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滢

　　

1

　　老园丁渐渐老了，于是把打理花园的事情交给了孙子树牙。

　　于是，每天早上，吃过早饭，树牙都神气地扛上工具，脚步踩得“咚咚”响地走出家门，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路，从花园的一个破旧的篱笆门里钻进去，到花园里转转，随便剪剪什么，锄锄什么，扫扫什么。

　　树牙很喜欢这个花园，把这儿当成一个没人打扰的自由王国。他给自己戴上一个树叶编成的花环，就像个威风的国王了。当然，国王的家里肯定要有一位公主，树牙想也不想，就把这个角色安排给了那座小女孩的雕像，因为她那么可爱，老是张着小嘴巴，翘着小鼻子，笑呵呵的。

　　而且，他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笑笑公主。

　　一天中午，蜷着身子在草地上睡得正香的树牙，忽然被一阵大风给吹醒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芭蕉叶的边缘滑下来，粘在树牙的脸上。他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这些东西就“沙沙沙”地落在地上。原来是一小堆碎碎的沙子，它们的颜色是银色的，半透明的。

　　银色的沙子很快聚拢起来，变成一个银色的圆球。

　　这是怎么回事儿？树牙小心翼翼地用手碰了碰银色的沙球，沙球咕噜噜地滚开了。

　　“别碰我。”一个声音响起来，同时，小沙球上竟然出现了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

　　“你是谁？是妖精吗？”树牙惊奇地问。

　　“不，不，我可不是什么妖精。”小沙球张张嘴巴说，“我来自时间之国的银沙军团。”

　　“什么？”树牙惊讶极了，“时间之国？银沙军团？”

　　“是的，时间之国有金沙军团、银沙军团和黑沙军团，分别负责人间世界的凝聚、分散和消失。我是银沙军团的第3193876号沙砾，我的伙伴们都叫我银沙爱米儿。你是谁呢？”

　　“我叫树牙，是这里的园丁。”树牙骄傲地说，然后他疑惑地问，“银沙……”

　　银沙爱米儿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本来是一缕半透明的银色时间沙砾带，总是和风在一起，四处飘摇，磨去物体的棱角，磨褪色彩的鲜艳，磨走人们的青春。”

　　一阵风吹过来，将银沙爱米儿吹得咕噜噜地滚向一边。他急忙叫起来：“请帮帮我吧，把我放在一个大风吹不到的地方。”

　　树牙答应着，四下看了看，把他放进小女孩雕像脚下的小洞里。

　　“很好，这里很安静，很舒服。这是哪儿？”银沙爱米儿问。

　　“在笑笑公主的脚下。”树牙回答道。

　　“笑笑公主？”

　　“是的，是这个花园里的一个小女孩的雕像，我叫她笑笑公主。”

　　“笑笑公主……多好听的名字！”

　　树牙笑了笑，不解地问：“可是，现在风还在吹，你怎么休息了呢？是放假了吗？”

　　银沙爱米儿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没有。只是，风发现了我的私心，就把我甩了下来。很快，我就要变成一团普通的黄沙。对于时间之国的沙砾来说，这是最严厉的一种惩罚了。”

　　“私心？你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吗？”树牙好奇地问。

　　银沙爱米儿笑起来：“当然不是了，我只是爱上一件东西，不舍得磨去它的棱角，这样，我就违反了银沙军团的工作守则，所以应该受到惩罚。”

　　树牙本来还想问问银沙爱米儿到底违反了什么工作守则，可是，雨已经越来越大，他该回家了。

2

　　第二天一大早，天晴了。树牙跳过一个个小水洼，一直跑到笑笑公主的雕像旁。

　　天啊，他看到了什么？

　　一缕银色的半透明的沙砾，正在努力地将自己竖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细，最后，摇摇晃晃地拂到了小女孩雕像的翘鼻头。

　　“你是笑笑公主吗？”他温柔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爱米儿？是你吗？”树牙走到花架旁边，仰着头问。

　　“是的，树牙，早上好。”银沙爱米儿转过头来回答着，然后又转回去，轻轻地触摸着小女孩雕像的小鼻子，轻柔地说，“树牙，你看，这就是我的所爱。”

　　“半个月前，我和伙伴们在风的率领下来到这里，对这个缺乏照管的花园进行打磨。那天早上，我发现了她。这个翘起的小鼻子，是这么圆，这么滑，这么可爱，毫无疑问，她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噢，我的心爱的小鼻子，”银沙爱米儿高兴地说，“你看，我终于可以摸到她了。”

　　“你以前不能摸到她吗？”

　　“不，我能，只是我不愿意。”银沙爱米儿有些骄傲又有些悲伤地说，“当风拂过她的时候，我本应和她摩擦一下，但是，我总是在风中斜过身体，和她隔着一毫米的距离，就那样掠过去，掠过去。”

　　“一毫米？”树牙惊奇地问。

　　沙砾的眼睛垂下来，慢慢地说：“是的，作为银沙军团的一员，如果我碰了她，她就会被时间慢慢磨平，慢慢变得粗糙，然后变成一個非常普通、非常平庸的鼻子——噢，我决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就是因为这个吗？你要被变成普通的黄沙了？”树牙问。

　　银沙爱米儿轻声地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但是很快，他又开心起来，陶醉地轻抚着女孩的翘鼻子，一边说：“真好，现在，我不再是银沙军团的一员，不再拥有时间的魔力，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抚摸她了。”

　　树牙听着银沙爱米儿讲述自己的故事，心里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树牙！”银沙爱米儿突然叫起来，“我想，我很快就要变成一捧普通的黄沙了。我怎么觉得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

　　树牙拿起一片大芭蕉叶，把那捧银色的散沙慢慢地接到上面，“啊？”他惊讶地叫起来。

　　“怎么了，树牙？”银沙爱米儿问。

　　树牙迟疑地低声说：“一些银沙已经变成黄色了。”

　　银沙爱米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一些，努力地试图将自己再竖成一条沙线，去亲吻那个翘翘的小鼻子。但是看来，他一时做不到了。

　　“你得歇会儿。”树牙说。

　　“嗯。”银沙爱米儿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树牙扛着大扫帚，去清扫花园，等他干完一半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回到花架旁边，看到银沙爱米儿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树牙，说：“树牙，我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我的力量在慢慢消失呢。”

　　树牙眨眨眼睛，没有说话，然后，他想了想，便高高地举起芭蕉叶，慢慢地接近那个翘翘的小鼻子。银沙爱米儿轻轻地说：“谢谢你，树牙。”

3

　　但是很快，银沙爱米儿甚至连把自己聚拢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第三天早上，树牙小心地打开芭蕉叶的时候，看到银沙已经有气无力地散落开来，变成黄色的部分也越来越多。

　　“早啊，树牙。”银沙爱米儿高兴地说。

　　树牙来不及说话，先将芭蕉叶高高地举向小鼻头。但是，银沙爱米儿再也不能去亲吻他心爱的小鼻子了，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树牙急得直转圈：“怎么办呢，爱米儿？这可怎么办呢？”

　　“树牙，没有办法，我就要变成一捧普通的黄沙了……”银沙爱米儿慢慢地说。

　　“有了！”树牙忽然叫起来，他捧着大芭蕉叶，小心地走到最近的一处水洼，蹲下来，把芭蕉叶放在地上，然后，他双手合起來，捧了一捧水，轻轻地洒在芭蕉叶的沙子上。圆圆的小水珠有的渗进了沙砾中间，有的在边上滚来滚去。

　　“谢谢你，树牙……”银沙爱米儿说，“没有时间王国的魔力，这些都没用。”

　　树牙看了看，果然，那些湿了的沙子还在原地，并没有向中间聚拢过去。那些银色的沙砾，大部分已经变成黄色的了。

　　树牙抿了一下嘴唇，站起来转过身，托着芭蕉叶上的沙砾走到花架旁。然后，他先将芭蕉叶放在花架上，自己爬上去，然后，他将沙砾倒在自己手上，又站起身把手举到笑笑公主的鼻子旁。

　　胖嘟嘟的小圆脸上，那个翘起的小鼻子在正中央，调皮可爱地耸着。“真美啊，这肯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鼻子了。”银沙爱米儿陶醉地说。

　　“没错，是最可爱的小鼻子！”

　　树牙没有点头，只是重复了一遍沙砾的话。他皱了皱眉头，心想，很多年以后，这个小鼻子真的会像银沙爱米儿说的那样，变得粗糙又平庸吗？

　　“我就要变成一捧普普通通的黄沙了，”银沙爱米儿慢慢地说，“再也没有机会看我心爱的小鼻子了。但是，”他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树牙，我好开心啊。因为我心爱的笑笑公主的小翘鼻子，就能将现在的样子一直保持到1000年以后了……”

　　树牙怀疑地问：“真的吗？”

　　“因为，”那些剩余不多的银沙发出熠熠的光，银沙爱米儿快活地说，“如果一缕时间沙砾因为心爱的事物，被惩罚变成了普通黄沙的话，在今后的1000年里，所有的时间沙砾都会……避让他心爱的东西，那么，那么……她就可以……”

　　随着逐渐低弱的声音，银沙爱米儿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松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