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现母驼阿赛神情异常的,是放驼人九岁的儿子吉尔。但吉尔毫无办法,只好孤零零地坐在蒙古包前,望着空旷而寂寥的沙漠发愁,因为他的阿爸又醉得不省人事。可是以前,放驼人并不是个酒鬼。那时,他每天辛勤地照看着驼群,很少喝酒。吉尔则和唯一的邻居——牧马人阿杜沁的女儿塔娜一起上学,一起玩耍,生活有些单调,却很安详。
两个月前,三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开始了,放驼人好像惧怕欢乐,单单让吉尔牵着大狗巴日卡,跟着阿杜沁全家前去参加。吉尔像脱缰的野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玩得实在痛快。夜幕降临了,这是一个狂欢之夜。篝火、歌声、舞蹈,把吉尔深深吸引住了。但最使他着迷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的华美舞姿。吉尔一直看到深夜,才昏昏睡去。
天快亮时,吉尔被一阵啜泣声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跳舞的娇小女人把自己紧紧抱在怀里,一边还哽咽着热切地呼唤道:“吉尔,小吉尔,我的孩子……”吉尔呆住了。他一生下来,就在奶奶的帐篷里长大,六岁多了才回到阿爸身边,从来就没有见过阿妈。难道这女人就是自己的……
是的,这女人就是吉尔的阿妈。三年前,她和吉尔的阿爸发生口角,一赌气分了手。两颗骄傲的心都不愿先向对方屈服。于是三年来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面。整个那达慕盛会期间,这个女人简直成了吉尔的影子,时时跟着他,尽力宠爱他。临分手时,又送给他崭新的蒙古袍子、小马靴、小书包,当然还有久久的凝视和亲吻。吉尔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可放驼人知道了这一切后大发雷霆,他把那个女人送的东西又撕又踏又掷,还把吉尔打了一顿。从此,他开始无节制地喝酒,驼群也失去了管理。
恰好这时,母驼阿赛第一次做母亲了,由于缺少放驼人的帮助和抢救,驼羔几天后夭折了。阿赛却还沉浸在母爱之中。白天,它围着驼羔舔润着;夜晚,又在驼羔前面挡着风沙。被麻醉得失去了理智的放驼人冷酷地赶走了阿赛,把死驼羔埋在了远远的沙壑中。阿赛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便不顾一切地在荒漠中狂奔,在沙峰上仰天哀号——它,发疯了!
夜深了,阿赛还在长嚎着,时断时续:“哞……哞……”这哀切的声音,使吉尔想起了那娇小女人热切的呼唤声:“吉尔,我的儿子……”吉尔忍不住也偷偷啜泣起来。
第二天,阿赛更疯狂了,它冲进驼群啃咬别的驼羔,又虎视眈眈地盯着蒙古包。正在这时,塔娜唱着歌来帮助挤驼奶了。塔娜不知道阿赛已经发疯,还穿着疯驼最忌见的红袍子。吉尔一下脸色煞白,尖着嗓子喊起来:“别过来,阿赛发疯了!”可塔娜却认定调皮的吉尔是在骗人,仍然唱着歌不紧不慢地向阿赛走去。吉尔吓得闭上了眼睛。
奇怪!阿赛听着塔娜稚气的歌声,竟被引入了温柔的过去,慢慢安静了。塔娜用灵巧的小手,为它挤着洁白的驼乳。阿赛觉得似乎是驼羔在吮吸自己的乳汁,幸福地呻吟起来。从此,阿赛便把它的母爱,逐步转到了塔娜身上。它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塔娜了,一会儿不见,便到处寻找,有一次甚至把头拱进了塔娜住的蒙古包里。
暑假过去了,塔娜又要上学了。每天早晨,阿赛都要随着塔娜骑的骏马送出好远好远,下午又到老地方静静地等待着塔娜归来,并且非要让塔娜跨在它的驼峰间晃荡着回家。
放驼人却不喜欢阿赛。在一次酒醉中,他经不住一个长着黄胡子的采购员的连激带骗,竟低价把阿赛卖了。当吉尔得知这一消息时,黄胡子早已牵着阿赛和其他老驼上路了。
“不行!一定要救出阿赛!”吉尔、塔娜趁着夜深,家里人都睡熟了,悄悄溜出蒙古包,骑上骏马,带上大狗巴日卡,顺着那条若隐若现的路,追踪而去。骏马疾奔如飞,终于赶上了黄胡子买走的驼群,听到了阿赛悲切的呻唤。原来,阿赛一路上激烈反抗,遭到了黄胡子的残酷毒打。现在,它遍体鳞伤,被单独拴在一块巨石下。塔娜第一个扑了过去,用小小的手抚摸着阿赛大大的还在流血的头颅,伤心地流泪了。吉尔一刀割断了绳索。巴日卡兴奋地围着阿赛转圈,最后竟汪汪地欢叫起来。
糟糕!黄胡子听见狗叫,走出帐篷来查看了。吉尔、塔娜毕竟还是孩子,竟被吓得哭出声来。哭声没有感动黄胡子,却唤醒了阿赛强烈的母爱,它怒吼一声,猛地冲了上去。
一场恶斗开始了!黄胡子手中失去了拴驼鼻的缰绳,便不再是阿赛的对手了。他在阿赛的愤怒冲撞下,抛掉了哨棍、手电,踉踉跄跄地退却着,仰面跌倒在刺草丛生的沙堆上。
“快跑!”吉尔、塔娜爬到驼峰间,懂事的阿赛一撑后腿奋然而起,强忍浑身伤痛迈着长腿跑起来,巴日卡也紧紧跟了上去。可他们骑来的那匹骏马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溜了。
跑啊,跑啊,迎着朝阳,他们来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草滩上。危险过去了,吉尔、塔娜一下觉得特别疲倦,他们伏在驼峰间沉沉地睡着了,嘴角还流出甜甜的口水。阿赛经过一夜没命地奔跑,昨日的创伤早已崩裂,鲜血洒了一路。可它为了让孩子们睡得安稳,竭力支撑着不倒卧下去,只是有时弯动脖子,舔吮一下还在流血的伤口。
孩子们被越来越灼人的阳光烤醒了。该到哪儿去呢?他们决定暂不回家,先把阿赛送到水草豐美、人心善良、安全幸福的地方。他们向着那莽莽苍苍的草海深处走去。走啊,走啊,他们竟糊里糊涂地走入了死亡的绝地——无水草原。这里找不到一滴清泉和一丝食物。吉尔、塔娜又饥又渴,拖着疲惫的步子,阿赛也累得沉重地栽倒了。
“阿爸、阿妈——”吉尔、塔娜惊恐地叫了起来。阿赛似乎懂得孩子们的饥渴与恐慌。它的乳房里努力分泌出了洁白的乳汁。孩子们吸够了饱含着母爱的奶水,又昏昏地睡了。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天一亮,这支队伍再次晕晕乎乎地顶着烈日上路了。现在是阿赛拽动着驼绳,拉着孩子们蹒跚地向前走去。绿色越来越少,这里已是黄沙漫漫的戈壁。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大狗巴日卡已经远远地掉在后面,倒下了。在一个地面略有潮湿的沙丘旁,吉尔、塔娜也带着一脸天真的微笑,迷迷怔怔地扑倒了。阿赛眼看也要栽倒了。突然,它长嘶一声,随后疯了般地用蹄子刨掘着沙丘上的草团儿,用头颅拱动着周围灼人的热沙,蹄腿磨掉了一层又一层肉,头颅磨出了一片又一片血……
坑越刨越大,阿赛跳下去用身躯拱动着,又用长长的蹄腿挖掘着,用弯弯的脖子向外扬着薄沙。最后它挣扎着跃出沙坑,喘息着卧倒在孩子们身旁,等待着坑里奇迹的出现。
放驼人、牧马人发现孩子们失踪后,急忙四处寻找。他们首先找到的是倒卧在热沙中的大狗巴日卡。巴日卡努力用脑袋向孩子们走去的方向指指,便满足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放驼人终于看见了孩子们。他也惊住了,眼前竟是这样一幅景象:疲惫不堪、裸露着根根白骨的阿赛一次又一次地伸长脖子从沙坑里吸满清水,然后温情脉脉地喷洒在孩子们身上。
放驼人内疚得失声痛哭,他策马疾奔过去。可是阿赛除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它仍然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事:吸水、喷水,吸水、喷水……
阿赛终于看到来到身旁的放驼人。它开始感到有些迷惘,慢慢地,目光里流露出了喜悦和安慰,还有忧伤与责备。突然,满腔的清水从它嘴角流泄出来,它猛地倒下了。
放驼人急切地扑了过去,悔恨而又痛苦地捶打自己。这时,阿赛连颤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它挣扎着睁大眼睛,望着两个即将苏醒的孩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亲呢地叫了一声:“哞……”
母驼阿赛,永远永远地跪卧在那漫漫的黄沙上了,也许它将化成沙海风暴中的一块礁石。但是,放驼人却载回了它驼峰上深沉的爱……另一批牧人前来接应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娇小的女人。她流着忏悔的泪水,内疚而悲切地呼唤着:“孩子!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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