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有一个男孩在路上碰到一个老人，老人拄着拐杖，哭哭啼啼的。

　　“爷爷，你为啥这么伤心呢？你看天气这么好，风景也这么好看。”男孩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便走近老人说。

　　“天气和风景好是好，可是我手里的拐杖不好，一点儿都不好。”老人泪汪汪地回答。

　　男孩看了看老人手中的拐杖，这是一根用木头制作出来的拐杖，光滑、锃亮，最下边包着铁头，手把上装着防滑套，用着应该很趁手，爷爷为什么偏偏说它不好？

　　老人看出男孩的疑惑，就说：“这根拐杖太硬，还狡猾，我走起路来不敢分一点儿心——最、最不幸的是它没有肩膀，没有胳膊，没有你小手上的那种柔软和温度，攥着它就像攥着一块石头、一根骨头、一种没有尽头的哀伤……”

　　说着说着，老人嚎啕大哭起来。

　　男孩急忙握住老人的手，说：“爷爷，我搀着你走一会儿。”

　　老人破涕为笑，将手交给男孩。男孩搀扶着老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一边陪他说着话，一边观察他握在另一只手里的拐杖，丝毫看不出它有什么狡猾。

　　没想到老人突然将拐杖抛到一米多远的地方，提高声音说：“我再也不用求你了！有一个热心、聪明的小朋友搀着我，他的小手温暖柔软，他的肩膀有力可靠，他的眼睛运转灵敏，能够准确地避开坑洼和陷阱，他还能够用天真有趣的声音逗我快乐，知道我心里需要什么，呵护我仅有的尊严——倒霉的拐杖，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更希望你在此地扎根，再也不用走路，你走起路来实在愚蠢、难看！”

　　男孩的目光追随着拐杖——它竟然没有跌倒，而是端端正正地竖立在地上，然后慢慢地生出根须，一根根扎进泥土，原本干枯的杖杆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形成一层粗糙的树皮，便再没有发出声音，紧接着它在上部抽出一根一根的枝条，在风中晃了晃，刹那间布满窄长的、椭圆的和圆形的树叶。

　　一根拐杖不但站稳了脚跟，而且活成了一棵小树！男孩目瞪口呆，不知道再怎么跟老人说话，只能更小心地搀扶着老人，继续朝前走。然而他越走越吃力，兩只脚像踩在泥泞里，胳膊上像压着大石头，全身开始变得僵硬，呼吸困难，而且浑身发冷。

　　“好哇，一根新拐杖就要成了。”

　　男孩听到老人说出这句话以后，再也迈不开脚步，连手指头也不能动一动，他的眼睛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的身子越变越细，越变越光滑，直到成为一根锃亮的拐杖。在一阵眩晕中，男孩的眼睛里滑下两滴泪水，整个世界溃散成一团白雾，他也很快消逝在这团白雾当中。

　　这个老人不是真的老人，而是居住在树洞里的一个老女巫。

　　老女巫真的老了，虽然还能够施魔法，走路时却需要靠一根拐杖支撑衰老无力的身躯。她需要拐杖，但是也讨厌拐杖，一根拐杖用不了多久就会换成新的。她看到孩子们心里也喜欢，但是更讨厌他们的娇嫩、活泼和“诸多未来的可能性”，所以在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会诱骗一个天真善良的孩子，再把他变成一根拐杖，好像握住一根这样的拐杖就能够使她年轻一些似的。

　　被老女巫变成拐杖的孩子往往是最好的那种孩子，由此可见她的卑鄙无耻和腐朽堕落。

　　这个被树洞女巫变成拐杖的男孩同样无辜，他原本来树林里采摘蕈菌，准备给生病的妈妈熬汤喝，没想到遇到心肠极坏的一个老女巫。一般来说，被变成拐杖的孩子再也不会有意识，但是这个男孩也许因为过于牵挂妈妈，当他失去肩膀、胳膊，整个身子合并成一根拐杖后，心里面却保留下来一些意识和记忆。

　　他思念着妈妈，渴望回到家里。老女巫拄着拐杖走在坎坷不平的路上，会拿拐杖头戳到石头上和荆棘窝里，男孩仍然会感觉到疼痛。他竟然希望自己一直能够疼痛下去，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活着，在疼痛时想一想妈妈，也能让他感觉到希望。

　　这当然瞒不过老女巫，她在石头上磕了磕拐杖，又拿紫洋葱般的鼻子闻了闻杖杆，嘻嘻笑着说：“小家伙，原来你还没有死心哪。我真讨厌你们这些小孩儿，死到临头还这么思念人，离不开人。你的思念太强烈，竟然让一根木头拐杖散发出檀香味，还有迷迭香味。多好闻哪，但是我讨厌这种香味！我要让你彻底死心，即使妈妈真的来到这里，你也只不过是一根已死的棍子。”

　　老女巫从头到脚撸了一遍拐杖，然后念了一阵咒语。男孩的意识和记忆一点一点地消散着，终于变成一根真正的拐杖，即使现在老女巫用火烤他，他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可是，老女巫握着一根真正的拐杖，用的时间一长，心里又逐渐厌倦起来。于是她变成一个异性老人，在森林边缘四处走动，开始物色新的人选，再把他变成一根新的拐杖。

　　这一天，老女巫享用罢甲壳虫早餐，又饮过一杯树汁，拄着男孩变成的拐杖，心满意足地朝着森林外边走去。

　　天气很好，周围的风景也很好，可惜鸟儿没有歌唱，蝴蝶的翅膀还没有被阳光晒干，花朵们也没有绽放，到处静悄悄的，似乎缺少应有的生机和趣味。

　　老女巫唱起自己编的小曲，并不好听，一只红松鼠刚从洞穴里露出脑袋，一听到她的声音，急忙又缩回去。

　　前方有一个水洼，一动不动，仿佛冻结起来的一块冰，美丽的灰蓝色，闪着光，在光线暗淡的森林里，看上去甚至有些耀眼。

　　会不会是一大块宝石？如果只是一个水洼，又为什么这么祥和、端庄和奇妙，似乎有一片蓝天映在里面，清澈透亮，甚至弥散出一种柔和的生机。它也许是天使遗落的目光，看得久了，会让人感动，却让老女巫感到惶恐和烦躁。这摊水越显得安静沉稳，老女巫越感到紧张不安，心里乱糟糟的，好似被谁撞到了她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女巫气势汹汹来到水洼跟前，擎起拐杖，朝着水中乱戳一气，又恶狠狠地搅拌一番，然后拄稳拐杖，气喘吁吁却得意地笑起来。

　　这摊水确实被她搅浑了，但是并没有渗透进泥土层里。

　　奇怪的是老女巫感到手中的拐杖越来越烫手，不得不立即将它丢开，再握一会儿手把儿，恐怕会被烫出水泡。拐杖正好落进水洼，整摊水忽然沸腾起来，热汽翻涌。老女巫心里一惊，又失去拐杖的依靠，不由跌了一个嘴啃泥，她的两只手也摔进沸腾的水洼中，随着一声惨叫，她失去了意识。

　　等到老女巫苏醒过来，许多事情都变了样：水洼已经消失，拐杖也不翼而飞，最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变成拐杖的男孩好端端地站立在她前方，眼睛里充满愤恨，他的双手却潜意识地伸向她，想搀扶她一把。

　　“你是人是鬼？”老女巫呻吟着问。

　　男孩回答：“我是人，是妈妈的孩子。”

　　“这怎么会……”老女巫别过脸，感到自己真丢人。

　　“你想知道答案吗？我告诉你，这个水洼是我妈妈流出的眼泪！”男孩红着眼睛，激动地说，“她知道我会来森林里采摘蘑菇，便拖着病体找到這里，可是你已经把我变成了一根拐杖。妈妈不知道我的遭遇，心却碎了，就在这里哭啊哭啊，也许因为泥土不忍心收走妈妈的眼泪，就留下了这个小小的泪湖……”

　　“你撒谎！你已经变成拐杖，又怎么知道这些事情？”老女巫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男孩笑了笑，接着说：“刚才，你连一个好看的水洼都反感，把我戳进水里，又搅浑它，没想到它是我妈妈流出的泪水。我一接触到妈妈的泪水，就渐渐苏醒过来，恢复了意识。妈妈的泪水记录了一些事情，她对我的思念和担忧无比强烈，所以我才会烫你的手，当我扑进妈妈泪水的怀抱，它才沸腾起来。”

　　“不、不、不！”老女巫不禁哀嚎起来，“我把十个男孩、女孩都变成了拐杖，还从来没有失败过，我马上再把你变成一根讨厌的棍子！”

　　老女巫挣扎着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举起手，开始施魔法。男孩十分镇定，一直微笑地望着她。等了许久，老女巫见男孩毫无变化，她念出的咒语毫无影响，却很快消失在鸟儿们的大合唱中。她终于明白，当一个女巫的双手被一个母亲的眼泪所灼伤后，便失去了以魔法作恶的能力，从此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只有靠勤劳、善良生活，别人才愿意帮助她。

　　男孩临走时，问这个普通的老人其他九个孩子在哪里。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们变成的九棵小树我还记得，请你跟着我，到每一棵小树上采摘一片叶子，再来插到这片被你妈妈的眼泪浸润过的泥土里，他们就会像你一样变回来。”

　　男孩想了想，走过来搀扶住老人，前去寻找那九棵小树。一只蓝色蝴蝶从花朵那儿飞过来，轻轻地落到男孩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