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雲阙阁主子辰妃善调香,宫闱中四季飘散着使人心旷神怡的香味,故而深得皇帝宠幸,未料她万般宠幸集于一身却不知好歹,竟私通禁宫侍卫,因有辰妃独制香包为证,无可抵赖。此等行为使整个皇室蒙羞,罪大恶极,该诛九族。然皇帝顾念旧情,仅以密旨赐死辰妃及其子,保全皇室体统及辰妃名节。
满室清香飘荡,融进了一抹血的腥甜,更带出几分奇特的香味。两个年长的宫人用尽全力摁住她的手脚,目光惶乱地移开,不敢直视她。她拼命地挣扎,努力张大嘴想多吸一口空气,但脖子上的白绢越收越紧,紧到连她吸进去的空气都不给予空隙通过,终于,在一声低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之后,她停了挣扎,软软地歪倒在地。
老宫人也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气,目光移至一旁抱着桌角浑身发抖的孩子,对视一眼,叹气:“小皇子怎么办?”
“斩草必要除根!”密旨原话转述,两人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
“那……那……”这深宫后院的冤魂已经够多,何必要伤害一个孩子?何况,他们真的下不去手。
“那……”再次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胆怯与不忍,飞快地移开目光,心里有了计较。
翌日,宗室府贴出告示:十皇子暴毙身亡,其生母辰妃柳氏伤心过度而亡,举国丧。
皇城外的告示前,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融进人群中,宽大斗笠的遮盖下,似乎有泪光闪烁……
1
炎热的夏日午后,一丝自内湖吹起的凉风穿过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使顶着烈日穿梭在群花中的杜淳儿禁不住抬头,以手遮额,看了一眼艳阳,再看了一眼藤篮中的花朵,略略思索,将手中精巧的花剪收起,起身离开她待了数个时辰的花园。
远远的,有侍女轻悄悄地行走。眼角轻轻一扫,她便停下脚步,躬身垂首站立道旁,待人群行至她身前,轻轻跪地:“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高雅的香馥味道袭来,身着暗红轻纱宫装的梅贵妃脚步未停地自她头前跨过,却在目光扫过她挎着的藤篮及藤篮里的花朵时,微微一愣,禁不住多看她一眼。
“娘娘?”身后机灵的贴身侍女低声凑近她,想知道那卑贱的婢子如何能得到主子多看一眼。
嘴角一抹轻笑,梅贵妃淡淡地摇头,精致高贵的步摇晃出美丽的弧线,翦水双瞳中却透出一抹外人看不透的意味。
直到人群走远,杜淳儿缓缓起身,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直盯着那暗红的身影消失,她才转身往东南方向的雨蝶馆行去。
她是新进宫的宫女,被派往雨蝶馆伺候不受宠的尹贵人。平日里这御花园她是不能进来的,今日却是例外。只因乞巧节临近,皇上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民间乞巧节的习俗,嘱内侍传下旨来,要与众妃嫔在后宫共度乞巧节。那些平日里关在深宫内苑的女子,好容易得了这么个能见皇上的机会,便纷纷行动,着意地打扮起自己来。连御花园这等平日里一般宫女去不得的地方,也为着后宫的女子们打开了。
杜淳儿就是为尹贵人而来采花的。几个时辰下来,却只采了数十朵花,也难怪贵妃会忍不住看她一眼了。
雨蝶馆外遍植翠竹,在炎热的夏天也显出几分阴凉。简陋的几件旧物什收拾得很干净,尹贵人身着中衣坐于内室小桌旁,内室正中摆着一个大圆木桶,另外两个侍女正在往木桶中倾倒热水。
见她进来,尹贵人先起了身:“怎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主子。”躬身行礼,淳儿点头回答,当做没看见主子脸上猛然现出的喜悦,她挎着藤篮掀帘进了内室附设的小间。
尹贵人便催促侍女加水。她身形纤弱,脸容细腻柔媚,此刻长发披垂,不着脂粉,更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孱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但在这后宫中,要吸引皇上的眼睛,光有美丽的外表,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她需要杜淳儿的帮助。
就如梅贵妃一般。
不过一年多前,梅贵妃如她一般只是个终年见不到皇上一面的贵人,整日幽禁在这屋子里,坐等白头。却不料,某日皇帝偶然经过此处,闻得一股幽香,自此便对那香味着了迷,使人几乎翻遍了整个后宫,终找出那香味儿是来自当时梅贵人的居所。据说梅贵人天生奇异,自出生之日起便身带幽香,乃是花神转世,能给国家和皇上带来祥瑞,自此梅贵人便得到皇上专宠,在后位空悬的情况下傲视后宫。
但,自出生便身带幽香?花神转世?尹贵人冷笑。梅贵妃是什么出身她最清楚不过,她与她即便算不上两小无猜,却也是自少一起长大,她们一起选为秀女,一起进宫,一起住在同一座宫殿两年多,梅贵妃这个花神只是自一年前的乞巧节开始。
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去年的乞巧节,一样是炎热的夏日,夜幕降临之后略带了些凉意。她们当时住的俪人馆在整个皇宫的最西面,与京城大道仅有一墙之隔,那晚她们趴在墙头看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看着一双双一对对普通百姓幸福的样子,两人相视叹气。
夜逐渐深沉,她耐不住困意先回屋睡了,梅贵人贪恋墙外的热闹,独自留在墙头。但翌日起来,她却发现梅贵人根本没有回屋,床铺也没有安歇过的痕迹。她担心极了,躲着众人来到墙头,仔仔细细地寻找,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梅贵人翻出墙出宫去了。
当时她害怕极了,有那么几天她不敢出门,一日三餐也只让人送到门口,生怕有人发现梅贵人不见了。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大概五天,也是在半夜的时候,梅贵人突然又回来了,神秘兮兮的,对自己消失几天却一字不提,也是自那之后,她身上开始出现一种高雅香馥的味道,令人闻之难忘。
直到她坐上了贵妃的位置搬到漪澜殿之后,她才隐约从宫人们私下的谈论中得知,梅贵人不知从哪结识了一位调香师,他为她调制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香味,并能持久散发香味,也因此造就了“花神”。
从哪儿结识?当然是乞巧节逃出宫时结识的!
曾经,她多想在皇上面前揭穿她,但,她根本见不到皇上的面。在忌妒、沮丧与失意的一次次折磨中,她几乎就以为自己要疯了。可上天毕竟是垂怜她的,竟让她在新进的宫女中发现了杜淳儿,一个同样会调香的女孩儿。
她闻过杜淳儿调制的香料,清雅淡漠,似有若无,与梅贵妃身上浓郁的味道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难以忘记。她敢肯定,在乞巧节时,只要皇上能闻到这味道,一定会迷上她的。
一定会。
2
想到此,她再也坐不住,起身想往小间查看杜淳儿的行动,却见她掀帘而出,手上端着的水晶碗里有暗沉的汁液,随着她移动的步子晃动。
“做好了?”尹贵人迎上去,却忍不住皱眉。如此近距离,那水晶碗内的东西却没有丝毫香气溢出,如何能达到香味持久不散的效果?
躬身行礼,杜淳儿未回答,只快速移步至木桶边,取过水晶碗轻轻倾斜,浓稠的液体缓缓流动,滴落至热气蒸腾的水中,只一瞬间,清淡袭人的香味便开始飘散,令人精神一振,恍如身处于春日的草原,周身围绕着不知名的野花,有清风拂面的惬意让人自心里觉得舒坦。
“这……这……”尹贵人惊喜交加,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待第三滴液体滴完,杜淳儿收好水晶碗,躬身行礼:“禀主子,在沐浴时滴入三滴香液,即便是汗流浃背,周身香味仍持久不散。”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水晶碗递给尹贵人。
“这真是神奇。”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水晶碗递给身旁的宫女,尹贵人扶起她,亲热地挽着她,行至一旁的软塌,相携坐下,目视她道,“本宫承诺过你的,必定会实现。”
看着那双美眸中的笑意,杜淳儿默然。无论如何,这深宫她进来了,那一切也早就开始运行了,实现与否,只是迟早的事。
3
漪澜殿后殿,是倚天然温泉而建的浴池,四周以层层丝缎隔开。梅贵妃刚自泉水中起身,立即有侍女提着浴巾与衣物上前打理。丝缎外隐约可见躬身等待的人。
伸直双臂任侍女为自己打理头发与衣物,梅贵妃扬声对外面的人道:“今儿个在御花园遇见一女婢,倒颇有点意思。”
没有回答。梅贵妃淡笑。他就是这么一股冷淡的性子,不多言,不妄言,让她可以依靠和信赖。
“那女婢采了没香呢。”瞥见丝缎外的人抬头看向她,梅妃不禁笑意浓了点。“她也会调香吧?”他曾说过,没香是调香术中最重要的一味香料,少了它,她就成不了花神。那女婢是凑巧的吗?
“凑巧。”清冷的嗓音,平静的语调。皇甫苍术低眉垂眼。
“嗯,我想也是。”轻轻点头,梅妃在铜镜前坐下,侍女上前挽起她如雲的秀发,另有人捧过散发着袅袅热气与香气的水晶小碗,沿着她白皙的脖颈和秀发绕过,瞬间香气氤氲,衬上刚出浴粉红的脸颊及水光莹然的双眸,果如花神转世。
当初他也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的吧?那瓶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香料,是他祖传的宝贝,他却在第一次见她时义无反顾的送了给她。曾经有那么一瞬,她想随他远走天涯,但她的矜持与犹豫改变了一切。
“今晚月清风朗,最适合以沉香为底,配合夜来香的清淡雅致,必能盖过百花之氛。”掀帘而入,皇甫苍术递过手中的小瓷瓶,英俊而略显苍白的脸在宫灯照耀下显出几分朦胧与不真实,目光沉沉,却不敢直视她。
梅妃抬眸看他,眉眼间掩藏了什么,张唇想说,却又停住,最后只幽幽叹气。
一时无语。殿外风起,丝帛飘飞,撩起她鬓边长发,略微吹散了围绕在她身周浓烈的香气。
“苍术,你恨我吗?”良久,她问。
没有回答。目光依旧低垂。皇甫苍术略微行礼,转身退出内殿。白日里气度俨然威严的皇宫,挂满了各式的灯笼、丝带和红色福袋,身着彩衣的宫娥与内侍穿梭来往,一如宫外大街上的繁华,却独少了那份热闹与自在。他目光一一扫过丝带与福袋,期望能找到记忆中的那支白梅。
他恨她吗?该恨的吧,他有些无力,忍不住用力揉搓了一下脸颊。那日乞巧节的偶遇,她一身白纱衣,仰头站在一棵祈福树下,略显稚气的脸上有些好奇,有些羡慕,有些自怜,有些自苦,更有些能让他心里融化的东西。他停了脚步,与她一起仰望那挂满福袋与丝带的祈福树,直到夜深人散。他们才揉着酸疼的脖子,对视一眼,他点头为礼,她羞涩低头。
就这么一低头间,她眼波流转,瞟过他时微微一笑,灿若星星,瞬间照亮他的世界,却也将他推至了悬崖边缘。
她是翻墙而出的宫人,终究要回到皇宫的深墙内苑中。他深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舍不下她的结果是他也深陷这泥沼之中。
恨吗?恨。却也爱得无法自拔。她,是知道的吧?
4
月圆如银盘,整个御花园亮如白昼。白日里的炎热已消散不见,夜晚的清凉更添几分风情。
着意打扮的各宫妃嫔倚花而立,个个人比花娇,更显得御花园繁花似锦。所有人屏息等待着圣上驾临。
却听见一阵如莺笑声由远而近。
“陛下,这里……这里……啊……好险……陛下,这里……”
“哈哈,看朕抓到你!”随后响起的是她们听惯的威严之声,此刻却带着不一样的宠溺。
所有人面面相觑。随即有浓郁的香味袭来,带着些不一样的清雅,瞬间压住了满园的花香。盛装的梅贵妃娇笑着跨进御花园,她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宫人内侍,最后出现的才是皇帝,一块明黄绢帕遮住了他的眼睛,内侍小心谨慎地跟在他身旁保护着他。
皇帝与梅贵妃,他们竟然如民间夫妻般玩捉迷藏?
众后妃面上顿现出不一样的尴尬,很不是滋味。这乞巧节也在一瞬间,似乎只成了梅贵妃与皇帝的乞巧节。
眼波流转,梅贵妃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面上不禁多了几分得意。要在这后宫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不是非得有非凡的手段才行,有时候皇帝渴望的不过是平凡的夫妻之情罢了。
一边笑着,她着意挥动衣袖,让香味散得更浓一些,同时叫道:“陛下,这里,这里哦!”果见方才还有点摸不着方向的皇帝用力嗅了一下,大笑着往她的方向追去。
“看朕抓到你!”一伸手,差点抓到她的衣袖,梅贵妃自然是一声娇柔的尖叫,随即闪身躲开,洒下一地的娇笑,更惹得皇帝一路追过去。
正闹间,只听得一声“哎呦”,随即是皇帝的大笑:“哈哈,朕抓到了,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志得意满地扯下绢帕,却一愣,怀里抱着的竟然不是梅妃,但那周身萦绕的香味却比梅妃还要来得清雅。
“你是……”皇帝挑眉,已到中年的面容保养得宜,显得好看而年轻。
尹贵人慌乱地挣脱,俯身下跪,一副吓得发抖的样子:“臣妾该死,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低垂的脸上满是慌乱不安。
“抬起头来!”威严的命令,不由得人不从。
尹贵人孱弱的身子微微一僵,缓缓抬头,秀气的脸上有泪水滑落,在银白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一如她身旁绽放的夜来香,幽幽地吐着芬芳。
“你这身香味……”皇帝微愣,不顾扑过来挽住他的梅妃,目光执着地留在尹贵人脸上。
“臣妾……臣妾自幼爱食花草,久而久之,周身便有了这香味。”微微一顿,她怯怯地抬起自己的手臂,任粉绿丝绸滑落,“陛下不信,可闻闻这味道,是带着些青草香气的。”
皇帝不由自主地俯头轻嗅,脸上绽笑:“的确呢。”
“皇上!”梅妃娇唤,几乎整个人都贴在皇帝身上,才勉强拉回皇帝的目光,微笑道:“梅儿你这花神可找到姐妹了,一个先天生就,一个后天养成,两个神仙人儿!”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梅贵妃目光闪动,面上却微笑如旧,娇声道:“谁叫陛下是九五之尊呢,这天下所有的神仙人儿就该由陛下承受!”说着转向还跪着的尹贵人,笑得分外真诚,“妹妹可真真是个神仙人儿,以花草为食,可从未听闻呢。”
“臣妾说的句句是实!”低身叩首,尹贵人一副害怕至极的卑贱样。
“谁又说你说的不是实话了呢?”梅妃娇笑,转向皇帝撒娇,“好了陛下,叫她起来吧,别误了乞巧的好时辰呢。”
“是呢。”伸手示意她起身,皇帝环顾众妃嫔,“大家一起来祈福吧。”
话落,皇帝仰头大笑,志得意满,揽着梅妃的肩头走向祈福树准备祈福。自有那机智的宫人上前搀扶着尹贵人送至皇帝身畔。
人群中,杜淳儿始终冷眼看着这一切。后宫争宠,她是第一次见,这其中的凶险不说她自知。梅妃是个长袖善舞的人,言语微笑中闪着的刀光剑影恐怕尹贵人比她感受更强烈。但就是这个女人,毁掉了她的人生。
他,是否看过她如此的一面?
5
一切变化都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外。
尹贵人受皇帝宠幸,封为淑妃,圣上特赐号“香妃”,又得珍珠翡翠丝缎等无数赏赐,日日圣驾临幸,一时间风光于后宫。原本门可罗雀的雨蝶馆日日门庭若市,后宫众女子每日里络绎不绝地拜访,有侥幸想见皇帝一面的,也有那受了梅贵妃之气而来挑拨离间的。
杜淳儿沉默地夹杂在一众宫人之间,暗暗猜测着梅贵妃何时会上门,却始终不得见。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纳闷。
以梅妃的为人,必不会如此善罢罢休。即便是以他之为人,也必不会如此善罢。
调香者,首重心。心正,香必馨。御花园中,杜淳儿挽着藤篮在众花中寻找合用的,心中默念着幼时庭训。
“就是你?”清雅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她抬头。
瘦高的身影背着阳光俯视她,她无法看清他的脸。但那袭青色长袍却是她熟识的,袍角处几管青竹扭曲难看,是她少时女红尚不成熟时的杰作。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她呆呆地仰头看着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茉莉为底,没香提香。这些是谁教你的?”嗓音低低,却透出一抹压迫。她眨眨眼,似乎看到他清俊面容上紧蹙的眉,如星的眸子中透出一抹锐利,一如他责备她时的模样。
她的沉默令他忍不住更蹙紧了眉。他才自梅妃的漪澜殿过来,满室损毁的香料夹杂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熏人的味道。他初次见到梅妃如此大发雷霆,几乎毁掉了整个漪澜殿,而他则被一把飞抛过来的剪刀给刺伤,虽未伤到要害,他却疼得紧。
“凑巧,嗯?”当时梅妃挑眉怒视他,眸中的阴狠陌生让他不敢直视。
就如一山不能容二虎,花神与香妃,在这后宫也必不能相容。所谓幼食花草而生体香,非是没有,却绝非尹淑妃。梅贵妃对尹淑妃的了解,一如她对她。那么这小宫人,则是尹淑妃遍体生香的关键了。
“你叫什么?”耐着性子,皇甫苍术再一次询问。
得到的依然是沉默。那小宫人就这么呆呆地仰头看着他。她有张平凡的脸,在这美人如雲的后宫让人没有再看一眼的欲望,但却有双灵动的眸子,纯净得一如头顶的蓝天,竟然没有半点这后宫女子的心计与争斗。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苍术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下,生疼生疼,肩胛处刚由御医包扎处理过的伤口也开始火辣辣地疼。
看那孩子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苍术摇头一叹,转身离去。以梅贵妃的精明与心计,这孩子在这后宫中怕是不能生存了。他的心又疼了一下。
他竟然完全不记得她!杜淳儿惊愕地瞪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起身欲叫住他,眼角余光却瞟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进牡丹花丛中。
是漪澜殿的宫人。
杜淳儿收回目光,手中剪刀毫不留情地剪下御花园中珍贵的花朵,盖住藤篮中的没香与茉莉,临走又蹲下身子采了一株苍术。
雨蝶馆中,梅贵妃赫然在座。杜淳儿施礼,却听梅贵妃笑道:“妹妹说的就是这孩子吗?看起来很小呢。”
“是啊,她是新进宫的婢女,会一些调香术,却哪里比得上姐姐专用的调香师呢。”尹淑妃低声回应,语气谦卑而怯弱。
杜淳儿却听得心中一寒。
“妹妹真是好福气啊。”梅贵妃微笑,目光却落在杜淳儿身上,锐利得似要穿透她,气氛陡然沉默,压抑得令人难受。
杜淳儿僵硬地跪伏在地,不敢有丝毫异动。这样的情形她不是没想过,却从未想过会这么快。难怪昨儿个尹淑妃催着她配制新的香精液。也难怪他不敢认她了。原来是早知道了会有如此一出。梅妃的为人,他非是不明了,却只是袖手旁观。她对他来说,是远比不上梅妃重要的。
她惨然一笑,心中荒凉一片。
半晌之后,梅贵妃起身高去,尹淑妃沉默送别,回来却殷勤地扶起她。杜淳儿垂眸淡笑,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落寞与心死。
6
当夜,杜淳儿在回屋休息的途中被人拦截,她未做丝毫抵抗,任人蒙了眼将她带至不知名的小屋。
常听老宫人说这后宫中人的离奇失踪,轮到她时,她竟不觉得心慌害怕。眼前又浮现那袭青色的身影。他以为他将一切都藏得很好,他以为只要他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一切,他错了。
她是在街头长大的乞儿,自懂事起就懂得察言观色,揣测人的心思。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在他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孤独与痛苦。所以当他问她愿不愿跟他回家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为她改了名字,教她识字,教她认识药材花草,却背着她调香。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却不知早熟的她早已懂得如何偷师。她知道他所有调香的步骤,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苍术。味甘苦,却有奇特的香味。
一如他。
他刻意藏起来的小布包里有雕着五爪龙的玉佩,用明黄的缎子包着,缎子上暗沉的血迹斑斑,似乎在诉说着一场让人不忍目睹的残杀。她偷偷地问了好多人才知道,那是皇室专用的东西。
那一刻她疼得流下泪来。皇室里最多的不是百姓羡慕的荣华富贵,而是钩心斗角下的残杀与冷酷。也是在那一刻,她决定要一生陪着他,一辈子对他好。直到他离开她进宫做了梅妃的专属调香师。
人人都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想跟皇帝争女人。截口赌坊甚至有人下了注赌他何时会被砍头。她不信,也不敢去信。她觉得他如此行为必定有他的理由。而她一定会帮他。
她在皇宫门口足足守候了三个月,才好不容易等到了出宫采买香料的他。她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好,她眯着眼睛看着他一身白袍骑在马上,英俊洒脱,若不是那眼中隐藏的伤痛,她差点就以为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皇甫苍术了。
她拦在他马前,问他:“为什么?”皇宫里有他最痛的记忆,他却还是选择回到皇宫,真的是为了那个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女人吗?
皇甫苍术淡淡地看着她,目光中有痛苦,有挣扎,有不想让她看到的脆弱。良久之后才道:“我要报仇。”说完策马而去。
杜淳儿目送他远去,良久良久。他的沉默与犹豫,让她看到了他心里的想法。他,很矛盾。对那个女人,他有爱,却也有恨。对皇宫里的那个人,他满腔的恨,却也有极度渴望得到的爱。他如一只被拴住的驴,找不到方向。
但,报仇?他真的要这么做吗?
想起他当时的犹豫与沉默,杜淳儿忍不住笑了。报仇,他做不到的,但她可以做到。
“娘娘,人就在里面。”门外刻意压抑的声音带着些紧张。杜淳儿又忍不住想笑了。她都不害怕了,那些人在害怕什么呢?
“灌。”低沉冷硬的嗓音不带丝毫感情,带着梅妃特有的娇嗲。
就听得有人开锁,有人进门,有人捏着她的下巴,有苦涩难咽的液体灌进她的喉咙,来不及咽下,她戗了出来,又有人进来捏住她的鼻子,将那一碗药水硬灌进她嘴里,逼迫她吞下才罢休。
软软地倒在地上,疼痛感觉慢慢蔓延全身。杜淳儿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她强撑着,或许,他会来看她最后一眼吧。
耳边有钟声响起,脚步声杂乱,宫人们奔走呼叫。杜淳儿使劲儿摇头,想摆脱脑子里的混沌与模糊,却没有效果。
门外却突然传来大声的号哭:“贵妃娘娘,皇上驾崩了!”
杜淳儿精神一振,想笑,腹中却陡然剧痛,她颓然垂头,一朵未成形的笑凝固在她嘴角。
7
皇帝于雨蝶馆内骤然驾崩,尹淑妃涉嫌谋害皇上,处凌迟,诛九族。后宫诸妃未育子嗣者皆殉葬。
因先皇未立太子,皇室子弟争夺帝位频频发动战乱暗杀,国乱,民不聊生。后众大臣不忍见国亡,扶持先皇流散于民间之子为帝,帝位之争始停。
据闻当朝皇帝曾为民间调香师,善用苍术八香,调出香味天下无双。
漪澜殿后殿,一把黄铜大锁紧锁着一间小屋。皇甫苍术一身明黄龙袍,仰头看着蓝天,神情专注而忧伤。
在他手中,有水晶瓷瓶,瓶中有暗色液体流动。这瓶香精液是杜淳儿为尹淑妃调制,其中用料只有他最清楚。
茉莉为底,没香提香,苍术辅之,墟香次之。
墟香,又名酩香,生于川泽,世所罕有;有异香,催情,可使心跳加速,气味浓郁时可置人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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