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现已记不得是兴昌几年,我的姑母,当时的怀仁皇后将我抱在凤辇上,问我说:“萼儿,那边的两个小子,你喜欢哪一个?”
我见到校场内围里,两个锦衣玉冠的小子正在射箭。头顶是火辣辣的骄阳,高个儿的男孩如松般挺立,一箭射出,正中红心。矮个儿的男孩与我一样高,连弓都拉不开,憋得小脸通红才拉开了弓射出一箭,而那箭软软地落到地上去。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向他的背影说:“姑母,我喜欢他。”他瞧上去好有趣。
姑母却握住我的手腕,推着我的食指移向高个儿男孩的方向说:“傻丫头,你应该喜欢他。”
“为什么?”我抬头不解地看向她。
她款款一笑,对我说:“因为他是太子,将来会继承大统。你想不想住天下最大的房子,穿最华丽的衣裳,做最尊贵的女人,同姑母一样?”
我是那般敬仰她,自然点头道:“想!”
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说:“萼儿,这就对了。”
所以自那一年起,我就认定将来我会嫁给太子赵沢,而他理应给予我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长大了,方知世事不如我所想。从前的太子即当今的圣上,是极不情愿娶我的。他执意要娶心仪女子为皇后,却拗不过姑母——如果姑母没有接养他,他怕是当不了太子,更当不了皇帝的。传闻,是姑母按着他的手,在诏书上落下玉玺。
上书:大司马之女,姑苏姜氏钟灵毓秀,赐凤印金册,当以母仪天下。
康瑞元年正日,我携新帝的手,走上九重之阙,在满朝跪拜中称后。
我以为我会住进凤仪宫,本宫是皇后,不是吗?可是内侍监竟传言皇上请工匠为我翻修宫殿,将我引到不知名的雨荷宫去。宫殿建在池塘边上,森森然戚戚焉,更过分的是,大婚当日,整座宫殿上挂的却是白灯笼。
赵沢在给我难堪。
我是他的妻,他可以无视我、轻视我、冷落我,但是,我绝不允许他在大婚当日侮辱我姑苏姜氏!
“来人,搬梯子来!”我扬声,宫人赶紧搬来了梯子,见我要爬上去,纷纷下跪道,“娘娘万万不可!”
“不可?”我兀自笑了,“若我命你们去掐了灯笼,你们还会有命吗?”
众人静默。
我小心地提起裙摆,一步步往上攀,最后摘到灯笼,狠狠地砸到地上!再下梯,挪位,攀上,摘灯……不一会儿,满地都是我掐灭的宫灯,眼见最后一盏灯就要摘到了,梯子突然剧烈地震动——谁敢踢它?
我的身子已经如柳絮般像后坠去……再落到一个怀抱里。
“朕要留下那盏灯。”头顶,一个悦耳的男声说。他在笑?是未曾料到我真的会掐灭白灯吗?因此觉得有趣吗?
“留它何用?”我问。
我的身子突然被人转了过来,抬眼便见到龙颜。他的眸子深如子夜,似笑非笑道:“借光看看朕的皇后长什么模样。”
夏日的夜晚,我们第一次将彼此看个清楚。
荷香四溢,雨后荷花承恩露。
皇上说过,此生定娶心仪女子为后。宫闱内却从未传出皇上心仪过谁,而我已经做了他的皇后。我心里不禁存了美好的遐想,或许他会真心喜欢上我,那不也应了他一开始的誓言吗?
新婚初始,存了羞涩,多是听老嬷嬷的指导,为他熬粥酿酒。继而彼此熟悉了,夜阑人静时话说心事。再后来我们私下时简直不分尊卑,乐成一片。兴致好的时候,他为我扬琴作乐,而我倚在他肩头,梦里已过天荒地老。
当年那个矮个儿的皇子赵康,其母妃也是出自姑苏姜氏这个大氏族里,祖上有些渊源。由此他见到我不喊皇嫂,而是亲切地喊“阿姐”。
那日午后,雷雨刚歇,赵康来我宫里 ,说道:“太后让我来问阿姐,与皇上相处可好?”
“好,一切皆好。”
“太后还让我来知会阿姐,皇上要纳妃了……”
我那正在梳理长发的篦子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阿姐……”年幼我一岁的赵康,用那双单纯的眼睛看我,“难过的话,要不要回家里小住?”
“不可。”我站了起来,看向窗外败坏的荷叶,默然。
这一日迟早会来的。我也该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后,统御后宫,母仪天下。
心里却多希望停留在他为我画眉,为我点妆的日子里……
秋风起,残叶断泪谁人知。
孩子在我未曾料及的时候来了。由此,我无心顾及娄妃进宫,在雨荷宫里清清静静地安胎。
皇上与娄妃形影不离,只来看过我几眼。在卧床孕育的日子里,我突然明白,爱上一个皇帝代表了要忍受漫长的孤独,薄情的顾盼,不期的相思。
浑浑噩噩间,孩子竟然滑了。太医说是因为我心里焦虑所致。
赵沢风风火火地来看我,甚至抱住我哭了。我听他责怪自己,却冷冷地笑了。
他将我接到凤仪宫,每每下朝后便来宫里同我说话、抚琴。
我到底是个心软的人,见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挖空心思逗我开心,我心里的冰慢慢地消融。罢了,等下一胎吧。
老天遂我愿,三个月后太医便禀告我怀有身孕。
我不得侍寝,皇上又去向娄妃宫里。说来我还未曾见过那个女人,那日我在宫人扶持下,亲自前往玉芝宫与她攀谈,在她宫里喝了一碗桂圆汤。
当晚回到宫里,腹如绞裂,冷汗直下,血崩满地……我又滑胎了。太医问诊后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了。
“皇上……是她!皇上,是娄妃!”我在他怀里痛哭,“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子!皇上,你杀了她为我的龙儿报仇啊!”
赵沢却公断道,桂圆汤已经一滴不剩,没有任何证据是娄妃害我。他竟然分毫不罚她。
我心里恨意滔天,苦楚连连。他又留下来陪我,此一次,整整半年都留在凤仪宫,等同变相冷落了娄妃。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愿罚她,却冷落了她?莫不是他知晓娄妃是无辜的?那么整座皇后,不是娄妃还会是谁?总不会是我的亲姑母怀仁太后吧?
哈哈哈哈,赵沢,你好狠的心。为了不让我的皇儿立储,你竟然直接害死了他……
赵沢,我恨你。
我想我和赵沢之间已经名存实亡了。
平日里,纵使他对我百般纵容,我不笑不语;夜里,他缱绻地亲吻我,我紧闭双目。我倒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还要停留在我身边,莫非是做戏给姑母看?原来我姜萼一辈子都不过是做戏给人看。
又是一年正月。皇帝至东郊龙脉处祭天。我这个正宫皇后自然随行。
祭天台在山顶上,所有人下辇下马步行,行至山腰,忽有大风起。紧接着内侍喊道:“保护皇上!”
数十黑衣人从头而降。所有内侍将赵沢团团保护,而我落在了外面。赵沢见了,竟然不顾一切地朝我伸手,喊道:“萼儿,过来!”我下意识把手伸给他,原来到了危急时刻,我还是这般眷恋他的守护。
黑衣人却全部转了方向朝我而来,不出几招便架起我逃离。
“萼儿!”赵沢要追出来,却被内侍层层围住。
赵康却如箭镞般跃起,与黑衣人打斗,同受了劫持。
这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发生。我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转眼间我们被带到山背面的一处破庙。赵沢一定想不到他四处搜寻的人,此刻就在他的脚下。
他们只把我和赵康绑在外头,拿铁链锁牢。然后便去庙内谈论分赃和挥霍。
性命无忧,我们只是在秋意凉凉的山谷间坐了一夜。
夜里,赵康曾问我说:“阿姐,你和皇兄还好吗?”
我此刻分外想念他,我说:“只要我能回去。我还会继续爱他。”
他们第二日便放人。赵康和我在日落时分来到宫门前。皇门为我大开,劫后重生,我几欲落泪。不等片刻便去长乐宫里找他。
娄妃同在长乐宫里,她睨了我一眼,朝赵沢道:“皇上,奇怪,臣妾瞧他们安然无恙,为何一夜不归?”
“你是何意?”我怒了。
“臣妾说得明白,就是奇怪。”说完竟还上下打量我。
我径直冲过去给了她一巴掌,斥道:“你见到本宫可曾行过礼?”
说完我才发现,所有人都未向我行礼。所有人都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我这才明白为何黑衣人劫持了我们一夜。
我姜萼,这一辈子都会被扣上不归的飞语,而赵康则是通姐的流言。
我看向赵沢,他深深地看着我,眼里说“朕信”,嘴上却一言不发。还是,我会错了意……
姑母病去了,姜氏全族去势。父亲被贬幽州,我与家人毕生不得相见。
嫁给了皇帝,便是等来这般结局。
那一日夏夜,荷花风舞,我在赵沢面前跪下,请旨长门。他深颤,不允。
我向他叩头,再次请旨。
“萼儿……”他唤我,却恍如隔世,终是,“允。”
长门宫的一切衣食用具不亚于东宫。我诵经念佛,偶尔忆起前尘往事,不知哭笑。
赵沢终是没有爱过我吧。我与他只不过一场政治交易,他给了姜氏殊荣,再反手倾覆。好狠的帝术,令昌盛数百年的姑苏姜氏走向落寞。
隆冬日,我受了风寒,不愿用药。这一路高烧烧得我迷糊,罢了,不如到佛祖身边去,离开这尘世。
“阿姐,你快用药!”赵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阿姐,你和皇兄都是何苦!皇兄知道你不愿见他,只得求我劝你用药。
“阿姐,自你去了长门,皇兄每日都在长乐宫里看你的画像。他说这辈子最哀伤的便是想爱却不敢爱你。
“姑苏姜氏出了三朝皇后,外戚掌权两百年,架空了四代皇帝。他不愿再做傀儡,迟早会倾覆了姜氏,迟早会被你仇恨终身。
“他却还是想要保留你的孩子。太医说了,你体性寒,根本生不了皇子。你知道他当时伤心了多久?
“阿姐,你醒来。你曾说过,只要回来,便会爱他如生命。怎可食言!”
风起荷花香。一如记忆深处,池塘月畔遇见的你。
一见天子误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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