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许长欢,你除了给我惹事生非,还会做什么?”
他说:“许长欢,你真是太让我失望!”
他对我,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满,可还是一边默默纵容我,一边为我收拾着残局。
林卓奕,如果我们之间,清清净净的,没有隔着任何人,该有多好?
我也不必在爱你与愧疚之间挣扎不定,更不必对你说着那么多违心的话,转身心如刀割。
——许长欢
【一】
民国21年,七月初七。
上海的清晨尚沉浸在蒙蒙烟雨之中,潮湿,阴霾,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换好一身素白的旗袍,头发没有梳,随意绾了个髻子在脑后,便轻轻叩响了林卓奕的房门。
没有人回应,我只好不请自入,只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凌乱的迹象,此时,吴妈走上前来,小小翼翼道:“小姐,先生出去了,他交代我告诉你一声,大概下午回来。”
或许,在她们眼中,我向来是个胡搅蛮缠的大小姐,于是人人避而远之,不得已的说句话,也要提心吊胆,我在心里自嘲,许长欢,你何时可怕到这等地步了?
“知道了,你去忙吧!”我摆摆手,将吴妈打发走,转身就给林卓奕挂电话。
“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有什么事比祭拜她更重要?”没有任何客套,我口气不善的直奔主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我又听见了几声轻咳,他说:“长欢,我处理完商会的事,就会去看她的,不会很久!”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嘶哑,虽然极力隐藏着低落的情绪,却还是被我听出来了。
“我再等你一个小时!”我瞟了一眼腕表,淡淡的挂断了电话。
此时,窗外的雨势弱了许多,天空却依旧灰蒙蒙的,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汽车的鸣笛声,院里的大门也随后缓缓敞开,是林卓奕回来了。
他穿着黑色西装,带着一顶半旧的黑色礼帽从车里走出来,隔着霭霭雾气,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我提了手袋,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从楼上跑下来,跑到他眼前,目光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猫着腰钻进了车里。
他随后也坐进来,我们谁都没有先讲话,各自望着窗外,车里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重,司机也极为了解,先开车到花店,买了一捧百合,随后又紧接着直奔墓地。
林卓奕将百合放在姐姐墓前,又默默的将一叠烧纸点燃,我望着纷飞的灰烬哀哀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再这样傻了,也不要一直记挂着这个不值得你爱的男人,他过得很好,比你要好……”
“长欢,你一定要这样吗?”林卓奕打断我的絮叨,脸上有种令人心疼的怅惘与悲戚。
“你不敢听了?听不下去了?林卓奕,我姐姐是为你死的,如果你不朝秦暮楚,她会想不开吗?”我恨恨的瞪着他的脸,眼睛里有层薄薄的水雾阻挡了视线,我只能看见他清瘦的轮廓和深陷的眼窝。
这些话,每次来,我都会讲一遍,从前,他只是讪讪的听我数落,一语不发,而如今,他却再也听不下去了。
“长欢,我是对不起曼丽,可这些年,你折磨我也折磨够了!”林卓奕站起身来,浓黑的眉毛紧蹙着,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无奈与乞求,脸上的表情也是疲惫不堪。
望着他幽暗深沉的双眸,我的心中瞬间泛起一股酸楚来,这还是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林卓奕吗?
如此沧桑、颓丧,甚至有些老气横秋。
不可置否的,我心软了,这个男人,不光姐姐爱着,我也爱着。可是,我不能心软,更不能犹豫,他是我的仇人,我对他,只该有恨。
“不够,永远不够,林卓奕,当初若不是我姐姐借钱给你,为你奔走,你至今仍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若不是我姐姐,岂会有你今日的风光?”我任由自己的冷言冷语出口,阻拦不及,这些年,只要提及姐姐的死,我便不够理智。
林卓奕涨红着一张脸任我谩骂,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二】
天色越发的阴沉了,仿佛冷漠、狰狞的一张脸,不声不响的注视着我们,我猛然抬起头来,迎上林卓奕的眼光,质问道:“她是谁?当初,令你放弃姐姐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长欢,你不要逼我,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与曼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感激她,敬重她,可那种感情不是爱!”林卓奕颓然的解释着,从他漆黑的瞳孔里,我看见自己的面容,竟然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你到底是不肯说!”我垮下脸来,疾步冲向伞外,此时,天降大雨,淋在身上,从头到脚冷得彻骨。
这个问题,我问过他无数次,可他从来不肯说,逼得急了,就沉默着一语不发,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住了个人,他在乎她,才不肯说。
我不知道,此时的我,是在追究他对姐姐的背叛,还是同他心里的那个人吃醋作战,我需要冷静,需要这滂沱大雨将我浇醒,连同隐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份炽热滚烫的感情,一起冷却。
“长欢,你这是何苦?”林卓奕撑着伞赶过来,西装外套淋湿了大半,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疼惜、自责,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火热,是错觉吧!让我觉得,此刻的他是那样在乎我!
“走开!”我撇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我怕那种隐忍的感情会因此而迸发,踉跄着身子将他推开,自己却跌坐在地上,脚腕疼得厉害。
他觉察出我的不适,不由分说的背起我,任我在他背上捶打啃咬,都不肯松手,他垂着头,一步一步坚定的走着,我听见他清淡温厚的声音,仿佛哀叹一般,他说:“长欢,如果恨我能让你好过,那便恨吧!”
那便恨吧!说的轻易。可是,我却做不到。
我的手臂颤抖着环上他的脖子,将脸侧埋在他的背脊上,他的背那样宽厚、结实,让我暂时忘了痛苦和挣扎,卓奕,你就这样一直背着我走下去该多好。
我沉浸在这刻偷来的欢悦里,轻轻闭了眼睛,却并不曾注意到,林卓奕暗暗抿起的唇角和眼睛里瞬间泛起的满足。
当我们回到林公馆的时候,家里的气氛有些许的不对劲,进门才知道,是程会长的千金程若瑶来了,那女子我见过两面,明显是被宠坏的大家小姐,说话的语气总似在撒娇,令人听着心生反感。
“卓奕,你到哪里去了?人家等了你一个上午呢!”程若瑶看着林卓奕背着我进门,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我放不下姐姐的死,也忘不掉对林卓奕的爱,我谁都对不起,只好不停地折磨着自己。
【四】
上海的雨季逐渐过去,积攒在我心头的雾霭也跟着一点一点消散,似乎没有从前那般爱发脾气了,医生说,我正在慢慢好转。
那天,闲来无事,我到林卓奕的书房找本书来看,眼光在书架上来回扫着,却忽的被桌案上一抹刺眼的红吸引了去。
那是一摞尚未发出的婚帖,我轻轻打开,却没有力气再次合上,帖子从我的手心缓缓落了下去,正飘到脚边,上面一行行书小字,端端的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林卓奕,程若瑶”。
我的脚不听使唤的在那上面来回跺着,瞥见桌案上剩余的婚帖,又发了狠的将它们撕的粉碎,手一扬,漫天的红色如雨滴一般落下来,砸在我的脸上、心上,真真可笑。
林卓奕,我真看错了他,曾经,我也试着信过他的话,试着信他,姐姐的死与他无关,只是姐姐爱得太痴了,可是,如今这张婚帖便是他薄情寡幸的铁证,我如何说服自己去原谅?
林卓奕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客厅里没开灯,漆黑一片,下人们都被我打发了,只我一个坐在沙发上,眼睛在暗夜里迸发着灼灼光辉,一时一刻也无法令自己的精神松懈下来。
我听见他开门,走到廊边换拖鞋,然后伸手开灯,在灯光忽然亮起的那一刻,我站在了在他的面前,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长欢?怎么还不睡?”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透着一股疲惫的暗哑。
“你没有话要同我说吗?”我站在那里,两只手掌在背后紧攥着,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林卓奕不解的望着我,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笑笑,“倒真是有一桩事,还未来得同你讲,过几日,我安排你去英国留学如何?顺便也可以散散心。”
“原来,你都安排好了!”我从背后抽出一张皱的不成样子的婚帖扔到林卓奕身上,看着他大惊失色的模样,冷冷嘲讽道:“再过半个月就是你和程若瑶的婚事,你怕我坏了你的好事,便计划着打发我去英国,林卓奕,我倒真是小看了你!”
我看着他的脸色由惊慌到阴沉,再到风平浪静,心里的怒火陡然着了起来,“林卓奕,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我姐姐?”
我这样咬牙切齿的唤他的名字,还是头一次,恨到了极点,连当他是个陌生人都难。
“长欢,你不要无理取闹,这三年来,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也算是对曼丽的补偿和交代了!”他说这话时,惯常的蹙着眉,仿佛是在告诫我,他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应当知足,不该再有其他非分要求。
“林卓奕,你要娶那个贱人就娶吧!以后,我也用不着你的照顾了!”我执拗的从他身边越过,直奔楼上,简单的收拾了行李,一分钱也未带,只用藤箱提着几件衣服便匆匆跑下来。
林卓奕始终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直到我走近了,才冷声道:“许长欢,你今日敢跨出这个门试试!”他几乎是冲着我嘶吼,这几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后会无期!”我看着他铁青的脸,明明心里犯了怕,却还是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昂首从他身边走过。
冷不防的,肩膀被他钳住,他右掌一个用力,我的后背便抵在了门旁的墙壁上,“你再说一遍!”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眼睛怒视着我,仿佛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一般的阴鸷。
“后会无期!”我盯着他盛怒的脸,报复似的故意将方才的话大声说与他听。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的劈头打下来,我甚至尝到了嘴巴里的血腥味,印象中,林卓奕从没对我发过脾气,有时我故意给他惹了事,他气大了,也不过冲着我骂两句,或者无奈的摇摇头道:“许长欢,你除了给我惹是生非还会做什么?”
可是,这次,他居然对我动了手,是因为程若瑶吗?他的心,始终像个谜,令我我琢磨不透,他的心里明明有个人的,可他为什么还要娶别人?
“林卓奕,你不得好死!”我也是气急了,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醋意,他爱着的、要娶的人,皆不是我,我终于明白,自己打着姐姐的幌子一次次质问他,骂他,都是因为心中深藏的爱意作祟,我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堪极了,卑鄙极了。
“长欢,这三年来我对你悉心照料,小心退让,生怕一句话便引你难过、发脾气,如今,就换来你一句后会无期?许长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他恨恨地瞪着我,潜藏三年已久的怨愤终于爆发了,他早就受够我了,今日这一巴掌才落得这样无情。
“良心?你有良心会抛弃我姐姐,会急不可耐的另娶新欢?林卓奕,我何必还要留在这里碍你的眼?我走,现在便走,从此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我狠下心,挥剑断情,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流满了泪。
我转身逃离,下一刻却被他拽了回来,身子紧贴着墙壁,他的脸逐渐靠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嘴巴轻贴着我的耳际道:“长欢,从此以后 ,我再不能这么惯着你了,不然你只会无法无天,终有一日会毫无留恋的离开我。”
我尚未揣测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吻便瞬间落了下来,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在我的唇上席卷而过,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他的唇离开,我才清醒过来。
我缩着肩膀,惊慌失措的望着他,他伸手拂了拂我的脸颊,我吃痛,向后退了几步,他却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退缩,“打疼了?长欢,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生气!”他的声音闷闷的,表情夹杂着愧疚、懊恼,以及一种我无法读懂的悲哀。
我执拗的别过脸去,暗暗在心里慨叹:林卓奕,你不爱我,却又不放我,你这样对我,到底算什么?
从那以后,林卓奕对我起了戒备之心,我走到哪里,便有人跟到哪里,我知道,他是担心我逃走。于是,我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连时常对他的讥讽之语,也省了。
为了此事,他一遍又一遍的同我道歉,他握着我的肩膀,试图让我与他对视,我却偏偏不理他,只听他颓丧的对我解释和安抚,他说:“长欢,你信我,我这样安排都是为你好!”
我不说话,冷笑着推开他,心里却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为我好?让我伤心就是为我好?林卓奕,你的话,往后,我再也不能信了!
一个星期后,林卓奕亲自将我押上去往英国的轮船,我凝视着他深沉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汽笛声鸣响的那一瞬,我望着这座熟悉的城市扬唇微笑,我不会走的,很快我就回来。
【五】
半年后,百乐门舞厅,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上海,我终究是回来了。
这里,曾是姐姐待过的地方,也是我此时的藏身之处,任林卓奕如何的冥思苦想,也不会猜到,红透百乐门的歌女忘忧,便是许长欢。
“忘忧,快点,轮到你上场了!”几位跳舞的姐妹帮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催促着我赶紧上台。
“怎么这样安静?”我好奇,百乐门从来都是座无虚席,喧嚣热闹的,今日外头怎这样安静?
此时,陈妈妈满脸堆笑的过来给我整理头发,又不放心的叮嘱了两句,道:“今日的场子被一位先生包了,点名要听你唱呢!快些去吧!可不要得罪了这样的财神爷。”
我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登上舞台,歌女就是这样身不由己,别人要听你唱歌,你便得唱,由不得你拒绝推辞。
音乐响起,我略有些拘谨的扭动身子,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台下的人坐在黑暗处,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唱完一曲后,他没有说话,我继续唱,却见他忽然站起身来,手里举着一杯红酒,慢慢的向舞台走过来,我以为又是要求陪酒的好色之人,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便连歌声都跟着颤抖。
直到他走到光影处,我才彻底看清他的脸,歌声戛然而止,我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长欢,你真是有能耐,千里迢迢的从英国逃回来,却来这里做歌女,你真是让我失望!”林卓奕轻挑唇角,从台下一步跨到了舞台上,与我仅有半步之遥,我暴露在这璀璨的灯光里,无所遁形。
“林卓奕,你当你是谁?凭什么安排我的生活?”我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冷声提醒。
他没有说话,手中的酒杯一扬,红酒便悉数泼到了我的脸上,那一刻的我狼狈至极,却还是面不改色的怒视着他。
“长欢,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对得起谁?去把你自己洗干净,我不想看到你这副风尘相!”他站在那里,俯首钳住我的下颚,眼光声音尽是鄙夷。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看来,我真是小瞧了他,如今的林卓奕是程会长的女婿,神通广大,自然不同往日。
将脸上浓艳的妆容卸去,换上惯常穿的青色旗袍,便见他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他拍拍我的头,温声道:“这才是我的长欢。”
如此暧昧的言语,令我一时怔忡,车子开到一处陌生的别墅时,林卓奕引我下车,我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僻静清幽,奢华考究,“林先生,你是打算金屋藏娇?”
我含笑嘲讽他,不料,他却不以为然的笑笑,道:“长欢,我是为你好。”
又是为我好?我不屑的撇撇嘴,手臂环在胸前不冷不热的取笑他,“只怕是家有河东狮吼,不敢让她知道吧!”
林卓奕不接话,目光灼灼的紧盯着我瞧,脸上透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故意撇开脸,大步向着别墅里面走去。
林卓奕一心不让程若瑶知道我的事,却不知,她会这么快找到这里,那女子,不过是半年未见,居然苍老了些许,眉目间,仿佛积压了太多的怨愤,原本圆润的脸庞都清瘦了不少。
“许长欢,你真是阴魂不散哪!卓奕把你送走,你又千里迢迢的回来勾引他!”程若瑶摆出一副正房的威严来,可是她却不知,我与林卓奕没有纠缠不清的关系,我并不是他的情妇。
我淡淡的由她砸这屋里的东西,并不十分生气,“林夫人,这就是你大家小姐的修养吗?这些个劳什子东西,你愿砸便砸,都是些身外物,况且,是林卓奕买的,也算你府上的东西。”我适时的拿风凉话挑衅她,果见她气得直跺脚。
见我笑她,程若瑶冷哼一声,指着我的鼻子道:“许长欢,你得意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听说,你跑到百乐门卖唱去了?真是下贱!和你姐姐一样贱!”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我这次真真动了气,她再如何骂我,我都可当耳旁风,但她不能骂姐姐,她都是个死了的人了,却还要跟着受程若瑶这般侮辱,我怎能袖手不管?
“呵——生气了?你也不用在这儿装姐妹情深,你姐姐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程若瑶依旧没有罢休,狰狞叫嚣的模样引得下人都侧目议论。
林卓奕是在这时候冲进来的,他掩了程若瑶的嘴,故意不让她往下说,可是,我却分明从他们的争辩中觉察出了什么,我上前推开林卓奕,大声质问道:“你让她说,让她说,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仿佛释放出来了,我狂躁的捶打着林卓奕,让程若瑶继续往下说,但他却匆忙阻止,对她厉声呵斥道:“你若敢胡说八道,我们的夫妻情分,便到此为止,你不要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事。”
他们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越发觉得不对劲,情绪也越发跟着躁动不安,“林卓奕,她说姐姐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撕扯着林卓奕的衣服,仿佛一只发了疯的小兽,我知道,我又犯病了。
“啊!”推搡中,我摔在了地上,头碰到茶几,手一摸,便感觉有腥腥黏黏的血流了出来,头痛欲裂,接着,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大片大片的血迹还有姐姐惨白的脸。
【六】
我再次陷入了繁复痛苦的梦境,梦里,我从背后抱住林卓奕的腰际,满脸的泪痕,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悲哀的、无助的,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卓奕,我爱你,我那么爱你!”
然后,我看见了猛然出现在身后的姐姐,看着她仓皇的跑出去,被突然而至的车子撞倒,地上大滩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后来,医生摇着头对我说:“伤者失血过多,我们已尽力了!”
“长欢?长欢?”耳畔响起熟悉的呼唤声,是他吧!这三年来,我对他刻薄相待,言语折磨,却不想恨错了人,那个害死姐姐的人,是我!只是,我逃避开了,却独独任他一人承担这份痛苦。
“卓奕,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姐姐是我害死的,她是我害死的!”我握住他的手,头还在隐隐作痛,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原来,关于姐姐自杀,关于林卓奕的朝秦暮楚,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姐姐死后,我受了极大的刺激,内心因愧疚和不安而患了病,我封锁了记忆,给自己的内心制造出一种假象,我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林卓奕身上,这几年来,他一再的忍受我的仇视和折磨,竟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长欢,你胡说些什么?是我不好,是我背叛曼丽,她才想不开自杀的!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林卓奕将我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他试图将一切揽回自己身上,可是,我都记起来了,我不能再继续装糊涂,继续逃避,然后一再的伤害他。
“夜深了,你不回去陪你的妻子吗?她该怨你了!”我的眼睛望着窗外,喃喃的念着这句话,我不能再拖累他,再让他为我担心了。
“长欢,不是那样的,我娶她,是迫不得已。就是我们去祭拜曼丽那天,程若瑶偷看了我的日志,她知道了整件事,她要挟我娶她,长欢,我不能让你想起这些事,不能再让你痛苦一次,我已经是伤害你们姐妹的罪人了,所以,我答应了!”林卓奕垂着头,仿佛一个无助可怜的孩子,他的眼睛里朦胧有泪,这个男人,他为我做那么多事,我竟不知感恩的恨着他,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卓奕,商会里事情那么多,你快回去处理吧!我想睡一会儿,或许,一觉醒来,我就什么都忘了,你要记得叫醒我!”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来,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道,他却只是将信将疑的望着我,半晌后,看我闭了眼,呼吸平稳的睡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开门出去。
卓奕,对不起,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姐姐,我都罪不可恕,我拔出扎在手上的吊针,在腕上狠狠割了一下,霎时便有殷红的血淌了出来。
我的脑海渐渐浮现出许多过往的片段,只要关于你,都是美好的,卓奕,所有的事,便随着我的离开,都忘了吧!这辈子,你只要记得我爱你就好!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罪大恶极,即便是想以死谢罪,老天都不肯成全,我醒来时,还是在这间满目苍白的病房里,我看见林卓奕趴在我的床前,眉目微蹙,我伸出手去,想要为他抚平,不料,他却被蓦然惊醒了。
他的眼眶湿红,脸色铁青,明显是在生我的气,“长欢,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想必曼丽在天堂已原谅你了,毕竟你是她的亲妹妹,你如今这样做,不是让她伤心吗?”
“卓奕,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我躲避着他的眼光,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落,“你生日那天,我是故意让姐姐看见那一幕的,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有什么,而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私生女,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时不时的还要承受太太的打骂,若不是家道中落,她至今仍是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嫉恨她,所以想要抢走她的心爱之人,卓奕,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淡淡的讲述着事情的“原委”,面上始终收敛着悲恸之色,我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心里居然要命的难过起来,我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定然糟糕极了!可是,许长欢,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看着林卓奕落寞离开的身影,想着他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便再也坚持不住的伏在被子上放肆恸哭起来,他说:“长欢,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林卓奕,我也从未后悔过,可是,我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我是个小偷,偷了姐姐的爱人,让她因此死去,我已经罪大恶极,怎么还配与你这般美好的男子在一起?我又最对得起曾对我那么好的姐姐?
林卓奕,如果我们之间,清清净净的,没有隔着任何人,该有多好?
我也不必在爱你与愧疚之间挣扎不定,更不必对你说着那么多违心的话,转身心如刀割。
【七】
五日后,我从医院回到林卓奕的那栋别墅,粗略收拾了行李,打算去英国继续念。听老人们说,往生的人,若不是因正常的生老病死而丧命,灵魂通常不得安息,会在原来死去的地方做孤魂野鬼。
我向来是不听信这些传说的,可我如今能为姐姐做的事,也就仅此一件了。
我带了一些纸钱和酒食,再次来到姐姐出事的爱棠路,酒敬鬼神,钱送阎王,希望姐姐可以灵魂安息,来世不受磨难。
正打算往渡口走的时候,迎面忽然冲出一辆车,我的脑海中霎时闪现出姐姐被撞的画面,身子僵在那里,居然一动不动。
此时,胳膊忽然被人拽了一把,我便踉跄着跌坐在路边的石台上,车子猛然刹住,可为时已晚,我眼看着今生挚爱的人被撞得腾空又落地,地上大滩的血迹淌到我的脚边。
“卓奕!”我听见自己用无比凄厉的声音来唤他的名字,我上前抱住他的身子,顾不得他满身的血迹,我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紧紧的,紧紧的抱着他。
“长欢,下人们打电话给我,说,说你收拾了东西,要去,去英国,我怕来不及,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幸好,我,我赶到了!”到了此时此刻,他还在对我笑,他的眼睛比太阳还要明亮,紧紧地盯着我,然后,又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卓奕,卓奕!”我大声叫喊他的名字,他却动也不动的躺在我的怀里,仿佛正在沉睡的婴儿,那样恬淡安静。
上天是在惩罚我的自私吗?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方式,让我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我多想随着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是,我的命是卓奕换来的,我没有资格结束它。
过了几日,巡捕房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车祸的指使者已经自首了,让我过去看看。
我赶到巡捕房的时候,只见程若瑶戴着手铐经过,她望我的眼神越发变得怨恨,“许长欢,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了?当初,卓奕娶我是为你,如今要同我离婚也是为你,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许长欢,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卓奕?”
程若瑶的情绪愈发激烈了,几个巡捕房的看守只好赶紧将她押走。
那天,我去了姐姐和卓奕的墓前祭拜,看着照片上的两张笑脸忽的泪流满面,原来,因果轮回,我们都不曾得到真正的幸福。
曼丽是姐姐的艺名,她真正的名字是长安,许长安,而偏偏这一世不得善安,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长欢,寓意长久欢喜,可惜,终我一生,都再难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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