小絮,以后没有为师的话,不许你像这次一样擅做决定。”
我一听,蓦然想起那晚他跟那女子说的话,心头噗噗的火苗被冷水一浇。
楼袭月见我久久没有回话,抓着我手的力道一紧,我疼得低喘出声,委屈得眼圈开始发胀。带我出来的人是他,想用三生花讨那女子欢心的人也是他,现在,他却反过来怪我擅做决定。
是因为我没能带回三生花吗?
心头揪疼得难受,我哽着嗓子回他:“师傅,是小絮没用,你怎么罚我都行。”楼袭月没有做声。我的心揪得更紧,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师傅,你不用寻医治好我了。这是小絮该受的惩罚,我没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这下楼袭月说话了,口吻里带着一丝不明疑惑:“为师交代的任务?”我点点头:“小絮听见了,在门外,你跟那位叶姑娘说,让我去摘三生……”一个指头弹在我额头上,痛得我一惊,接着听见楼袭月忍俊不禁的笑声。
“笨小絮。”他把我抱住,嘴唇附在我耳朵边上,低下声音说,“如果是要你去,师傅何必让赵单也出谷?”我傻住,蓦然记起出门那天,他是说了赵单也去的话。我心跳不已,呆呆地重复:“师傅没要我去?”楼袭月却用筷子夹了个笋片喂我,看我吃着,他才又说:“三生花的花茎有剧毒,师傅怎么舍得让小絮去冒这个险?”我咀嚼的动作霍然停下。
他舍不得我,所以就舍得赵单去死?!
这个念头倏忽闪过了脑海,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小絮冷?”楼袭月说着抱得我更紧了一些。他温暖的胸膛紧贴着我,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我们每一个人一般。可是这颗心的主人,怎么能如此平静冷漠地将自己的弟子送上死路?
楼袭月像平时一样继续喂我吃东西,我发愣得越久,他喂我越快。到最后我嘴里都快装不下了,连忙捂住嘴,噎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心头的胡思乱想也顿时抛到九霄云外。
就在这时,楼袭月又敲了我额头一下,同样一个位置,比上次更大的力道。我捂着已经有些发烫的痛处,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开口怯生生地抗议:“师傅,我娘从前说过,小孩子的头是不能乱敲的,敲多了会变笨。”
楼袭月听见,扑哧笑了起来,别有意味地将嘴唇凑到我耳朵上:“小絮已经十四,不是小孩儿了,况且……”他故意用唇瓣摩擦着我发烫的耳郭,吐字更轻更柔,“况且小絮再笨,也是师傅的宝贝徒弟,师傅不会嫌弃的。”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我耳内被他呼出的热气一吹,像有根绒毛轻拂过,一路搔到了心底,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完全软倒在他怀里。这个人总是这样,每次我说什么,他总能避重就轻,反过来一两句话就让我更加尴尬。我明白他说这些是逗我的,他心中喜欢的是那位叶姑娘,他从喜堂上抢回了她,他会为她取她要的一切东西……我心中酸涩难耐。
楼袭月连美丽的紫嫣姐都没上心,又怎么可能对我有什么别样的感情?然而,明知道楼袭月的温柔有毒,我却还是自甘堕落。
楼袭月又轻啄两下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脸贴上我的脸,耳鬓厮磨。
“明日便能到了。”楼袭月柔柔地说道,“小絮的眼睛治好后,第一眼想看见什么?”我咬了咬下唇,小小声地开口:“师傅。”楼袭月轻快地笑了起来:“小絮真会说话,师傅没白疼你。”我张了张嘴要解释什么,最终还是住了嘴。
楼袭月那么聪明,怎会听不出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只是没当真罢了。这五年,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他,而他的心里,不知道有过其他哪个女子。
想到这儿,我又是沮丧又是心痛。楼袭月又将糕点凑到了我唇边,哄我张开嘴。我猛地一攥拳头,竟然鬼使神差地摇头说:“师傅,小絮吃饱了。”楼袭月大概没料到我敢这么大胆地拒绝他,一时没了说辞。随后,他将糕点放下,语气依旧淡淡的:“那就不吃了,小絮去休息吧。”说着起身要扶我站起来。
其实刚才那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时听他不冷不热的口气,更是慌了神,急忙拉住他的衣襟:“师傅!”楼袭月不容抗拒地拉下我的手,携着我走回了我的房间。
那一晚,我躺在他的隔壁,半夜里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然后吓得再也睡不着。我抱着被子面朝着他房间的方向,盼着我看不见的黎明快快来临。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没用,自从回来以后,我对楼袭月的依赖已经到了这种病态的地步,只有听见楼袭月的声音、碰到他的体温,我才不会惶恐不安。他若稍微对我冷淡,我会睡觉都噩梦连连。
在内心深处,我一直害怕他会不要我了。这种感觉,就像那日被捕兽夹困住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林子里,慢慢地,慢慢地感觉着眼前变成永远的黑夜。
那是连心都会凉透的恐惧。
我早早地坐起来穿好衣服,好不容易熬到有人开门,张嘴欣喜地唤道:“师……”
“公子先行,让我带你赶上去。”一道清亮的嗓音截下我的话,接着催促道,“你准备好了吗?好了我们就走。”我的心情瞬间从高空掉到了谷底,有气无力地回道:“好了。”话一说完,白谦已经走近,拉起我就往外迈去。
我被他拖得脚下磕磕碰碰,待上了马后,才寻到机会问起:“白谦,师傅去了哪儿?”白谦不耐烦地回答我:“问东问西,你怎么那么黏着公子。”我被噎得无话可说,垂下了头。
白谦与我话不投机,一路上两人都没说几句。我看不见沿途的景色,只听见耳畔的风声,心里就一直想马上能见到楼袭月了,时间也就不再那么难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谦拉住马缰停下,急匆匆地跳下马,叫了声:“公子。”我一听,也心急地要翻下马背,身子刚一斜,一只手臂已经环住我的腰将我抱了下去。我被他一碰,心跳猝然加快,张嘴正要叫他,却听见不远处一道温婉的嗓音响起:
“人到了就进来吧。”
我蓦然僵住。
这个嗓音,我虽然只听过一次,却刻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我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楼袭月抛下我自己急着走了,因为他想要早些见到她,迫不及待得如同我想见他的心情。
楼袭月对我说:“小絮,她叫叶灵。”简短的介绍。对于我这个外人,无须多余的语言。我懂的,所以我很识趣地叫了一声:“叶小姐。”
叶灵听见我那么叫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叶小姐,这称呼有十年没人叫过了。”说话间,一只冰凉的手牵起我,指腹细细抚摸着我的手指:“十指纤纤,肤如凝脂,没有半点儿没有血腥味儿,真不像是你楼袭月教出来的徒弟。”
楼袭月平淡地说:“该怎么治,你开始吧。”
叶灵拉着我往里走,话却是对楼袭月说的:“楼公子在外稍等,有些话我要细问一下本人。”她带我进了房间,合上房门,第一句话就是:“眼睛还是武功,你选一个吧。”我怔住:“为什么要选?”叶灵说:“你中的三生花的毒,不是那么好解的。解毒的十天里,不仅过程痛楚非常,而且会元气大伤。为了减轻你的痛苦,我只有取个折中,将毒控制到对你身体无大碍就结束。”
我听完,摇了摇头:“不用,麻烦叶姑娘帮我都解了吧。”叶灵的话里带着惊讶:“为什么?你选眼睛就好,武功……”我决然地打断她:“请都解了。”她顿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即使让自己元气大伤、折寿十年?”
我心头一震,半晌后默然地点了点头。
叶灵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决定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她带着我到了一个房间。我一进门,顿时抱住了手臂,屋内凉得就像是寒冬腊月。我按照她的话在那张玄冰床上躺下,彻骨的寒意冻得我瑟缩成一团,我咬住牙没吭声,却在下一瞬猝然尖叫出口!
太疼了!
仿佛所有的神经都被她扎下的银针用针尖挑拨着,疼到钻心。
我呜咽着死死咬住衣衫,只差没晕过去,迷迷糊糊间听见她的低叹:“何必呢?”泪水在我的眼眶内打转,到此刻终于决堤。用十年寿命换五年武功,在任何人看来,我都是傻子。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就算我能看见,对楼袭月而言,一个没有了武功的弟子还是没用的,而我是那么想要留在他身边。
疼痛一波波涌来,每次在我以为是最疼的时候,下一瞬,便有更可怕的痛楚将我再次吞噬。我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少次,又痛醒来多少次。渐渐地,我眼前依稀看见那场漫天的火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那个人真美,像是天上的神仙翩然而来,白衣墨发,惊鸿一瞥,温柔地笑着,对瑟瑟发抖的我伸出手。
我笑着流泪,在彻底昏迷的前一瞬,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就如叶灵所言,除了疼痛,还是疼痛。楼袭月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今早我趁着还清醒的时候问叶灵楼袭月走了没有,叶灵笑着回答我“没有”,语气中带着种莫名的兴奋。
我在玄冰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将脸背对着她,一股冰冷的感觉几乎将我的心跳冻结。原来在楼袭月心中,我真的连叶灵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蓦然恶劣地觉得,楼袭月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叶灵才顺便带我来的?要不然,他才不会管我中没中毒、是死是活。
来不及细想,下一瞬,思绪便被来势汹汹的痛楚淹没,我痛得快要忍受不住,就像灵魂被生生地抽离了身体,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汗水湿了我全身。
叶灵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每一日的痛苦都会胜过昨日一倍。十天,就是十年,我对楼袭月的思念每天就像一年那样长久,而且每一天比昨日加深一倍。可这些天,楼袭月与叶灵卿卿我我、缠绵悱恻的时候,只怕连一刻都没想起过我。
心头这么想,可每当我痛得快晕过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叫他的名字,每次疼痛稍减的时候,也依然期望楼袭月来看看我。而最近两天我想得太深,甚至产生了幻觉,在痛晕后的朦胧间,老是觉得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走到床边摸着我的头发,动作温柔,然后轻柔的吻像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唇上。但是当我拼命醒来奋力去抓住他时,身旁却一个人也没有。
再后来,我慢慢地想清楚了。楼袭月没有让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这么决定的,怨不得他。不就是十天嘛,以后还有长长的一生呢,这十天过去,我就能像以前那样跟着他了。唯一的遗憾是,我复明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大概不是他了。
在这种日夜不休的煎熬中,我的眼睛的确一天天好了起来,眼前的光芒越来越亮。到第七天时,我睁开眼睛,已经能模糊地看见一些影子。我心中暗自高兴,坐起来等着叶灵带我去玄冰床那屋。这时,我听见有人进了房间,我下意识地问:“叶小姐,我今天要在玄冰床上睡多少个时辰?”叶灵没有回答我,我狐疑地探出手去:“叶……”手在空中被霍然握住。
我心头突地惊跳,只这一握就知道是谁来了,眼圈顿时红了,低声唤他:“……师傅。”楼袭月没说话,只是扬手摸了摸我的脸,指端有些冰凉。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难看,精神也委靡不振,心想楼袭月看着该不高兴了,所以他进来后连话都懒得说。
盼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人,却是以这个样子面对他,惊喜过去,我顿时慌乱无措:“师傅,我才刚起,没来得及梳洗……”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去摸床上的被子想要裹住自己,却在这一刻,被楼袭月用力拥住。
我浑身僵在他这个拥抱里。“小絮,”他在我耳畔唤我,嗓音带着丝嘶哑,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他问我说,“是不是很疼?”我连忙摇头:“不疼,不疼的。”他松开我,语调冷了下去:“小絮又忘了,不能对师傅隐瞒。”我身心俱是一震,生怕他真生气了,急忙拉住他的袖角说:“其实,有一点儿疼。”
楼袭月叹了口气,挨着我坐下,将我抱起坐在他的腿上。把脸埋在我发间,他用鼻端蹭蹭我的后颈,我顿时轻轻战栗了一下,听见他问我:“小絮觉得眼睛好些了吗?”我点头,心跳在他这个拥抱里越发加快,却又在他接下来的这句话里,猝然停拍。
“为师不该带你来的。”楼袭月认真地说,收起了平时的戏谑语气。
这个刹那,我喉咙干涩得完全说不出一个字。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占用了叶灵太多时间,碍着他们了?我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臂,颤着嗓音说:“师傅,我不急,你可以让叶小姐有空的时候来看一下就走,那样就不耽误你们在一起……”楼袭月屈指敲了下我的额头,斥责般问道:“小絮,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扳着我的脸让我转过去面对他,口气不善地沉下嗓音道:“唐絮,有时候我真想把那些荒唐念头从你脑袋里挤出去。”
我吓得全身一抖。楼袭月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天下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包括我。他钳住我下巴的手越加用劲,就像要生生捏碎那块骨头,我不敢叫疼,也不敢喘气。却在这时,楼袭月突然俯下身来,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笑出了声:“笨小絮,师傅逗你的。”一碰触到他的唇,我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一般,飞快地烫了起来。楼袭月细长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着,揶揄似的说:“瞧,现在脸色好看多了。”我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我岔开话头,诺诺地问:“师傅,你这几天没走?”楼袭月的手指突然抚上了我的眼睛,刮过睫毛时带起我一阵酥麻,他说:“小絮在这里,师傅怎么会走?”我头垂得更低,靠在他胸膛上。我就是这么没用,他七天对我不闻不问的,现在不过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我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随后,楼袭月没待多久就离开了,不过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接下来一天的驱毒也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隔日清晨,我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到有人站在我床边。等我一睁开眼睛伸出手,却蓦然发现,我竟然能看清手的轮廓了!我欣喜若狂地坐起,贪婪地看着久违的稀薄晨光透窗照了进来,我裹上衣服,翻身下地往外面跑去。我想要给楼袭月一个惊喜,让他第一个知道。
屋外竹林风过,瑟瑟作响。我一下推开房门,抬起的脚却突然僵住,停在了半空。
就在我屋前的那片竹林里,有两个人紧拥在一起。身材修长的男子衣衫滑落下肩膀,晨辉洒落在他的身上,宛如神祇般美得令人心惊。而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正将双手紧贴在他半裸的胸膛上——那是心脏跳动着的地方。
我心头的狂喜一点儿点儿冷却。
趁着沉溺在甜蜜中的他们没有察觉,我慢慢地收回脚,合上了房门。眼泪在门合上那一刻坠了下来。
楼袭月并非没到这个小竹楼,他来了,只是不是来看我。他们俩天天在竹林里亲热缠绵,我却独自在屋内痛到昏厥。为的就是用十年寿命,去换一双眼睛,再亲眼看着他们有多恩爱甜蜜。
我抱着双膝,呜咽着蹲在了地上。
唐絮,你真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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