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渡村有一名鬼铁匠,手艺相当出奇。
早些年,他的家乡受灾,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孤身一人逃难到这里,趿拉着一双露脚趾的旧鞋,身无长物,一头乱发卷曲泛黄,像芦苇荡里的鸟窝。
村民们发了善心,帮他在河堤旁搭了一间矮棚,隔三差五地送他些米面油萝卜青菜。得了别人的帮助,他没有半句言语,只是深深地鞠一躬。麦香渡的人问不出名字,怀疑他是个哑巴,便索性喊他“苦娃”。
苦娃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一个霞光似火的傍晚。
那晚,他坐在河堤的一截矮树桩子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巨大的黑蜻蜓。黑蜻蜓飞近的时候,翅膀发出“啪喇喇”的声响,像是打雷。
苦娃的目光追着黑蜻蜓飞过树梢,盘旋一圈,再俯冲下来,落在芦苇尖上。随后他看到了村口的黑烟,不是村里人家做饭时那种淡淡袅袅的炊烟,而是一种张牙舞爪的黑,直冲云霄。
苦娃从黑烟里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火!火!火!”苦娃大叫着冲向村口。一时间,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水桶水瓢,瓷盆舀子统统上阵。然而,农村笆墙草苫的房子一旦失火就燃得极快。
火灭了,房子也烧没了,只剩下房子的主人瘫坐在混着黑灰的泥水里。
“三爷,看开些吧,房子没了可以重新盖,人没事就好。”有人安慰道。
也有人说:“实在不行……就先到我家前屋里凑合住一段时间。”
三爷泥塑一般在地上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废墟里的最后一粒火星子也被黑暗吞没,这才捋几把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起身从灰烬里扒拉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抱在怀里,冲苦娃说:“我去你那儿住几天。”就这样,三爷在苦娃的矮棚里住了下来。
三爷是个打铁的好手,可惜走起路来一条腿使不上力气,一颠一颠的。据说,是他年少去城里求学的时候,偷书被人打伤了脚。
三爷偷书的事情,村里没有人敢提,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家家户户手里的农具、厨房的菜刀……哪一样不得从三爷的炉火里过?真要是惹急了他,叠打的时候少锻几下,卖两把容易崩口的镰刀给你,农忙的时候还不得哭?
有一回,三爷喝醉了酒,对苦娃说:“这人哪,要是不读书,一辈子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有多大?”苦娃问。
“嘿,要多大有多大!”
苦娃想不明白,眉头拧成一团,像一朵蔫掉的蒲公英花。
“人不读书,稀里糊涂。人要是读书多,那就是陆地上的神仙,啥事儿都拎得清。苦娃呀,我在你這儿白住了几年,总得给你个说法。说吧,你想去读书还是跟我学打铁?”
苦娃掰着指头算一下自己的年龄,说:“打铁!”
“唉!”三爷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此后,三爷打铁的时候,苦娃就给三爷打下手。铁匠炉子支在河堤的老槐树下,三爷说“火弱啦”,苦娃就用力拉动风箱,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直蹿。三爷说“上大锤”,苦娃就拖出大锤,三爷身体微弓,左手握铁钳,右手握小锤,苦娃抡起大锤每砸一下,三爷的小锤就紧跟上去颠几下。
“当——丁零零——当——丁零零——”烧得赤红的铁料在铁墩上不停翻动,变圆,变方,变细,变长,再变成刀剪锤镰的形状。
三爷常说:“打铁还得自身硬。”他舍得花钱给苦娃买肉吃。人是铁饭是钢,餐餐都能吃饱,一年年过去了,苦娃的身体结实了,像一头健壮的小牛。
三爷去世的前一年,一身本领已经悉数传给了苦娃。老槐树下的双人叠打,渐渐变成了单人。
待到临终时,三爷摸出一块黑铁料交给苦娃,说这是祖辈人传下来的天外陨铁,凡火烧不透,希望苦娃将来有一天能把它锻造出来。
“唉,还是读书少啊……”三爷感叹了一句,溘然长逝。
三爷的丧事办完后,苦娃守着铁匠炉子长跪三天,然后开炉起火。那火,烧得极旺,把老槐树的枝叶烤得“吱吱”叫唤。炉子里的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夜晚的时候,映得河水发红,天空发亮。
铁匠炉旁的温度高到了一种吓人的地步,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炙成了水汽,苦娃仍不满意,埋头将风箱拉扯得“呼呼”作响。诡异的是,三爷留下的那块黑铁料静静地躺在炉火里,不惊不怕,一点儿不变色。
“红!红!红!”苦娃大叫三声,黑铁料还是不软也不红。苦娃熄了炉火,一天到晚候在炉子旁边,抱着黑铁料翻来覆去地看。想不明白了,他就开始喝酒,喝到脸膛和炉火一样红。醉了酒的苦娃拎起两条大青鱼去镇上寻赵大先生,赵大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是镇上公认的文化人。
“那个……大先生,你知不知道……天外的陨铁怎样才能烧红烧透?”
“高温。”
“换个大风箱?” 苦娃拘谨得像个学生。
赵大先生闻言一乐,放下手里的报纸,指着天上说:“看看吧,就算给你再大的风箱,你能把它锻造出来么?”
苦娃仰头,看到一只闪着光的铁蜻蜓在云朵里穿行,将天幕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就像那年烧掉三爷房子的黑蜻蜓。
“那不是铁蜻蜓,是一架飞机,铁匠炉子里的火再红,也锻不出一架飞机来。”
“我还以为攒钱换个大风箱就行……” 苦娃嘟囔了一句,壮硕的身形一下子就矮掉几分,像是在烈日下暴晒了几天的蛤蟆。
那一日,不知道赵大先生还和苦娃说了些什么。但再到河堤上树叶飘零的时候,人们发现,苦娃将农具的价格翻了一番!
“三爷一辈子处事公道,怎么教出来这样一只白眼狼!”
“苦娃这孩子,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鬼精着呢!”
“眼看着要农忙了,这才抬高价格,真是个鬼铁匠!”
就这样,“鬼铁匠”的外号不胫而走。
面对人们的风言风语,鬼铁匠半点儿也不反驳,似是哑了,而且聋了。但他的手艺实在好,打出来的东西趁手耐用,周围十里八村的范围内唯有这一家铁匠铺。村民们只好一边咒骂,一边忍痛将钱交给鬼铁匠。
忽有一日,有人提出个疑问:“你们猜,鬼铁匠现在手里究竟存了多少钱?”
“这……”
“怕不得成千上万吧?”
鬼铁匠的价格黑,这点不假,但大家都没有过多关注。现在有心算下来,人们的心尖儿就开始发颤了。
紧接着,又有传言,说鬼铁匠的家里藏着一块天外陨石,外表看上去是黑铁疙瘩,其实里面全都是黄金。有人亲眼看到两个城里人骑摩托车一路“突突突”地停在鬼铁匠的铺子旁,打算出十万块钱收购那块陨石。
“你猜怎么着?鬼铁匠不卖!十万块钱哪,居然不卖!”
“我就说吧,这小铁匠鬼着呢!没准儿他想要二十万,三十万。”
“是个狠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哪!”
村里人再谈到鬼铁匠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除非到了必须要买铁具的当口,平时大家走路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棵老槐树。
渐渐地,鬼铁匠在人们嘴里成了只认钱不认人的白眼狼,成了偷小孩卖小孩的妖魔……鬼铁匠的名字时常出现在孩子的梦魇里,哪怕他们出生以来,压根儿就没有见过鬼铁匠。
这一年,夏去极迟,秋来极晚。
有个男孩壮着胆子登上河堤,透过漫天飘飞的芦苇絮,看到一幢青砖红瓦的小房子。
咦?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看到了桌子、凳子,还有满屋子晃花人眼睛的书。
“娃儿,想读书?”
男孩吃了一惊,忽然忆起鬼铁匠的传闻,但他还是强压着恐惧点了点头。
“那就读吧,随便读。”
“不要钱?”
“不要钱。”
“那……”男孩咬着指头,有些迟疑,“我能把冬生哥他們带来一起读这些书吗?”
“行的。”
突然冒出来一间免费的书屋,河堤上骤然热闹起来。小小的书屋里聚集了一大群孩子。
鬼铁匠依然住在他的矮棚子里,外面隐约传来娃娃们的读书声、欢笑声,他心里面想的却是当初和三爷一起打铁时的“叮叮当当”。
至于那块陨石,被鬼铁匠捐给了一家科研所,“就让那些有文化的人去锻打吧!”
“人不读书,稀里糊涂。”鬼铁匠对每一个孩子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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